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令将至,罗兹市的军事警察加强了巡逻。盘查点增多了。常常一连几昼夜阻断交通,没有特别通行证的车辆禁止通过。

  几个月以前,各种部队的士兵都是一些年岁较大、入伍不久的人;而现在一眼就可以看出,士兵不仅普遍年轻了,而且有一批前线的丘八来到了波兰,他们攻占过丹麦、挪威和法国,打败过英国远征军,他们胸前的徽章、奖章和勋章就是证明。从军服上的领章、镶边和领徽也很容易断定,这些兵大多属于摩托化分队、坦克兵分队和航空兵分队。魏斯每天都到市中心的大街上去逛,统计所遇到的各色军人并区分他们的兵种。这使他得出一个无庸置疑的结论:德国人正在波兰领土上集结一个强大的突击集团。

  德侨遣返中心站的撤销在车库人员中引起了不安和沮丧。许多人已被派往战斗部队。魏斯也面临着这种危险。

  关于军队的调动一律绝对保密。

  特勤长官都穿便衣。

  坦克部队只在夜间调动,沿路交通一概停止。天上飞着老式的“柳弗特甘”四引擎运输机,用以掩盖坦克的隆隆声。

  许多地方被宣布为交通检疫区,党卫队巡逻队不准没有通行证的人进人这些区域,通行证每三天更换一次,宵禁解除后,低级军事警官、军事情报局的反间谍人员和盖世太保的特务们,毫不客气地检查行人证件,对上级军官也不例外。各种运输车辆的牌号都已调换。军人如果谈论与职务无关的事情,即使只涉及私人关系,也要受到无情的惩罚。在这种情况下,运输部队的那位文书长也坚决拒绝了魏斯的效劳。

  至于克勒尔,他是那样害怕到前线部队去,对每一个还没有调离车库的司机都抱有敌视态度。

  帕普克也靠不住了。他被派到盖世太保的一个特别行动组,专门接收用专列从欧洲各占领国运来的犹太人,但是他一开头就出了差错。他傻头傻脑地以为,既然是把犹太人送到集中营去,那就应当马上让犹太人明白他们是什么人,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下场。

  他没有注意,盖世太保在一开始时对待犹太人是多么亲切:他们竟肯搀扶老年人从小梯登上卡车,亲热地拍拍孩子们的脸蛋,祝大家一路平安。

  帕普克却很粗暴,竭力要在同事面前显示出他对纳粹思想的赤胆忠心。

  结果怎样呢?当最末一车犹太人被拉走后,党卫队上尉把帕普克叫到跟前,冷冷地、鄙夷地望着他那张汗洋洋的脸,大声斥道:“傻瓜,木头脑袋!”并命令他:“重复一遍!”

  帕普克于是被调出了特别行动组。如今他已不穿盖世太保的制服,丢掉了党卫队少校的军衔,而只穿着普通的陆军服,领军士衔,在下等啤酒馆厮混,终日与士兵为伍了。这样下去是升不了官的呵!

  帕普克苦恼极了,竟不慎对魏斯说:“不错,我是粗人,但我是个诚实人。人家被运去处死的时候,我不能装模作样,好象我相信是送他们丢疗养似的。”他气愤地补充说:“你那个傻家伙齐默尔曼往集中营里运了几罐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魏斯好象为了接过话茬儿,随口问道。

  “法本化学工厂的产品——‘旋风二号’毒气,一种消灭老鼠、蟑螂和人的贵重药物,”帕普克嘟哝道。

  魏斯警告他说:“您根本用不着把这件事告诉我。”

  “可你是我的朋友呀!”

  “那也不应该这样做。”魏斯清楚地重复道;“是您刚才对我说,我们将要用‘旋风二号’毒气毒死关在集中营里的人,对吗?”

  “哪儿的话!”帕普克恐惧地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不好,”魏斯责备说,“多嘴多舌可不好。”帕普克还想解释一下,请魏斯把他说过的话忘掉,可是魏斯同他道了别。他毫不怜惜地丢下帕普克而去,因为他知道,现在帕普克会尽快地再次找他见面的。尽管帕普克以目前的处境不能帮助魏斯逃避到前线部队服役,但他总算是上了钩,魏斯决不会为区区小事就让他脱钩的。然而也不能过分吓唬帕普克,把他吓急了,他会去告发或干脆一枪打死魏斯。胆小鬼由于恐惧也会挺而走险。如果长期地、审慎地、有步骤地折腾他,倒可能有所收益。但是哪儿有功夫来做这件事呢?

  魏斯在罗兹当上司机之后,立即往里沃夫寄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是从军人商店买来的,上面印着一个胖娃娃,坐在瓦罐上,用滚圆的手指头捏自己的鼻子。

  “亲爱的里斯亨,”深夜,魏斯在这张明信片上写道,“祝你生日快乐,愿上帝赐福你全家。你的米赫里。”

  接着,他将手绢的一角浸在一小杯清水中,小心翼翼地摆动几次,然后用削尖的火柴杆蘸着杯中液体,轻轻地,尽量不划破纸面,用密码在字行间写了一封密码信,报告了自己的近况,并说已做好收报的准备。

  迪特默尔太太经常偏头痛,头一疼她就讨厌噪音。因此她请魏斯把她那台老式的二灯收音机拿到自己房里去,让他每天早餐时给她讲政治新闻。

  明信片寄出一星期后,魏斯转动调谐,从太空中听到了对他的呼号——一个尖细的、依稀可辨而又那样亲切的呼号声!从这以后,他就不断从总部接到通知。

  编写简短精确的情报是一门艺术,跟其他任何艺术一样,要求笔者具有文学才能,但也要看所获情报的质量如何。情报的内容越珍贵,越重大,就越要短小精悍。一些著名的情报员坚忍无畏、经年累月得来的重大发现,在短短几行数字中便概括无遗。

  一项科学发现,经过了多年的辛劳,能够使人类某个领域发生根本性的变革,这一功勋只归结为一个短短的公式,可以把它写在一个香烟盒上。情报员的发现同样如此,有时可以写在一个火柴盒上,虽然这种情报往往能影响到好些国家和民族的命运。

  做任何一项科学工作都需要无数的事实,需要对这些事实进行研究和分类。情报工作也需要事实——材料,对这些材料进行逐步的、详细的分析,然后归纳起来,概括为相当准确的报告。

  魏斯在适应环境期间就象一个实习大学生,虽然脑子里熟记着许多公式,但只是在生产实践中才看见这些公式转化为强大的机械;而这些机械在工作时的复杂情形又和他得自教科书的那些抽象概念相距甚远。

  若要确定一家工厂的生产能力,可以花几个月时间作一番彻底的研究。但是只要根据一个工厂实验室的废屑,就可以断定这个工厂主要生产些什么。

  只要化验一滴新型燃料或机油,就能了解到一个国家科研方向上的许多情况。

  但是为了确定一件事实的价值以及它的可靠性如何,为了将偶然性的东西跟规律性的东西区别开来,这就需要有沉着冷静的分析头脑、广博的知识、毫不固执己见的修养和见微知著的胆识——不管这件事乍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平淡无奇和不值一顾。

  为了保守军事机密,德军参谋部各个处共同制定了一套严格的、无所不包的保密制度。这套制度吸收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宝贵经验,国防军又对它进行了修订,使之更臻完善。

  当年,各战胜国在德国布下了由蜚声全球的特务头子领导的精干特务网。尽管这样,国防军还是成功地将许多事瞒过了他们警惕的眼睛。这要归功于出色的军事保密制度和训练有素、守口如瓶的工作人员;每个工作人员时时牢记,任何疏失都会受到军事法庭的严厉制裁,并且立即执行。

  欧洲各国军队被闪电似地击溃,波兰——法国防线全线遭到突袭(这是德军战略的杰作),这些不仅是希特勒战争机器及其威力的令人陶醉的胜利,同时也证明了,德国的军队和军人在保守作战命令及其执行准备的机密方面是无与伦比的。

  依次对战败国掠夺的胜利,使希特勒的士兵更加相信德意志民族优于欧洲其他民族,更加迷信希特勒具有主宰世界命运、任意改变历史潮流的超人能力。就连那些以特殊阶层、民族精英自诩,以军人贵胄自矜的陆军参谋总部军官们,也终于拜倒在希特勒的“天才”面前,尽管后者曾经不止一次粗暴而轻蔑地抨击他们奉为金科玉律的东西。列强迫不及待地要把德国变成他们打击苏联的盲目工具,希特勒猜透了这种心理,巧妙地利用这一情况向列强进行勒索,就象一个顾佣的凶手那样漫天要价。他预先得到了一些欧洲国家。可是接着就一刀捅进了主子的腹部:先捅法国,几乎使它丧命,随后是英国。法西斯德国的阴险策略体现在它军队的战略战术中,所以必须保守军事秘密,它的许多策略上的胜利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德军好比一条凶猛的毒蛇,长久蛰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泊中,象是在冬眠,但它却在贪婪地吞噬国家的膏血和人民的心灵。它渐渐用沉重的铁甲及武器装备起来了,它那条战争躯体上的每个部分,都长满了专门用来保守机密的严实的鳞片。

  这么完善的保密工作,是以一个巨大的反间谍网和全体人员的铁的纪律来作为保证的。纪律的实现则凭借惩罚;各种清规戒律杜绝一切可能泄密的漏洞,稍有违反就要受到残酷的惩处。

  魏斯想跟低级军官攀谈和进入部队营地的企图未能实现。根据克勒尔的命令,汽车司机不得相互透露行车路线。除了齐默尔曼的装甲车,一切车辆只能在市内行驶。齐默尔曼从来不谈自己的工作,所以魏斯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有时一昼夜行车三百多公里——这从里程计上很容易看出来。但是,不管掩盖着德军调动情况的那层装甲有多厚,魏斯一定要穿过去。他果真穿过去了。这也象所有伟大的发现一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克勒尔近来变得完全不把魏斯放在眼里,派他往市郊一座垃圾焚化场运送各个机关要销毁的废纸。

  头几趟车就让魏斯得到了他长期以来求之不得的东西。他仔细翻阅外国报纸和画报的残页以及作废的运货单,精心细致地对它们加以研究和分类。这些材料说明,德军参谋部的许多部队已经从各个被占领国抵达波兰。

  魏斯也没有忽视德国的报刊。从报纸残片上可以看出,罗兹的德军是从德国的哪些地区开来的。

  魏斯研究废纸堆的兴致和热情不亚于考古学家研究出土文物。

  但不久克勒尔就解除了他运送垃圾的工作,使他失去了这个情报来源。尽管这件事干起来单调乏味,他还是觉得非常可惜。魏斯在一封定期密码信的末尾报告了这一情况。在这封件中他陈述了自己对德军凋动情况观察的结果。为了核实自己对垃圾焚化站情报所作的分析,魏斯又以其特具的一丝不苟精神,预先对市内新出现的各种军车的号码进行了观察。

  魏斯独自行车时,从不拒绝当兵的搭车。他得到的报酬是这些人同他的闲聊。

  对于这样一个和蔼可亲、助人为乐、随时准备跟补充连出发的自己人,难道可以不理不睬吗?不错,他还没有到过前方,但是他很尊重前方将士,愿意同他们商量商量去哪个部队服役比较合适。

  当着坦克兵,他夸奖航空兵,当着飞行员,他又夸奖坦克部队。

  魏斯从一些短暂然而热烈的争论中,诸如哪种武器好等等,搞到了不少重要情报。

  在市内的一次例行搜捕中,魏斯看见一个大门洞里站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人,右手插在衣兜里,眼睛东张西望。

  魏斯停住车,摘下备用轮胎,放掉气,招呼那个小伙子过来,把气筒递给他,做了个手势,吩咐他给轮胎打气。小伙子听从了。

  巡逻队来了。魏斯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一名巡逻兵朝小伙子那边点点头,问道:“他是跟你一块儿的?”

  魏斯没有直接回答,含糊其辞地说:“上校要车,我们迟到了。”

  巡逻队走了。

  小伙子给车胎打完气,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魏斯,操着德语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你出了力,我用车送你走吧?”

  青年犯了踌躇,后来好象决心豁出去似的,在魏斯旁边坐了下来。

  两人默默地坐车走了很久。

  青年终于沉不住气了,问道:“你干吗救我?”

  “是你救了我,”魏斯说,“给胎打了气。”

  “你这个德国人真怪。”

  “哪儿怪?”

  “明明是你救了我,”小伙子固执地说,“还开车送我。我可是个波兰人。”

  “看得出。”

  “你是个德国好人吧?”

  “‘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种人,”小伙子举起了一只拳头。

  魏斯耸了耸肩。

  “红色战线!你不知道?”

  “不知道”魏斯说。

  “那么见鬼,你干吗要救我呢?”波兰人发火了。

  “你又在哪儿见过这样的德国人呢?”

  小伙子的脸又苍白了。

  “原来你是个盖世太保,对吧?刚才是假装的,对吗?把我逮住了,对吧?”说着急忙把手插进右边兜里。

  魏斯没有转过脸来,劝告他:“别着急,冷静地想想。”

  他们又沉默了。

  “我在这儿下车,”小伙子说。他打开了车门,躬身退出汽车。。

  魏斯俯身问他:“钱呢?”

  “什么钱?”小伙子惊讶地问。

  “车钱。”

  小伙子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兹罗提,说:“这点钱还不够你买包烟。”

  “不管多少,拿来,”魏斯厉声说。他收好钱,冷笑道:“你以为德国人会让你白坐车?”

  魏斯掉转车头。车窗外掠过小伙子那张惶惑的脸。他胆怯地挥了挥手,魏斯没有答理他。

  虽然魏斯随机应变,向小伙子要了车钱。但是搭救那人毕竟是一次擅自行动,他没有权利这样做。

  “糟糕,别洛夫同志,”魏斯暗自说。但不禁又想道:“给车胎打气倒是好主意。所有的德国司机都强迫路过的波兰人给车胎打气,我也这么干了……”

  几天以后,他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喝醉酒的德国兵,正在打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的耳光。女人扑向魏斯求救,魏斯默默推开她,走过去了。他是那样漠不关心,仿佛眼前的一切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自打那次救了小伙子后,他好久还在反省自己,狠狠地“剋”自己。他明白,有如怜悯心之于外科医生,苏联人的品格和道德在这里是十分危险和招祸的。他若无其事地从这个被毒打的女人身边走过去了,因为他牢牢记着,他的职责是高于这种感情的。

  有些日子,魏斯给当地一个叫克卢格的德国农场主开车。克卢格是波兰(第五纵队)——自由团的成员。这帮家伙在希特勒人侵前夕从事破坏活动,以后则充当盖世太保的帮凶。

  克卢格体胖腿短,一睑横肉,患着气喘病。他听说魏斯来自波罗的海沿岸区,就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象你这种小伙子,本来应当暂时留在那里,然后可以照我们过去那样痛痛快快地杀那帮猪罗。”

  魏斯问:“您认为,那时我们能干得成吗?”

  “我想没什么不可能。”

  “那么,当时我们干吗要离开那儿呢?”

  “可不是嘛,为什么呢?”克卢格阴郁地说。接着他冷笑一声,安慰道;“没关系,小伙子,好戏都在后头哩。”

  克卢格的农场里有几十个波兰战俘和法国战俘在干活。但是他承包了为筑路工程供应碎石子的业务,把俘虏都赶到碎石场去了,还派自己的儿子、女婿去当监工。现在克卢格想给农场物色一批新俘虏,就对人家说,他从前那些俘虏都得痢疾死掉了。

  魏斯问他:“您要这么多俘虏,冬天拿他们怎么办?”

  克卢格说:“在基本食物的消耗上,猪是人的主要竞争者。而我饲养的猪,单是种猪就有十多头,其中四头还获得了奖章。”接着问道:“明白了吗?”

  “没有,”魏斯说。

  “唉,跟你直说吧;我监护的对象是经不起这场竞争的。会成批死掉的,——准是这样。”

  “是说猪会死吗?”

  “得了,别装傻了,”克卢格冷笑道,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说:“有些人的农场靠近战俘营,就占便宜。战俘营把俘虏赶到农场里干活,吃喝却在战俘营。学着点,孩子,你会当上场主的。”稍停停他又补充说:“第一次世界大战那会儿,有一些俄国战俘给我爹干活。那些又干又瘦的人筋骨倒挺结实,可得提防着他们点。有个家伙就用铁锨削掉了我多一只耳朵。”

  “就削掉一只耳朵吗?”魏斯问。

  “就一只。”

  “那就是说,打偏了,”魏斯说。

  “是的,”克卢格说,“打偏了。”他思索了一下,畏缩地说:“要是我有俄国俘虏,他们就是躺在那里,我不带上手枪也不敢走过去。他们会撞你的腿。这我知道。”

  “怎么,您还想要俄国俘虏吗?”

  “既然打仗,就会有俘虏。”

  “会打仗吗?”

  克卢格耸了耸肩膀,反问道:“那么你倒说说,干吗总督管辖区新来了这么多部队?……”

  克勒尔通知魏斯,要他次日下午两点钟停止给克卢格开车。

  第二天上午,魏斯把克卢格从这个机关送到那个机关然后克卢格吩咐送他到庄园去。

  下午两点钟不到,魏斯把车开上一条雨后泥淖的村道。两点整,他停住车,打开车门,宣布说:“克卢格先生,您使用汽车的时间结束了。”

  魏斯打开行李舱,取出克卢格的皮箱,放在地上,把放在驾驶室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克卢格说:“我还得坐五十二公里,我付钱。总不能把一个有身份的人扔在半路上不管呀。”

  魏斯说:“请下车吧。”

  “我不下车。”

  魏斯掉转车头,往回开。

  “我的东西还扔在路上呀!”

  魏斯不吭声。

  “停车!”

  魏斯刹住车。

  克卢格在皮夹里翻了一阵,拿些钱塞给魏斯。

  魏斯推开他的手。

  “哼,好吧,”克卢格说,“好吧!饶不了你。”

  他钻出汽车,踩着泥泞回去拿自己的东西。

  魏斯回到车库,向克勒尔报告说,克卢格企图扣住汽车。

  克勒尔说:“命令就是命令。你必须在两点整让他下车,下在水洼里也行。”

  “我照办了,”魏斯说。

  他感到,这些天他车子里好象拉了一头肮脏的牲口。

  魏斯把坐套摘下来,抖了一阵,他觉得车内有一股臭气。

  一连十小时,甚至十二小时的工作,哪怕是最结实的司机也会累得精疲力尽。魏斯必须具有充沛的体力和脑力,才能在干完车库的活以后再去从事自己的主要工作,这项工作要求他聚精会神,深思熟虑和镇定自若。

  人有时候觉察不出他自己由于疲倦而丧失了一定的敏感,结果在需要当机立断的瞬间贻误了事机。疲倦固然可以靠毅力来克服,但是怎么知道疲倦会不会使你不再意识到你必须时时牢记的两种身份——真我和作为汽车司机魏斯的假我呢?尤其困难的是,必须将这种双重人格的思维活动结合起来,形成与你的目标和职责相适应的一种思维方法。

  最近几天来,神经上、精神上和体力上的劳累,时而从他身上把约翰·魏斯挤走,时而又使他充分意识到自己就是约翰·魏斯——这使他感到十分快慰,这个魏斯的过去,除了对他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保留着回忆之外,已经没有踪迹可寻了。过分繁重的工作及由此而来的疲劳,有助于他抑制住对祖国的思念,使他酣眠无梦,也不沉缅于那些激动人心的回忆。仅仅有一次,他发现自己在夜间哭了,因为他梦见了父亲那双带着铁屑味儿的手。

  他在这几个月的收获和学到的东西是过去那一套细致严格的意志训练及观察、摹仿能力的训练所不能提供的。为了装得跟周围的人一样,——这些人的瞬好、习惯、观点和特性都打上了本民族全部历史的烙印,打上了这个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结构的烙印,——他曾时时刻刻处于一种莫可名状的紧张状态。

  现在,这种状态消失了。教官预言的事情发生了: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转变是极大地运用智慧、毅力和记忆力而得来的硕果。

  现在已经不需要装模作样,而且切实地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要扮演的人。不过在培养自己具备魏斯的每一个假想特征,并把它变成固有属性的时候,又丝毫不能丧失本色而对魏斯作些微小的让步,因为魏斯虽然应当具有生命力,是一个独立的人物,但他毕竟要完全服从扮演者的意志。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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