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魏斯回到汽车修理店他自己那间胶合板隔成的斗室,看见区分会会长帕普克早已坐在里面。帕普克带来一名包装工帮魏斯装运行李。魏斯笑着和帕普克打招呼,对他的关照客气了几句。
地板上堆着高高一棵书,其中有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书里夹着许多纸条。
帕普克伸出指头很短的胖乎,拿起那本书说:“不错,这证明你有点头脑。可是作为德国人,还有一本毕生不离左右的书。我没有见到呀。”
魏斯从褥子底下抽出一本圣经,默默地递给他。
帕普克翻了几页说:“我看你念圣经就不那么带劲了。”
魏斯耸耸肩膀:“请原谅,区分会会长先生,我们德国青年认为,元首的学说和圣经一样神圣。您似乎不太赞同这种观点吧?”
帕普克皱起眉头。
“我看你一过国境线就会把这个报告给盖世太保,对吧?”
里加市的德国人,自然连同魏斯在内,都晓得区分会会长帕普克老早就是盖世太保,而他本人也不讳言,尽管如此,魏斯还是生气地说:“帕普克先生,您休想让我对盖世太保的活动产生误解。倘如有幸为帝国效劳,我将竭尽全力,决不辜负对我的高度信任。”
帕普克似听非听,然后象局外人似的随便问了一句:“喂,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的情况怎么样?把他父亲的资料都要回来了吗?”
“您问的是属于施瓦茨科普夫本人的资料,还是笼统指全部资料?”他又着重地问了一句:“是说从戈德勃拉特教授家里取走的全部资料吗?”
“就算是这样吧。”帕普克说。
魏斯双手一摊,叹了口气:“可惜这件事在法律上引起了麻烦。我是听海因里希说的。”
“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觉得,海因里希现在最关心的是去见他的叔叔维利·施瓦茨科普夫,别的事情全不在心上。”
“太遗憾了,”帕普克不满地摇摇头。“太可惜了!”他接着说:“可叹。我们又不能对海因里希施加影响,得考虑到他叔叔的态度。”
魏斯不大有把握地说:“我觉得,党卫队少校最初想把海因里希留在这里。”
“为什么?”
魏斯一笑。
“我想,是让他在这儿对帝国有些用处。”
“唉,海因里希根本干不了这个。”帕普克气愤地说。
“我知道,已经挑选了一些更为合适的人。”他抱怨道。
“难道党卫队少校对我们的人选还不满意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魏斯说罢用狡黠的语气问帕普克:“就请海因里希问问维利·施瓦茨科普夫,他对你们挑选的人有何看法?”魏斯又连忙解释道;“我出这个主意,因为我知道海因里希对冯克先生言听计从。您也知道,冯克先生对您没有什么好感,您碰上了什么麻烦,他未必会很难过吧。”
“这我知道,”帕普克闷闷不乐地说,忽然微微一笑,换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小伙子,你看,我们还没有回到帝国,还没有对帝国尽到义务,就开始互相掣肘,妨碍对方去履行这一义务。这都是为什么?人人都想啃下一大块,虽然并非人人都那么锋牙利齿。”帕普克的笑脸显得更诚恳了。“说实话,起初我对你的看法并不太好。这也是有缘故的。现在你把我的疑虑打消了。”
“我很遗憾,区分会会长先生。”
“遗憾什么?”
“直到如今您才明白对我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
“这怪你自己。”
“帕普克先生,我有什么过错呢?”
“你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回国。”
“帕普克先生,我舍不得在鲁道夫·施瓦茨科普夫那里的一笔收入。他给钱一向很大方。”
“不错,你开给施瓦茨科普夫的收据我们都看过了。你在他那儿确实挣的不少。我们这才明白,你为什么要等施瓦茨科普夫走自己才走。”
“这话不假,我是想多攒点钱。于吗要回国去当穷光蛋呢?”
帕普克眯起眼睛说:“我们查看了你的存折。你是在申请遣返前不久,从银行里取出全部存款的。我还了解到,你把存款使用得很恰当。你是个讲究实际的人。这挺好。今天谈得不错,我很高兴。动身那天,也许我还要找你谈谈。”
“乐意为您效劳,区分会会长先生,”魏斯碰了一下鞋后跟。
帕普克坐进摩托车挂斗,疾驰而去。开车人就是那个表情呆板的包装工,举动带有明显的军人习气。
魏斯疲倦地坐到床上,用手掌擦擦脸,好象要抹去刚才陪区分会会长走到店门口时做出的那副阿 奉承的表情。他把手掌移开,脸上露出精疲力竭、忧心如焚的神色。
他将那摞书连同《我的奋斗》和圣经用脚推到一旁,在木板钉成的小桌子边坐下来。小室里已相当暖和,他还是接通了桌上的电炉。这时店堂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魏斯立即起身到店里去。一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中年人在那里等他。这是不久前送自行车来修的一位主顾。
魏斯说,车于要到明天才能取。那人并不走。仔细打量着魏斯说:“我认识您父亲,他是个医生吧?”
“他是医助。”
“现在他在哪儿?”
“去世了。”
“去世很久了吗?”
“1920年。”
“葬在什么地方?”
“他是伤寒病死的。医院为了防止流行病,把这种病人的遗体都火化了。”
“我想,您对父亲还有一点印象吧?”
“当然记得。”
“我对他记得挺清楚,”那人若有所思地说。“他的烟瘾很大。只是忘了他吸烟斗还是吸雪茄。请提醒我一下,您父亲吸的是什么。”
魏斯不禁踌躇起来,他回想自己看到过的麦克斯·魏斯助理医生的各种照片,没有一张是嘴里叼着烟斗或是雪茄的。
那人一本正经地说:“我记起来了,他抽的是大烟斗。您家里挂过一张全家福,那上面他就叼着个大烟斗。”
“您搞错了。父亲是助理医生,他经常告诫我,抽烟对健康有害。”魏斯断然答道。
“看来您说的不惜,”那人附和道,“打搅了。”
魏斯把那人送到门口,锁上店门,来到街上。时已黄昏,黑暗的空中飘着肉眼看不见的毛毛雨。魏斯朝港口那边走去,中途拐入一条胡同,顺着肮脏的台阶走进“马林纳”地下啤酒厅。
他坐到小桌边,向传者要了一份黑啤酒、土豆沙拉子和猪蹄配白菜。
这时走进来三个拉脱维亚码头工人,见魏斯的桌子还有空,就坐了过来。他们显然都带着醉意,但每人又要了一份烧酒和一杯啤酒。三人并不介意魏斯,继续争论着一件使他们都很激动的事情。
话题是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这几位工人说,虽然苏军现在驻扎在新的边界线上,还是应当把拉脱维亚的工人民兵组织起来,一旦希特勒欺骗了斯大林,也好助红军一臂之力。他们又说,希特勒很可能进攻拉脱维亚;虽然拉脱维亚人并非全都站在苏维埃政权一边,但多数人会起来同德国人斗争,因为德国人过去在资产阶级的拉脱维亚横行无忌,就象在自己的殖民地上一样。单凭这一点也应该把武器发给人民,去打击不共戴天的宿敌德国侵略者。那个脸孔瘦削,身材矮小,穿一件栽绒上衣的拉脱维亚人不赞成两位同伴的意见,他认为首先甚至要在党内进行一次审查,把那些在乌尔曼尼斯法西斯统治时期有过动摇行为的分子清查出来开除出党。要审查所有的人,包括工人在内,然后才能决定什么人可以受到信任。
魏斯把那人送到门口,锁上店门,来到街上。时已黄昏,黑暗的空中飘着肉眼看不见的毛毛雨。魏斯朝港口那边走去,中途拐入一条胡同,顺着肮脏的台阶走进“马林纳”地下啤酒厅。
他坐到小桌边,向传者要了一份黑啤酒、土豆沙拉子和猪蹄配白菜。
这时走进来三个拉脱维亚码头工人,见魏斯的桌子还有空,就坐了过来。他们显然都带着醉意,但每人又要了一份烧酒和一杯啤酒。三人并不介意魏斯,继续争论着一件使他们都很激动的事情。
话题是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这几位工人说,虽然苏军现在驻扎在新的边界线上,还是应当把拉脱维亚的工人民兵组织起来,一旦希特勒欺骗了斯大林,也好助红军一臂之力。他们又说,希特勒很可能进攻拉脱维亚;虽然拉脱维亚人并非全都站在苏维埃政权一边,但多数人会起来同德国人斗争,因为德国人过去在资产阶级的拉脱维亚横行无忌,就象在自己的殖民地上一样。单凭这一点也应该把武器发给人民,去打击不共戴天的宿敌德国侵略者。那个脸孔瘦削,身材矮小,穿一件栽绒上衣的拉脱维亚人不赞成两位同伴的意见,他认为首先甚至要在党内进行一次审查,把那些在乌尔曼尼斯法西斯统治时期有过动摇行为的分子清查出来开除出党。要审查所有的人,包括工人在内,然后才能决定什么人可以受到信任。
穿栽绒上衣的人把眼光停留在魏斯身上,想找到一个赞同自己意见的人,他问道:“喂,小伙子,你认为怎么样?”
魏斯慢慢吞吞,样子相当放肆地望着三个瞪大眼睛等候他回答的工人,字字清晰地说:
“你说得对,”他朝穿栽绒上衣的人点点头。“为什么要轻易相信工人阶级呢?应当先审查他们。你们拉脱维亚人去互相审查吧,我们德国人就到这里来建立新秩序。”
魏斯说罢把饭钱放在桌上,起身向门口走去。
穿栽绒上衣的人握起拳头要追魏斯,被朋友们止住了。
一个人说:“他对你的意思倒是理解对了。可见你的情正中德国人下怀,而不利于我们拉脱维亚人。这个德国佬大概是希特勒分子,他虽然完全同意你的话,实际上并不支持你,而是让我们反对你。”
魏斯从啤酒店出来,大步朝港口走去。雨下大了。仿佛有人赤着脚叭随叭啦地在柏油路上走。黑乎乎的海水冲击着码头的混凝土桩,发出哗哗的声音Ort油灯下,一群身穿带兜帽的黄油布雨衣的渔民,正把捕获的鱼虾卸进浅口的大筐里。
码头上聚集着一群群商贩,他们都是赶着双套马车来的。魏斯钻到一个杂物棚子下避雨。
一个身材不高、头戴半旧蒂罗尔礼帽的人走过来,客气地揭揭帽子,露出他那谢了顶的脑袋,问魏斯现在是几点钟了。魏斯并不看表,回答道:“差七分。”
那人也不看表,惊讶地说:“您看,我的表跟您的一样。准极了!”说罢挽起魏斯的胳膊,朝码头旁边走去,一边埋怨道:“这是典型的流行性感冒天气。遇到这种天气,我要服一些钙片预防感冒。您就叫我布鲁诺吧。”他瞅瞅魏斯。“乐意为您效劳。”然后又严肃地说。“看来我没有必要提醒您,您认识我已故的女儿,并且追求过她。我也曾有意将您选为女婿。但是,自从我为一件不体面的事情被市政府撤职以后……”
“您打算在这里给我来一场考试吗?”魏斯很不客气地问道。“我似乎已经被考过一场了。”
“没有的事!”布鲁诺否认道,但随即又自相矛盾地说:“可是为什么就不能考一考呢?这叫您生气了?这种事我倒一点都不在乎。”他问魏斯:“您想吃块糖吗?甜食对神经系统有奇妙的作用。”
魏斯阴沉着脸问道:“鲁道夫·施瓦茨科普夫的档案怎么样了?”
布鲁诺低下眼睛,答非所问地说:“您不认为您的这种积极性与命令有所抵触吗?”他抬起眼睛,不满意地望了望天上低垂的乌云,干巴巴地说:“我要是您的话,就不这样急于了解施瓦茨科普夫的有关材料。冯克先生会不乐意的。您违反了纪律。我必须正式提出这一点。”
“我本想……”魏斯试图辩解。
“亲爱的,你想干什么全都很清楚,”布鲁诺和善地打断他的话,“你劝帕普克通过海因里希向维利·施瓦茨科普夫打听潜伏人员名单,这个路子基本上对头。您认为帕普克是个愚蠢的丘八,这也不错。但是猜疑成性完全可以弥补帕普克智力的低下。你忽略了他的这个长处。你也忽略了,帕普克不过是个盖世太保小卒,只有盖世太保的大人物才知道那份重要名单。不管是帕普克还是冯克,都不可能接触到这一类情报。还有一种人,完全是另一种人……”布鲁诺对魏斯温和地笑笑。“您别见怪。我比您职位高些,经验多些,年龄也大些。”他停了停,接着说;“您要知道,于我们这一行,既要有严格的纪律,又要有明确的目的,这是最不容易办到的。别忘记派您来的人掌握着许多您还不知道的情况。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往往必须在中途放弃某些机会,甚至是极宝贵的机会。您明白了吗?”
“明白了,”魏斯表示同意。“您说得对,我忘乎所以,违反了行动准则,我接受您的警告。”
“看您说的!”布鲁诺笑着说。“事情真到了警告的程度,就得另换新人了。现在是交流经验,给您提几点忠告罢了。”他打个呵欠,抱怨起来:“您知道,我平时吃素,这儿的伙食太油腻,真受不了。猪肉我是忌口的。”
“您到我那儿养息几天,服一点药吧?”
“约翰,这怎么行!”布鲁诺以责备的口吻说。“我们分手几个月之后,一定会在火车站来一个喜相逢。顺便告诉您,”布鲁诺流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看来到了德国,我可以避免在作战部队中服役。至少是,卫生所的大夫们一致认为,我的健康状况完全不适宜到作战部队。太幸运了。作最坏的打算,我也能够在后方军事机关供职,这种差事当然愿意干。如果您肯向贵友海因里希提起布鲁诺这个老头儿,那倒是件大好事。”他笑了笑。“当初我可没有阻挠您追求我已故的女儿,”他意味深长地说;“她叫埃莉扎。”
“是的,叫埃莉扎,”魏斯愁眉苦睑地跟着说。“淡黄头发,碧蓝的眼睛,左脚微跛,是幼年从树上跳下时摔伤的。”
“相貌平常,生来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布鲁诺耸耸肩膀,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一个陌生人来访,又谈起令尊大人,你当然已经猜到,这种做法纯粹是一种训练,我们今天的见面也是如此。”他向魏斯伸过手来,又揭了揭饰有羽毛的蒂罗尔礼帽,客客气气地告辞:“再一次向您致敬。”说完叭啦叭啦地踩着泥水,消失在黑暗中。
深夜一点多钟,全城一片漆黑。魏斯从戈德勃拉特教授的寓所边经过,看见一扇窗户还亮着灯光,从里面传出铮铮 的钢琴声。魏斯在教授家的铁栅栏边站住,点上一支烟。
琴声含着不同寻常的悲枪和忿满,在静静的夜里听得分外真切,在满街潮湿的夜雾中悠悠回荡。
魏斯想起来,有一次贝尔塔对海因里希说:“音乐是人类感情的语言。只有动物不懂得音乐。”
海因里希冷笑道:“瓦格纳是伟大的音乐家。然而正是在他的进行曲乐声中,冲锋队开出去毁灭犹太人的街区……”
贝尔塔睑色发自,咬牙切齿地说:“马戏团的野兽也是在乐声中出场表演。”
“你看那些纳粹党人都是无耻之徒,但是又叫你奇怪,为什么他们……”
贝尔塔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他们玷辱了德意志民族。”
“可是,”海因里希固执地说,“当前在欧洲叱咤风云的不是别人,而是希特勒。””
“欧洲就等于苏联吗?”
“可是斯大林已经同希特勒签订了条约。”
“为了表明和平诚意,红军不是向新的国境线转移了吗?”
“这是一个花招。”
“苏联人民憎恨法西斯分子!”
海因里希轻蔑地耸耸肩膀。
贝尔塔自豪地说:“我是苏联公民!”
“恭喜恭喜!”海因里希嘲弄地一鞠躬。
“好吧,”贝尔塔说,“我接受你的祝贺。现在德国让正直的人们感到恐惧和厌恶、可是如今我有了祖国,它是全世界正直的人们的骄傲和希望。海因里希,我真为你惋惜。我要奋发向上,成为一个真正的苏维埃人。而你只会深深地沉沦下去,变成不折不扣的纳粹分子,你干得不是挺有成绩么。”
海因里希气呼呼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说贝尔塔今天脾气太大,真叫人遗憾。魏斯也不便久留,只好随海因里希一道走了。
他们来到街上,海因里希懊丧地大声说:“唉,我干吗要做个无耻之尤呢?”
“你对自己的评语倒是恰如其分。”
“可是我喜欢她呀!”
“你干吗用这种奇特方式表示自己的好感呢?”
海因里希使劲地扭扭肩膀。
“我觉得向她隐瞒自己的信仰是可耻的。”
“刚才你说的那些真是你的信仰吗?”
“不,完全不是,”海口里希叹了口气。“我疑虑重重。假如我真是那样的人,贝尔塔会为了爱我而宽容我的观点吗?”
“不,她决不会,”魏斯暗暗高兴地说。“这个你就不用指望了。你把临走时才该付之一炬的东西今天就烧掉了。这就是我的看法。”
“大概你说对了,”海因里希老老实实表示同意。“我是在烧毁心中的某种东西,我要永远地失掉它了。”
俩人一路默默无言。快到家时,海因里希问道:“约翰,你就没有什么需要烧掉的吗?”
魏斯迟疑了一下,谨慎地回答道:“我觉得,我应该效法的是现在的你,而不是我早先认识的那个海因里希。可是我却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
“怕惹你讨厌,丢掉你这个朋友。”
“约翰,你真是好人,”海因里希说。“交上你这个真心实意的朋友,真叫人高兴!”他握住魏斯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细雨渐止,潮气散去,天渐渐发亮了。琴声变得愈来愈愤激而奔放。约翰从未听过贝尔塔弹奏这样奇妙动人的旋律。他竭力回想这是一首什么曲子,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直起身,扔掉烟头,朝汽车修理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