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车流渐渐减少了一些。过了莫罗佐夫斯卡亚后,一部分车辆转向维申斯卡亚,一部分转向卡拉奇,其余的——大部分——向齐姆良斯卡亚进发。

  草原一片荒凉,惊人地平坦,只有少量的土丘疙瘩和干旱的晒焦了的冲沟。螽斯啾啾鸣叫,像电报线的嗡嗡声一样单调乏味。野兔在我们的脚下跑来跑去。我们用冲锋抢、手枪打它们,但总是打不中。到处是苦艾、尘土、马粪和马尿味。

  我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只是在喂马和做饭的时候才停下来。看不到德国鬼子。“拉玛”①飞机曾两次在我们头上飞过,撒下一些传单。我们的车轮子坏了一次,修了半天。我们把瞎眼的灰色母马换了一匹枣红色马驹。它给我们增添了无数的麻烦,又踢又叫,不肯驮车。于是又把它换来一匹安静、勤奋、聋拉着湿漉漉的嘴唇的老马。

  我们的情绪坏极了。那怕能听到一些报道,甚至这报道告诉我们别的战线比我们这里好也罢,那怕能知道德寇在什么地方出现也罢,然而,既没有德寇的,也没有战争的任何消息。这是多么令人难受的苦恼阿。

  我们帮助一位少校联络官把“威里斯”牌吉普车从排水沟里拖出来。他说,现在伏罗希洛夫城和米列罗夫城之间正进行着战斗。战斗——这个词暂时也给我们一点安慰,因为这意味着军队在作战。

  “总之,你们要是找不到自己的队伍的话,就到斯大林格勒去,那里正在组建新的部队,尽早上前线去……”车门砰的一声,他就消失在尘雾里了。

  我们边骂边爬上自己的大车,这该死的车!

  又是草原、尘土、炎热,单调的天空。

  乡村的妇女问我们德寇在哪里,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一边默默地喝从地窖里取来的牛奶,一边用手指一指东方。

  “往那边…顿河后面。”

  我不能正视这些妇女们的脸,这些狐疑的、困惑不解的眼睛。我能给她们什么答复呢?我的领口上有两块方形领章,腰上别着手枪。我为什么不是在前线,而是在这里,为什么竟颠簸在这吱呀吱呀的大车上,而对人们提出的问题只能挥挥手呢?要知道,我也是一名指挥官……

  我能作出什么样的回答呢?告诉他们.这场战争,整个战争都是建立在突然性和狡诈性上吗?告诉他们,现在德寇的飞机坦克比我们多吗?告诉他们,德寇急于要在冬天结束整个战争,所以才这么干吗?可是,我们虽然被迫退却,但退却并不就是失败,我们从1941年就已退却了,后来我们又把德寇从莫斯科赶出去了……是啊,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现在,现在我们毕竟是往东走,而不是往西,而往东,就是……我无法答复,只好伸出手向东指一指,说一声:“老大娘,再见了.我们还会再见的,上帝保佑,会再见面的……”

  我相信这一点。信念——目前这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了。

  莫罗佐夫斯卡亚是一个多风沙的地方,到处挤满了大车,被炸毁的车站还在冒烟。滞留在这里的车厢,长蛇似地看不到尽头。我们绕过了莫罗佐夫斯卡亚。

  后来我们到了顿河。它又小又黄,在车轮、散热器、柳条筐及赤裸的、半赤裸的和穿着衣服的各种人体之间时隐时现。到处是灰尘、汽笛,汽车的轰鸣声,人们的叫喊声永不停息,尘雾遮天,弹坑遍地,四脚叉开的肿胀的马尸,被毁坏的木头,底朝天的汽车比比皆是。

  一张张浸透汗水、通红而又凶狠的脸,沙哑的声音。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尉,佩带着工程师的斧头袖章,声音嘶哑,不戴帽子,不扣衣扣,试图做点维持秩序的工作,但没有人听他的话,反而把他推倒了……

  在两次轰炸的空隙中我们冲过桥去,同卡鲁日斯基及其两辆马车失散了。谢迪赫被碎冰片擦伤。趁人忙乱不注意的时候,瓦列加的背包被人偷走了。他搔着后脑壳骂个不停,在弹坑和被炸毁的马车之间转来转去。他越想越觉得窝气:背包里有一副多么精致的刮脸刀具啊……

  顿河过后又是草原,单调、沉闷的草原。今天像昨天,明天又像今天,依然是太阳加尘土,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暑热使人头脑发晕。

  出现了第一批开赴前线的部队,他们穿着整齐,背着冲锋枪,戴着钢盔,系着黄色的吱吱作响的皮带,腰上挂着砰砰作响的新图囊。他们几乎用一种讥讽的眼光看着我们。是一些西伯利亚人。

  我们被阻在一个村子里。一批学员正开赴前线.他们武器不够,向遇到的人要武器。两个中尉,格鲁吉亚人,想拿走我们的冲锋枪和手枪。我们先是骂了一阵,后来便抽起烟来,抽的是很淡的烟叶。

  “上前线吗?”

  “上前线。昨天还在学习,今天就去打仗了。”说着,两人都笑了。

  “还不是今天。要先寻找到德国鬼子。”

  “鬼子在哪里?”两个中尉问得很谨慎,唯恐人家以为他们害怕鬼子。

  “我们正想向你们打听呢。你们读读报纸吧。”

  “报纸怎么样……战斗正在顿河的弯曲处进行。我们知道的就这一些。战斗非常艰苦。伏罗希洛夫城放弃了。”

  “罗斯托夫呢?”

  “罗斯托夫,报纸上还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

  “没有,没有消息。”

  两个中尉踌躇起来。其中一个好像是顺便地漫不经心地问道:“前线的情况怎么祥……逃跑的很多吗?”

  “谁逃跑?”伊戈尔显出吃惊的样子。

  “我们的人……”

  “谁也没有逃跑。战斗正在进行。防御战。”

  两个中尉不信任地打量着我们,因为我们衣服破烂,满身灰尘,坐的又是老牛破车。

  “而你们?”

  “我们怎么啦?”

  “你们没有逃跑吧?”

  “为什么?我们回去改编。”

  两个中尉像听到有趣的笑话似地付之一笑,并倒一点金黄色的高加索烟叶在我们的烟袋里。

  “把我们带上吧,小伙子们?”伊戈尔忽然拍拍自己的手枪套子说道,“我们有手枪,还需要什么呢?……”

  两个中尉相互看了看。

  “小伙子们……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算什么呀……”两个中尉显出为难的样子,“我们是小人物,你们去见司令部首长吧。也许,他们会收留你们,也可能……总之,你们去吧。少校萨赞斯基,就在那边的小屋里,放着一辆绿轮子马车的地方。”

  我们韧上了衣服的所有扣子,勒紧皮带,把手枪留下,以免被没收了。我们走去。

  “一切要按军规从事,”两个中尉在我们身后喊道,“他对我们所有的规则都记得很熟。不要怕碰坏了鞋后跟。”

  少校坐在简陋的小农舍里。他正拿着军用饭盒吃奶油红菜汤。旁边桌子上放着夹鼻眼镜。

  “喂,你们有什么事吗?”他问道,没有抬头,正用心地嚼着一块看来是很坚硬的肉。

  我们立正站着,说明来意。他嚼完肉,把勺子放在桌上,戴上夹鼻眼镜,打量我们很久,用火柴盒的细木片剔着牙齿。

  “朋友们,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他用一种低沉的男低音说道,“我不能说什么使你们高兴的话。你们以为你们是第一批到这里来的吗?才不是呢。已经有10个、15个像你们这样的人来找过我了。我怎么安置他们呢?你们不愿意去当士兵,可是我们现在每一排里都有两个排长了,而且,备用的还有10个呢。现在明白了吧?”

  我们没有作声。

  “所以,你们看……正如常言所说,我倒是很高兴的,不过……”他又拿起了勺子。

  “少校同志,毕竟……”

  “毕竟什么?”他提高声音说,“这个毕竟——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在军队里?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这里是一个团,而不是失业者的交易所。明白吗?向后转,开步走!”他又用比较温和的语调补充说:“你们到斯大林格勒去吧,听说,现在首长们都在斯大林格勒。你们原来是那个部队的?”

  “第38师,少校同志。”

  “第38师……第38师……”他搔搔鼻梁说,“有人对我说过,可我记不清是谁了,但肯定说过。总之,你们试着到柯捷利尼科沃去碰一碰,这里顺路,你们的军队好像是在那里,去看看吧……”

  我们行了举手礼便走了。

  在柯捷利尼科沃听说,我们的参谋部在阿勃加涅罗夫,但到阿勃加涅罗夫并没有找到他们,我们便来到卡尔波夫卡,卡尔波夫卡也没有。一个大尉告诉我们,听说我们的军队在柯特卢班,我们去了柯特卢班,仍无踪迹。地方留守处的人说,来过一位第38师的少校,已到杜博夫卡去了。在洛格车站我们碰到来自杜博夫卡的3个中尉,他们说那边没有第38师。于是大家都到克列茨科·波奇托夫斯卡亚去。

  汽车开往卡拉奇。听说,那边的战斗很激烈。伙食很糟。一支路过的部队不知为什么却发了面包和干缩食品。瓦列加和谢迪赫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袋燕麦……

  总之……我们往斯大林格勒去……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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