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快到4点的时候,我到前沿阵地去。德寇好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断地用机枪扫射,把前沿照得通亮。

  我巡视各营。阿格尼采夫和加尔库沙已完成了通道工作,在掩蔽所里取暖、吸烟。我到观察所去,老远就听到了利萨戈尔在低声说话。他坐在掩蔽所的上面,与图吉耶夫一起在铺铁轨。两人都在唉声叹气,在骂街。德寇的子弹在他们头顶上呼啸。机枪只离他们50米远,因此子弹越过他们,落在后面很远的地方。

  我走进掩蔽所,联络员和团长的副官已经在那里了。观察孔用被子遮上,使光线透不过来。一个被熏黑了的炮弹壳就放在地上。联络员正在用剩余的炸药点炉子。他显然想看看火药冒出的火焰。从中取乐,因此不断地往火炉里抛撒小撮火药

  10分钟后,利萨戈尔走进来,满脸汗水。一双手也被铁锈和粘土染红了。

  “看看表,工程师。”

  “4点20分。”

  “看见我们的速度了吗?丝毫不差——在炮火掩护之前。有烟在炮火掩护之前。有烟吗?”

  我给了他烟。他用手套擦擦脸,脸上出现一条条道道,像褥垫一样。

  “喂,这个图吉耶夫也是一只熊。他半根钢轨扛在肩上,一声不吭。你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扛来吗?几乎是从肉联加工厂那边扛过来。在那里把钢轨用炸药炸断,然后用自己的肩膀扛来。喂,你去摸一摸吧,真像一块坐垫。是一个极好的疗养区——索契、马采斯塔温泉……”

  “你铺了几层顶?”

  “铺了两层钢轨,原来还有一层旧盖木。”

  “隆起来了吗?”

  “你知道那里有多少隆起来的地方吗?每走一步就有一个窑洞,不是窑洞,就是隆起的小丘。”

  “没有人受伤吧?”

  “图吉耶夫的军大衣受伤了,被打了3个窟窿。小伙子是个好人,应受到表彰。他就像在家里掘菜园子一样。停一停!……是进攻开始了吗?”

  我们倾听了一下。的确,从伏尔加河后面响起了第一次排炮。我看了看表,是4点30分。

  “到……掩壕里去!”利萨戈尔喊了一声,“瞄准05,还朗我们这边打。联络员,在那边喊一下,叫工兵们到掩壕里来。”

  工兵们都挤进掩壕里,抽起烟来。他们彼此都被步枪和铁铲绊倒了。

  “图吉耶夫在哪里呢?”

  “还在那里,上面。”

  “看见没有?他在铺沙子呢,想弄得漂亮—些。谢德利尼科夫,叫他到这里来。炮弹会把他的脑袋炸掉的。”

  炮击越来越猛烈了。从安装得不好的门里可以听见,炮弹在掩壕上面飞过去。轰隆的爆炸声盖住了子弹的射击声,窑洞在震颤,土从屋顶上落下来。

  利萨戈尔从旁边对我说:

  “喂,怎么样,送大伙回家吧,现在还来得及,否则阿勃罗西莫夫来了,那时就不行了。他会把所有的人都赶去冲锋的。”

  大概,的确要把人们运走,现在是炮火准备,德寇还没有动静。我们就这样做。

  少校、阿勃罗西莫夫和侦察兵队长到来的时候,他们刚刚离去。少校呼吸困难,大概心脏有些毛病。

  “喂,怎么样,工程师,我们不会被埋在这里吧?”少校和善地说,眼圈周围出现了皱纹。他开始在找自己的烟斗。

  “我想不会,少校同志。”

  “又是——‘我想’……我可要罚你了,一个‘我想’罚5个卢布。钢轨铺好了没有7”

  “铺好了,两排。”

  阿勃罗西莫夫走过来,嘴唇紧闭着,眼睛眯成缝。

  “你的利萨戈尔在哪里?”

  “和大家一起休息去了。”

  “休息?应该留在这里。竟有时间休息……”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幸好我及时把他们送上岸去了。

  “其他的人在哪里呢?”

  “在各营。”

  “他们在干什么?”

  “在建通道。”

  “检查过没有?”

  “检查过了。”

  “师部来的人又在干什么?”

  “在侦察。”

  “为什么昨天没有去侦察?”

  “因为今天他们接到了命令。”

  阿勃拉西莫夫用嘴唇咀嚼着。他的眼睛冷漠而又尖刻,看人的时候很不客气,左嘴角有点儿痉挛。

  “当心,工程师,出了漏子,你自己是要倒霉的。”

  我不喜欢他这种语调。我回答他说,通道用小木桩做了标记,而且都通知了各营营长。阿勃罗西莫夫再没有说什么,而是给第一营打电话。

  炮火越来越厉害了。爆炸声和射击声混杂为一种密集的不间断的隆隆声,门不断地呼呼作响,我们把它用电线栓起来。

  “工作得很好。”少校说。

  一颗炮弹就在附近爆炸了。土从屋顶上落下来,灯几乎被震灭了。

  “的确很好……”侦察队长勉强地笑着说,“昨天一颗122厘米的炮弹差点儿落在炮队队长鲍扎尔斯基的掩蔽所里。”

  少校笑了,我也笑了。但一般地说,感觉并不轻松。德寇的前沿阵地离我们50米远,对于远射程炮来说,这是很近的距离。

  我们坐下来抽烟。在这样的时刻总是要吸烟的。

  后来工兵侦察兵回来了。他们发现并排除了18颗地雷,把信管拧了下来,把地雷放回原处就离开了。

  阿勃拉西莫夫一直没有离开话筒。

  难道德寇在这样强烈的炮轰后还能坚持?

  掩蔽所里热起来了。旁边的炉子烧得又红又亮。我解开了衣服扣子。

  “不要再烧了,”少校对联络员说,“天快亮了,他们会朝冒烟的地方开炮的。”

  联络员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

  快到6点钟时,炮击停止了。我们每分钟都在看表:差一刻,差10分,差5分。

  阿勃拉西莫夫贴紧话筒。

  “准备!”

  最后的零星射击。然后是一片静寂,可怖的不自然的静寂。我们的炮火停止了,德寇的炮火还没有开始。

  “前进!”阿勃拉西莫夫对着话筒喊道。

  我贴近观察孔,在黎明前的灰色天空中,模糊地可以看到水压槽、大管子、德寇的堑壕、一辆被打坏了的坦克。右边是我们的一部分战壕。一只飞鸟,慢慢地舒展着翅膀。据说,鸟是不怕战争的。

  “前进!他奶奶的!”阿勃拉西莫夫对着话筒大声喊叫,他脸色苍白,嘴角不断地抽搐。

  少校在我的左边,也在观察孔旁边,吸着烟斗。我不知为什么有点发颤,大概是由于激动吧。闲等着比什么都可怕。

  在我们的战壕上面出现了人影.他们在奔跑……乌拉-啦-啦!直冲向储油库……啊……

  我甚至没有听见德寇的机枪已经打响,只看见人影倒下了。地雷爆炸,冒出滚滚白烟。左边还有一挺机枪。

  爆炸越来越频繁,地面上笼罩着像棉花一样的白烟,慢慢地消散。在灰蒙蒙的光秃的地上有许多人,有的在爬动,有的躺下。再没有奔跑的人了。

  少校吸着烟斗,不时地咳嗽几声。

  “没有镇住他们,一点也没有……”

  阿勃拉西莫夫给第二营打电话,给第三营打电话,两边的情况都一样,他们紧紧伏在地上,机枪和迫击炮不让他们有抬头的机会。

  少校离开了观察孔。他的脸显得有些浮肿,疲倦。

  “轰了他们一个半小时,还是没有拿下……魔鬼,真顽强。”

  阿勃拉西莫夫仍旧那样站着,话筒搁在耳边,一只脚放在箱子上,干瘦的神经质的手指不时地摆弄着电线。

  “你到观察孔去看看,牺牲的人多吗?或许他们伏在弹坑里?”

  我看了看,有12人躺在那里,大概是被打死了,手脚都伸开了。其他的人不见了。一挺机枪从胸墙那边直接扫过来,只见一团团的尘土飞起。情况很糟。

  “凯尔任采夫,”少校十分平静地说。

  “是。”

  “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到自己原来的营里去吧,到什里亚耶夫那里去吧,帮他一把……”他吸了一口烟斗又说,“德寇还在你那边挖过交通通道。什里亚耶夫知道怎样夺取它们。你们架上几铤机枪。从侧翼打击他们。”

  我转身要走。

  “您怎么,把他派到什里亚耶夫那里去?”阿勃拉西莫夫说,并没有离开电话筒。

  “就让他去吧,这里他没有事干。正面进攻我们反正攻不下来了。”

  “我们会攻下的!”阿勃罗西奠夫不自然地尖声叫道,把话筒放下。联络员灵活地接住话筒,架在头上。“如果他们不躲在弹坑里的话,正面进攻也能拿下来。好吧,凯尔任采夫,你就到第二营去,把他们组织一下,否则只是想呀猜呀的,毫无结果。看见吗,火力太猛,不让他们起来。”

  他那平时镇静、冷淡的眼睛,现在却瞪得浑圆,而且充血,嘴唇直打哆嗦。

  “叫他们起来,起来,别老躺着!”

  “你别激动,阿勃罗西莫夫,”少校平静地说,并向我挥挥手——让我离开。

  我走了,躲避着炮火,飞速地朝什里亚耶夫掩蔽所跑去。德寇发疯了,不加选择地拼命射击,恨不得把更多的子弹射出去。什里亚耶夫不在掩蔽所里,而在前沿阵地上。我又跑到前沿阵地去。就在窑洞口上撞上了他——以前我们被包围时就待在这个窑洞。

  “事情怎么样?”

  什里亚耶夫挥挥手。

  “事情……半个营没有了。”

  “被打死了?”

  “天晓得,躺在那里。没法同阿勃罗西莫夫一起作战!”

  “什么?”

  什里亚耶夫脖子上的血管鼓胀起来。

  “少校有自己的一套,而阿勃罗西莫夫又是另一套……我似乎同少校已说好了,我把一切事情都说得明明白白,他同意这样做。我的交通通道与德寇是共通的……”

  “这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7”

  “本来晚上一切都准备好了。埋上了炸药,准备打通通道——就是你以前堵上的那条道。布置了工兵。叮铃一声,阿勃罗西莫夫打电话来说:没有任何通道,带领队伍冲锋。我对他说,那边有机枪守着……他却说:‘不要紧,炮队会把他们压住的!德寇就怕刺刀’。”

  “你们有多少人?”

  “步兵——60多一点。本想30人冲锋,30人留守阵地。阿勃罗西莫夫便骂起来了:你,他说,集中兵力出击……只把机枪和迫击炮留下,工兵也带去。”

  “少校知道此事吗?”

  “我不知道。”

  什里亚耶夫猛地坐在凳子上,凳子迸裂作响,马上就要散架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已经损失一半人了。另一半要等到晚上才能翻身起来——敌人不让他们起来。现在阿勃罗西莫夫又开始打电话了……”

  我向什里亚耶夫说明了少校交给我的任务,他立刻眼睛发亮,跳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

  “好极了!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现在同卡尔纳乌霍夫及法尔贝尔出去一下……唉,能把战士们从弹坑里弄出来就好了!”

  他抓起了帽子。

  “如果有电话来——你别说话,让联络员回答他,列希卡,你就说——我们到前沿阵地上去了。明白吗?如果这是阿勃罗西莫夫来的电话,你就这样说。”

  列希卡表示明白地点点头。

  什里亚耶夫刚一出门,阿勃罗西莫夫的电话就来了。列希卡调皮地递给我一个眼色。

  “他们走了,大尉同志,刚走。是,是,两人都走了,刚才来了,又走了。”

  他用手捂住送话器,笑了笑。

  “在骂人……已经到了,为什么不给他去电话。”

  半小时后,什里亚耶夫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的堑壕有3处和德寇连在一起——两处在山丘上,一处在峡谷里。每一处都有两个布了雷的鹿 。晚上,什里亚耶夫和调来的工兵们一起把引爆线延长通向它们。从我们这里到德寇那里的堑壕已经检查过,除掉了近10颗地雷。

  一切正常。什里亚耶夫拍了拍自己的膝头。

  “有13个装死的人爬回来了。我们可以对付了!现在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守护着,其余的人10人一组派到通道去。不坏吧,是吗?”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白色的毛茸茸的帽子盖住一个耳朵,头发垂到脑门上。

  “谁来指挥呢?

  “你。”

  “不,我现在不是营长,而是工程师,参谋部的代表。”

  “代表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就指挥吧!”

  “你让先杰茨基到峡谷去,他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没有说的。”

  “先杰茨基?太年轻.而且……”

  我们站在掩蔽所进堑壕的入口处。什里亚耶夫忽然眯起眼睛,皱起眉头,抓住我的手。

  “真见鬼……过来了。”

  “谁?”

  阿勃罗西莫夫抓着灌木丛沿着峡谷的斜坡向上爬,后面跟着一个通讯员。

  ‘嘿,现在一切又……”

  什里亚耶夫啐了一口吐沫,把帽子推到眉毛上。

  阿勃罗西莫夫从老远就喊起来:“我派你到这里来是干吗的?让你来闲扯吗?”

  他衣扣敞开,气喘吁吁,嘴角露出泡沫,眼睛瞪得圆圆的,正准备跳过来。

  “我打电话,打呀,打呀……那怕有个人来接电话也好,你们倒是想不想打仗呢?”

  他吃力地喘着气,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

  “我在问你们——你们倒是想不想打仗?”

  “我们想打。”什里亚耶夫镇静地答道。

  “见鬼.那么你们就打呀……还待在这里干吗?工程师也是这样……我倒您个当差的,跑来跑去……”

  “请允许我解释一下。”什里亚耶夫说,还是那样镇静、沉着,只是鼻孔在颤动。

  阿勃罗西莫夫的脸色发紫。

  “我来给你解释……”

  他抓住手枪套。

  “马上进攻!”

  我感到身体里的血开始沸腾起来。什里亚耶夫呼吸紧张,头向前弯,捏紧拳头。

  “马上进攻!听见没有?我不再重复了!”

  他手里拿着手枪,手指没有血色、发白。

  “在您没有听我解释之前,我不去进攻。”什里亚耶夫咬紧牙根,非常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有几秒钟他们相互对视着,马上就要打起架来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阿勃罗酉莫夫这种样子。

  “少校命令我占领那些堑壕,我和他已经商定好了……”

  “在军队里不是商定,而是执行命令,”阿勃罗西莫夫打断了他的话,“我早晨给您的是什么命令。”

  “凯尔任采夫刚才还肯定我……”

  “我早晨给您的是什么命令?”

  “进攻。”

  “那您进攻了没有?”

  “受挫了。因为……”

  “我没有问您为什么……”他忽然又杀气腾腾地在空中挥动着手枪,“马上进攻!我要枪毙胆小鬼!您违抗命令!”

  我觉得他马上就要倒下来,并且全身抽搐。

  “您站到所有军官的前面去!自己走在前面!我来让您看看,怎样保全自己一条命……3个钟头前就已经下了命令,而您却想出什么堑壕来……”

  我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走了。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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