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丘马克躺在一张木制单人床上,讲述关于某个战地医院里的穆西娅的故事。

  我和卡尔纳乌霍夫则擦拭我们的手枪。

  油灯在绿色灯罩下面显得出奇的柔和。

  “你知道古比雪夫那边的各种规章制度吗?”丘马克说道,“门是上锁的,有岗哨,就像在监狱里一样。只能在院子里散散步,而院子是巴掌大的地方,四面是墙,中间是柏油地,有几条长凳子,有卖冰淇淋的。你就在这个院子里走一走,议论议论护士们。而这些护士倒还不错——她们很有胆量,只是怕领导。在凳子上她们挨在你旁边坐一坐,或者是靠床边坐一坐,而别的事,你可别想……一句话——不可以……当我还躺着的时候,倒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求,开始时甚至还有点害怕。后来,能走路了,就活跃起来了,感情冲动了,不过,冲动是冲动,却没有什么用。“不可以,病号同志,不允许。您要休息,好好恢复吧……”有什么可说的呢,好好休息。你就在床上躺着吧,晚上去看看电影,而影片却全是旧的—一《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波扎尔斯基》、《性格刚强的姑娘》,而且像破布一样老是断片,还散发出一种石膏的气味。呸!……”

  卡尔纳乌霍夫嘴角露出微笑。

  “你还没有说到本题,就快点开始讲那位穆西娅吧。”

  “会讲到穆西娅的,你别打断我的话。你若是不爱听,就别听,去检查一下你的机枪吧,我是讲给中尉听的,中尉还从来没有住过医院,要教教他。”

  他点燃了第二支烟。

  ”这些烟太淡了,老抽不够……”他示威性地把脸转到我这边来,继续讲他的故事:“就是说,我的手上了石膏绷带,左 骨被打碎了。晚上睡觉很不舒服,老撅着一个钩子。若是伤了肘部以下还好,伤了上肘部或锁骨就槽了,整个胸部要穿上石膏铠甲,胳膊也要放在支架上。这种东西在医院里就叫做‘飞机’。要走动的话,手要向前伸出半米远。我的第二处伤在屁股上,至今弹片还在里面没有取出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而在当时,上厕所却是—件大事,在穆西娅面前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她可真好!梳着小辫,白罩衫紧裹在身止,显出苗条的身段,你可明白,她有多么好看。当时我还不能走动,她就坐在床上,用汤匙喂我鸡蛋汤,而我却如坐针毡……后来我们就从窗口爬出来……从澡堂那边很容易跳下去,不过两米高。若是站在暖气上,则你的下巴正好够得着窗台。我和一位大尉躺在那里,他是像你一样的工程师,一位有文化的小伙于,受过很好的教育,战前他是一个工厂的总工程师。我和他都穿着男式长衬裤和印着医院标记的睡衣,就从那个窗口俯冲下来。拐角后面有一户我们认识的人家,我们在他那里换了衣服就进城去了。大尉是肚子受了伤,现在已经好了。他首先爬出去,然后他抓住我的石膏绷带的钩子,把我托出去。我们就是这样出来的。看门人发现我们后,就把窗户关上了——这时我们就得找窍门,沿着水管爬下去。我们还是能下去!……当时还有一个缺一条腿的人,他用一只手拄着拐杖,像长尾猴一样跃过去,只是把墙灰擦落了一些。人总是会想出办法来的,就是把他埋在地下,他也会冲出来。”

  卡尔纳乌霍夫笑着说:“在巴库,我们也常常去偷看电影。只听见窗外啪-啪-啪——一个接一个跳过去了。电影快完了的时候,病房里就只剩下躺在床上的病人了。”

  “电影什么……”丘马克没有回头,打断了他的话。“在6号病房,我们做了一个绳梯,真的,还带有必要的踏板。使用了两个星期。那边有一裸大树遮住了窗户,谁也看不见。后来为了迎接一个什么首长,他们要洗擦窗户,就把我们的梯子拆掉了。全病室的人都被女外科主任传去问话了。但也没用。第二天,他们又从7号病房里溜走了……”

  原木中间,耗子在抓挠什么东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上面很远的地方有稀疏的炮弹的爆炸声。

  黄胡子的地精坐在蛤螟菌上,吸着又长又奇持的带盖的烟斗;小天使在浓黑的天空中飞舞,哈巴狗惊讶地望着翻倒的墨水瓶。有人给希特勒的像加上了胡子和莫伯桑式的阔绰的唇髦,他现在很像理发店招牌上画着的人。

  在隔壁掩蔽所里躺着的伤员不断地要水喝,但水只能勉强维持,20个人只有两个德国保温瓶的水。

  一天之内我们击退了敌人7次进攻,牺牲了4人,伤4人和损失一挺机枪。

  我用油拭擦了手枪并把它放进枪套里,然后躺在床上。

  “怎么——睡觉了,中尉同志?”丘马克问道。

  “不,随便躺一躺。”

  “听得腻烦了?”

  “不,不,你讲吧,我在听呢。”

  于是他又继续讲下去。我侧身躺着,听着他讲这个关于使人倾倒的战地医院护士的无尽的故事。我看着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的卡尔纳乌雹夫那穿着海魂衫的身影,看着他那由于拭擦手枪粘上了油而闪着亮光的粗大的手指。一撮头发落在眼睛上,为了不致使脸粘上油污,他用臂弯不断地把头发推回去。很难相信,就在一两个钟头之前我们竞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把伤员们从又窄又难走的掩壕里拖回来,现在正坐在被切断了一切联系的小块阵地上。

  “在医院里毕竟还是很好的,丘马克?”我问道。

  “很好。”

  “比这里好?”

  “还用问吗。你可以像骟猪一样躺着,什么也不想,只长膘,睡觉,做做理疗。”

  “你就不想回到自己人那里去吗?”

  “什么自己人?”

  “团、弟兄们。”

  “当然想。所以我才提早一个月出院了。伤口还没有好,我就出院了。”

  “你不是说医院里很好么,”卡尔纳乌霍夫笑道,“长膘、睡觉……”

  “你咧嘴笑什么?你好像没有住过医院、不知道似的。你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你坐在这里,却想着医院,在那里可以装傻,躺在干净的被褥里舒服舒服;而当你躺在那里的时候,你又不知道怎么才好,却想着前线,想着弟兄们。”

  卡尔纳乌霍夫把手枪收起来。他有一支缴获的很大的“瓦尔特”手枪,这种手枪的把握起来特别舒服。

  “丘马克,你住过几回医院?”

  “三回。而你呢?”

  “两回。”

  “我可是住了三回。两次住在陆军医院,一次在后方医院。”

  卡尔纳乌霍夫笑了笑。

  “有点奇怪。回来的时候,回到前线的时候,一切又要重新开始,慢慢才能习惯。对不对?”

  “从陆军医院回来时还可以,那里住的时间不长,而从后方医院……从古比雪夫出来时,我甚至很尴尬,听见地雷爆炸,就要蹲下来。”

  丘马克和卡尔纳乌霍夫两人都笑了。

  “真是怪事,中尉同志,”卡尔纳乌霍夫说,一面在棉裤上擦他油污的手,“当你坐在战壕里的时候,你会觉得没有任何地方比你的窑洞更好更安宁的了,我们的营指挥所好像就是后方,而团部或者师部则是……战士们甚至把所有住在岸上的人都称为后勤人员。”

  “不过你还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人,”丘马克打断他的话(丘马克是不能坐着不说话的),“他们坐在离前线100公里的地方,却捶胸顿足地说,他们是前方战士。在我们的医院就有一个……”

  他突然停了一下,眼睛盯在门上。

  “你这是从那里来呀?”

  卡尔纳乌霍夫也朝着门看。

  瓦列加……真是瓦列加本人——大脑袋,凸前额,穿着不相称的大皮鞋,袜子翻过来盖在上面。他站在门口,穿的好像是我的军大衣,一直拖到脚后跟,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是从哪里来,瓦列加?”

  “从那边……从自己人那边来……”

  他不自然地行举手礼。这方面他从来都是做不好的。他把袋子从背上卸下来……

  “我带来了罐头焖肉,军大衣……”

  “你疯啦?”

  “干吗疯?一点也不疯。还有给您的字条。”

  “谁写的?”

  “参谋长哈尔拉莫夫给我的。”

  “是他派你来的?”

  “根本不是他派的,而是我自己来的……”瓦列加从袋子里取出罐头和两个大面包,“我在装袋子,而他和一个从团参谋部来的人在谈什么,他们说,要和您取得联系,我便说,我正好要到您这里来,他们马上就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就把这个纸条交给我。”

  他和所有的士兵一样,口袋里总是塞得满满的纸和文件。他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用从笔记本里撕下的折成4折的纸送给我。哈尔拉莫夫用工整的字迹写着:

  “5·10·42·12·15

  飓风指挥所

  中尉同志,鉴于31号进攻命令,特此报告:今天4点我们决定进攻,目的是要与您的右翼联合,切断潜入峡谷的一股敌军,并消灭他们。我通知您.您得到了7个补充人员。暴风雨来电话说,有一位代替您的指挥官到了,我还没有见到他。您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中尉同志。阿勃罗西莫夫大尉和几位军官今天一早就来了。坚持住,中尉同志,我们会支援您们。

  哈尔拉莫夫中尉(签字)”

  他的签字有部长派头:笔触奔放,斜体字,还带一个巴洛克式的大写字母“x”,并且有许多花字尾、括号、句号,就像许多小鸟在周围飞舞一样。

  我把字条撕碎烧了。哎哟哟,哈尔拉莫夫,哈尔拉莫夫!居然想到穿过前线送条子!本质并不坏,而且是个尽职的小伙子,只是心里感到难受……

  瓦列加用德寇的一端带有小轮子的启罐头的刀子在开罐头,但怎么也启不开。他甚至也不问一声我饿不饿。我也没有问他,我怕保持不了应有的口气。是他们——卡尔纳乌霍夫和丘马克问了他。瓦列加不大愿意地回答他们。

  “只是军大衣有点碍事,太长了。其他都没有什么。那边,左边一点,在他们的两个战壕之间有一个缺口,白天看得见,但夜里……要把罐头热一热吗?中尉同志?”

  “不,不用热,而且也没有东西来加热呀!”

  “你没有想到把煤油炉带来吗?”丘马克笑了。

  瓦列加没有回答,而是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德国酒精炉和—些像糖一样的白色干酒精块,默默地、一本正经地放在桌上。

  “不用了,瓦列加,就这样吃吧。”

  于是我们4个人便津津有味地把罐头全吃光了。罐头焖肉——毕竟是好东西!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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