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法西斯德国的青年一代从小就受纳粹教育,他们要参加少年队、希特勒青年团、劳动服役队、为时两年的警卫队或冲锋队,成绩优异者最后还要进“阿道夫·希特勒学校”,被培养成法西斯党政机关的专门人才。

  可以设想,弗里德里希·迪特默尔经历了这样一条道路之后,未必还能保持迪特默尔太太怀着怜爱之心向魏斯赞不绝口的那些特点。

  但是,每当迪特默尔太太说她给儿子写信总要提一提这位房客对自己如何关心,如何照顾的时候,魏斯又对弗里德里希产生了朦胧的希望。魏斯尽力想让弗里德里希记住他的名字,所以只要迪特默尔太太给儿子写信,他总是请她附上一笔,说士兵魏斯向他恭请大安。

  有一次,迪特默尔太太兴高采烈地请魏斯办一件弗里德里希托付的事情,魏斯简直喜出望外。她接到儿子一封短笺,上面开列着要从家里取走的一些书籍和大学课堂笔记。这封短笺是由一名党卫队上等兵送来的。

  当迪特默尔太太款待党卫队上等兵并向他询问儿子近况的时候;魏斯按照清单把弗里德里希的书和笔记本挑出来,包扎停当,交给了来人。

  魏斯明白,做母亲的珍惜儿子寄来的片纸只字,便迅速抄下书目,把信还给了迪特默尔太太,然后开车送党卫队上等兵前往军用机场。途中,魏斯千方百计想探听到一些哪怕是迪特默尔先生的生活情况,党卫队上等兵始终守口如瓶。直到分手的时候,魏斯才从他那儿得到一个可贵的首肯。魏斯把胶布雨衣递给上等兵,顺便说:“这会儿你们那里又是风又是雨的,皮奈蒙德在这种季节天气总是很糟。”党卫队上等兵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已经足够说明,从爱娃嘴里得到的情报是可靠的。

  研究一下书单,再看看讲义的题目,可以断定弗里德里希现在对电子技术、无线电接力遥控系统及自动导航发生兴趣,决不是没有原因的。

  魏斯仔细考虑了从爱娃小姐那儿听到的全部情况,他认为把谋事的功劳归之于安格利卡·布赫尔一人最为上策。他决定感谢自己的恩人,并事先同迪特默尔太太商量了一下,怎么做比较合适。

  安格利卡小姐答应在上午接见魏斯。她请迪特默尔太太转告说,她时间很紧,因为冯·扎里茨上校交下来一件非常重要而紧急的任务。

  同施泰因格里茨才打了几天交道,魏斯就得益匪浅。

  从外表上看,少校是个标准的普鲁土人:为人迂执,喜爱干净,讲究穿着。于是,有一天发新制服的时候,魏斯就慷慨地塞给管事人几个马克,领到了全套制服,不仅尺寸合身,而且质量很好。他还花了相当一笔钱在军需仓库里买到一套党卫队摩托兵的皮制服。

  理发的时候,魏斯要理发师给他剪施泰因格里茨少校那样的发式。

  他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少校面前,少校装作没有看见,但立即命令魏斯陪他去跑一些机关,好象魏斯是他的副官。按规定少校不设副官,但魏斯的外貌举止倒很象一个副官,这样就提高了施泰因格里茨的身价。

  魏斯一见到安格利卡,就向她立正敬礼,连连道谢,并送给她一盒从希特勒大街“同心”糖果点心店买来的巧克力。魏斯注意到,他那焕然一新的仪表以及随之而有的落落大方的新风度,都给姑娘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德国的心理学家和特务学教授写过许多理论巨著,深入细致地研究过那种促使人讲真话的艺术。有关部门的档案里还保存着许多间谍的报告,它们汇编成册,分门别类记录在卡片上。这都是些经过周密思考、严格订正和仔细研究而压缩成精华的材料,它们具有高度的系统性,其中的秘诀只有德国特务骑士团的黑衫骑士们才有资格熟记在心。

  被大肆宣扬为德意志民族特色的普鲁士纪律性,死死地约束着机密部门的工作人员,支配着他们的头脑和意志,要求他们对“谍报天才”们制定的清规戒律烙守不渝。如果说特务活动是一门“艺术”,那么即使是最高明的特务于法,经过一再袭用之后也失去了它原来的价值,往往变得象廉价肥皂包装纸上面那些粗制滥造的名画复制品一样。

  希特勒对于卑鄙勾当这一门学问作出了巨大贡献。他教训说;“我奉行的是强权政治,我不择手段,不考虑道德标准和什么《荣誉法典》……在政治上我不承认任何法律。政治是一种赌博,可以玩弄一切狡猾伎俩,它的规则是根据赌徒技艺的高低而改变的……如果需要,我们也可以弄假行骗。”希特勒的这一说教鼓励所有的法西斯秘密机构去于惨无人道的暴行,使它们的种种卑劣行径达到史无前例的程度。但是,任何伎俩也不能帮助法西斯分子洞悉苏维埃人的品质并摧毁它。

  希特勒阴谋进犯苏联前夕,军事情报局企图在苏联境内建立几支“第五纵队”分遣队,但是遇到了很大困难。这以前,军事情报局已经在欧洲许多被占领国成功地建立了这种组织。

  最近一个时候,约阿希姆·冯·扎里茨上校不光需要他的女秘书的柔精蜜意,还需要她办一些纯粹的公务,闲为近来为派往苏联去的破坏恐怖小组挑选了一批人,名单送来后,上校不满意。

  安格利卡小姐惊喜地看到魏斯焕然一新,仪表堂堂,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他这身打扮的喜爱甚至赞赏。安格利卡打定主意,要趁魏斯这次来访,同他作一次眼下对自己颇有好处的谈话。魏斯是波罗的海区域的德国人,他在苏维埃政权下的拉脱维亚生活过,也许能提出一些建议,安格利卡可以把这些建议以自己的名义报告给冯·扎里上校。近来安格利卡很珍视上校的垂青,因为她把自己的远大前程跟上校联系在一起了。

  魏斯也想跟安格利卡聊聊,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消息。魏斯多少知道一些德国特务惯用的手法,如讹诈之类,只要他向对方说:“安格利卡小姐,您跟老扎里茨的关系我了解一些,您现在跟他儿子的关系我也略知一二,”——安格利卡小姐一定会泄气的。

  这种手法虽然是滥套,但它符合一切帝国主义谍报部门的工作方法。

  魏斯没有采用这个历试不爽、简单易行的办法,而是选择了比较曲折的途径,因为他考虑到,对方可以采用同样的滥套来对付他:起先也许让他获得一些无足轻重的材料,随后便向盖世太保告发他。

  安格利卡相当聪明,她知道怎样扮演揭露讹诈者的角色。将她带上邪路的毕竟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位德国男爵。这在安格利卡所处的那个社会的舆论中,是不是就那么不体面呢?

  这些想法闪电般掠过魏斯的脑际,但他丝毫没有形诸于色,他脸上露出的表情只是对这位俊俏而能干的姑娘的倾倒。他受到姑娘的信任,显得洋洋得意。

  安格利卡好象纯粹是出于礼貌,随便问问魏斯过去的情况,问他在里加有什么熟人、朋友。魏斯就大讲特讲他如何跟友人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夜晚在里加海湾钓鱼的事。

  “还跟姑娘们吧,”安格利卡以烦躁而嘲笑的口气说。于是魏斯决定改换话题。这个话题虽然带有一定危险性,却能够藉以搞清楚安格利卡为什么对他发生兴趣。

  魏斯忧伤地叹了口气,说道:“请原谅,小姐,不管那儿情况如何,一去不复反地失去了故乡,使每个住在波罗的海沿岸的德国人都感到痛心。”

  “您为什么说——一去不复返呢?”安格利卡厉声问道,接着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对帝国未来疆界的看法,跟您有些不一样。”

  魏斯立即辩驳道:“哦,我过去的想法也跟现在不同。但是我们住在拉脱维亚的德国人,认为跟莫斯科签订条约意味着我们的希望破灭了。”他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希望,这些话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好吗?……”

  “哦,那当然,”安格利卡让他放心。接着又劝他:“您跟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就象我对您一样。”她把一只手放在魏斯的膝上,关切地说:“我理解您的心清。”停了一会儿,她突然以坚决的口气说:“约翰,我可以向您保证:如果您邀请我到你们的里加海湾去划划船——而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的,——我一定乐意接受您的邀请。”

  “小姐,您是在给我画饼充饥吧……”

  “再多的话,我现在一句也不能说了,”安格利卡打断了魏斯情意缠绵的话,正色地看了他一眼。

  魏斯想,现在就让安格利卡明白,他是如何领会了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否操之过急呢?他嘟嘟吹吹地说:“是呀,要不是这个条约…”他象是自言自语地说:

  “不过,我们同波兰不是也签订过条约吗!……”

  安格利卡谅解地微微一笑。

  “总算明白过来了。您真笨。”她往椅背上一靠,理理头发,好奇地问道:“您看,那些布尔什维克在拉脱维亚把你们压迫得好苦吧?”

  魏斯垂下了眼睛。

  “跟他们相处要小心谨慎,”他很快抬头望望安格利卡,发现她脸上流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又低下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就可以避免麻烦。”他站起身来:“请原谅,小姐,我该……”

  安格利卡霍地站起来,把双手搭在他肩上。

  “哦,请您……”她意味深长地说,“再呆一会儿,您不会懊悔的。”

  魏斯假装把这句话理解成挑逗的意思,一把搂住了姑娘。不出他所料,安格利卡生气地挣开了。

  “您这是大兵作风!”

  “我就是兵嘛,小姐。”

  “如果您想得到我,那就不应当这么干……”

  “应当怎么干呀?”魏斯嘿嘿一笑。

  “您要放聪明些,约翰。坐下来,把所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我。”她的口气又变得温存了:“请说吧!”安格利卡又把一只手放在魏斯的膝盖上。

  魏斯逐个摩娑着她那纤细、冰凉、微微出汗的手指,不大情愿地说:“小姐,既然您这么想知道,我遵命就是。”

  “哦!”安格利卡满意地嘘了口气,朝魏斯凑得更近些。

  魏斯把预先商定在必要时作为他个人的爱国贡献提供给德国谍报机关的那些情报,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这种情报有一部分是一些事实的巧妙编排,听起来似乎重要,实则其中设有圈套;另一部分显得那么凿凿有据,不由得你不上钩。

  安格利卡全神贯注地听着,她问道:“约翰,这些详细情况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您知道,我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干过,常常给他们修理汽车。车修好了,还陪他们去试车。那些人疑心都很重。”

  “他们管这叫警惕性,对吗?”

  “警惕性跟这个不大一样。警惕性就是经常要检查证件。你的证件越多,你就越加得到信任……”

  安格利卡站了起来。她显然对这场谈话很感兴趣。

  “请等一下,”说完,她走出房去。

  她很快就回来了,郑重地通知说:“约翰,约阿希姆·冯·扎里茨上校在他办公室里等您。”

  魏斯跨进门,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脸色苍白、有点驼背的人,这人胸膛干瘪,两鬓和双颊凹陷下去,干瘦的长脸显得没馆打采。透过夹鼻眼镜的玻璃,他的眼睛显得又鼓又大,眼光情怠,流露出万事不关己的神情。上校随便点了点他那谢了顶的脑袋,算是回答魏斯的敬礼,同时表示他可以坐在那张放着气枕的皮沙发椅上。魏斯坐下以后,上校那双瞳人透明、布满血丝、暗淡无神的眼睛便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上校两手交叠,把眼光移到叠放在面前的手指上。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指甲来。

  魏斯也不作声。

  “是吗?”上校突然问道,眼皮不抬,姿势不变。

  “说吧,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安格利卡不耐烦地催促道。

  魏斯站起来,就象打报告那样,把他刚才告诉安格利卡的那些话扼要地,然而口气更加坚定地复述了一遍。

  上校原样坐着,垂着薄薄的发青的眼皮。他没有打断魏斯,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魏斯审视着冯·扎里茨,竭力要判断出自己的话对上校产生了什么印象,但是对方的表情叫人捉摸不透。魏斯讲完后,上校仍然沉思地察看着自己的指甲。

  沉默变得难以忍受了。连安格利卡也开始局促不安,因为是她硬要上校听听魏斯的情报,她不知道上校现在怎样看待这件事。

  沉默变得难以忍受了。连安格利卡也开始局促不安,因为是她硬要上校听听魏斯的情报,她不知道上校现在怎样看待这件事。

  上校突然用响亮的、有些发抖的声音问道:“您在这儿的同乡,有谁能够为帝国和元首履行光荣的义务?”

  “上校先生,我们是真正的德国人,我们全都……”

  “坐下!”上校命令道。“少说废话。把名字讲出来。”

  “要会跳伞吗?”魏斯斗胆问道。

  “说名字!”

  “帕普克,上校先生,”魏斯又挺直身子,露出忠顺的表情;注视着冯·扎里茨的眼睛,报告说:“过去是区分会会长,中年人,身体健康,为人聪明果断.熟悉情况,会用武器,常到边境地区去,在那儿有熟人。”

  上校沉吟片刻,拿起话筒,报了电话号码,懒洋洋地说:“立即把里加来的帕普克的情况告诉我a”他放下话筒,重又埋头观察他那精心修剪过的指甲。

  帕普克近来避免同魏斯见面,但是经常从魏斯的同事那儿打听他的情况,甚至趁他不在家时登门拜访迪特默尔太太,了解她的房客是怎样打发时间的。因此,魏斯一有机会就想摆脱帕普克。要是帕普克真的被派往苏维埃拉脱维亚,那就不难除掉他。只消在密码电报中告知他的名字就行了:此人的特征那边早已了如指掌。

  上校仍然泥塑木雕似地坐着,只是偶尔抬抬他那双失神的、迷惘的眼睛。

  魏斯回头看看安格利卡,象是问她往下怎么办。

  安格利卡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在上校面前一声也不敢吭,说明已经被他整治得服服贴贴了。不知他俩单独在一起时是否也这样默默无言?

  电话铃响了。

  上校拿起听筒,贴在他那苍白的招风耳朵上,偶尔点点头,用老嗓子哼了几声:“唔,唔。”他放下听筒,疑问地看了看魏斯,好象很奇怪他为什么还呆在这里。安格利卡连忙站起来。回头向魏斯递个眼色,朝门口走去。魏斯会意起立,一碰鞋跟,转身跨步,在安格利卡陪同下走出了办公室。

  两人刚出来,铃声响了。

  “请等一等,”安格利卡道了声歉,又走进办公室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出来,笑嘻嘻地拿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把烟递给魏斯说:“这是上校给您的。”

  “看来,一切顺利?”魏斯问她。

  安格利卡温和地拍拍他的背,把他送到里屋的楼梯口。

  回家途中,魏斯沉浸在纷繁的思绪中。怎样用最少的符号把今天了解到的全部内容都包含进去呢?怎样避免使用带有个人情绪的字眼呢?选择什么样的词汇,才能把未尽之意完全表达出来呢?

  魏斯在机场迎接施泰因格里茨少校,热烈地向他问好,使这位冷酷傲慢的少校也不能不为之所动,甚至宽恕了魏斯在搬东西时差点儿失摔掉暖瓶的过失。魏斯作了迎接少校的准备——在前座靠背的什物兜里插了一束鲜花。

  少校当然看见花了,但是他习惯于不动声色,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长期的特务生涯使施泰因格里茨习惯于遵循一条规则:寻找每一个人的弱点。由于他对为非作歹无所不精,他就只跟那些无恶不作的人气味相投。如果他调查到某。人不符合这方面的要求,他就认为此人没有出息,不中用。

  施泰因格里茨常常得意地重复一些法西斯箴言,诸如:“北方农民乃精华之精华”;“小农和容克地主休戚与共,乃国家军威之柱,乃德意志土地和日尔曼血统潜在之新贵”。

  施泰出格里茨是农民的儿子,希特勒上台之前,他经常受那班有爵位的帝国国防军军官的歧视。他幼稚地指望,他的农民出身现在会给他开辟一条通往上流军界的道路。魏斯在农场里干过事,又是一位女农场主的侄儿,这些情况迫使少校抛开了通常的猜疑心理。施泰因格里茨对自己的司机甚至产生了某些好感,认为他这样的人还保留着生就的质朴、驯良和信赖这样一些仍然有着良好乡土气质的农民子弟所固有的特色。

  少校得出这个结论后,便把它当作颠扑不破的真理笃信不疑,就象他信守他的特工处所制定的规章那样;特工处对一切情况,包括对违章者的报复办法,都预先作了规定。

  少校认为,魏斯这种由衷的高兴证实了,凡是农民,他对自己的老爷都怀着一种天生的崇敬心理,而这种崇敬心理又证明了德国农民在种族上的纯洁性。

  魏斯对少校的归来也确实非常高兴。他并不掩饰这种感情。他感到高兴,因为他已了解到主人的一些情况。他准备热情地、忘我地和英勇地——这是一个苏联情报员为了完成他担负的任务所必须具备的品质——去侍候自己的主人。

  此外,魏斯还想从施泰因格里茨少校那儿吸取一点经验。施泰因格里茨虽然失宠,但他是希特勒参谋本部秘密办公室最优秀的专家之一。他俩将来还有一番较量,魏斯想充分武装起来,在这场搏斗中取得胜利。

  魏斯暗暗盘算着这些事,一面小心地驾驶汽车,从反光镜里侧眼观察少校。少校的脸跟平时一样淡漠无情。

  车到饭店门口,施泰因格里茨象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声音含糊地交待了一句:“一点整。备足汽油。把自己的东西也带上。”

  魏斯明白,要离开罗兹了,也许是永远离开。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