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漆黑的夜,没有里星,只有几个模糊的隐隐约约的斑点。周围一片静寂,高地上有轻轻的几声枪响。

  脚下尽是各种垃圾。有一次我差点儿摔倒了,被电线缠住了。

  有一个人在被炸毁的桥边坐着,烟卷在闪着火光。

  “什么人在抽烟?”

  “这里反正谁也看不见的。”黑暗中有人小声回答。

  是法尔贝尔的声音。

  “您在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吸口空气。”

  我靠近他。

  “吸口空气?”

  “吸口空气。”

  不知为什么我也坐了下来。法尔贝尔再没有说话,只是坐着吸烟,我也吸起烟来。我们沉默着。我不知道能同他谈点什么。

  “音乐会要开始了。”法尔贝尔突然说。

  “不见得,”我答道,“不知为什么德寇的‘蠢驴’飞机已沉默两天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而是说真正的音乐会。那边已经安上了扬声器,将播送新闻,然后是音乐会。昨天就是这个时间播送的。”

  “是莫斯科电台播的吗?”

  “大概是莫斯科电台播的。”

  一列战士过去了,一个接一个,鱼贯而行。他们在搬运地雷和炸药。听得见碎石在他们脚下撤落的声音和战士们失足时的骂声。20分钟后他们回来了,过半个小时他们又去。绊倒的时候,他们就骂天太黑和地上的铁块堆得太乱,骂希特勒和骂一下子要他们搬运4个营的地雷的小队长。一夜他们要走6至8个来回。白天便把它们全部用完。太阳刚刚下山,他们就要上岸,从岸上到前沿阵地,再从前沿阵地到岸上,彻夜不停。

  “连里的情况如何?”我问道。

  “没有什么。”法尔贝尔冷漠地答道

  “现在你们有多少人?”

  “和原来一样,从来没有超过18——20人。一齐过来的老战友几乎一个也没有了。”

  “补充的人员呢?”

  “补充的是什么人呀!……”

  “黄口孺子?”

  “他们连枪也没有见过。昨天已炸死一个,手榴弹在手里爆炸了。”

  “是啊……”我说,“战争可不是好玩意儿……”

  法尔贝尔没有回答,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卷了一支烟,用自己的旧烟头去把它点着。霎时间照出了他那消瘦的凹陷的脸,骨骼粗大的鼻子和嘴巴上的皱纹。

  “您从不觉得生活是件荒唐事吗?”法尔贝尔问道。他怎么也点不着烟——旧烟头太小,已经散开了。

  “生活还是战争?”我问道。

  “生活。”

  “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当然,有很多荒唐事。不过,您是指什么而言呢?”

  “不指什么,一般地议论议论,作一个总结。”

  “这不太早了点吗?”

  “是早了点。不过有些事情总还是可以作结论的。”

  他慢慢地用鞋后跟把烟头踩进地里,火星还在他的脚下亮了很久。

  “您难道从来没有思考过过去的生活吗?”

  “这是什么意思呢?”

  “您不觉得我们在某种程度上过的是像驼乌一样的生活吗?”

  “驼鸟一样的生活?”

  “如果作个类比,这大概是最恰当不过了。我们几乎从不把头从翅膀下露出来。”

  “您解释解释。”

  “我谈的是战争。既是谈我们,也是谈战争。所谓我们,是指我和您以及在和平时期与战争没有直接联系的一般人。简单地说,——您过去知道会有战争吗?”

  “好像知道。”

  “不是好像,而是知道。不仅如此,您还知道自己也会参加战争。”

  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烟,并大声地把烟吐出来。

  “战前您曾经是预备役指挥员,是吗?第34军事通讯学校……一种高级的军外训练或类似这样的东西。”

  “第34军事通讯学校……高级军外训练……预备役排长。”

  过去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法尔贝尔说这样多的话。

  “你们每周有一次军事训练,您总是尽量不参加。夏天有夏令营,搞的是机械式的练兵法;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齐步走。指挥官要求的是准确的转弯,访快的歌声。在战术操上,您躲在灌木丛里,睡觉、抽烟、看看表——离午饭还有多少时间。我想,我大致没有错吧。”

  “坦率地说,差不多。”

  “瞧,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都曾信任别人。‘五一’节盛大检阅时,我们站在马路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观看走过来的坦克、飞机和成排前进的战士……啊哈,多了不起呀,多强大呀!这就是我们当时想到的一切。不对吗?至于有一天我们竞不能走柏油路,而只能走尘灰飞扬的土路,背着行囊,要去为不是几百人也是几十人的生命负责……难道我们当时会想到这些吗?”

  法尔贝尔说得很慢,甚至有点懒洋洋的样子,时常停顿,每句话之后都要深深地吸一口烟,而外表上他却显得十分平静。从他一口一口地不断吸烟的举动中,从不规则的休止中,从被点燃的纸烟照亮的接在一起的眉毛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早就想把这一切讲出来了,不过,不是由于没有交谈者,就是由于没有适当的机会和时间,再不就是由于我们不知道的某种原因,所以没有讲出来。我知道,他很激动,但他像这一类型的许多人那样,内向、矜持,他的激动几乎是不外露的,相反,更加克制自己。

  我没有说话,只是抽烟,默默地听着。法尔贝尔继续说:“在战争的第四天,在我的面前站着两长排30个好青年——木匠、钳工、铁匠、拖拉机手——他们对我说,你来指挥我们,教我们吧。这是在预备役营里的事。”

  “是在工兵营吗?”

  “在工兵营。”

  “难道您是工兵?”

  “是工兵。确切地说,我以前当过工兵。”

  “那为什么突然又成了步兵呢?”

  “在这之前我是迫击炮手。哈尔科夫旅行之后,我就只好当步兵了。”

  “我原来不知道。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同学。”

  “同学,”法尔贝尔微微一笑,接着说,“所以他们说,去指挥他们,教他们。而在日程表里是:布雷工作——4小时,工事——4小时,桥梁和公路——4小时。他们转换着左右脚站在那里,不时地望着放在树底下的‘士兵背囊’。他们站着,等着我教他们,而我又能告诉他们什么呢?我只晓得,三硝基甲苯炸药像一块肥皂,硝化甘油炸药像果子冻,战壕可以挖成全侧面,也可以是半侧面。如果有人问我,步枪由几个部件组成,我就只好搔搔后脑壳,然后胡说八道了……”

  他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我以前没有注意,他抽烟那么多——一支接着一支。

  “这一切是谁的过错呢?谁之过呢?像我的队长所说,是别人的过错吗?不,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的过错。战前,我简直就对军事不感兴趣。我把夏令营的集训看作是不可避免的(既然规定要去,就没法不去),但又是令人讨厌的义务。知道吗,它不是我的志向,而是一种义务。我的事业是数学或诸如此类的工作,是科学……”

  法尔贝尔在口袋里摸索。

  “怎么抽烟呢?”他说,“我的火柴全用完了。”

  “烟头也灭了吗?”

  “灭了。”

  “只好等待战士们过来。他们一会儿就要到岸上去。”

  “只好等着了。”

  于是我们默默地等了—会儿,接着法尔贝尔仍旧用平静的疲倦的声音说:

  “我教了他们4个月,您可以想象得出,这是什么样的教学啊?我能教他们什么呢?我们全营只有一本讲爆破工作的教范,别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其他资料。我晚上看点东西,早上就给战士们讲地雷爆炸结构,而我的手却从来也没有碰过这东西。哎呦……想起这些事就使人寒心。”

  战士们过来了,我们向他们借火抽烟。一个战士蹲下来用“打火石”打火。我们轮番地在火上引燃香烟,然后战士们就走了,一个个消失在黑暗中——他们穿着军大衣,上身还罩着密 的棉袄,体形显得笨重难看。

  法尔贝尔回过头来。

  “一个爱发牢骚的人?是吗?”他很小声地说。

  在这之前,他说话时一直没有回过头来.而是凝视着前面的旷野,现在我感觉到他那近视的眼睛在看着我。

  “谁是受发牢骚的人?”

  “是我呀。您大概就是这样想的吧!抱怨、诉苦。对吗?”

  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回答他。在许多方面他是对的。

  不过,泛泛地谈论过去的事有没有必要呢。分析过去,更确切地说,分析过去的过错,只有当这种分析有助于改正现在和准备未来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

  “我认为,一个人如果老是想着自己过去的错误并为此责骂自己的话,是很难生活的。责骂是于事无补的。我想,您现在已经懂得了步枪,并且可以去教战士们了。”

  法尔贝尔笑了。

  “您也许是对的。”他停顿了一下说,“不过,您知道吗……比方说,我如果是在战前遇到那怕像什里亚耶夫这样的人,我是决不会相信我会羡慕他的。”

  “那么您现在羡慕他?”

  “羡幕。”停了一下他又说,“在解高等数学题方面我的能力并不差,毕竞是学了8年。但是在对付像偷窃战士们的食品的小队长这样的简单的问题上,我就一筹莫展了。”

  “您是喜欢自我批评的人。”我说。

  “可能是。我想您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您不说罢了。”

  “不过,您为什么羡慕什里亚耶夫呢?”

  “为什么?……”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坐下来。周围是惊人的静寂,只有很远的地方,在“红十月”工厂后面,一挺机枪偶尔地、没精打采地响了一下。

  “因为,看看他,我就越发地感到自己的缺陷。您会觉得这很可笑,不过的确如此。他是一个普通的全面的人。他很轻松地问我会不会游泳,会不会蹬自行车,他不会觉得,这些问题正击中了我的要害。要知道,当我说我打过别人的耳光时,我是在撒谎,其实我从来没有打过别人,我不喜欢打架。不喜欢体育锻炼。而现在,您瞧……”

  他突然不作声了,鼻孔发出呼哧的声音。显然,他有点神经质了。我渐渐地开始了解他,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拘谨、内向和沉默寡言。

  “没有什么,”我说道,尽量想出一些能给以安慰的事情。我回忆起,我当营长时、是怎样对他叫喊的。“在战争中大家都很艰苦……”

  “我的天啊!难道您是这样理解我的吗?”

  他由于激动,失去了控制,甚至声音也战栗了。“要知道,曾经给过我前线参谋部的一个很不坏的职位,我懂得几国语言,情报部曾介绍我去做俘虏的工作。而您却说:战争中大家都很艰苦。”

  我感到我的确说得不对头。

  “您有妻子吗?”我问他。

  “有。那又怎么样?”

  “没有什么。只是想知道。”

  “有妻子。”

  “也有孩子?”

  “孩子倒没有。”

  “您多大年纪?”

  “28岁。”

  “28岁。我也是28岁。您有过朋友吗?”

  “有过,不过……”他停了一下。

  “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可以不说。这不是调查,不过是……得您好像很孤独。”

  “啊哈,您是说这方面……”

  “是这方面。我相您认识快一个半月了,这一个半月以来,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谈话。”

  “是的,今天。”

  “我有一种印象,好像您有点躲开人,避免与人们来往。”

  “可能……”他沉默一会儿说,“一般地说,我很难与人相处,或者更确切地说,人们很难与我相处,我实在是一个很乏味的人,不喜欢喝酒,不会唱歌,总之,我是个不好的指挥员。”

  “您这样想是不对的。”

  “您去问问什里亚耶夫。”

  “什里亚耶夫并没有对您不好。”

  “不是对我好不好的问题。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多大意思。”

  “我看是有意思。我坦率对您说吧,当我首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记得吗,在那边岸上的一个晚上,上岸以后?”

  法尔贝尔打手势制止我说话。

  “停一停!”他用手指碰一下我的膝盖,“听见吗?”

  我留心倾听。从伏尔加河对面传来壮美的、有点儿沙哑的长笛和小提琴的声音,由于风向的变化,声音时近时远,在河流上空,在今天被摧毁了的静默的城市上空,在我们的头上,在德寇的头上,在战壕外面.在前沿阵地外面,在玛玛耶夫土岗外面——缓慢地回旋着。

  “您听出了没有?”

  “是熟悉的音乐……非常熟悉,不过……不是柴可夫斯基?”

  “是柴可夫斯基。是第五交响乐的抒情缓调,第二乐章。”

  我们默默地坐着听,背后响起一阵机枪的射击声——像缝纫机一样,令人厌烦。后来停止了。

  “喂,这个地方……”法尔贝尔又用手指碰碰我的膝盖说,“像一种突发的叫喊声,对吗?在最后的乐章里不是这样的,是同一个旋律,但不是这样的,您喜欢第五交响乐吗?”

  “喜欢。”

  “我也喜欢……甚至超过第六交响乐,尽管第六交响乐章可以说是最……现在就要播放华尔兹舞曲了,让我们静静地听吧。”

  于是我们静静地听着,直到音乐结束都没有说话。我重又回忆起了基辅、皇家花园、栗树、椴树、柳霞、红色鲜艳的花朵、纽襻上戴着点白颜色饰物的音乐指挥……

  后来一架轰炸机飞过来。这是一种笨重的有3个引擎的夜间轰炸机。不知为什么我们的人给它起了个浑号——“涝病”。

  “很奇怪,对吗?”法尔贝尔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什么很奇怪?”

  “所有这一切……柴可夫斯基、这件军大衣,‘痨病’。”

  我们站起来,朝法尔贝尔的窑洞走去。轰炸机在一个地方盘旋。玛玛耶夫土岗后面的探照灯射出了光束。我没有回岸上去,就留在法尔贝尔那里过夜。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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