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理石”来电话叫我到“31号”——团长鲍罗金少校那里去。我还没有见过这位团长,他在岸上的司令部里。上岸的时候,他的脚被大炮压伤了。他还没有到过前沿阵地。

  我只知道他有一种浑厚的低嗓音,而且不知为什么他称德寇是土耳其人。“坚持住,凯尔任采夫,坚持住!”他在电话里用低沉的嗓音喊道,“不让土耳其人占领工厂,加把劲,不能撒手。”于是我竭尽全力坚持、坚持、坚持。有一段时间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还能坚持——我们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

  但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经是第三天休息了。晚上我们甚至可以脱鞋睡觉。不过能继续很久吗?

  可是,猜测又有啥用?我带着瓦列加到岸上去了。

  少校住在一间很小的像鸡窝一样的透风的窑洞里。他已是个中年人,灰白的胡须,一副慈父般的和善的外表,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却穿着套鞋。他正在喝茶,吃面包和蒜,不时哼哼几声。他是那种爱孩子也被孩子所爱的人,孩子们却妨碍他,打搅他,坐在他的膝上要他摇晃。

  少校一面留心听我汇报,一面响亮地从一个很大的带把的花茶杯里喝茶。他用他那条健康的腿把旁边的凳子推开一点,伸出一只柔软的大手。

  “原来你是这样子,不知为什么,我正以为你是大个子,”他的声音完全不像电话里那样洪亮和深沉。“喝点茶吗?”

  我接受了。好久没有喝过真正的茶了。

  传令兵端来茶壶和一个同样大同样花的茶杯,用折刀切一小片柠檬。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少校眯缝着深深陷下去的小眼睛。

  “看见了吧,我们是怎样生活的,不像你们在前沿阵地上。在这里有时还能弄到一点柠檬。”

  我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茶,不时发出搅拌糖块的喀嚓声。后来少校把杯子倒扣起来,把剩下的一小块糖放在上面,走到一边去,仔细地清除桌上的碎屑。

  “那么,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营长?”

  “没有什么,少校同志,暂时我们还能坚持。”

  “暂时?”

  “暂时。”

  “你认为这个‘暂时’能有多久呢?”

  在他的声音里出现了另一种已经不完全是慈父般的语调了。“暂时人和弹药都有,我想能坚持。”

  “‘我想’、‘暂时’……这不是很好的字眼,不是军人用的字眼你知道一个关于喜欢冥想的鸡的故事吗?”

  “关于一只火鸡的故事,是吗?”

  “正是,是关于火鸡的故事。”他眼角上流露出笑意。“吸烟吗?吸一支吧,好烟,好像是‘近卫军’牌的吧。”

  他把放在桌上的一盒烟推过来,并注视着烟盒上的画:在红色斜体字下面,一个戴钢盔的红军战士在奔跑,战士的后面是红色的坦克,头顶上空是红色的飞机。

  “那么,你们是否也进攻呢?啊?”

  “我们防守比进攻多,少校同志。”

  少校微微一笑。然后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柔软的有些疲倦的嘴唇也变得生硬、严厉了。

  “你有多少士兵?”

  “36个。”

  “这是作战的人数?”

  “是的,作战的人数。此外还有通讯兵,联络员,岸上的司务排,在对岸也还有6个人和一些马匹,加起来有近50人;还有迫击炮手,拢共是70人。”

  “36个和70个。真妙!一半对一半,不好。”

  “是不好。”我同意地说,“我本想把那6个人也带过来,把马匹交给医疗卫生营,可是您的助手不准许,——说什么他们还得去找饲料。”

  少校咬着烟斗。他的烟斗很大,是弯曲的,而且已经咬坏了。

  “你的专业是工程师?是吗?”

  “是建筑师。”

  “建筑师……造宫殿,就是说,造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剧院……是吗?”

  “是的。”

  “那么,你也给我造一个宫殿吧……我们的工兵利萨戈尔……你还不认得他?我会给你介绍的。他已经建造了一个宫殿,但它被司令员崔可夫占去了,所以我现在住在这个洞里,每落下一颗炸弹后,我都要从领子里抖土。”少校收了收眼睛周围的皱纹又笑了,“地雷及诸如此类的布鲁诺螺旋线,你当然也是懂得的罗?”

  “懂得。”

  “一会儿我们就要研究这些事,几位营长就要来了,我们再谈,现在你先抽抽烟吧。”他用手指把烟弹过来,“我已要求派一个营长来顶替你的位子,这些狗杂种,还是没有派来,可是没有工程师就等于没有手。利萨戈尔是个不坏的小伙子,但他碰到图纸和线路图,可就不中用了……常有这样的人。”

  某个地方在轰炸,爆炸声听不见,只是耳朵感到一种不舒服的重压,灯光也是不安地一闪一闪。

  后来营长和其他指挥员到了。

  会议时间不长,不超过20分钟。鲍罗金讲,我们看着地图听。

  原来,我们师的地段最长——纵深一公里半。我们的左边,沿河岸的狭窄地带是罗季姆采夫的第13近卫军部队,它几乎延伸到城区,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窄带子直至码头,狭长,最宽的地方不超过200米。右边,在“红十月”工厂,是第39近卫军部队和第45师。这真够他们受的。在地图上,前方的红线正好沿工厂的白点通过。再右还有二三个师,然后就没有了。这就是我们这边岸上剩下的一切。五六公里长,一公里半宽,而且一公里半的地方还是最宽的地方。德寇就在市中心。拖拉机工厂在地图上没有,不过,据说在那边的什么地方我们还有一个师,好像是戈罗霍夫的师。

  今晚第92旅应当过河.它已经在斯大林格勒打过一仗,经过10天的休整后,现在要返回来。它的地点是在我们与罗季姆采夫之间。我们要稍稍向右靠一靠,收拢一点。这并不坏。

  不过我们只好告别五金制品工厂了,这里将由三营接管。我们要守的是在五金制品工厂与玛玛耶夫土岗的一个S形一样弯曲的峡谷的东端之间的地段,一个最糟糕的地段,平坦得几乎没有土沟,是四面受攻的地方。白天根本不可能与岸上联系。我们以前的地段也是四面受攻的地方,但那里却有许多壕沟,各种油槽和建筑物。这无论如何对联络要容易一些。

  是闷,一营营长康季季是幸运的,他坐享其成。而我呢……天晓得我选什么地方做指挥所呢?像我们的带地下室的漂亮白色哨亭,在这里是不可能有的。

  少校说话很慢,不着不急,烟斗不离嘴,几乎有点唠叨,指甲剪得很短的大姆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任务很简单——挖掩体,装上铁丝网,布满地雷,并且守住,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直到交代下一步工作之前。明白了吗?我们没有力量占领整个玛玛耶夫土岗,但是我们现有的地方不许再丢失。”

  少校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把深陷的小眼睹转到我身上。

  “你那边最困难,凯尔任采夫,要害部分在你那里。另一个地方在第45团。这两个地方要是德寇突破了,他们就切断了我们的第一营,同时也切断第45团的两个营。他们也在玛玛耶夫土岗上。人员不会再增加了,你们只能指望现有的人,增补——也不过是补钉罢了!什么样的增补呢——一群孩子。”

  他从嘴里取下烟斗,在地上吐一口痰。

  “你那里还有多少老兵,凯尔任采夫?”

  “不超过15人,其中有10个是水兵。”

  “还算不坏。在西尼岑和康季季那里还没有这样的人呢!这是你们的骨干,要好好考虑一下,别让他们白白牺牲了。有铲子吗?”

  关于铲子,情况糟透了。师整编后撤离时,没来得及拿工程工具,沿途在农衬里得到的铲子部是生了锈的,不能用的。用不了两下就都坏了。十字镐连一个也没有。天天盼望流动工程军需库来,但它却在对岸的什么地方卡住了。我们只好用从废物堆里找来的一些旧工具挖土。

  “已答应今天拨一些地雷来,少校同志,”角落里一个没有刮脸、敞开棉袄的中尉站起来说,“我昨天已同兵器库首长说过了,给我们1000颗防步兵地雷。反坦克雷则至少一星期后才有。”

  少校向他挥手说,“知道了,请坐下。”

  “现在得抓紧挖战壕,眼下没有工兵铲子就用步兵工具挖吧,没有什么办法。西尼岑。你的工具比别人多,而且我记得,你的地段也比较容易,你分一半工具给凯尔任采夫吧。完了。对,利萨戈尔,”穿棉袄的中尉直直身子。“今天傍晚之前我希望有一个防御工程计划。凯尔任采夫,请你帮帮忙。两天后我将向你提出要求。”

  于是少校站起来,示意我们已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了——而且抽烟的人大多,令人喘不过气来。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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