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1月19日对我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我的生日。小时候过生日都有大蛋糕和各种礼物,后来是举行家庭晚会纪念它。不过不论采取什么方式,生日总是要庆祝的,甚至去年在预备团里,这一天我们还喝了家酿烧酒,并在一个很大的搪瓷盆里吃酸奶呢。

  这一次瓦列加和利萨戈尔也在暗地里搞了一些名堂。瓦列加昨天晚上就催促我去澡堂——伏尔加河岸上一间无房顶的歪歪斜斜的小屋。他给了我干净的甚至是熨过的内衣。后来他只露了一面就整天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他忙忙碌碌,腋下夹着一个神秘的小包,在找什么人。利萨戈尔暗暗地微笑。我也没有管他。

  傍晚,我去找乌斯季诺夫。他这是第三天叫我到他那里去了。最先还是“邀请”,后来就“下命令”了,最后是:“为了避免不愉快,我最后命令你”。我事先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没有及时把加强防御工事的工程工作计划,把现有的工程器材和损失的说明以及最近一周的行动、观察所的分布图等送上去。等待我的将是没完没了的令人厌烦的申斥,话里将夹杂着各种历史例证:凡尔登啦,阿瑟港啦,托持列边啦,各种条款啦。少于半小时是不会放我走的。这我已经知道了。

  乌斯季诺夫非常郑重其事地迎接我——他是注重形式和礼节的。举凡脑力劳动者来到前线,大体不外乎两类人:一部分人对军队的机械式教练感到不习惯、难受——背包不离身,制服不合适,军大衣鼓鼓囊囊,靴子大三号,另一部分人则相反,对军人生活的所有这些外表形式都很喜欢——他们心满意足地甚至津津有味地行举手礼,谈话时不断地插入“中尉同志”、“大尉同志”,炫耀自己熟谙规章制度,认得德寇的和我们的飞机番号;听到迫击炮弹或什么炮弹飞过时,一定会说“这是团部发射的”或者“这是第152炮队发射的”。在谈及他们自己时,必定会说:“我们是前方战士,在我们前线。”

  乌斯季诺夫属于第二类人……可以感觉得到,由于他能准确地,一字不差地遵循一切规章制度,为此他是颇为骄傲的。而且这一切做得不坏,尽管他已经人到中年,戴着眼镜,迷恋文牍。他不论跟谁打招呼,总是要站起来,同上级说总称官衔,并立正站着。

  现在他迎接我也是待别隆重,十分拘谨和古板:紧绷着脸,紧锁着眉,用从容不迫的演员的手势指示我坐在凳子上——一切表明,我们今天的谈话将不限于综合报表和计划。

  我在凳子上坐下来,他坐在我的对面。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眼睛,从眼镜的上面看着我。

  “最近的大事您知道了吧,中尉同志?

  “什么大事?”

  “怎么?您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眉毛惊讶地往上抬起来,“克普斯没有告诉您?”在他们喜爱的用语中“克普斯”就是步兵团长,在这里是指鲍罗金少校。

  “不,他没有说过。”

  他的眉毛又慢慢地有点犹豫地降下来,回到平常的位置上。一支仔细地削过的裁着笔套的铅笔在他的手指里旋转着。

  “今晚7点整我们发动进攻。”

  他用铅笔在纸上画一个圈,又在圈中间打上一个圆点,以强调他所说的话的重要性。

  “什么样的进攻?”

  “全线的进攻。”他慢慢地说,品味着每一个词,“也包括我们的部队。您明白它的意义吗?”

  目前我明白的只有一点:到进攻开始只有10个小时了,原来我答应过给战士们的今晚的休息——两星期来的第一次休息——又毫无希望地告吹了。

  “我们师的任务不算大,但很重要,”他继续说,“就是占据储油库。您明白我们肩负的任务有多大吗?4点30分开始炮火准备,整个左岸全部的前线炮队都要开炮。现在是8点7分,分给你支配的时间是非常有限的,不足10个小时。工兵营的一个连将拨给你们团。您要把这一连的人分给每一步兵营一个排,目的是做工程探测和扫除敌人布下的地雷。团里的工兵应安置在自己布雷区的通道上。”

  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纸渐渐地布满了整齐的均匀的道道。

  “时刻不要忘记计数。每除掉一颗地雷,都要记下来,发现的每一个雷场都要标上位置,系上方向标,而这种方向标一定要固定的东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一个油桶,也不是一门炮,而是永久的固定的东西。所完成的工作的报告每3小时一次派人送来。”

  他还无边无际地说了很久,不忽略任何一个细节,几乎把我的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分配好了。我默默地记录。师部的工兵已经在做准备工作,擦拭工具,包装炮弹,制作导火雷管。

  我在听,在记,不时看看表,打算9点钟离开。派给我的第二连正好是经常在我们那里工作的那个连。我要和这个连的连长商量一下,希望他们夜里2点来报到。

  利萨戈尔见到我时非常生气,快要发火了, 一双小眼睛闪闪发亮。

  “你看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啊?中尉?”

  由于激动,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坐不住,跳起来,开始在掩蔽所里来回踱步。

  “我们挖了战壕,埋了不知多少的地雷,这是多么不容易啊。一切都弄好了。现在又不行——这不够!去建立通道,把布鲁诺搬掉……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都白费了。既然德寇不出来,我们就待在战壕里,时而放它几枪就得了,还需要什么呢?”

  利萨戈尔使我生气了。

  “停止这种愚蠢的谈话吧,不乐意就别去打仗好了,随你的便。”

  利萨戈尔不肯罢休。他的声音里甚至含有某种如怨如诉的语调。

  “可是,心里难过,天哪,心里真难过!你看看桌子上的东西吧。难得聚在一起让人庆祝一个命名日。可是现在一切又告吹了!”

  这桌子真的认不出来了。桌子中间已经摆着4瓶启开了塞子的半公升装的瓶酒,切成薄片的椭圆形的香肠,一包“普希金”商标的饼干,用灰色和金色纸包装的巧克力糖,鲱鱼和整个宴席上最重要的东西——饭盒里冒着热气的使整个地下室充满香味的烧肉。

  “你知道吗,是一只野兔,瓦列加特地到河那边去弄到的一只真正的野兔。丘马克该到了。还有你喜欢的炼乳……那么,现在怎么办呢?留到过新年再吃?是吗?”

  说实在话,我情愿留下来吃兔子肉,喝酒,而不是冒着枪林弹雨去前线进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眼下只好把免肉留下。我们期待这一进攻的时间太久了,等待了几乎一年半,16个月……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们给自己斟了半杯酒,没有碰杯,喝了,吃一点免肉。免肉不大烂,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兔肉。我们的心情变得好—些了。利萨戈尔甚至有点眉飞色舞了。

  “快点,中尉,趁还没有把你叫走。他们已经来找你两次了。”

  过了一会儿,参谋部的联络员到了。是阿勃罗西莫夫在召我。

  少校和阿勃罗西莫夫在看地图。地下室里没有转身的地方——营长、参谋人员、待别分队的指挥员都在。丘马克仍旧戴着自己的水兵帽,没有扣扣子,露出里面的海魂衫。

  “怎么,工程师,吹了?”

  “吹了……”

  “算啦,把兔子肉藏在餐柜里,我们回来后再吃。”他高兴地哈哈笑起来,眼睛闪着亮光。

  我走到桌子跟前。没有什么使人高兴的事。在进攻之前,需要为团长造一个新的指挥所,旧指挥所已经不适用——从那里看不到储油库。正如我之所料,我们当然还要去排雷、清理通道,保证步兵的行动。

  “当心,工程师,可别丢脸。”鲍罗金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斗,“你们在前沿阵地那边钟下土豆,除你们之外谁也不知道,这样我们的人也可能被炸,可我们的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你自己也是知道的……”

  我觉得他很激动,但极力保持平静,烟斗老是熄灭,火柴又擦不着火——火柴盒坏了。

  “观察所要铺上铁轨,并且要有一个炉子。我的风湿病又发作了。5点整——我准时到。如果你不完成,我就打断你的双腿,明白吗?加紧干吧。”

  我走了。

  利萨戈尔坐着在换包脚布。

  “怎么样?”

  “你带一个班去,5点整之前,把新的观察所建好。”

  “新的?5点前?他们发傻了……”

  “发傻也好不发傻也好,给你的时间只有7个小时。

  利萨戈尔一气之下,把脚硬塞进靴里去,结果把提靴弄断了。

  “要去打猎,才来喂狗!我说,从原来的观察所看不见储油库,他们却说,不要紧,储油库不属我们管,而属48团,我们在左边。瞧,你就在左边吧。”

  “得了,明天再去唠叨吧,现在别浪费时问了。你可以利用侦察兵的观察所,把侦察兵安置到炮兵那里去,就说是鲍罗金的命令。明白吗?”

  “全都明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当然也吩咐了铺铁轨喽,对吗?”

  “铁轨铺上,炉子安上,只是烟囱要朝向我们这一边,暸望孔要弄得小一些,左边那个孔你完全可以堵上。”

  “没有命令把刨平的木板镶上吗?”

  “这是你的事,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放上沙发床。你把诺沃哈季科及其分队也带上吧。”

  “他是夜盲。。

  “去观察所还可以。加尔库沙和阿格尼夫采夫去建通道。”

  “让他待在家里擦擦铁铲算了。”

  “知道吗,5点前要把观察所建好。”

  利萨戈尔把另一只鞋穿上,抱怨地说:

  “是谁发明了这种战争。躺在炕上嗑嗑瓜子多好呀,唉,军人的生活……”

  他把桌上放着的半根香肠塞进嘴里就走了。

  我留下来等师部的工兵。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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