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克塞尔·施泰因格里茨少校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就开始了间谍生涯。他是一个并不富有的农民的儿子,并为自己的卑微出身感到羞耻,因此他就一个劲地想在军官团体里占一个适当的位置。当时尽管参谋本部对特务部门的代表人物特别垂青,但特务这一行在军官当中是不受尊重的。

  有一次,施泰因格里茨在军官俱乐部里被人侮辱了,他向那人提出决斗。对方却拒不接受他的挑战,说是跟一个从未公开拿过武器的人厮杀,有失普鲁士军官的尊严。

  战争时期,特别是战后年代,情况就不同了。特务职业被大肆渲染,带上了种种浪漫主义的英雄色彩。描写“黑衣骑士”的作品大批涌现,对他们颂扬备至,还有很多关于他们的传奇故事等等,这一切都是为了用秘密战争的丰功伟绩来吸引那“丢掉了的一代”的代表人物。

  帝国政府让人把那班公开的特务吹捧得神乎其神。施泰因格里茨却不属于那样的特务。他在完成各项秘密使命方面表现很好。由于职务特殊,他只得多年不穿戎装。只有现在,当希特勒开始进军欧洲的时候,施泰因格里茨才重新穿上军装,晋升军衔,担任军职。这个职务使他得到某些自主权,拥有大量经费,并为他开辟了锦绣前程。

  军事情报局局长卡纳里斯对施泰因格里茨及其优缺点都非常了解。

  施泰因格里茨的缺点是渴慕虚荣,竭力要取得高级军官团体的承认。他的优点是为此不惜干任何卑劣勾当。此外他经验丰富,敢作敢为,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这些手段独出心裁,屡试不爽,曾经使好多人在十分神秘的情况下失踪。

  魏斯刚给少校开了几天车就肯定了一点:这个长着夜猫子眼睛、很少眨眼、脸孔干瘪得几乎看不到嘴唇、动作利索、打扮得十分考究的人,现在对他来说既是一个很大的危险,也是一个很大的希望。

  施泰因格里茨学卡纳里斯的样子,说起话来轻声慢语,甜嘴蜜舌,竭力遵循他长官所喜爱的一句格言:“只有你不激怒别人,别人才能接受你的观点,才会通情达理。”施泰因格里茨不能独自形成什么观点。他的信念之所以有力,就在于他没有任何信仰。他那职业特务的生平证明了,干部他这一行的人在德国任何历史时期都属于特殊阶层,不管国家有什么政治变故,不管谁来统治这个国家,霍亨佐伦王朝也好,兴登堡也好,希特勒也好,军事将领和职业情报人员是不会给碰掉一根毫毛的。

  施泰因格里茨每次接到任务后,总是运用他在刑警档案里仔细研究过的计划分类法,一丝不苟地细细琢磨。他从本领高超的职业罪犯的作案活动中,学得了工作的方式方法。

  阿克塞尔·施泰因格里茨得心应手地完成了几次暗杀。但他不知道这些暗杀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被害者是何人。他不关心这方面的事。他当时官卑职小;只晓得按上级指示规规矩矩地完成任务。他努力要爬上发号施令的地位。他果然取得了这种地位,不过他的年岁已经相当大了。他的前程也并不美妙,因为有些情况表明,要想在特务工作中一帆风顺,光靠埋头苦干毕竟是不够的。

  座落在柏林铁比茨菲尔大街、挂着

  74-76号门牌的那幢阴森森的四层大楼,就是军事情报局所在地。它在施泰因格里茨心目中成了至高无上的神宇,帝国特务活动统治者的殿堂。他认为这个统治者就是杀害卡尔·李卜克内西和罗莎·卢森堡的凶手的暗中庇护人卡纳里斯,不是没有道理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卡纳里斯以德国间谍罪在意大利被捕,他机敏地掐死了狱中神父,换上他的衣服逃跑了。卡纳里斯鹤发童颜,体格健壮,喜交游,善谈吐,搜集艺十品,爱好音乐,象个养尊处优的地主老爷。他喜欢炫耀自己的古怪脾气,显示他如何疼爱家言。他是一位温存的家长,慈父般地、十分姻熟地向他手下特务传授杀人的艺术。他很器重受过严格职业训练的特务,而不大喜欢那种自作主张的人,——不管他们的做法是出于什么原因。

  除了军事情报局,还有盖世太保、党卫队保安局和里宾特洛甫办事处,也都在国外加紧进行特务活动。

  希特勒鼓励他们之间的相互竞争,但是特别偏袒盖世太保。

  施泰因格里茨从卡纳里斯那里接受了一项任务:前往英国窃取英国外交部信使的公文皮包。这一行动要在信使离开带保缥的汽车,进入外交部大楼时完成。信使的皮包用钢圈子固定在左腕上。

  施泰日格里茨在研究现场时,发现有个面熟的人也在从事同一活动。他想了想,记起来了;他在秘密刑警处的一张卡片上见过此人照片。沙尔曼——一个因为惨杀自己的姘妇而名噪一时的卑劣骗子。

  上司竟然派这样一个鼠辈来当他的B角,这种不信任态度深深刺痛了他。

  他从大英图书馆的一册《人民观察家报》旧合订本中,把载有审判沙尔曼的报导和他的照片那一页撕下来,装进信封,附上一纸短笺,告知这个德国刑事犯就潜藏在伦敦,然后将信投寄伦敦警察厅。

  施泰因格里茨后来完成了任务。

  他等候在外交部的前厅里,信使一到就尾随其后进入公务人员用的电梯,顺手砰的三声将保嫖关在门外。他在电梯内用戴着手盔的拳头猛击信使太阳穴,将其击毙,掏出特制的尖嘴钳剪断钢链——皮包就用这条链子连结着信使手腕上的钢——然后平安无事地出了外交部。

  他当天就返回了柏林铁比茨菲尔街74/76号。

  施泰因格里茨满以为这一下能够升官发财了。但是事与愿违:圆满成功变成一场惨重失败。

  还在当普鲁士秘密警察头子的时候,赖因哈德·海德里希就跟英国警方建立了牢固的联系。当上党卫队保安局长之后,他不仅没有丢掉这些联系,而且还在新的基础上有所加强。

  原来,沙尔曼是个担负着盖世太保使命的间谍,这次任务是希姆莱本人交给他的。英国人把沙尔曼出事的消息通知了海德里希,后者立即猜到是谁从中捣的鬼。

  海德里希兴高采烈地想:哼,这下子卡纳里斯落到他手里了!如果势焰熏天的希姆莱得知他派往英国的间谍被卡纳里斯的人搞掉了,卡纳里斯决不会有好下场。只要海德里希对此事秘而不宣,他就可以任意向卡纳里斯索取报酬,甚至是极高的报酬。这还不算:卡纳里斯现在不敢把谍报局在伦敦取得的成功报告给希特勒,他也就得不到奖赏。希姆莱也得不到奖赏。要不是间谍出了事,希姆莱是决不会忘记在希特勒面前把盖世太保的功劳吹嘘一番的。海德里希处于明显有利的地位,因为他的两个竞争者都是两手空空。

  卡纳里斯和海德里希是邻居,都住在柏林近郊的多伦大街。海德里希经常在星期天去探望邻居,同他的妻子及两个女儿玩玩槌球。

  在一次通常的拜访中,海德里希把施泰因格里茨干的事情告诉了卡纳里斯。军事情报局长立即明白了这件事对他构成的威胁。他决定采取行动。

  他可以处决施泰因格里茨,不声不响地把他干掉,——他有的是这种机会。但是他留下了这个特务的性命。这决不是他怜悯施泰因格里茨,也不是看重后者的功劳。卡纳里斯同英国警方的关系,比海德里希更为密切。他通过自己的关系,迫使沙尔曼在英国刑警厅的种种审讯手段下答应同英国情报处合作。英国情报处就把有关证据奉送给卡纳里斯。卡纳里斯先把这些证据拿给海德里希看,以摆脱自己同这件事的株连,然后再送给希姆莱过目,并向他担保说,关于盖世太保间谍叛变的事只有两个人知情:希姆莱和卡纳里斯。没有也不可能有第三者。卡纳里斯这一招甚至博得了希姆莱的某些好感。

  至于施泰因格里茨,卡纳里斯提升了他的军衔,这分明在告诉海德里希,自己的部下是无可指摘的。但是施泰因格里茨从此失去了长官的信任,他领着军事情报局少校的军衔,也只能打打杂而已。

  他在波兰占领区的使命是微不足道的。身为失宠的工作人员而得以苟全性命,仅仅是因为卡纳里斯在同希姆莱、海德里希的危险赌博中把他当作一个车子保留了下来,——象这样的人难道还会被委以重任吗?

  但是,施泰因格里茨自己却不打算就此放弃他毕生追求的目标。军事情报局第二处——破坏和恐怖行动处还会在它的史册中记下施泰困格里茨的名字。少校足以自恃的,是他那丰富的职业经验。他已习惯于用美元来估定这种经验的价值,因为美元在希特勒军队征服欧洲时期币值最为稳定。

  少校那没有生气的、故意显得呆板的目光,他在开车时那懒洋洋的一声吩咐,在停车时用马鞭子捅桶司机脖子的动作,——魏斯从这些细节中,已经看出了他面临的那些困难的端倪。因此,他显然不仅需要有忘我的忍耐精神和汽车司机的技艺,而且需要有苏联侦察人员的高超本领,这样他才能顺利地在少校身边任职。魏斯把自己新任的工作报告给总部。总部立即通知他说,施泰因格里茨是个老牌德国间谍。

  据各方面可靠情报,总部获悉:希特勒德国还在一九四0年底就公然把它的一些集团军部署在靠近苏联边境的地方。这些情况立即报告了斯大林。

  法西斯德国一贯奉行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一书中提出的军国主义纲领。“我们国家社会党人,”希特勒预言道,“有意识地在战前德国外交政策下面划一条分界线。我们……正在向未来的政策——夺取领上的政策过渡。但是当我们现在谈论欧洲新领土的时候,我们首先指的是俄国及其所控制的邻国。命运本身似乎指出了这条道路。”

  一九三九年九月间,施泰因格里茨少校在波兰的德国居民当中建立了破坏恐怖小组,颇著劳绩,但是并没有受到重视。他在训练恐怖分子时脚上受了一点轻伤,便以此为借口,到山区疗养所去长期休养。但是他的打算落空了:没有任何人想起他来。他只好毛遂自荐,结果捞到一个挂名的职务——侦察破坏学校视察员。这些学校分布在过去波兰的领土上,是针对苏联而设的。少校是个西方通,他不懂俄语,对苏联的情况一窍不通。他心里明白,如今他一旦出了差错,他就会被降职,调往前线。

  施泰因格里茨利用在罗兹逗留的机会,死乞白赖地走访那些达官贵人,想靠他们的提携谋得一个比较稳固的职位。

  施泰因格里茨并不是空手登门,他来找查抄物资管理处的鉴定专家赫伯特先生帮忙。关于赫伯特搞人造奶油投机买卖的事,他早已从刑警厅的卡片档案里了解清楚了。

  赫伯特知道少校不学无术,没有鉴赏能力,便拿出一些粗糙的艺术仿制品搪塞他。

  魏斯曾经往管理处仓库运送过从博物馆和私人收藏中没收来的绘画珍品。他把仓库存放没收品的分档情况看在眼里了。

  魏斯随少校进入仓库,准备往车上搬运后者挑选好的东西。他看见赫伯特毫不难为情地把一些不值钱的赝品塞给少校,马上识破了赫伯特的诡计。可是赫伯特把这些东西说成无价之宝,引得少校垂涎三尺。

  这时,魏斯为了在某种程度上博得施泰因格里茨少校的重视,跨出了具有决定意义的第一步。而在这之前,只要看看少校那带着睡意的呆板目光就可以知道,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魏斯即使换成了另一个士兵,他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两样的。

  魏斯果断地朝仓库黑暗的一角走去,用手电照亮了陈物架。一些古典大师的绘画、古代高脚酒杯和稀有毛皮故意用破布遮盖着,杂乱地堆放在架子上。

  魏斯有意大声地说:“少校先生,您来看,这儿的东西才值得您注意呢!”

  这个司机,开了这些天车,今天才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可是施泰因格里茨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

  魏斯知道,少校可能不喜欢他这个大胆举动。

  少校走过来了,他是为了不提高嗓门,来训斥魏斯不该多管闲事。

  可是,这个士兵一只手拿着一幅嵌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另一只手打着电筒,清清楚楚地说:“让·埃迪勒·里奥达,十八世纪画家,这是原作!”

  赫伯特脸色发白了。

  “少校先生!这可不行!这是送给元帅收藏的……”

  魏斯用纸把画包起来,满不在乎地回头对他说:“不过,先得看党卫队将军先生要不要,”说着把画往腋下一挟,笔直地站在少校面前。

  少校把手套一挥:“拿走!”说完慢慢地、若有所思地向门口踱去。

  魏斯毫不客气地用肩膀推开赫伯特,给少校打开仓库大门,抢先跑出去,拉开车门,把画往后座上一放,又是一个立正,将右手贴在船形帽上,用左手扶住车门。

  随后两天内,施泰因格里茨呆板而茫然的目光依旧从不在魏斯脸上停留,好象没有看见他似的。魏斯也一声不吭地执行着命令。

  第三天早晨,施泰因格里茨懒懒地问了一声:“叫什么名字?”

  “列兵约翰·魏斯,少校先生!”

  没有别的话了。

  到了晚上,魏斯开车送少校从党卫队准将的城郊旅馆时,施泰因格里茨才又懒洋洋地问他:“谁是你的长官?”

  “阿克塞尔·施泰因格里茨少校先生!”

  “好吧,就算是这样。”

  又是一连几天,少校只是声音很轻地嘟暧一句去什么地方,便没有话了。

  有一天,魏斯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呷呷声,他吃惊地扭过头去。少校歪着嘴在笑,两只眼睛盯住魏斯,一眨也不眨,就象人脸标本上的玻璃眼珠一样。

  “你听着!要是你总这样肯动脑筋,我会对你满意的。”

  施泰因格里茨把那幅画送给党卫队准将,生怕碰他的钉子,不料将军见画大为高兴。为了答谢如此珍贵的礼物,他不仅把极端机密的事情透露给少校,而且答应支持少校的活动。将军说,少校的活动对于德国在东方的前途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在那幸福的、就象是过去不久的岁月里,当魏斯还是萨沙·别洛夫的时候,他的绘画才能给他招来两项社会工作:出墙报和节日前美化校舍;再就是他的漫画惹出来的麻烦。朋友们见怪了,他就画几张自画像,用漫画来自我批评,以赎前衍。从童年时起他就喜爱颜料和色彩,竭力要把丰富多彩的周围世界在画纸上表现出来。

  父亲本来希望儿子步自己的后尘,将来进工厂。他看着儿子的一张张图画,难过地嘟嚷道:“好吧,随他去吧,画家也得有人当呀!……”

  但是儿子明白,父亲暗暗为他的天赋而自豪,很赏识他。

  当萨沙·别洛夫把心里的疙瘩告诉里涅夫院士时,院士安慰他说:“您不必烦恼,这并不是个性分裂,而显然是一种感受色彩和形体的能力。在科学工作中,也跟在其他任何创造过程中一样,对自然现象敏感是正常的事情。所谓创造,永远是一项带有许多未知数的研究工作。”

  教官有一次说:“别洛夫,如果你走上艺术道路,你也许会成为列宾!”他叹了口气,惋惜道:“但愿帝国大义早日完蛋!如果没有战争,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充分发挥他的才能了。”

  有一次,别洛夫成功地给一位优秀的苏联侦察员画了一幅肖像。

  处长巴雷舍夫同志仔细看了看画像,又注意打量了别洛夫一眼,说:“瞧呀,我们的人很有才干,是吧?”他把意思再说得明白一些“我说他有才干,你也有。但是你,萨沙,要赶上他还得多下功夫。”他朝画像点了点头,马上省悟过来:“不过你画得很棒。”处长又抱歉地说:“请原谅,朋友,就是在我们俱乐部的墙上也不许挂这幅画。因为这位同志又在执行任务了。”他尽量安慰道:“请你相信,到时候哪怕送到特烈佳科夫美术馆去都行。”

  “要到什么时候呀,到共产主义社会吗?”

  巴雷舍夫沉思起来。

  “那倒不一定。但是要在接近共产主义的时候……”

  旧书商人都认识亚历山大·别洛夫。他起先读工农速成中学,后来进了学院,每到领助学金的日子,他总要去旧书店搜寻那些稀有的名画复制品。星期天则在特烈佳科夫美术馆里度过。学校放假,他回到列宁格勒,每天到艾尔十塔什博物馆等候开门,几乎总是最后一个离馆。

  现在他不能画画了,心中充满了怅们之情。他几乎感到浑身准受,他想,这是由于他目前在这里毫无作为而造成的。其实,魏斯发出的情报加上其他材料已经确凿无误地表明:苏联正面临着一场严重的危险。

  “你卖画挺赚钱吧?”施泰因格里茨以他惯有的方式,突如其来地哑着嗓子问道。

  魏斯识破了这种讹诈手法:以阴险的提问方式使对方陷于被动,仿佛关于他的情况已经一清二楚,剩下来的不过是枝节问题。施泰因格里茨用的正是这一手。挺赚钱吧!好象魏斯卖画这件事对于少校来说早已是凿凿有据的了。

  “不,”魏斯说,“我从来没卖过画。党卫队少校维利·施瓦茨科普夫的兄弟鲁道夫·施瓦茨科普夫工程师是个收藏家。他向我订做过一些半圆形灯罩,专门用来给藏画照明。我去装灯罩时,鲁道夫先生顺便把他那些藏画的妙处讲给我听了。”

  施泰因格里茨沉默了半响,连嘴皮都不愿张开地说:“查抄物资管理处那幅画是假的。只好把它扔掉!”

  “是我的过错,少校先生!”魏斯表示同意,暗暗松了口气。他明白,施泰因格里茨故意这么说是以防万一,他怕里奥达的画果真是给哪位要人留下来的。

  这几天,有个穿便服的人常常来坐少校的车。此人对施泰因格里茨态度相当矜持。他们到罗丝监狱去过两次,从里面带出一个也是穿着便服,但举止象军人的波兰人,吩咐把车开往莫德林。沿途所经城市,只要有监狱或改作关押所的古城堡,都要停车逗留。魏斯从他们偶尔的交谈中听出,他们是在找一个波兰情报机关的军官,此人从德国陆军部盗走了大量机密文件,甚至把当时进攻波兰的计划草案也搞走了。但是波兰总参谋部不相信这个情报员,他回国后便被投入监狱。

  和他们同车的波兰人也曾是个派到德国的情报员,不过从各方面看来他是个奸细、两面派,给法西斯效劳。他劝施奉因格里茨说,一旦在哪个监狱发现他们要找的那个军官,应当立即干掉他。

  少校默默不语,穿便服的德国人也默默不语。车开到一处空旷地方,波兰人请求停一下,他下车后走进一片灌木林中去了。这时穿便衣的德国人说;

  “如果哪一个同意给我们办事,就让他报告波兰机关,说这一个为我们效过劳,他们去敲掉他的。只有傻瓜才总是要别人替他编造假情报!然后我们帮助那一个渡过英吉利海峡,英国人会把他再派回来的。让他把爱国者集合在一起,省得我们一个一个地抓!……”

  魏斯在莫德林堡监狱门口停了一昼夜多。他把波兰奸细的特征牢牢记下,甚至打好了密码电报的腹稿。

  黎明时,少校和穿便服的德国人来上车。魏斯询问地望望施泰因格里茨。

  “罗兹,”少校吩咐道。两人一睑怒气,疲惫不堪。

  一路上两个乘客闷声不响。快到罗兹时,穿便眼的人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他熬得过去,能活下来的话,也许可以同意他的请求。”

  “是的,”施泰因格里茨说,“枪毙——这太给他面子了。”

  穿便服的德国人嘿嘿一笑,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他炫耀地问道:“你是否注意到,一开始让他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因为我当他的面把那个出卖他的家伙一嗯?”说着用食指做了个勾扳机的动作。他叹了口气:“想得倒很周到。不过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少校点点头,表示同意。

  魏斯起初下意识地不断加大车速,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想连车带人撞到对面开来的一辆卡车上去,他甚至算好了最适当的跳车时间。然而,这不是复仇,这是对自己所致力的事业软弱无能的犯罪表现。他强迫自己逐渐降低车速。他的手汗湿了。眼前模糊起来。他感到自己由于饥饿,由于在车上的不眠之夜,由于此刻的心潮起伏,忽然变得浑身无力了。

  他把车停在饭店门口,打开车门,挺直身子,一只胳膊抵住车门,另一只手敬了个札,恭顺地望着施泰因格里茨的脸,问道:“还有什么吩咐,少校先生?”

  他没有得到回答,连忙跑在前面,推开饭店的门,从看门人手里接过钥匙,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施泰因格里茨身后,登上楼梯,又赶先打开了房门。

  进房后,他在衣架边垂手侍立。

  少校疲倦地坐到沙发椅上,脱下皮靴,魏斯递给他一双便鞋,提着皮靴回到汽车旁。

  他从行李舱取出鞋油和鞋刷,把皮靴擦好,他擦鞋那股狠劲儿,象是在弥补开车时刹那间出现的软弱念头,好象干这种活是一个自觉的惩罚,因为他意志薄弱,在一刹那间违背了肃反委员会工作人员必须时刻保持兢兢业业状态的守则。

  魏斯把擦得捏亮的皮靴送进房里,他的两个乘客都睡了:施泰格里茨睡在长沙发上,穿便服的人睡在少校的床上。

  魏斯拿着穿便衣的人的皮鞋和衣服来到前室,假装在衣架上寻找鞋刷和衣刷,把大衣、裤子和上装兜里的东西都摸了一遍,然后照原样把衣服放回椅子上。他下楼后,把车开进车库冲洗干净,用席皮擦亮,如满汽油。

  他按照自己规定的时间,夜里三点钟醒来,四点二十七分把电报译成密码,用密写剂写在一张普通的明信片上。

  “库尔特·施尼特克上校,库尔特·施尼特克上校,”魏斯将这个名字写了两遍,以免把对苏谍报局哥尼斯堡谍报分局的领导人之一的名字译错。魏斯报告说,施尼特克接到一道密令,要他立即组成波兰各所破坏学校的领导班子。魏斯还报告了哥尼斯堡谍报分局的密码通讯处,以及该分局要求拨给二十套红军指挥员夏装的情况。

  第二天早晨,魏斯把车开到饭店门口,少校吩咐送他到飞机场去。

  施泰因格里茨下车的时候,象平时一样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两天。这里接。早来一小时。”说完就走,故意卖弄他那刻板的军人风度。

  好吧,两天的自由。这是阿克塞尔·施泰因格里茨送给苏联情报员亚历山大·别洛夫的一份厚礼!

  魏斯把车停在希特勒大街上那家豪华的“同心”糖果点心店门口。店门和橱窗上没有“只供应德国人”的字样,因为这条街上所有私人住宅的波兰人都被赶走了,这里纯粹变成了德国人聚居的中心区。

  军警巡逻队和便衣特务警惕地保卫着这一带德国居民的安全。每到傍晚,华装情服的德国人三五成群、趾高气扬地在希特勒大街上游逛。要是查抄物资管理处的鉴定专家赫伯特先生抽空到这里来走走,他会发现这些逛大街的人的肩膀上、头上以至于脚上的许多装饰品,就是曾经放在管理处仓库的那些从波兰人家里没收来的东西。

  几乎每一个德国官员、特勤部门军人、盖世太保、纳粹党职员以及工商业代理人——开发帝国新疆土的德国各种康采恩的全权代表,都有许多亲戚从德国前来投奔他们。这些亲戚中有的人摩拳擦掌,希望发财致富,有的则懒惰成性,纯粹是来白吃白喝,骑到非德国人头上作威作福的。

  他们把老头子、老太婆、小青年、吃奶孩子,连同狗儿、猫儿、金丝雀和鹦鹉统统带到波兰来,他们很清楚,这里有的是价廉物美的东西吃。至于波兰人,则不必替他们操心:他们反正是要被消灭的。

  每天傍晚,在希特勒大街上都能看到这种令人恶心的奇特的检阅:一大群得胜的强盗,华妆盛服,跟在德国军队后面,在一片焦土和满地血泊中东游西荡。

  糖果点心店的女店员都是经过专门挑选的,她们年轻美貌,身穿天蓝色的连衣裙,腰系雪白的花边围裙,高高的发鬓上戴着首饰,卖弄地操一口柏林腔,殷勤老练地侍候着顾客。

  这些女店员处在克列普斯的特勤处的监视之下。该处的任务是帮助高级官员和军官恢复健康,但是那些人常常去陆军医院治疗,绝非由于他们在战场上光荣负伤,而是因为他们贪图便宜和有失检点。

  这里出售的不仅仅是糖果点心。不过这里依然尊崇顾全体面的普鲁士精神。女店员一点儿也不卖弄风骚,而是恭恭敬敬地倾听那个表示自己如何可信可靠的顾客的话,记下他的地址,以便亲自送货上门。她接过装在信封里的“交通费”,随手往镶花围裙的小兜里一塞,向那人点点头,然后殷勤有礼地转向下一个顾主——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的。

  魏斯买了一大合迪特默尔太太爱吃的苹果馅炸圆包子,朝门口走去。这时从连着铺面的咖啡厅里,一个漂亮的淡黄发女人叫住了他。魏斯马上认出来,她是布赫尔太太的客人爱娃。爱娃独个地坐在小桌旁。她把买好的几包东西挪了挪,请魏斯坐到她旁边。

  她那胖乎乎的漂亮睑蛋上贴着几络梳得很考究的卷发,表情显得和蔼可亲。她穿着毛茸茸的挪威短上衣,肥大柔软的裤子——魏斯无法断定裤子的产地,—一脚上是一双法国厚底便鞋、她的耳朵上、脖子上和胸前净是些珠光宝气的捷克斯洛伐克首饰。

  “您在等人吗?”魏斯问。

  “我从来不等别人,总是别人等我,”爱娃耍娇地回答。

  魏斯欠起身要走,表示不愿妨碍她。爱娃用胖胖的手做了个动作止住他。

  “哦,我来这儿只是想吃点可口的东西。我可爱吃甜食了!我觉得吃甜食是最大的享受。”她嗔怪道;“魏斯先生,您认为我是个轻浮的女人。其实,我不是那种人,我喜欢……”

  “孩子、厨房、教堂,”魏斯提醒她。他以为爱娃听了会生气,他就可以走了。

  但是爱娃坦然表示同意:“真的,我就是这样。魏斯先生,您对您的新差事还满意吗?”她忽然问道。

  “满意,而且我很感激安格利卡小姐对我的关心。”

  “为什么要感激安格利卡?”爱娃惊讶地问道。“这是我替您出的力呀。”稍停,她又说:“不错,是安格利卡来求我的。但是,我要是不乐意呢……难道她一点儿也没跟您说过吗?……”

  接着爱娃不慌不忙,象是闲聊似的,带着女人的尖酸口吻把一些魏斯感兴趣的事告诉了他,原来,迪特默尔太太的儿子跟安格利卡曾有婚约(这一点魏斯差不多猜到了),安格利卡失身的事起初虽然瞒住了他,但是后来他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一怒之下毁约退婚。他离开大学完全不是因为信仰法西斯主义。他以为当纳粹职员的提拔机会,要比扎里茨这班贵胃军人更多些。但是,唉,他失算了。比起冲锋队来,希特勒更加赏识普鲁土世袭军官。扎里茨父子重新得势。约阿希姆·冯·扎里茨上校甚至加入了纳粹党。他步乃翁后尘,现在对安格利卡的感情何止“亲戚”!因此,玛丽亚·布赫尔太太很担心,生怕上校的父亲得知此事,会剥夺安格利卡的赠与证书。如果安格利卡现在就出嫁,她同约阿希姆·扎里茨的关系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危害了。迪特默尔太太也很发愁,生怕弗里德里希一旦得知安格利卡起初跟冯·扎里茨将军,尔后又同他儿子的暧昧关系,会采取什么鲁莽行动。因为他是那么一个火爆性子,自尊心又是那么强!两位夫人决定从魏斯身上找一条出路,以摆脱这两个体面家庭所处的困境。安格利卡对这些事作何想法,尚不得而知。也不敢去问她。但至少是,安格利卡认为现在不必惊动冯·扎里茨上校,她便请求爱娃设法给魏斯谋个职位,因为爱娃喜欢逗她的将军吃醋。爱娃于是把魏斯的事向将军提了——这纯粹是为了再一次检验她那女性的魔力。

  爱娃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魏斯。

  “要是弗里德里希回来,知道了这些事呢?”魏斯问道。

  爱娃舔着发粘的手指,肯定地说:“他不会回来的,他什么事也不会知道的。”

  “怎见得?”

  “唉,难道您不知道吗?他在皮奈蒙德:那儿正在研究一种什么可怕的武器。不光是我们的学者在那儿工作,甚至还有非阿里安人。他们在那儿就象是进了集中营,当然,生活是舒服的。弗里德里希差不多是个工程师了,而且是纳粹党员,所以就被派到那里去。盖世太保如获至宝:他既有学问,又是他们的秘密间谍。这是难能可贵的。我相信,他现在至少是个党卫队上尉。迪特默尔太太终于能够认为自己是一位幸福的母亲了。”

  “难道她从前就不这样认为吗?”

  “当然不。她从前不相信弗里德里希会有政治前途。她相信弗里德里希其他方面的才能。”

  “追求姑娘的才能吗?”

  “看您说的!”爱娃甚至替弗里德里希委屈了。“他可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有一次,他把一个纸板做的圣诞老人拿到市政管理局的圣诞节舞会上,圣诞老人按照弗里德里希的吩咐行动,向最受尊敬的客人鞠躬致意。”

  “真是个魔术师!”

  “那还用说。大家都这么认为,尤其是孩子们。后来弗里德里希解释说,他是用无线电操纵的。不管怎么讲,我的党卫队将军说过,这种玩具试验对弗里德里希在皮奈蒙德很有用处。只要他不象他父亲那么笨,他会大有出息的。”

  “我真为迪特默尔太太高兴!”魏斯真心实意地高声说。实际上他的喜悦大大超出了爱娃的预料。皮奈蒙德……皮奈蒙德——一这可是个新消息!

  如果继续对这个话题表示兴趣,那就欠慎重了。魏斯立即改变了口气和话题。

  “小姐,您就象一棵盛开的苹果树!”他小声说,用手碰了碰爱娃那只胖胳膊。

  爱娃把胳膊一扭,正色道:“得了,约翰。我对这两下子已经腻味透了。我想跟您谈谈心,就象跟自己的小伙子在一起似的,——我也是从乡下来的。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到父亲那儿去,把雇东方工人欠下的债务付清。请您相信,我知道怎样去寻求幸福

  其实,我是个非常善良正派的姑娘。”她耸了耸丰满的肩膀。

  “而不是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上那种婊子。您看,我不抽烟,不喝烈酒,就只有一个嗜好——爱吃甜食。”她意味深长地问:“您明白了我的意思吗,魏斯先生?”

  “明白了,”魏斯心不在焉地应道;他暗暗担心地问爱娃:“是谁告诉您我在农场里干过?”

  “老天爷!”爱娃甚至把手一拍。“您以为,我的长官不了解您的全部档案,就同意把您推荐给施泰因格里茨少校当司机吗?”又骄傲地说;“要不是盖世太保推荐我,当然啦,还有我总向他忏悔自己一切罪孽的那位神父,我也不能在党卫队将军那儿担任现在的职务。”爱娃对魏斯嫣然一笑,这一次是她主动把手伸给了他。

  魏斯把爱娃送到党卫队将军的官邸。一些党卫队士兵胸前挂着乌亮的冲锋枪,守卫在门口。要不是这些土兵众目睽睽,爱娃也许会请魏斯上她那儿喝杯咖啡。她想,当着党卫队将军的警卫人员的面邀请一个士兵作客,有失自己的身份,所以矜持地跟魏斯告别了。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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