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傍晚,我已经完全醉了。我陶醉在空气、阳光、散步、会见、各种各样的印象和欢乐之中,也喝了白兰地,很好的白兰地!就是丘马克留给我的那瓶6星牌白兰地酒。

  丘马克倒了一杯又一杯。

  “喝吧,工程师,喝吧!恐怕有两个月没有喝酒了吧。那里吃的尽是碎麦米饭和清汤。喝吧,别舍不得……是争取得到的!”

  我们躺在一座坍塌了的房子里,我们自己也忘记了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我、丘马克、利萨戈尔,当然还有瓦列加,我们就躺在稻草上。瓦利加生气地、愁眉苦脸地在角落里抽自己的烟斗。他显然不满意我这种作为:这到底算什么呢——把带有金色钮扣的合身的军大衣扔在医院里,换上只到膝盖的士兵外衣。这成什么体统!还穿着宽筒的打了橡胶底的假皮长靴。

  “我那里给你弄到一双铬鞣革皮靴,”他见到我时阴郁地说,以不赞同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在掩蔽所里……只是跗面低了一点……”

  我尽力为自己作了解释,但好像他并没有原谅我。

  “喝吧,喝,工程师,”丘马克仍给我倒酒,“不要客气……”

  利萨戈尔截住了酒杯说:

  “你别把他灌醉了,今天第39师还请我们去。尤尔卡,多吃点黄油,压一压。”

  于是我拼命吃黄油。

  通过倒塌了的墙缝,可以看见玛玛耶夫土岗和“红十月”工厂的烟囱——唯一没有倒塌的烟囱。整个天空都是照明弹,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绿色的……一片照明弹的海洋。还有枪炮声。今天一天都在开火,手枪、冲锋枪、步枪,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又是一天,我的天啊,这是怎样的一天啊!我从稻草上站起来,望着天空,再不能想事了,心里充满无限的感受和印象,我能做到的就只有数数照明弹,红色的、绿色的,又是绿色的,一连4个绿色的。

  丘马克在说什么,我没听见。

  “别纠缠啦。”

  “喂,有什么关系……人家请求你。别做狗熊。”

  “去吧,我跟你说了,别纠缠。”

  “喂,你就读一读吧……没有关系,哪怕就读几行也行……”

  “什么几行?……”

  “就是这个,他的演说,很有趣……真的很有趣。”

  他把一张德国报纸的碎片伸到我的鼻子底下。

  “什么无聊的东西?”

  “你读一读就知道了。”

  不习惯的、哥特式的字母在我的眼前跳动。希特勒的变了形的面孔——紧闭着嘴唇,沉重的眼皮,巨大的白痴式的帽舌。

  《国民观察报》。元首1942年11月9日在慕尼黑的演说。

  差不多是3个月以前了……

  “斯大林格勒是我们的了!一些房子里还有俄国人,就让他们呆着吧,那是他们个人的事。我们的事业完成了。以斯大林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已在我们的手里了。俄国最大的动脉——伏尔加河瘫痪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使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了。

  “告诉你们这件事的是我——一个从未欺骗过你们的人,是上帝把人类这一历史上员伟大的战争重负和责任赋予了我。我知道你们相信我,你们是可以信任我的,我怀着对上帝和历史的全部责任心重复说:我们将水远不离开斯大林格勒,永远不,无论布尔什维克怎样想要我们离开……”

  丘马克笑得全身抖动。

  “哎呦,阿道夫真是好样的,真的是好样的。结果正像你所写的那样。”

  丘马克笑得翻滚在地,肚皮朝下,双手托着脑袋。

  “不过为什么,工程师?为什么呢?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啊?你还记得他们在9月份是怎样进攻我们的吗?但他们仍旧没有成功。为什么?为什么我

  们没有被推到伏尔加河里去呢?”

  我的头发晕,从医院出来后,我仍然很虚弱。

  “利萨戈尔,你给他们解释解释为什么,我要出去散散步。”

  我站起来,摇晃着,走到一个洞口。这里过去大概是一扇门。

  天高气爽,晶莹洁净,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架飞机,只有照明弹,中间还有淡白色的、悄然若失的小星星。伏尔加河——辽阔、平静,只有一个地方——水塔的对面没有上冻,据说,这里是从来不上冻的。

  希特勒说……俄国的大动脉……瘫痪了……真是混账!一些房子里还有俄国人,就让他们呆着,这是他们个人的事……

  瞧,这就是那些房子。瞧,这就是玛玛耶夫土岗——不平整也不漂亮。储油库——土岗上面的两个小设施,就像两个丘疹……哎哟,它们使我们受了多少罪啊!甚至现在也讨厌看到它们。而在这些红色废墟(只剩下几扇像筛子一样的墙垣)后面,就是罗季姆采夫的阵地——200米宽的地带。想想吧——200米,多么不幸的200米啊!穿过了整个白俄罗斯,乌克兰,顿巴斯、卡尔梅克大草原,却到不了这200米的地方……哈哈!

  而丘马克却问为什么。发问的不是别人却是丘马克。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也许,什里亚耶夫、法尔贝尔也会问我为什么?或者那位与大家失去了联络、一连3天守着自己的机枪,直到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完的老机枪手也会这样问我?他后来带着机枪爬回岸来,甚至把空子弹箱也拖回来:“为什么把它扔掉——也许还有用处”。我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姓名,只记得他有一张大胡子脸,眼睛眯成一条线,帽子歪戴在头上。或者是那个嘴里老是嚼着东西的西伯利亚孩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大概也会问为什么?利萨戈尔向我讲述过他牺牲的经过,我只认识他几天,在我负伤前不久,他就被调走了。他快活、机灵,爱说俏皮话。他带了两颗反坦克手榴弹,向一辆被打坏了的坦克跑去,把两颗手榴弹扔进了暸望孔里。

  哎呀呀,丘马克,丘马克,你这个普通水手,你提的是糊涂的问题。你不明白,什么也不道。你到这里来吧,来吧,来吧……让我们拥抱。我们都有点醉了,这可不是多愁善感,根本不是。瓦列加也来吧,来吧,来吧……喝吧,忠实的侍从!……为胜利干杯!看见吗,法西斯分子在城里干了些什么……只有瓦砾!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们仍旧活着。至于城市……我们将重建,对吗,瓦列加!而德寇却完蛋了。瞧,他们溜了,知道吗,他们背着自己的背襄和被子走了。他们想起了柏林,想起了自己的考婆。你想到柏林去吗,瓦列加?我想去,非常想去,我和你会到那里去的,——你瞧着吧,一定会去的。只是在途中我们顺便要到基辅去一下,去看看我们的老人们。他们是我的好老人,真的……让我们为他们干杯,——那边还有酒吗,丘马克?

  我们又喝起酒来。我们为老人们干杯,为基辅、为柏林、还为别的什么干杯,已不记得为什么干杯了。周围仍在不停地射击,天空完全是紫色的。照明弹在咝咝作响,附近的什么地方,有人使劲地用巴拉莱卡琴弹奏“芭勒娘舞曲”。

  “中尉同志,请允许我通知您。”

  “还有什么事?”

  “参谋长叫您去。”

  “你是谁?”

  “我是参谋部的通讯员。”

  “好吧。”

  “他命令全体在18时整到指挥部集合,在峡谷里。”

  “他疯了!……见鬼,今天是休假,节日。”

  “我的职责只是,中尉同志,参谋长下达命令,我就传达。”

  “你要作点说明,不能只是:下了命令,传达命令……叫我去参加宴会吗?庆祝胜利?”

  通讯员笑了:“听说明天要把北方那股敌人消灭在‘街垒’上,我们的部队和第39师要跟到那里去。”

  原来是这样!……

  丘马克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水手呢上衣和腰带,在地上摸来摸去。利萨戈尔把军大衣上的稻草抖掉。

  “瓦列加,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快去找加尔库沙,从这里数过去第二个院子,在窑洞里,快去……”

  瓦列加快步走了。

  “当心,别忘了带铲子。”利萨戈尔喊道,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喂,工程师,我们马上去挖一个观察所——手又要起茧子了。”

  “铲子够不够?”

  “够了。每人有一把铲子。我、你、加尔库沙和瓦列加。我们一个晚上完成——真的。也许我们能在某一所房子的窗口下找到一个地方……走吧。”

  外面传来丘马克的响亮的声音:“成4行……排好,唱歌……开步走!”

  而他的排总共只有3个人。

  利萨戈尔拍拍我的肩膀:“我们无法到你的伊戈尔那里去了。我们的事经常是这样的……只好等明天了。愿上帝保佑,我们能活下来。”

  在高高的天空中,一架“玉米机”——夜间侦察机发出嗡嗡的响声。“街垒”上面点燃着“路灯”,这是我们的“路灯”,不是德寇的。

  德寇已经无人来点灯了,而且也用不着了。路灯连成绿色的长串一直延伸到代尔加河。一片寂静。在路灯的后面站着一位中士——他年轻、翘鼻子,嘴里叼着一个弯曲的长烟斗。烟斗上飘动着一串缨络。我们路过时,他便给我们递递眼色。

  “我在导游……他们想看看伏尔加河。”

  他欢快地笑了,笑得很有感染力。

  【全书完】

  ★ 作者简介: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原苏联俄罗斯作家(1911—1987),1936年毕业于基辅建筑学院,当过演员,1941年入伍,曾任工兵营副营长及团级工程师,参加过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在斯大林格勒战壕里》(1946,获1947年度斯大林奖金)。其他主要作品还有《在故乡的城市》(1954)、《基拉·格奥尔基耶夫娜》(1961)等。后来写有国外特写《在大洋西岸》、《在法国的一个月》等。l974年后侨居法国。

  ★ 译者简介:

  李辉凡,男,1934年生,广东兴宁人,中国杜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苏联文学史》(副主编)、《论高尔基》等。主要译著除《在斯大林格勒战壕里》外,有高尔基的中篇小说《老板》、西蒙诺夫的短篇小说《第三个副官》;理论译著《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学》、《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等。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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