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车库里总共只有两三名职业司机。其余的司机都是通过各种手段安插到后方部队来的。这些人没有多少开车经验,只知道低三下四地巴结上司,争相显示他们对元首的忠诚。

  这些不务正业之徒——过去的小店主、农场主少爷、手工作坊和下等旅馆的老板、啤酒店掌柜、仆役、跑堂以及末流公司的经纪人等,他们的社会、政治和生活条件,较之在车库里过军营生活的勤杂工、钳工和机修工来说,有着明显的优越性。

  有一天,运输部队司令部文书长福格特命令魏斯找一个修理打字机的人来。魏斯自愿帮助修理。他不但把福格特的打字机修好、擦净,而且在试机时打得飞快,又无书写错误。福格特见此又惊又喜,于是决意把近几天接到的工作,分一部分给这个列兵去做。上级抓下级的差在这里是天经地义,层层如此。他命令魏斯晚上到办公室去,但警告他不准告诉任何人。

  福格特把军大衣卷起来当枕头,在长沙发上躺好,开始向魏斯口授从各个运输分队抽出去补充突击部队的士兵名单。他严厉警告说,这些是绝密材料。

  魏斯一边打字,一边迅速领会并记住最重要的情况。他受过的长期训练帮了他的忙:上十页的材料,他能够过目不忘。在这种时刻他暗暗感激自己的教官。教官时常说,一个侦察员的各种机动性的职业知识越多,他的活动能力就越大,他对中介手段的依赖性也就越小。当时魏斯熟练地掌握了打字技术,教官对他这一成绩的评价,比对他学会使用外国武器的评价还要高。

  当夜,魏斯作了记录并释成密码,将这份密电写在迪特默尔太太儿子的一本书里,把书放在橱子的最上一格,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睡觉:工作有了个顺利的开端。

  遗憾的是,魏斯在其他方面不大走运。克勒尔对魏斯的态度冷淡了,他没有进一步发现这个司机跟盖世太保帕普克有什么联系,便把他调去开卡车。

  魏断只得一车又一车地把上司在城里搜刮到的成箱成捆的财物运往火车站。这种抢劫事前都经过策划,搞得细致而周密,凡是稍稍值钱的东西,都有专人登记。

  抢来的财物严格按照地位、军衔和职务分配给那些有权享受德军胜利果实的人。

  级别高一些的军官,只要在盖世太保或谍报局反间谍人员中有熟人,从他们那里得悉某个波兰人即将被处决,就连忙借口为部下安排住宿,走访这些波兰人家。他们寻根究底地查问绘画、瓷器、古老家具和青铜器皿的情况,—一记入手册;毫不难为情地打开衣橱,询问那里边的女式皮大衣和斗篷是否值钱。人被处决以后,他们再度登门,指挥受害者的亲属好好包装被他们扣下来的东西,免得在运往德国的途中遭到损坏。

  这班德国国防军骑士们的祖先,就是那些鼓吹过什么“投军乃光荣之路”,平时死要面子,为了区区小事同人决斗而在脸上留下伤疤的妄自尊大的普鲁士容克地主。现在他们的后裔坐在人家客厅中央的椅子上,被马裤裹得紧紧的两腿中间拄着祖先的军刀,严密地监视着那个也许已被押去处死的人的亲属哆哆嗦嗦地用麦秸、纸张和棉絮包装一件件家传的珍品。

  那些最老练的家伙不但强迫不幸者为他们开列被抄物品的清单,而且还要他们不厌其详地说明物品的来龙去脉,最后签字证明所述情况属实。

  魏斯在驶往车站的一路上是不能停车的。卸完货后车子要经过严格检查,驾驶室的座位要掀起来,工具箱也得打开。当兵的可能是小偷,当官的则绝对不会。

  每当魏斯把卡车停在往外搬运财物的人家,他总感到个别行人的目光象唾沫似地落到他脸上来。这时他就尽量多想想自己既定的长远任务;他应当坚持不懈、老老实实地习惯于这种生活,对一切麻木不仁,要符合魏斯的身份,博取周围人的好感,学会向他们讨好,甚至在纳粹党徒身上也要寻找人性的心弦,设法拨动它……

  魏斯很久没有见到帕普克了。这一天帕普克突然来到汽车库,不知为什么,他难为情地笑笑说,现在罗兹市几乎没有一个里加人了,他真想见到同乡。他问魏斯能不能跟他呆一个晚上。

  魏斯每晚都在司令部办公室里忙着。福格特尽量利用他。现在盖世太保的党卫队少校下令给他一个晚上的自由,这使文书长对司机更加信任了。

  时已初冬,天黑得早了,湿漉漉的雪花飘落在人行道上,化成又粘又滑的雪水往四面流去。不久前在发电站破获了一个抵抗组织,其中的成员全部被枪决。经过盖世太保审查的一批新的发电站工作人员,人虽然可靠,技术却不行。路灯的光线时而亮得晃眼,仿佛灯泡的电压太高,眼看就要象手榴弹那样爆炸;时而又暗淡下去;一会儿调皮地眨眼;一会儿惊恐地打颤。大街上黑影乱掠,有如幽灵。

  巡逻队的皮靴踏着地面,发出森严而有节奏的冬冬声。这种低沉的响声,就象锤子钉棺盖时发出的声音。呆板迟钝、毫无人性、好象用石头凿成的暴力象征正在施展淫威。

  圆盘似的白光突然落到行人脸上,仿佛巡逻兵在用手电筒向人射击。黑暗中马上浮现出一张吓得变了形的人脸,这张脸强作笑容,结果变得更加难看。照花了的眼睛象死刑犯那样眨动不已。无声无息地在刹那间出现的脸孔,同样是无声无息地在刹那间消失,然后出现另一张脸,再消失,这种有节奏的循环,差不多跟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合成了一个节拍。

  这些脸孔的消失,仿佛不是由于巡逻兵熄掉了手电筒;而是被他们的靴跟“呜”的一声踩灭了。皮靴声声,践踏着波兰人民饱经磨难的心灵。纳粹不是在土地上,而是在人民的血肉之躯上行进。

  面对着这座被奴役的城市,魏斯显得忧心忡忡,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帕普克在一旁絮叨,有好几次答非所问。后来他觉察到这一点,竭力控制住自己,恢复了魏斯的面目,又精神抖擞地问道:“您诸事顺遂吗,党卫队少校先生?大概都不错吧?”

  帕普克莫名其妙地冷笑一声,忽然又温和地说:“我们单独一起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奥斯卡。过去有两三个朋友都这样叫我。”

  “哦,感谢您,党卫队少校先生!”

  “奥斯卡!”帕普克提醒他。接着又愁闷地说;“一个朋友当上了党卫队一级军士长,如今已不能屈驾叫我奥斯卡,我也不敢再叫他保罗。另一个进了惩戒部队,纵然见面也不能让他直呼我的名字。”

  “第三个呢?”

  帕普克怏怏不乐地说:“我警告过他,别跟我说不该说的话,他还是说了。我就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明白了。要是我和您谈天,也说了不该说的话呢?”

  帕普克沉吟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说到底,不叫我奥斯卡我也能过日子。不过我真想有个朋友这么叫我。”

  魏斯端详帕普克的脸部,发现他脸上有一种过去从未见过的悲哀和失望的表情。尖尖的下 皱起来,沮丧地紧贴着肥厚的下巴,下唇耷拉着,显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他那低矮的前额上,皱纹变得更深;眼睑浮肿,眼里布满了血丝。帕普克懒懒地挪着步子,遇到军衔比他高的人也不敬礼,他显然明白,谁也不愿意跟盖世太保打交道。他把冻僵的双手深深插进大衣兜里,高顶子的军帽拉得很低,把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挤得朝外支楞着。

  帕普克说,他不想到士兵啤酒店去,而军官俱乐部魏斯又进不去,其实最好是找个僻静地方坐一坐,无拘无束地谈谈往事。说真的,他们从前在里加不是过得满好吗。

  魏斯考虑了一会儿,邀请帕普克上自己家去。

  帕普克对迪特默尔太太颇有好感,甚至她明显表露出来的敌意,也被他看成是贵族派头。进了魏斯的小房间,他从马裤口袋里掏出一瓶烧酒放在桌上,把冻僵的双手贴到荷兰式火炉的瓷砖上取暖,一面等魏斯准备好下酒的莱,一面抱怨说,他在这里得不到器重。他对军衔和职务都抱有更大的期望。他还说,冯克是个骗子。

  帕普克推测,冯克是个双重间谍,既属于盖世太深又属于军事情报局。不知他通过什么渠道,把最珍贵的情报送给军事情报局的。卡纳里斯在军事情报局里集中了国防军所有的老牌间谍,他们都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技术人员和专家。卡纳里斯梦想成为元首的主要亲信,渴望着把盖世太保、纳粹党、外交部等各个系统的情报机关都抓到自己手里。但元首决不会允许把这样大的权力集于一人之手。盖世太保就是党,削弱盖世太保就等于侵犯纳粹党至高无上的权力。帕普克好象顺便提起似的,说自己是一九三四年入党的纳粹党员,但是当他在拉脱维亚忠心耿耿为帝国效劳的时候,所有的要职都被暴发户占据了。他的下额儿又撮成一个小块,湿润的下唇又委曲地耷拉下来。

  帕普克贪婪地一连喝了几杯烧酒,变得精神委顿,浑身无力,他用一双醉意朦胧、泪水模糊的眼睛望着魏斯说,他这个老纳粹党员、勤勤恳恳的老军人,不久以前受了人家的侮辱。

  他过去的那位朋友,现在的党卫队一级军士长,命令他在大街上逮捕一个人,然后遵照两个穿便衣的人的吩咐押送到某个地方去。帕普克以为这两个便衣是盖世太保的间谍。到了城外,两个便衣用灌了沙子的橡皮软管毒打被捕的人。他们要求此人签署一份什么文件,可是他不同意。

  帕普克自己从来没有拷问过人,但是他在乌尔曼尼斯的中央政治管理局地下室里目睹过拷打共产党员的情景。他记住了一些厉害的刑罚,就提议对这个固执家伙试试其中的一种。

  这一招果然见效,那人在文件上签了字,于是两个便衣命令帕普克用车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他们自己则徒步走了。

  帕普克护送的那个挨了毒打和刑讯的人清醒过来以后,开始破口大骂。帕普克这才弄明白了,他逮捕的不是什么政治犯,而是商人,是那两个便衣的公司合伙人。逼迫他签署的那份文件不过是一张商业契约。此人在没收来的一家波兰皮革厂里投资最多,现在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分到最少的一份股息了。商人说,他要向盖世太保控告帕普克参与讹诈。

  但是当帕普克告诉党卫队一级军士长,那两个便衣是冒险分子,他受了他们的骗,一级军士长却装聋作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后来一级军士长又装作一切都了然的样子,说帕普克贪赃枉法,滥用职权,理当枪决,但是他念及旧谊,不会亲自去告发,就怕商人告到上峰那里,帕普克便只好自认倒霉。

  帕普克说着说着,竟不顾脸面地哭了起来,大颗浑浊的眼泪夺眶而出,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他狂怒地连连说:“我这个老纳粹党员,叫他们伤透了心了,而我还得忍气吞声!”

  “您为什么不把党卫队一级军士长的行为报告给党呢?”

  帕普克的眼泪顿时干了:“我已经对你说过:盖世太保就是党,党就是盖世太保。为了维护纳粹党的荣誉,我不能那样做。”

  “可是,党卫队一级军土长既然受了贿,他就是个坏党员。”

  “不,魏斯,你错了,”帕普克摇摇头说,“他只是比我所想象的更聪明些罢了。说到头来,这是看我们能否超脱傻瓜道德观念、建立起个人强权统治的一次表现。告诉你吧,我对党卫队一级军士长是五体投地,我还因为他过去是我的朋友而感到自豪哩!”

  魏斯注意观察帕普克,看他脸上是否有一点点言不由衷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党卫队少校心悦诚服地崇拜他那官运亨通的老友。

  “好一个奴才,坏蛋!”魏斯心想,但嘴里却说:

  “我认为您,党卫队少校先生,是纳粹党员的榜样,是忠于理想的典范。”

  “奥斯卡!请叫我奥斯卡吧!我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帕普克央求道。接着他坦率地承认说:“在拉脱维亚,我感到自己的根基要扎实些,在这里却举步艰难,如履薄冰。”

  他叹了口气。“在里加,我不仅了解每个德国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还知道他们盘子里盛的是什么。而在这里……”他伤心地把双手一摊,“波兰人很狡猾,他们塞给我一张告密报告,我一看,原来告的是我们自己的间谍。这群坏蛋!”他直起身子,两只褐色小眼睛忽闪了一下。“但是你别以为老奥斯卡就此一厥不振了,他还要大显身手的。我有可能利用犹太人东山再起。他们好对付些。不久就要采取一次大规模行动。上头看得起我这个老党员,答应把我编在行动组……可是,唔!”帕普克威胁地竖起一个指头。

  “请您放心,”魏斯说,做了个象是咬断舌头的动作。

  “好啦,你的情况怎么样?”

  魏斯没精打采地耸耸肩膀:“开开卡车,如此而已。”

  “运送战利品吗?”

  “是的”

  “没有油水可捞吗?”

  “党卫队少校先生,我是个奉公守法的人。”

  “奥斯卡,奥斯卡,”帕普克生气的提醒他。

  “亲爱的奥斯卡,”魏斯吞吞吐吐地叫着帕普克的名字,胆怯地请求道“也许,你们行动组需要一名好司机,让我为你们效劳吧。”

  “想捞一把吗?”帕普克会意地挤了挤眼。“于完了到集合地点,只准随手带一包东西——他们可不会要那些破衣烂衫!”

  “这个自然,”魏斯附和道。“不过我不是为的那个,我另有打算。如果调我出去执行特别任务,我在车库的处境就会好一些。您知道,开小汽车的活儿要轻松些,因为各人有各人的长官。我在您的小组干一些时候,克勒尔就会嘉奖我,说不定还会提拔我。他也是纳粹党员嘛。”

  “好吧,”帕普克答应了,伸出手来。魏斯感激地握了握。帕普克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妻儿的照片,把它靠在酒瓶上,叫魏斯凑近些。他指着照片说:“这就是我的帝国。为了她们几个,元首下令叫干什么,老奥斯卡就干什么。来吧,为这些德国人干一杯,——将来全世界都是她们的!”

  这一晚帕普克喝得酩酊大醉,魏斯劝他留下来过夜。魏斯帮助他脱衣服的时候,听见他语无伦次地嘟嚷说,他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五十岁了,官职还跟年轻人一样;他早晚在职务上出个漏子,就要给送上前线,死于非命。帕普克说着又哭了起来。脱罢衣服,他双膝跪下,祷告上苍,祁求上帝不要在他跨径和不幸的时刻抛弃他,并给他以启迪。

  第二天早晨,帕普克的衣服已经刷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军上装端正地挂在椅背上。

  魏斯说,这些活都是他的女房东做的。果不出他所料,帕普克不好意思去跟迪特默尔太太告别并感谢她的这番美意。魏斯笑着告诉帕普克,他昨晚没有很快入睡,因为老想唱一支歌,一支士兵唱的不太入耳的歌。

  帕普克路起脚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魏斯提醒他别忘了昨晚的诺言。

  昨天夜里,魏斯拿起熨斗和刷子,象女人那样细心地把客人衣服刷得于于净净。这番忙碌倒也值得:他用面包瓤把带有密码和帕普克个人编号的盖世太保徽章印了下来。他对帕普克的记事本和其他证件几乎一直研究到天亮。有些东西将来用得着。魏斯很感谢帕普克想起了他并来看他。奥斯卡这家伙够意思,这样的人多些才好哩!可是迪特默尔太太却不以为然,她坚决要求魏斯;以后别再把这种甚至不向房东告别的没有教养的先生领到她家里来。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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