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们来到布尔科夫斯基庄子时已经是傍晚了。师的后方办事处和财务主任拉扎尔就在这个村庄,我在他那很小的简陋的小屋里住了一夜,与老太大,小孩子及几个文书挤在一起。

  “喂,后方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和平常一样……”

  “你是在列宁斯克住院吗?”

  “是在列宁斯克,一个不大好的小医院,不能拿它同我岸上的那个窑洞相比。”

  拉扎尔笑一笑。

  “我现在已经不认得你的窑洞了——安上了电灯,还有留声机,50张唱片,墙上挂着缴获的德寇的毯子。美极了!”

  “你离开很久了吗?”

  “昨天刚回来,发了薪俸。”

  “德寇还在那里吗?”

  “哪里的话!他们已经从玛玛耶夫土岗逃之天天了,现在在多尔基峡谷后面挖了战壕,苟延残喘,没有吃的,也没有弹药,在他们的窑洞里,被啃光的马骨头扔了满地。总之,完蛋了……”

  晚上我很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翻身。

  早晨,我坐上参谋部的小“嘎斯”继续前进。

  我们无须作任何掩蔽就来到伏尔加河,直抵岸边。宽阔的河面上,一片白茫茫,光耀夺目。对岸有一片黑黑的东西,大概是团指挥部。在白色的背景上飘着一面红旗……嗨,时间过得多快呀!前不久,好像是在昨天,就是这伏尔加河,被烟火弄得又黑又红,爆炸声此起彼伏,里面漂浮着各种木板和废物,而今,竖着路标的冰道像一支箭直通到对岸,各种车辆络绎不绝——载重卡车、“威力斯”吉普车、用迷彩伪装的“M”牌小汽车。很少的几处还有迫击炮轰击过的痕迹,彼此相隔有几百米,而且是旧的痕迹。一位拿着黄旗子的红胡子交通调度员说,已有两个星期没有轰炸渡口了——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们的车开过团指挥部。

  “您的证件。”

  “没有证件就不能过去吗?”

  “不能,中尉同志,要有纪律。”

  原来这样。在崔可夫的司令部周围布着铁丝网,门口的岗哨立正站着。路上撒了沙子,每一个窑洞上面都有番号——很好的黑字体写在专用的小板子上。

  一个钉在有条纹的柱子上的路标牌写着:“鲍罗金指挥部——300米”。并用红铅笔加了几个字:“左边第一个小巷”。就是说。他们已经搬家了。左边的小巷看来是个峡谷,那个地方是原来的师参谋部。

  我很激动,真是很激动,就像刚回家的人常有的那种心情:从休假或因别的事外出归来时,越接近家,就走得越快,一路上你会留意一切,注意每一件小事,每一桩新鲜事,马路上铺上了柏油,拐角处出现了新的香烟摊子,电车站移到了靠近药铺的地方,26号房子又接高了一层。一切都看到了,注意到了……

  在那个值得纪念的9月的一个早晨,我们就是在这里上岸的。瞧,我们就在这条街上拽大炮;瞧,这就是那个白水塔,一个炸弹落在这里,炸死了30名伤兵。这个水塔已经修过了,现在这里有一个冶炼厂,原来这里是一个掩壕,我和瓦列加当时就在这里避过弹。这里也许是被挖过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有人在这里筑了台阶,现在已不用爬坡了,真文明,甚至还有刨平了的扶手栏杆呢。

  头顶上空飞过一群我们的“佩特利亚科夫”重型轰炸机,平稳、坚定,就像当年德寇的“亨克尔”歼击机一样,得意洋洋地一架接着一架地俯冲……

  “原来这样——真了不起!”

  峡谷里空荡荡的,雪地上有—堆德寇的地雷,一桄电线,歪放着一个制作布鲁诺螺旋线的旋床,是我们的车床,我认得,是加尔库沙做的。厕所旁边有20个德寇——满身污秽,没有刮脸,裹着破布和毛巾。他们看见我,便站起来。

  “您在找谁,中尉同志?”上面有人问。

  一种旋风似的旋转雪向我袭来,几乎把我刮倒。

  “您还活着,健康,中尉同志?”

  一张快活、菲红的脸,一双孩子似的欢笑眼睛。

  “谢迪赫!……没有错!……是谢迪赫!……”

  “你是从那里钻出来的……死鬼?!”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容光焕发,从头到脚都显得喜气洋洋,我也喜气洋洋,我们面对面站着,相互握着手摇晃,我觉得我有点儿陶醉了。

  “这里一切都乱了,中尉同志,我们驱逐德寇——打得不可开交。我们的指挥所就在峡谷里,大家都在前沿阵地上,我却挂了彩。就把我留在这里,看管俘虏。”

  “伊戈尔呢?”

  “也活着,健康。”

  “谢天谢地。”

  “您今天到我们那里去吧,哎哟,他们会很高兴的!……您是从医院里出来的吧,是吗?同志们都告诉我了。”

  “是从医院出来,从医院出来。你别转来转去,让我好好瞧瞧你。”

  真的,他一点也没有变。不,他毕竞发育成熟了。下巴长出了带刺的细毛,两颊稍稍陷下去,但还是原来那样红润、结实,眼睛也像以前那样快活、淘气,有两条像姑娘一样的卷曲的长睫毛。

  “等一等!……你棉袄下面闪闪发亮的东西是什么?”

  谢迪赫有点不好意思,又开始抠他手掌上的茧子了——这是他的老习惯。

  “嘿,坏蛋……还不肯说呢,把手伸出来,为什么奖励你?”

  他的脸更红了。我的手指被他的巨掌压得咯咯作响。

  “你现在不会不好意思回集体农庄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还在抠他的手掌。“那件东西……就是我的那个烟盒,您还保存着吗,或者……”

  “当然,当然,这不是吗。我们抽支烟吧。”

  我拿出烟来。

  “有火吗?”

  “汉斯①,给中尉拿火来!快点!费尔②,费尔……你们那边叫他们什么呢……”

  [注①、②:汉斯、费尔,都是对德国兵的蔑称。]

  一个戴角质眼镜的德国鬼子,以前大概是个军官,立即跳起来,打开他的手枪式的打火机。

  “请,同志。”

  谢迪赫把打火机拿过来。

  “得啦,我们自己来吧,”说着,他把火送过来。“哧,他们就像卖破烂的!所有的兜里都塞满了破烂。当了俘虏,赶快拿出一个打火机来。这玩艺儿我有20个……送给你两个?”

  “得了,我还有机会,你最好说点什么——4个月,时间不短了。”

  “唉,跟您说点什么呢,中尉同志,还是老样子……”他还是给我讲一般的,大家都早已知道的军人的事情,不过听起来还是一样有趣……说到他们埋地雷,几乎把全部敌人消灭了;说到他们在峡谷里躺了一夜,狙击手不让他们行动,他的帽子被打穿了3个孔,然后又在铸造车间被围了二个星期,德寇轰炸他们,没有吃的,更主要的是没有水喝。他曾4次到伏尔加河去打水,后来……后来又去埋地雷,扫地雷,设置布鲁诺螺旋线……

  “总之,您自己也是知道的……”他欢快而可爱地笑一笑。

  “就是说,你没有丢脸。我知道,你是不会丢脸的。来,我们再抽一支烟,然后我们去找熟人。他们在哪里呢,你知道吗?”

  “都在那边……在前沿阵地上,大概在多尔基峡谷后面。我一个人留下了——我的腿瘸了。”

  “再没有什么人了?”

  “还有您的参谋长,就在那个窑洞里,他受伤了。”

  “是阿斯塔菲耶夫吗?”

  “真的,我不知道,是一位上尉。”

  “你是说在那个窑洞吗?”于是我就朝窑洞走去。

  “那么,您晚上来作客,我们等着您,中尉同志,”谢迪赫追赶着喊道,“我什么也不会对伊戈尔·符拉基米罗维奇说。拐弯后第二个掩蔽所,在左边,3个台阶,门上有蓝把手。”

  阿斯塔菲耶夫俯卧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肚子下面,在写东西,旁边凳子上放着电话机。

  “乔治!亲爱的!您回来了!”脸上浮现出轻轻的微笑,并伸出他柔软、丰满的手,“您健壮得像头公牛!”

  “您已经看见了。”

  “我真不走运。部队在驱逐德寇,而我却成了电话员,写报告。”

  “那有什么,并不坏,您可以安心地撰写历史了。”

  “怎么说好呢……您请坐吧,把电话机放在地上。给我讲讲您的情况,”他想转过身来,但只好皱皱眉头,骂一声,“坐骨神经受了伤,痛极了。”

  “战争吗,没有办法。我们的人在哪里呢?”

  “他们在城里,乔治,在城里的市中心。第一营正向火车站突进。法尔贝尔刚才来电话说:在磨坊附近把旅馆封锁了.那里住着50个希特勒的党卫军分子,他们不肯投降。您请坐。”

  “谢谢,那么什里亚耶夫、利萨戈尔在哪里呢?”

  “在那边,都在那边。从早晨就展开进攻了。想抽烟吗?德寇的烟,战利品……”他递过一盒包装得很齐整的雪茄烟。

  “我不喜欢抽这种姻,太辣,呛嗓子。这是什么?也是战利品?”他桌子上放着一个闪着珍珠贝光泽的大型键盘式手风琴。

  “是战利品,丘马克赠送给什里亚耶夫的,知道吗,那里有多少这祥的手风琴呀。”

  “那么,好了,我要走了。”

  “您坐一会儿吧,跟我讲讲,后方的情况怎么样?”

  “下一次我一定给你讲。现在我要到什里亚耶夫那里去。”阿斯塔菲耶夫笑一笑。

  “您害怕捞不到战利品了?”

  “正是。”

  阿斯塔菲耶夫用肘部稍稍欠起身子。

  “乔治,亲爱的……要是碰到照像机的话.得有我的一份。”

  “好的。”

  “最好是‘莱卡’牌的,您对照像机内行吗?这种照像机有点像我们的‘费德’牌。”

  “好吧。”

  “纸张……胶卷……那里听说有很多。如果有小表的话,好吗?最好是手表。”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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