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日晚上卡尔纳乌霍夫打电话给我:
“德寇没有进攻。我们有点无聊。今天我们吃肉饼。明天是节日,来玩吧。”
我不叫人等。我们按时到达,我,什里亚耶夫,然后是法尔贝尔。
“记得吗,”什里亚耶夫说,“当时我和你在库皮扬斯克附近喝过酒?那是在最后一个晚上……在我的地下室里。我们还吃了煎土豆。我的菲利普是一位煎土豆的好手。你还记得菲利普吗?我失去他了,就在康捷米罗夫卡附近。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他用手转动着小酒杯。
“当时我们待在岸上的时候,你曾想些什么呢?尤尔卡?啊?团开走了,而我们却留下来,观赏信号弹。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是啊,怎么对你说呢……”
“你就别说了,我知道。真难受,难受极了。是吗?后来在一个村子里,你记得吗,一个老头给我们喝水,他说,你们不愿意打仗吗?身强力壮,却不愿意打仗。我们当时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现在若能到这里来就好了,这位只剩一颗牙齿的老人。”
他忽然停顿一下,眼睛变得更窄更严厉了,当时当他听到他的两个战士开小差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你告诉我,工程师,在你们撤退的时候.你们是否也有这样的事?说什么已经完蛋了……一切都垮了……什么都没有了。有过这种事吗?我这里就有过一次,那是在我们渡过顿河的时候,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彼此踩着脑袋走。和我一起的是一位上尉和一个工兵,他们营当时安排了渡河,也强调了要遵守秩序,但是浮桥很不结实,轰炸后已经千疮百孔了。卡车单个过去都一半没在水里。已作好了安排,排好了顺序。突然,一个少校戴着坦克手的钢盔,坐着‘威力斯’牌汽车,从桥头直开过来,并站起来向我喊叫起来:‘你是什么鬼东西,竞不让我们过去!德寇的坦克离我们只有3公里了!你还在这里立什么规矩!’知道吗,我当时惊呆了。而他手里拿着手枪,难看的脸通红,眼睛凸出,我想,一个少校竞这样说话——说明事情不妙。汽车已经彼此挤在一起了,我看见我的大尉被撞倒了。天晓得,我准是被气懵了,于是我跳上‘威力斯’汽车,朝那讨厌的脸挥鞭就抽,——1鞭,2鞭,3鞭……并拔了手枪,射出了全部8颗子弹……而坦克,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坦克。司机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奸细?啊?”
“可能。”我答道。
什里亚耶夫没有作声,望着前面的一个地方。可以听见,有人在电话里骂街。
“毕竟,他有何等的意志啊……”什里亚耶夫说,眼睛没有抬起来,“真的……”
“你在说谁?”我不明白地问道。
“当然是斯大林。你只要想一想吧,1941年和现在,他经受了两次这样的退却,能够把敌人从莫斯科赶出去,并且屹立在这里。我们坚持多久了?近3个月了吧?而德寇连同他们的所有‘容克’飞机和‘亨克尔’飞机都一等莫展。而且这是在他们突破之后,如此的突破!……7月份以后的日子……他怎么样呢?你是怎么想的呢?……要知道,这是我们苦斗的第二年了。而他要为所有的人着想。我们呢,不过是坚守500至600米的地方,就怨天尤人地骂街了:这里不怎么样啦,那里也不好啦,机枪的子弹卡住啦,而他却负责着整个战场……大概连读报也来不及。你怎么认为呢,凯尔任采夫,来得及还是来不及?”
“不知道。我想他总会来得及读报的。”
“你认为他来得及?哎哟,我想是来不及。你是觉得很好,坐在掩蔽所里,抽抽烟、不合适的时候,就到外面走一走,大骂一顿。是啊,有时还拔出手枪相威胁呢……是的,你知道全体所有的人,也知道每一个小丘,你可以亲自走遍每一个山丘。而他有什么呢?一张地图?上面插上各种小旗。你就去分析吧,而且事事都得记住——什么地方在前进,什么地方在坚守,什么地方在退却。你瞧,他就这样支撑着,支撑着……支撑着整个战场……并引向胜利。这你将会看到,他会引向胜利的。”什里亚耶夫站起来,“你弹个曲子吧,卡尔纳乌霍夫?”
卡尔纳乌霍夫从墙上取下了吉它。这是营里的侦察兵昨天在一个房子的废墟中发现的。
“随便来一个吧……你知道吗,振奋振奋精神……”
什里亚耶夫为了在单人床上躺得更舒适一些,便把脚上勒得很紧的铬鞣革皮靴脱下来。
“前沿阵地上的情况怎样,列希卡?平静吗?”
“都很平静,上尉同志。”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刚打过盹,列希卡故意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回答说,“给第五营送来了晚饭。他们抱怨晚饭是稀的。”
“我要给这个小队长一点颜色看看,这个老滑头。如果他夜里来的话,你叫醒我。好,你弹吧,卡尔纳乌霍夫。”
卡尔纳乌霍夫弹奏起来。原来,他有一个很好的介于男中音与男低音之间的低沉洪亮的歌喉,并且有很出色的审音力。声音不高,但很富感染力,有时甚至眯缝着眼睛。他唱的都是深沉的俄罗斯歌曲,其中有许多我第一次听到,唱得很好。他的面貌也很好看:一张光明磊落的脸,浓眉,碧眼,聪明而安详,总是流露出一种永不消失的内心的微笑,甚至在山岗上的时候,这双眼睛也是微笑的。
法尔贝尔用手遮着眼睛坐在那里。棕红色的卷发从手指缝间露出来。他现在在想什么呢?我甚至一点也猜不出来;想老婆、孩子、积分、无穷小数?或者是他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他甚至连死也不怕,在敌机轰炸时他也是这样心不在焉、没精打采地在吸烟。
卡尔纳乌霍夫玩疲倦了,或者干脆不想唱了。他把吉它挂在钉子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什里亚耶夫用一只肘支起身子。
“法尔贝尔……你在战前也是这样子吗?”
法尔贝尔抬起眼睛。
“什么这样子?”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鬼知道你是什么样子……我不了解你。你不喜欢喝酒,不喜欢骂人,不喜欢女人……可你瞧瞧我们的工程师,同样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法尔贝尔轻轻笑一笑。
“我不大明白,酒和女人同高等教育之间的联系。”
“不是有无联系的问题。”什里亚耶夫坐在单人床上,两条腿支开,“卡尔纳乌霍夫是一个安静的谦虚的小伙子。卡尔纳乌霍夫,你别听他的,——他要骂起人来,也够你受的。”
“是的,在这方面,我甘拜下风。”法尔贝尔答道。
什里亚耶夫笑了。
“你别以为我要教你使坏.或者教你骂人。绝对不是。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竟是这个样子……你会游泳吗?”
“游泳?不,我不会游泳。”
“会蹬自行车吗?”
“也不会蹬自行车。”
“你打过谁的嘴巴子吗?”
“你干吗老纠缠着人家呢2”卡尔纳乌霍夫插话说,“你同丘马克去讨论这个问题吧,他会告诉你的。”
“我打过人家的嘴巴。”法尔贝尔平静地回答说并站起来。
“打过谁?”
“我要走了,”法尔贝尔不回答问话,而是扣上军大衣的扣子。
“不,你打过谁?”
“这没有意思……我要走了。”
于是他走了。
“是一个怪人。”什里亚耶夫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卡尔纳乌霍夫微笑着。他像个孩子一样,脸颊有两个酒窝。
“昨天我去看过他。他从岸上回来,坐下就写东西,大概是写信。写了4页小本子的纸,很小很小的字。我真想读一读。”
什里亚耶夫偷愉地给我使了一个眼色。
“也许不是信。”
“那是什么?”
“也许是诗。”
卡尔纳乌霍夫脸红了。
“你为什么脸红呢?”
“我没有脸红。”可是,他的脸更红了。
什里亚耶夫收起了笑容,不再说话,眼睛却没有离开他。
“那么,你的怎么样?”
“什么——我的?”
“当然是诗歌喽。”
“什么诗歌?”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就在那个漆布面的小本子里。在那边的时候时候,凯尔任采夫,你记得吗?”
卡尔纳乌霍夫不得不承认了。
“是的……那是为了消磨时光。”
“消磨时光……你们都是这样——为了消磨时光,普希金大概也是为了消磨时光。”
半小时后,我同卡尔纳乌霍夫一起出来,在信号柱旁边分手,他朝右走,我朝左走。
“你到底什么时候把你的诗读给我听听呢?”告别时我对他说。
“随便什么时候……”他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并在黑暗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