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然 而 然

第三十一章

 



  冬天慢慢来临。开始出现轻微的霜冻。田野盖上了一层薄雪。道路也干了。寒风常常把地上的雪吹得四处飞扬。

  在他们的对面,德国人驻扎了第六集团军的一部分兵力——二十二个师,其中五个坦克师和两个摩托化师。德国人的预备队中有两个坦克师、一个摩托化师和三个步兵师。

  战线仍然在慢慢地,但却是顽强地向前推进。

  元月底,他们与乌克兰第一方面军一起,完成了对德国科尔松——雪佛钦科夫斯基军队集团的包围。德军陷入大包围的有十个师和一个旅——七万三千名官兵。敌人企图在诺沃米尔哥罗德和托尔马契地区突围,但未能得逞。二月十七日包围圈内的敌人全部被歼,三月十日前线部队攻克了乌曼。

  在乌曼近郊十到十二公里的地方,戈尔斯科夫和费多托夫走进了一座奇怪的房屋。

  的确,这座房屋象是一座古老的地主庄园,高高的门廊,金属的大门,门上镂着花,两侧是褪了色的圆柱和狮子。

  地址是谢罗夫悄悄告诉他们的:“进去看看,你们一定会感兴趣。”

  显然,他已经到过这里。

  房子座落在一个陈旧的公园里,整个被白雪覆盖。公园里长着橡树和槭树。四周的雪地上布满了枯枝败叶。

  阿寥沙和萨沙登上台阶,拉了一下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太太,身上还残留有几分往日的妩媚,裹着一件毛皮披肩。看样子她年近五十。

  “你们好,”她说。“欢迎,欢迎!”

  过道的墙上挂满了画,楼梯边的墙上也挂着画。戈尔斯科夫和费多托夫觉得不好意思,太太却抢先说道:“你们想必就是少校先……”她立即改口说,“少校同志说的那两位画家吧?”

  “唔,不完全是,”阿廖沙说。

  从二楼跑下来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不拘礼节地同他们问好之后,自我介绍说:“我叫斯韦特兰娜。”

  “这是我的小女儿,”太太解释说。

  乍眼一看,这里的藏画色彩繁杂,但却结人以美感。这些藏画之中,有雅罗申科的风景画,艾瓦佐夫斯基的习作画,康恰洛夫斯基的《秋林》,还有一些外国画家以及卡尔波夫的几福画:《涅日丹诺娃肖像画》、《巴尔素娃肖像画》、两幅铅笔素描的斯大林像和风景画《哥里》。

  一个念头在阿廖沙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德国人占领时这里怎么能挂斯大林像呢?”

  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领他们上楼,斯韦特兰娜跑在前面。

  他们走进一个舒适的房间,室内四壁放看书架。

  尽管天色一点不暗,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还是点燃了大烛台上的蜡烛。斯韦持兰娜这时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唉,这场可怕的战争,”她叹了口气,“把一切都给摘乱了,全乱了套。简直是一场恶梦!这一切怎么了结,何时才能了结……”

  “快了,”阿廖沙说:“为时不远了。”

  “别说了,别说了!”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继续说。“你们的事也许会了结,可我们的事永远也不会了结。”

  为了设法摆脱这场令人难堪的谈话,阿廖沙鼓足勇气问道:“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过道墙壁上挂有画家卡尔波夫的一些画。有斯大林同志的画像……还有《哥里》。

  德国人占领时这些画怎么能挂呢?”

  “哦,德国人没找我的麻烦,当时斯大林的画像是取下来了。只留下了《哥里》,反正他们一窍不通。”

  又是一阵沉默。

  “德国人没有枪走您的藏画吗?”萨沙问。

  “哼,哪能呢!”她说。“他们敢!要知道,我丈夫维季肯·伊万诺维奇在俄罗斯解放军里服役。”

  戈尔斯科夫和费多托夫相互瞟了一眼。

  “这是什么军队?”

  “难道你们没听说过俄罗斯解放军吗?”

  “是不是弗拉索夫所在的部队?”

  “对了,对了,当然是。维季肯·伊万诺维奇同弗拉索夫一起被俘……我不是对你们说:这场可怕的战争!我丈夫在俄罗斯解放军,可儿子在红军,是炮兵大尉。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请想想吧,儿子打老子,老子打儿子,多么残酷!”

  现在他们就更糊涂了。

  “怎么会这样呢?”阿廖沙冲口问道。

  “丈夫两次来过这里,当然是德国人在的时候,”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老老实实地解释说。“我自己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可是你们知道吧,他有自己的见解,我一个弱女人又能怎么样呢?真弄不明白。维季肯是莫斯科装甲兵学院毕业的,儿子毕业于炮兵学校,可是……”

  她说得似乎很激动,实际上却十分轻松和随便,好象是在谈论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争执一样。

  这时斯韦持兰娜跑了回来,她铺上台布,摆上漂亮的碗、糖罐、盛有果子酱和德国饼干的高脚盘。屋里的一切都结实耐用且又考究。

  “您在这儿住了很久吗?”阿廖沙无话找话地问。

  “哦,从三四年起就住在这儿了!”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提高嗓门说。“是从一个年老昏聩的地主婆手上买下的。当时孩子都还小。沃洛洼十二岁,斯韦托奇卡七岁。这里好极了,风景秀丽,幽静,空气也新鲜。再好的城市都不想住了。我们到过许多城市和村庄,迁来搬去,弄得精疲力尽。你们知道,这就是军人家庭的命运!后来维季肯.伊万诺维奇离家去莫斯科学习,沃洛佳也到基辅上炮兵学校去了,但是他们常常回来住上一段时间。我则和斯韦托奇卡一起消磨时光。我教过书……总而言之,生活过得挺快活,要不是这场战争……”

  阿廖沙发觉斯韦特兰娜(“就是说,她才十七、八岁”——他暗想, )老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茶后,他们一起去欣赏藏画时,她悄声说:“我很喜欢您,您喜欢我吗?”

  他没有作声。

  藏画虽很怪异,但却很有趣味。这里有马特科的《判决》、西斯莱的《干草》、维尔特勒的《泥沼》、弗兰克的《山风》、卡普林斯基的《女起义者》、格里戈雷斯库的《老实之像》、维绍尔科夫斯基的《天主教堂》和维特凯维奇的《受伤的起义音》草图。此外,还有浦尔维特、比利宾、科罗文、斯杰潘诺夫、萨文科、利雅布什金、奥尔洛夫斯基、鲍里索夫、彼得罗维切夫……等画家的作品。

  阿廖沙简直目不暇接。

  “喜欢吗?那么对我呢?”斯韦特兰娜俏声问。“我可不喜欢你那个同志。他有点儿孤傲,老气横秋的……”

  费多托夫看着这一切,好象心情很平静。

  他们又回过头来看艾瓦佐夫斯基、雅罗申科,康恰洛夫斯基和卡尔波夫的画。卡尔波夫的画放在这里似乎有点不够协调。他的风景画《哥里》,《涅日丹诺娃肖像函》和《巴尔索娃肖像画》倒还很不错,可斯大林的画像呢?

  “你们知道这是写生画吗?”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挪说。“是斯大林让人给他画的。”

  戈尔斯科夫战前就听说过这件事。现在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画,并未细听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的话。

  斯韦特兰娜一直在缠住他低声细语。

  阿廖沙还发现了几幅作品,可能是这些画中最有趣的。其中有谢洛夫的《洗衣》和《萨沙》。画得十分精彩。还有易科夫斯基的习作画《农村的葬礼》,也很有意思。这是什么?天啊,这是瓦斯涅佐夫的《秋叶》和列维坦的‘兹维尼戈罗德》!

  “您家有多少画,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他问。

  “一百五十多幅”,她说。“都很好,是吗?”

  “很有意思,”阿廖沙承认。

  司令部在乌曼附近驻扎了一个星期,这期间他们又到那座奇特的庄园去过几次。照例是喝茶,听女主人对可怕的战争的叹息,当然主要还是看画。

  三月下旬的一天,阿寥沙独自一人跑到庄园。费多托夫有事,他是列兵,常常要担任巡逻。

  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象往常一样热情,而斯韦特兰娜更是喜形于色“太好了,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您一个人来太好了!您真机灵!”

  她当着母亲的面就踮起脚吻了他一下。

  阿廖沙一阵脸红。

  “我们的斯韦托奇卡是个多情的孩子,”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开玩笑地说。“小心点,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她会把您迷住的!”

  他们和往常一样,在那间点着蜡烛的藏书房里喝茶。

  “我有件高兴的事,也是我们一家值得高兴的事,”好象马蒂尔达·康斯坦丁诺夫娜想起了什么。“您瞧,这是沃洛佳寄来的。”

  说着把儿子的来信递给阿廖沙。

  他不好意思地把那封普通的三角形军邮信翻来翻去。

  斯韦特兰娜心不在焉,好象他们谈的事与她无关。

  当母亲走出房间以后,她一下子跑到阿廖沙面面:

  “喂,吻我一下,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吻我一下嘛!我求求您!”

  他难为情地避开了她。

  “我真的爱您!”斯韦特兰娜悄声说。“您刚一来我就……我发现,我等了一辈子了,等的就是您。”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喃喃地说。“您才多大!我已经老了……”

  “我已经十八了!您怎么老了呢?!您非常可爱!您……”

  她天真直率,无忧无虑。

  “无论您到什么地方,我都跟您去,哪怕是天涯海角!”她低声娇语。

  阿廖沙定了定神,严肃地说:“可我们明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作者:[苏联] 谢·阿·巴鲁兹金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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