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3点半,3点3刻,4点。我们等待着。4点半……5点……仍然是一片静寂。6点……7点……天亮了。我们等烦了。

  就是说,又是一天。

  整个上半天德寇都用中型的、甚至是重型的迫击炮轰击我们。到3点钟的时候,我们16个人只剩下12个了,昨天受伤的4个人

  现在快要死了,我看是由于血液中毒,有一个人染了破伤风。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病菌。他是个中年人,40岁上下,他右手的下肘部被子弹打伤。他一直害怕会被截去一只手。我眼看着他死去,战前他是一个金属旋工。

  “缺一只手?那怎么得了。”他说道,一面小心地把那只系在用子弹盒做成的夹板上的右手放在膝盖上。“缺一只手无法工作,还不如缺一条腿好呢。”

  他用询问的目光时而看着我,时而看着卡尔纳乌霍夫,仿佛我们的意见有某种价值似的。我们安慰他说,骨头会很快愈合的,肉也会长出来;而且,既然手指能动,就说明神经没有受伤。这使他放心。他甚至还给我们讲到他战前旋工车床上所作的改良。后来他的脸开始抽搐,咧开嘴,显出可怕的紧张的怪笑,并全身抽搐起来,脚后跟和后脑壳顶在地上,弯成像弓一样。他大喊大叫,无法直起来。

  “这是破伤风。”卡尔纳乌霍夫说道,“我们医疗所有一个人就死于这种病。”

  两小时后,伤员就死了。

  他叫费先科,我是从士兵名册上知道的。我似乎熟悉这个姓氏,后来想起来了。我从布雷场回来的那天晚上,两个战士在战壕里,其中一人就是他,当时他们怎么也无法向通讯员说清楚营长在那里。

  一颗120毫米的迫击炮弹击中了我们的掩蔽所。从理论上讲掩蔽所是经得住的,因为它有由25公分厚的原木组成的4层盖板

  做顶,上面还披上了土,但实际上却被炸坏了,盖板虽然经住了,但爆炸时护墙板被掀绰了,土落了下来。

  我们转移到安置伤员的相邻的掩蔽所里。这里有4个伤员,一个在说胡话,他头部受了伤,不断地在谈论什么锌制洗衣盆,然后是呼唤什么人,然后又是洗衣盆。他脸色腊黄,眼睛一直闭着。他大概也要死了。

  迫击炮在周围不断地呼啸和爆炸,所以没有去掩埋死人。我数了一下,一分钟内就有6次爆炸。有一些间歇,但每次不超过5至7分钟,在这7分钟里我们只来得及整理一下自己,并检查一下,监视哨是否还活着。

  我们3个人——我、卡尔纳乌霍夫和丘马克——共抽着口袋里所能搜到的最后一支烟,它一半是烟草,一半是面包屑,再也没有烟了。旧烟头也被抽完了。

  水也快完了。一个保温瓶被弹片打中,等我们发觉时,水已差不多流完了:我弯下腰去拾铅笔,摸到的却是一滩水。在另一只瓶里最多也不过是10公升水,伤员老是要喝水,我们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给他们喝。有一个腹部受伤的人,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喝水的,他却一直请求:“那怕一滴水也好,中尉同志,那怕一滴水也好,嘴大干了……”而他瞧着你时的那种眼神,简直要使你钻进地里去。机枪也需要水。

  3点钟以后,德寇开始进攻。这次进攻一直延续到晚上:进攻、炮轰、进攻.又是炮轰,轮番交替。

  我们击退最后一次进攻时已完全精疲力竭了。机枪上的水像茶炊一样在沸腾。

  到那里去弄水呢?如果没有水,明天机抢也将无法使用,这就意味着……

  晚上我们进行了总结。

  人——11个:我、丘马克、卡尔纳乌霍夫、瓦列加、两个联络员,4个机枪手(每挺机枪2人),一个列兵——就是和我们坐在战壕里的那个西伯利亚人,老兵,他的左手一个手指被打掉了,但他仍然精神抖擞。此外是3个伤员。说胡话的那个伤员,傍晚死了。我们把他抬到掩体里。在那里我们把所有的尸体都堆在一起。

  我们有4挺机枪,两挺被打坏了。供德制机枪用的弹药很充裕,而供我国造的机枪的弹药却只能勉强对付半天了。

  但主要的问题还是水。没有水,这些子弹也是一文不值。难道我们的人今晚还不来和我们联络吗?不可能不来。他们也知道,我们没有力量永远坚持下去,而如果我们被消灭了,那么团的这个高地也就完蛋了。

  烟瘾上来,头却发晕了。瓦列加从德寇尸体那里找到一支揉皱了的潮湿的纸烟,我们轮流着,每人深深地吸上一口,闭上眼睛,手指头都被烧坏了。两个钟头后我们也想喝水了。保温瓶里最多不超过两公升水——这是绝对保证给机枪用的水。

  联络员不知从掩蔽所底下的什么地方弄到了一打又肥又馋人的鲜鱼,是用纸皮包着的。我不由地流出了口水。银白色的、平滑而又柔软的背脊,头上有露水般的小油珠,真想吃他一口。我爬出掩壕,把它们朝德寇的方向扔出去,尽可能扔得远些,然后又回来了。

  伤员们安静了下来,只是呼吸很困难。他们躺在地上。我们帮他们把军大衣垫在下面。这里比正式建造的掩蔽所要小得多。用木板钉起来的桌子,上面铺上报纸—一就是这些。我们那盏带绿色灯罩的油灯同潮湿的斑斑点点的侧板衬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这油灯是我们从别的掩蔽所带来的,很难理解,它怎么还保存了下来。

  卡尔纳乌霍夫用铅笔头在报纸上画了几朵小花。他消瘦了,眼睛下面出现了很大的黑圈。丘马克脱下海魂衫,找衣缝里的虱子。

  “应洗一次热水澡了,”他一面抓痒,一面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会合时,我要盖一个澡堂,晚上到伏尔加河去提点水,洗洗澡。我全身痒得很。”

  “只要战争不结束,你反正躲不掉虱子。”卡尔纳乌霍夫劝慰他说,“衬衣也不会让你晒干的。拿到伏尔加河去洗一洗就完事了,还谈什么晾洗衣服呢。”

  我注视着丘马克紧绷绷的皮肤下面橡皮球一样徽微跳动的二头肌。根据他的身体可以很好地研究解剖学。

  “战争结束时,把希特勒和虱子放在一个圆桶里,把他的手捆起来,叫他不能搔痒。”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干他的事。

  坐在角落里的浅色头发的联络员笑得很开心。看来,他很欣赏这种惩罚的方式。坦率地说,我也欣赏。虱子大概是战场上最折磨人的东西了。

  丘马克穿上自己的海魂衫,站起来。

  “嗨,来支烟多好啊……”

  “是啊,真不赖!哪怕是35戈比一盒的‘摩托’牌香烟也好。3个人抽1支。”

  “‘摩托’牌……‘什么‘摩托’牌?幻想终归是幻想……”

  “您战前抽的是什么烟,中尉同志?”

  ”白海’牌和‘劳动’牌。基辅以前就有这种烟,都是两卢布一盒。”

  “我也抽‘白海’牌……又醇又好,特别是列宁格勒的。”

  “除此之外,您还知道什么烟?”丘马克说道。“大家都想抽‘白海’牌。‘卡兹别克’——这种烟我一天抽两包。那曾经是黄金时代。”

  他在掩蔽所里来回踱步,这儿走两步,那儿走两步,双手往后脑壳一抱,伸起懒腰来。

  “穿上30公分的查理服,把帽子扣在眉尖上,挽着姑娘们的胳膊,——到普里姆布里去了。”

  “战前你干什么活?”

  “我?是司机。我驾驶一辆‘吉斯’。后来在‘红色乌克兰’舰上服务,在塞瓦斯托波尔的普里姆布里游逛,穿一条白色小裤子,两条带子拖到腰间,用肥皂把金属牌子擦得锃亮,把舰首旗弄得平平的、干干净净的——只有黑海的舰艇才有这种制服。穿上带接角布的白裤子,进城去了。”

  “战前,你除了娘儿们外,还想过什么吗,丘马克?”

  丘马克停顿了一下,甚至好像是沉思起来。

  “我还想到伏特加酒。还想一些别的。钱多极了。慢慢地就不想做想做科学工作了……”他停一停又说,“而现在呢,瞧……”

  “难道泄气了吗?……”

  丘马克没有立即回答。他双手插在衣兜里,两腿分开,尽力挑选合适的字眼。

  “不是什么泄气……但这是在战争中……”他又停顿了一下,“要知道,在战前,我就是自己的沙皇和上帝。我曾和流氓一起酗酒,和他们是一样的嘴脸……”他轻轻地笑一笑,并用平时的滑头的眼睛向我使使眼色,“同样是形迹可疑的人。不过,总的来说,问题不在这里。”

  他在桌子边上坐下来,摇晃着一只脚。他难于表达自己的思想,老在什么地方打圈子,不能说到点子上。

  “在塞瓦斯托波尔,比方有这样一件事:在被围的初期,是12月还是11月未?我记不清了。我的一个同志,甚至不是同志,不过是同在‘红色乌克兰’舰上工作过罢了,姓捷连季耶夫,也是海员,后来在岸上,在法国墓地旁边一起挖过战壕。战前我和他是水火不相容的。他老想把一个女人从我手里夺走。小伙子长得还可以——体格匀称。我可是拳头发痒,打掉了他两颗牙齿……”

  角落里一个伤员翻起身来,要求喝水。我们让他吸吮一下湿布——这是现在所能做到的一切了。他把军大衣拉到脸上,慢慢安静下来。我尽量不朝放保温瓶的地方看。丘马克把湿布放在他那里,又回来坐在桌子边上。

  “总的说,我并不喜欢他。他对我也是一样……”

  卡尔纳乌霍夫坐着,双手垫着脑袋,一双灰眼睛一直看着丘马克。丘马克则摇晃着一条腿。

  “我给了他两拳,他却打伤了我的肋骨。有两周或者3周我都不能正常呼吸。但问题不在这里……简单地说,德寇把我的整个背都炸坏了,就在离他们战壕15步远的地方。我曾想,现在可彻底完蛋了,都出气泡了,天晓得,是否完全沉到底下去了……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却又在我们的战壕里醒过来了。原来,就是这个捷连季耶夫把我背回来了。”

  我们坐着沉默了几秒钟。丘马克用手指甲在抠桌子的边。卡尔纳乌霍夫还是原来那样,双手垫着脑袋坐着。油灯的火舌在颤动,火舌的舌尖又长又细,一道黑流延及到玻璃上。

  “这个捷连季耶夫后来死了。他的两条腿被炸断了。我是在加格拉的战地医院里知道的。在弥留之际,他要求转交给我一张他的照片……总之,捷连季耶夫已经没有了,还说什么呢……”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重又在掩蔽所里走来走去。卡尔纳乌霍夫连头也不扭,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知道吗,战前我也有一些伙伴。这怎么说呢,那是为了不致于一个人喝闷酒。而今……瞧,我有一个侦察兵,你也认得他,营长,就是那个,为了他我们好像还吵过一阵嘴呢。知道吗,为了他,我曾恨不得要咬断你的喉咙哩。还有一个格里曼,是犹太人。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有个家庭,住在某个小地方,一家人全被德寇屠杀了……”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突然转个身,离开了掩蔽所,可以听得见他下台阶的脚步声。卡尔纳乌霍夫重新画他的画。

  “你们怎么啦,中尉同志,同丘马克合不来吗?”他头也没有抬,很客气地问道。

  “是的,有点合不来。”我答道。

  卡尔纳乌霍夫微微笑一笑。

  “方才他对我讲了。是由于一个被打死的德寇的事引起的。是吗?”

  “是的。他们掏了一个德寇尸体的东西。”

  “他说,他当时不喜欢您。”

  “有什么办法呢,不能使所有的人都满意啊。”

  “那么现在呢?关系好了吗?”

  “什么叫关系好了?”

  “你们和好了吗?”

  “难道我们吵架了吗?不过是他性格有点执拗罢了。他不愿意别人命令他。我喜欢这样的人。就是说,不是那种不执行命令的人,而是像丘马克那样,说话带点儿刺的人。”

  “这方面你不反对他?”

  “不只是这方面。”

  “我认为,您喜欢的不该是这种人。”

  “不该是这种人,该是那种人呢?”

  “唉,怎么跟您说呢……可以说,他和您不是一样的人。”

  “可能。”

  不过谈话就此结束。丘马克进来了。

  “装水的空桶在那里?”

  “什么空桶?”

  “就是保温瓶,不都是一回事吗。”

  “怎么,没有了?”

  “没有。”

  “扔到哪里去了呢?”

  “我就是问你呀。”

  “我出去的时候,它还放在门口,”卡尔纳乌霍夫说道,“它还绊了我一下呢。”

  “而现在没有了。我到处找遍了。”

  “大概是瓦列加拿走了,去修补被弹片打穿的孔吧。”

  “瓦列加在哪里呢?”

  “他刚才还在这里,在擦枪,你有什么事?”

  “该考虑考虑水的事了,大家都要喝水,丽且机枪也要用水。”

  “你有什么打算呢?”我不明白地问。

  “随便想到……老兵说,好像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他站在峡谷的左面,他说——有潺潺声。也许,有什么泉水呢。”

  “哪里有什么泉水,是油槽里的煤油在流吧。知道吗,夜里可以听见,不超过200米远的距离。”

  “为什么不去查看一下呢。”

  “如果你愿意,你就去查看吧。”

  我们把剩下的水倒在军用饭盒里,甚至还不满两饭盒的水。丘马克把保温瓶背在背上,就出去了。5分钟后瓦列加突然出现了。他坐在角落里擦自己的冲锋枪,好像哪里也没有去似的。

  “你到哪里去了?”

  “我哪里也没有去。”他一面说,一面用小木片在套冲锋枪里的脏东西。

  “桶你拿了?保温瓶。”

  “拿了。”

  “你干吗去了,我们在到处找你呢。”

  瓦列加看着我,带点责备的意味说:

  “是您自己说没有水了。”

  “那又怎么样?”

  “我就去打水了。”

  “打水?”

  “是呀,去打水。”

  “到伏尔加河去打水吗?”

  “不,没有到伏尔加河。”

  “那你好好说,打回水来了吗?”

  “没有打到水,带回了葡萄酒。”他说道,仍专心一意地擦他的冲锋枪的后挡板。

  情况慢慢地问清了。早在白天他就标好了路线:在桥右边的一条小道,在第三营那边。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告诉您,您就不会让我去了。”

  简单他说,他并没有到达第三营,而是意外地发现了德寇的一个厨房。

  “在路基那边,晚上,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骑着马,大概是回家。我爬近一看,那边正好有个活动小屋,一条水沟。他们正往沟里倒脏水。两个德寇坐在那里吸烟。在黑夜里只看见一点火光。他们操着自己的语言在小声说话——嚎、嚎、嚎……后来其中一人用打火机打火点烟。我看见厨房里放着几个保温瓶,就像这个一样。只有5步距离,我想,大概是茶或者咖啡。他们还在叽哩咕噜、叽哩咕噜说个设完。后来一个人走了,留下一个,仍在坐着抽烟。我等着,等了10分钟。整个肚子被脏水泡湿了。后来,他整理一下衣服就走了。我走进厨房里,立即拿了一个保温瓶,把我的空保温瓶留下……他们要骂街了。”

  瓦列加从骡嘴角里稍稍露出一点微笑。这对于他来说是很少见的。

  “葡萄酒——糟透了,简直是酸汤……正好给机枪用。”

  我们每人喝半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品尝,解解馋。然后就睡觉了。

  我梦见了黑海。我从悬崖上跳进透明的、被太阳光束照得发颤的水中,而周围是各种各样的水母——大的和小的,宛如一把把小伞。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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