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岸上,利萨戈尔走到我的跟前。
“请允许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利萨戈尔中尉,第184步兵师第1147步兵团工兵排长。
这是一种习惯于作口头汇报的洪亮的声音,敬礼也完全合符规则:5指拼拢,前臂与手掌成一线,使劲向下一拉。他没有刮脸,显得有点疲惫的样子,一双机灵的眼睛略露一丝狡 ,身材矮壮、结实,看样子有30岁。
“对我的建筑工程感兴趣吗?是一种真正的地铁工程。我们凿了5天。”
他拉住我的胳膊肘。
离少校的窑洞20步远的地方,工兵们在伏尔加河的陡岸上挖地道——至少有10米长,形状像俄文字母T。
“右边的给少校用,左边的给司令部用,”利萨戈尔解释说,“长4米宽3米,怎么样?那边,左边还有一个——是给作战小组和政委用的。加上中士,我们总共18人。我们后天就要完成。不错吧?”
战士们用十字镐在凿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土。两个人凿,两个人用桶运土,两个人加固建筑架。地上放着不带罩的煤油灯,周围散发出一种烟子的气味,然后是生土的气味。
利萨戈尔蹲下来,酿在木头加固架上抽烟。
“我们已经掘好了一个这样的窑洞,镶上了木板。有地板、天花板、胶合板墙,在角荡里安放了小炉子。瞧这个大胡子,我的副排长,这些炉子、烟囱——都是他做的,他样样都内行。我们弄到了一个能容两升油的带绿色灯伞的大灯。少校已经把放床的地方都标出来了。可是,崔可夫回来了,凳子上一坐,问道:头项上面的土有多厚?它有12米厚。这样我们的少校就只好同这所住宅告别了,工兵们也只好一切从头来。瞧,战争中常常就是这样,中尉同志,而人却少得可怜。”
“我也想向你提一个请求。支援5个人。”
利萨戈尔警惕起来:“为什么?”
“听见刚才少校谈地雷的事吗?”
“这个让炮兵营去做好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呢?我们是指挥所、观察站。他们有200人,而我们只有18人。就这样已经忙得几夜不能睡觉了。再说这些地雷,你晓得什么时候才会有呢……”
“你自己说过.他们要提供1000颗给你。”
“说过,说过……不就是说说罢了。他可以瞎说,因为他是军需库首长,难道你还不懂得这些吗?”
“算啦,我们不要争了,明天晚上你给我安排5个人,你自己的人可以,别的人也可以,其余的事我不感兴趣。”
利萨戈尔鼻子里发出呼哧声,用芬兰刀在刨两只脚之间的土。
“瞧,向来都是这样——去安排吧,去干吧,明天早晨,今天晚上……至于谁去做,如何做——却谁也不过问。一个晚上我生不出一个大队来。你看见人们的脊背了吗。那怕是榨也榨不出油来了。”
我站了起来。
“那怎么办呢,我只好去向少校报告了:工兵们在掩蔽部里忙着,没有人来加强防御工事。”
利萨戈尔也站了起来。
“瞧你那犟劲……好吧,别去了,我派人去。不过,你还要挖两星期的堑壕,他们在那里会无事可做的。”
“堑壕是堑壕,地雷是地雷,明天晚上我派人来。”
“干什么?要地雷?”
“不是地雷还会是什么呢?”
利萨戈尔什么也没有说,弯下身子,爬出地洞。
“我们到外面去,暂时还平静。”
阳光刺眼。岸上的人像蚂蚁一样多,他们在挖掘、搬运、建筑。紧靠着陡岸的伙房在冒烟。空地上晾晒着各种衣物——衬衣衬裤之类。堆积成山的铜炮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型的、中型的和大型的,弹头则有红色的、蓝色的和黄色的。一箱一箱的子弹,一袋一袋的物品,后面又是一箱一箱的东西。一尊被损坏了的大炮,已没有了炮身。一匹死马被截去了后腿,尸体肿胀,招来许多苍蝇。
左边有一只沉没了一半的驳船,船上的筋条戳在水里,金属垛的镶边也没有了。在这些筋条上有4个战士在洗衬衣,就像几只鸡立在栖架上一样。他们快活、欢笑,光着脊背,相互泼水。
天空是蔚蓝色的,没有一丝云彩,阳光耀跟。一座有绿色尖顶的雪白的教堂出现在对岸金色的山杨树林里。那边也是那么多人,他们在被太阳晒白了的沙滩上蛹动着,爬来爬去。由于迫击炮的爆炸时而在河里腾起的一束束雪白的花球无声地散落下来,然后传来了爆炸声。于是人们便四面奔跑起来。过了几分钟,人群又在蠕动、爬行。
一只像水甲虫一样的小舢板在岸边游来游去。水流很急,把它冲到右边去了,船桨划得很快很快。
“马上就要炮轰了。”利萨戈尔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牙粉盒,卷了一支烟。
过了两分钟,离船不远的水面上就溅起了像间断喷泉那样的白色水柱。
“瞧,这些怪物,还径直往柳树丛里去,”利萨戈尔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用舌头舔舔卷烟,并把撒落在手心里的马哈烟叶倒进烟卷里。“这只会耗尽精力,并容易被德寇打着,应该顺流而下,使德寇只好不断地改变瞄准器。”
“如果顺流而下,你正好会被德寇打中。”我背后的—个人说。工兵们也支撑在铁铲上,注视着小船。河里掀起的水柱越来越多,船浆疯狂地划动着。
“不高明的炮手。”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干瘪、窄胸的战士权威式地宣称道,“昨天有3只船都被打成了碎片。”
“昨天的船比这只船大5倍,”另一个人用沙哑的男低音答道,“而且满载着货物,走得很慢。”
一发炮弹就在船附近爆炸了,船只是在浪里颠簸,桨停止了几秒钟摇动。准是划桨人把身子弯下去了。
“这不是我们的船吗?啊?不是何罗勃科夫的船吗?它是在两个钟头前派出去的。”
“也许是我们的,难道你看得清楚吗?我们的船也有4个桨。”
“柯罗勃科夫的船早就在岸上晾着了,而且柯罗勃科夫的船也不是舢板而是平底船。你真是高明的水手。”
“现在机枪开始扫射了,”利萨戈尔平静地说,一面抽着姻.并吐出一个烟圈,“要扫倒他们,就像喝水一样容易。”
几乎一下子船的周围就有一大片小股小股的喷泉落下来。
大家沉默了。船已经停止划动。
“这些恶棍……”我背后有人脱口骂了一句,“要置他们于死地了……”
在岸上,周围的人几乎全部注视着这只船。桨又开始划动了,但不是4只桨,而是两只,看样子,有一个人受伤了或者被打死了。
舢板已经达到了河中心,现在它正好对着我们。又开始打炮了。
只剩下50米了,从玛玛耶夫土岗方向已经看不见它。
“加油,加油啊,小伙子!”
在自己的射程内要打掉小船是非常容易的。简直弄不明白,船居然安然无恙。当然船划得很快,而那些喷泉老是落在后面。
岸上有一个人扯着嗓门大声碱道:
“赶快,赶快,赶快!……”
他拿着帽子在头顶上挥动。
突然,好像谁下了一道命令似的,喷泉消失了,虽然还有二三发炮弹落在水里,但是船已经离远了。战士们满意地说一些话,放心地散开了。
利萨戈尔扔掉了烟头。
“原来他们就是这样地给我们运送粮食和弹药的,瞧见没有,而你们在前线那边叫道:给子弹,给子弹……”
整个右边的河岸原来只有一个渡口,即第63号渡口在工作——两只带驳船的快艇。一夜最多只能渡6次,第七次就很费劲
了。而这对于等待在对岸的8个或10个师来说——只是沧海一粟罢了。必须通过特殊的手段才能运过去。
“我们团有整整一个船队,”利萨戈尔说,“有5个舢板,3个平底船和1个浮桥。本来是15只船,但有一些已不能用了,老了,漏了,是被弹片打穿的,浮桥已成了筛子。我的3只船也老是抛锚,正在修补中。”他斜眼看着我说,“而你却说要埋置地雷,今天晚上还要派人到第45团去。昨天我们两只舢板被愉走了。唉!这一切使我烦死了……到我们那里去,好吗……”
我们爬进一个很小的像狗窝一样的陋室——利萨戈尔的窖洞。
“你看见我们的居住条件了吧。做鞋的没有鞋穿。是自己挖的。”
斜照的阳光像一支箭射在军大衣上,把熏黑了的军用饭盒,罐头盒以及挂在胸墙上一位戴着圆形软帽的胖姑娘的相片照得通亮。
他从一个像在车厢里一样钉在墙边的小桌子下面拿出四分之一升装的白酒。
“也好,来,为我们的相识碰杯。”利萨戈尔递一个眼色。
我们用杯子同酒瓶碰杯。利萨戈尔直接对着瓶口大喝起来。
“我们在前线只给过一次伏特卡酒。”我说。
利萨戈尔得意地笑了笑,并用手心擦一下没有刮过的下巴。
“离前线一公里半,我旁边就是军需库,而且我们的战士中有5人是不喝酒的。总之,你尽快地从你的营里调出来,去干你的工程师的工作。看见没有,我们是怎样生活的。跟我在一起,你不会吃亏的。我非常了解我们的少校,一张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是个好老头。是的,有时他大发脾气.但过半小时就没有事了。只是他喜欢住好窑洞——有这种毛病,最好人家给他铺上地毯。其实这样也可以生活。你再喝一点吗?”
他又拿出一瓶四分之一升装的瓶酒。
“这是为这两个地道和为开始挖我自己的窑洞碰杯。这怎么行呢,人们就在岸上睡觉,可再过一个月就是冬天了。待你来的时候,你将会看到,这里会有什么样的阔气的住宅。你会入迷的……”
我望了望挂在墙上的挂钟。这个钟用键代替了重锤。
“走得准吗?”
“准。喂,你莫着急,中尉同志,还来得及去欣赏前线。”他拍拍我的膝部,“我用‘你’称呼,你不见怪?这是军人的习惯。我甚至对阿勃罗西莫夫也称呼‘你’,虽然他是大尉。其实,”利萨戈尔压低嗓门,俯下身子,气直吹在我的脸上,“他是一位危险的小家伙,不爱惜人,表面上很文静,实际是火爆性子,激动起来冒冒失失,完全失去理智。不过,你不要受他的影响,要善于控制自己。”
他往后退一步,仲伸腿,并顺次把每个手指弄得咯咯响。我给他提了几个专业问题,他回答得很流畅,并且笑了笑。他的两只门牙都豁了。
“你要考虑我?是吗?这方面我是内行的,好歹是个基干人员。哈拉哈河、芬兰……嘿,中尉啊,中尉,你还不了解我!真的,快到岸上去吧,你会知道,我们是如何生活的。要吃橙子吗?我有整整一箱橙子,还有饼干……你要啥有啥。”
我打断他的话。
“你说,你的排有多少人?”
“我的排?18人。我是第19个。一个赛过一个。木匠、家具工、砌炉匠,甚至还有裁缝和理发师,而修鞋匠——即使在莫斯科你也找不到这样好的,瞧我穿的皮鞋,你有啥可说的?鞋后跟,鞋尖、跗面……漂亮极了!钟表匠也有。瞧,那个留胡子的中士就是。还有红木木工哩。”
“关于地雷方面的事,他们懂吗?”
“关于地雷,当然,你是怎么想的呢!一般说,这不是我们的事,我们是指挥所,观察站,地雷,让营部去干吧,排里真的没有办法,不是我要诉苦。你干一干,就会知道的。整编时是我自己去挑选的人。在军队里这种人是找不到的。这是实在话……”
我站起来。
“那么,我明天等着你的人来。”
利萨戈尔也站起来,微微地摇晃一下身子。“嗨,真服了你,中尉,你老是想着这些雷场,你就只管挖自己的洞吧!好了,我给你泥人去。”
“我要能亲自看看你的这些人就好了。”
“这个我不能答应,不能答应。你看看我有多少工作,地道、船只……瞧,今天还要去运地雷,我将派副排长——加尔库沙去,他是最好的小伙子,他闭上眼睛能给你把地雷埋上。”
“我不要。你瞧,第一营和第三营根本就没有工兵……”
利萨戈尔一只手扶着桌子、有几秒钟的时间用一种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我。
“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中尉同志,营长们也有头脑,就让他们也去想想吧。而我的事情很简单:下命令完成任务。他们也是一样。待在防御阵地上时是:工兵,布雷去!进攻的时候是:工兵,扫雷去…侦察的时候是:工兵,前进!去找地雷。见他们的鬼去吧……”
“你随便吧,你现在还是工程师,怎么好,你自己决定。祝你健康。”
“喂……带两个维生素在路上吃吧。”
他把两个又凉又粗,亮得耀眼的橙子塞进我的棉裤兜里。
“就是说,这几天我就等着了。”
他微微一笑。一种不连贯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