第十章

 



  我们到达斯大林格勒的时候,太阳刚从屋顶上爬出来,在地上投下一个长长的阴凉的影子。

  马车欢快地沿着卵石路辘辘走去。破旧的电车叮叮当当地迎面驶来。圆头的“斯蒂倍克”牌大卡车排成一列,上面装载着许多像棺材一样的长匣子——“卡秋莎”火箭炮弹。在光秃的布满掩壕的小公园里则是时刻戒备着直指天空的高射饱。市场上是准积如山的西红柿和黄瓜,大瓶大瓶的金黄色的熟牛奶;西服上衣,帽子,乃至领带,琳琅满目。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了。妇女们也像以前一样抹着口红。

  透过满布灰尘的橱窗,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理发师在为顾客的下巴抹肥皂。电影院上映《生气的安东·伊万诺维奇》,每天12点、2点、4点、6点演4场。看院子的人用很大的簸萁在清除牲口粪便。从安装在电车电线杆上的黑色扬声器里传来一种诚挚感人的声音,只是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此人在讲述9岁小孩万卡·茄科夫在圣诞节前夕给自己乡下的祖父写信的故事。

  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碧蓝色的天空。到处是灰尘……纤细的洋槐和雕着玩具公鸡的小木房,上面还有个字牌——“不要入内,当心恶犬”。旁边是大瓦房,房子正面有一座手里托着什么东西的女人像。各种办事机构有:“伏尔加下游工业合作供销社”,“粘补套鞋”,“修理煤油灯”,“莫洛托夫地区检察员”……

  街道拐向右边,往下通到桥头。桥面宽阔,装有路灯。下面是一条不成形的小河,堂而皇之曰“皇后”河。从桥上可以看到伏尔加河的一小段——码头、驳船、无穷无尽的木筏。我们再向右拐,便登上一座山。我们到原伊戈尔后备团里一位连长姐姐的家里去。“她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特别能干的人——你们自己会看见的。”

  我们在一座平房门前停下来。这房子的灰墙已坍塌了,窗子用条纹印花纸糊成交叉十字形。一只大眼睛白猫蹲在台阶上,它不以为然地望着我们。

  伊戈尔进了大门,一会儿又走出来,他很高兴,没有戴帽子,只穿一件汗衫。

  “喂,过来,谢迪赫,进来!”并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一切顺利、正好碰上吃早饭。”

  一个舒适的小庭院。玻璃的外廊上拉着紧绷绷的绳子,绳子上挂着绿色的东西,排水管下面放着一个桶。一只鹅脚上系着绳子拴在栏杆上。又出来一只猫,这是一只黑猫,正在用爪子洗脸,呆呆地看着找们。

  后来我们在外廊铺着桌布的桌子边坐下来,吃非常好吃的菜豆汤。我们是4个人,他们给我们添了又添。由于做厨房工作,玛丽娜·库兹米尼奇娜的手变得粗糙,并且裂了口子。她身上的围裙却是雪白的,煤油炉子和挂在墙上的果酱盆,看来也是天天用白灰擦洗过。玛丽娜·库兹米尼奇娜头上的灰白头发盘成一个发髻,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用一块棉花裹着。

  吃完菜汤我们又喝茶。她告诉我们,她的丈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将回家吃午饭,他在车库里工作,那只鹅是她的兄弟捎给她的,她兄弟仍在后备团工作。她还说,如果我们旅行后想好好洗一洗的话,那么在院子里可以淋浴,只是先要把水桶的水注满,而我们的内衣她当天就能洗好,毫不费事。

  我们每人喝了3杯茶,然后给桶里注水,在狭小的用木板隔起来的浴室里连笑带闹哗啦啦地洗起来,真说不出有多么舒服啦。

  快到午饭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回来了,——他是小个子,秃头,穿一件柞丝的旧式上衣,他的脸显得非常精神,手指不停地敲击桌子或摸摸什么东西。

  他对一切都很感兴趣,问我们前线的情况如何,我们的伙食怎么样,邱吉尔不开辟第二战场是什么想法——“你们说说吧,这很不像话。”问我们是否认为德寇要到斯大林格勒来,如果来的话,我们的力量能不能保卫它。现在大家都在挖战壕,他已经去挖过两次了。一位大尉曾告诉他,围绕斯大林格勒有3条地带、或者像他说的,3个圈。看来很好,大尉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像现在有些人那样“胡说八道”是不应该的。

  喝完茶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拿地图来给我们看。地图上用小旗子标出了前线。他拿金属尺量了量从卡拉奇、从柯捷利尼科沃到斯大林格勒的距离。他又叹气,又摇头。目前的形势使他很不高兴。他非常注意读报——他不仅有斯大林格勒的报纸,还有莫斯科的《真理报》。他把这些报纸叠成两摞放在立拒里。即使玛丽娜·库兹米尼奇娜要用纸包鲱鱼,也只好向邻居去要,——这些报纸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后来我们就躺在院子里洋槐的阴凉处睡觉,盖上毛巾被避苍蝇。

  晚上,我们准备去看小歌剧《博尔贾的抹带》。我们在院子里用唾沫涮洗靴子。

  对面的门廊里坐着一个姑娘。她端着一个厚实的带棱的杯子在喝牛奶。她叫柳霞,也是一个医生。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是玛丽亚·库兹米尼奇娜告诉我们的。姑娘有一双黑得不可思议的像珠子一样闪闪发亮的眸子。两条乌黑的眉毛。她的一头金发是按男人的发式修剪的,轻盈的无袖连衣裙是用印花布做的,她的双手和脖子被晒成了古铜色。伊戈尔转过身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一双小脚真好看,是吗,尤尔卡?而且一般地说……”

  他使劲地往刷子上吐唾沫。

  姑娘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着我们刷鞋,后来她把杯子放在台阶上,进房去拿了鞋油出来。

  “这是很好的鞋油,爱沙尼亚产的,大概比唾沫强多了。”她说,一面把鞋油递过来。

  我们道了谢,接过了鞋油。它的确比唾沫强多了。靴子闪闪发亮,像新的一样。现在到剧院里去露露脸也不会难为情了。我们不是要去看戏吗?对,看戏,去看《博尔贾的袜带》,或许,她也跟我们一起去?不,她不喜欢轻歌剧,而歌剧在斯大林格勒又没有。难道真的没有吗?真没有。她喜欢的是歌剧?是的,特别是《叶甫盖尼·奥涅金》、《特拉维阿塔》和《黑桃皇后》。伊戈尔高兴起来了。原来,柳霞在进医学院之前曾经上过音乐中等专科学校,所以她家里有钢琴。对了,轻歌剧可以延到下一次去看。

  “上我们家来吧,妈妈会请你们喝茶的。”

  “很高兴,我们对这一切都有点儿不习惯了。”

  我们坐在客厅里的丝绒面、弧形小腿的沙发上。我们是那么笨拙、那么粗鲁,大家都害怕把这样脆弱、雅致的沙发坐断了。墙上挂着一幅勃克林的《死岛》,钢琴上放着贝多芬的半身像。柳霞弹一曲李斯特的《康帕内拉》。

  两根粗大的蜡烛徐徐地淌油,流在烛台上。沙发既柔软又舒服,还带有斜靠背。我把一个串珠绣花靠垫放在背后,两条腿伸出去。

  柳霞的后脑勺修剪得很平整。她的手指在琴键上快速地跳动。大概,在音乐中专学习时她这个动作总是得满分的。我听着《康帕内拉》,望着勃克林的画和贝多芬的石膏像,看看餐柜里摆着的那一长串头尾相接的乌拉尔的玩具像,但是,不知为什么,所有这一切我都觉得陌生、遥远,仿佛是蒙上了一层雾。

  在前线,我多少次梦想过这样的时刻啊:在你的周围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声,你能坐在沙发上听听音乐,在你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我现在就坐在沙发上,听着音乐……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感到不舒服。为什么呢?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我们离开莫斯科尔的时候起——不,要更晚一些,从离开石板棚时候起,在我的心灵中就一直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要知道,我并不是逃兵,不是胆小鬼,不是伪君子,可是在感觉中,却好像我是一个逃兵、胆小鬼,伪君子。

  几天前,在什么地方,好像在卡尔波夫卡附近.我和伊戈尔曾坐在路边抽烟,瓦列加和谢迪赫在簧火上做晚饭。旁边经过了一支炮兵部队——开赴前线的新军。战士们年轻、欢快,脸色晒得红红的。他们坐在马车的前部,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颠簸着,有说有笑,互相打闹。其中一个人,不知是一位中士,还是一位一般的士兵,骑在一匹肥胖的浅黄色的马上,高兴地用一种洪亮的领唱人似的声音喊道:

  “军人先生们,战壕挖得很出色吧,不论子弹还是炮弹都打不着……”

  周围的人哈哈哈大笑起来。而他,这个炮兵连队的领头人又添上一句:“再有茶炊加果酱就好了……”

  大家又笑起来。

  我知道,不论是他还是发笑的战士们都不是要羞辱我们。不过,这种玩笑的确没有给我们带来持别的愉快。瓦列加甚至骂将起来,嘟哝道:“等着瞧,两星期后,看你们还乐得起来不……”

  是的,战争中最可怕的并不是炮弹和炸弹,对于这些我们是可以习惯的。最可怕的是无事可做,不明情况,没有直接的目标。在掩壕里,在旷野里坐等炸弹要比冲锋陷阵可怕得多。虽然坐在掩壕里比起冲锋来,死的可能性要少些,但是,冲锋——有目标、有任务,而在掩壕里,却只是计较着炸弹掉下来还是不掉下来。

  柳霞从钢琴旁边站起来。

  “走,我们去喝茶。茶炊大概已经开了。”

  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桌布上还带有熨平的方形折痕。在玻璃小碟子里盛着很稠的不带子的樱桃酱——我很爱吃的果酱。我们用很精致的杯子喝茶。真不知道一双粗糙的伤痕累累的洗不干净的手往那里搁好,而且袖口已破烂不堪。真害怕把果酱滴在桌布上。

  柳霞的妈妈是一位清 的太太,戴一副玳瑁夹鼻眼镜,领子竖着,像一位级任教员。她给我们添果酱时,不断地喘气。

  “吃吧,吃吧。在前线是不会娇惯你们的.前线是很苦的,我知道,我的丈夫参加过上次的战争。”她说着,又喘起来,“不幸的一代,不幸的——代……”

  倒第三杯茶时我们谢绝了。出于礼貌,我们又坐了5分钟,然后我们便告辞了。

  “亲爱的,请常来串门,看见你们我们总是高兴的。”

  后来我们躺在院子里落满尘土的洋槐下面,久久不能入睡。我身边睡着谢迪赫,睡梦中他的嘴吧喀吧喀地响,一只手指在我身上。伊戈尔则辗转反侧。

  “你没有睡,尤尔卡?”

  “没有。”

  “你在想什么呢?”

  “没有想什么……”

  伊戈尔在黑暗中找烟叶。

  “你有烟吗?”

  “你看看靴子里有没有?在一个小袋里。”

  伊戈尔在靴子里搜索,拿到袋子,卷成纸烟。

  “这一切使我厌烦了,尤尔卡。”

  “哪一切?”

  “这种游荡,就像扔进冰窟窿里的一朵花……”

  “哪能呢,明天我们就结束游荡了。我们到干部处去,一清早,早饭前就去。”

  “干部处——也是一条出路,他们会把我们送到后备队去,进行步法操练和礼仪训练。或者送到预备团去——那就更好了。”

  “我不到预备团去。”

  “不去?学习也不去?到阿拉木图或伏龙芝去吗?听说,现在所有的中尉和大尉都被送到学校去。”

  “就让他们去好了,反正我不去。”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伊戈尔拿着一支烟向我示意。

  “那么弟兄们怎么办呢?”

  “谁?瓦列加和谢迪赫吗?”

  “要知道,应把他们送到收留站去。”

  “什么收留站也不去。我同你可以把马车和马匹交出去,他们两人我们可不能不管。我和瓦列加共同战斗了9个月。如果到战争结束时我们中谁也没有死的话,我们还将在一起。”

  伊戈尔笑一笑。

  “你那个瓦列加很滑稽。昨天他为煮土豆的事同谢迪赫吵了—架。谢迪赫想干脆带皮煮、瓦列加不同意。他说,中尉—一就是你——不喜欢带皮的,喜欢剥干净了的土豆。他们吵了有10分钟。。

  “那又怎么样呢,就是说,他是一个真正的通讯员。”我说,翻了一个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来。”

  伊戈尔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吐一口痰,并在地上熄灭了烟头。

  炮声在很远的什么地方轰鸣,探照灯在天空中照来照去。瓦列加在睡梦中叹气。他躺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蜷曲成一团,—只手捂着脸。他总是这样睡觉的。

  我的圆脑袋的小瓦列加啊!这几个月来我同你走过了多少地方,在同一个军用饭盒里吃过多少次饭,在同一块斗篷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而当时你并不愿意做我的通讯员,劝说了你3天。你垂头站着,含混不清地说什么:不会,不习惯。你羞于离开自己的伙伴们,你们在前线一起摸爬滚打,一起吃过苦,而突然要你去做首长的通讯员,一个较好的小差事。怎么,难道我不会打仗吗?比别人差吗?

  傻小子,我对你已经习惯了,非常习惯了……不,不是习惯了。这不是一种习惯,而是另一种东西,比习惯更重要的东西。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东西,干脆没有时间去考虑。

  要知道,以前我也有朋友,有过许多朋友。在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喝酒,争论过艺术及其他崇高的事物……但是,就满足于这些了吗?喝酒,争论,所谓的共同兴趣,一般的文化就够了吗?

  瓦季姆·卡斯特利茨基是一个聪明、有才干、清秀的小伙子,我和他总是处得很投机,我向他学习了不少东西,而现在我若是受了伤,他会把我从战场上背下来吗?从前我对这一点不感兴趣,现在却想知道。而瓦列加是会的,这—点我知道……或者谢尔盖·维列德尼茨基,我会同他一起去侦察吗?我不知道。如果同瓦列加—一哪怕到天边我也会去。

  在战争中你才真正地认识人。这—点我现在很明白。战争是一张石蕊试纸,一种特殊的显影剂。瓦列加读书不多,除法不会,7乘8是多少他不知道;问他什么是社会主义或祖国,他一定不会解释:用语言来确定概念对他来说太困难了。但是,为了祖国,为了我,为了伊戈尔.为了自己团里的同志,为了阿尔泰山某处被洗劫一空的简陋的小屋,为了斯大林——他从没有见过斯大林,但对他来说,斯大林是最好最正确的象征……他将会战斗到最后—颗子弹,子弹完了,他会用拳头、用牙齿……这就是俄罗斯人。在战壕里坐着,他会骂自己的排长,比骂德寇还凶,而做起事来,就显出本色了。至于除法,乘法,读书快慢——只要有时间和愿意,总是可以学会的……

  瓦列加在说梦话,翻了—个身,又蜷曲成一团,两个膝头接近下巴。

  睡吧,睡吧,傻小子……很快又要挖战壕,又要过不眠之夜了:“瓦列加——到这里来!瓦列加——到那里去!”现在你就睡吧。到战争结束,我们还活着的话,我们再考虑干点什么。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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