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看就知道,玛丽亚·布赫尔太太邀请的客人,都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两位男宾和三位女宾。他们彼此都直呼其名,但同时又格外地客客气气。根据这些人的衣着和举动很难断定他们是些什么人。

  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名叫赫伯特,穿着体面的斜襟上衣,里面的毛线背心上挂着一根链子。他态度矜持,肥胖的脸上露出漠视一切的神情。他对一位穿晚礼服的瘦弱的先生说,敦克尔克大溃败①之后,英国人的上策是跟元首媾和,同心协力去解决东方问题。这样,元首就可以允许英国人保留他们曾经占领过,后来又丢掉了的一部分俄国北方领土。而作为交换,英国当然应当让德国分享一些它的殖民地。

  那位名叫保罗的穿晚礼服的瘦弱先生谨慎地反驳说,元首能够完成拿破仑未竟之业,德国士兵会在伦敦大街上胜利地行进,就象他们今天在巴黎大街上行进一样。

  一位身穿锦缎连衣裙,把两只火腿般又粗又短的胳膊裸露在外的夫人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以权威的腔调说,元首虽然仇恨英国人,但是他知道邱吉尔把俄国看作头号敌人;而且莫斯利先生答应过元首,他要促使英国社会舆论为元首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目标服务。

  “维尔马是我们的里宾特洛甫,”一位穿着短不及膝的浅蓝色连衣衫,长得挺漂亮的淡黄发女人向一位胖夫人点头说。

  维尔马带着媚笑回答淡黄发女人说:“你呀,爱娃,就跟我们的始祖一样,总是那么迷人。党卫队少将先生见到你,一定很想吃苹果的。”

  爱娃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报以神秘的一笑。

  “我不打算否认这一点。”

  穿晚礼服的先生转过身来,懒懒地鼓了鼓掌说:“好哇,爱娃!”

  布赫尔太太钦佩地望着爱娃说:“呵,爱娃是瓦尔基利亚女神①当中最迷人的一个!尽管我是女人,我也能理解党卫队少将的心情。”

  【①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一群女神,她们临阵作战,井将阵亡者的英灵引入瓦尔加拉宫。—一译注】

  客人里面谁也没有注意到魏斯。但是大家都恭而敬之地迎接迪特默尔太太,对她的光临感到由衷地高兴。受到众人趋奉的爱娃大声说:“别谈政治了!我们到底都是女人。”

  迪特默尔太太不客气地纠正她说:“是德国女人,亲爱的。”说着,坐到男客人一边,问道:“请问,赫伯特,我们又要跟谁打仗了?”

  保罗不待赫伯特回答,说道:“迪特默尔太太,您是问,还有哪些国家要成为德国的一部分吗?”

  “暖,算了吧!”迪特默尔太太不满意地打断他。“您在这里不是侍候您的主子、我们不必装疯卖傻。”

  “您的弗里德里希不在,真遗憾,”淡黄发女人说。“他是个严肃的青年人。”

  “是呀,”维尔马搭上说,“弗里德里希当然是个严肃的青年。不过,爱娃,要是你把裙子再短上五公分……”

  “那么年轻的冲锋队员就经受不住这种冲锋了,”保罗接过去把话说完;哈哈大笑。

  魏斯从随后的谈话中听出,赫伯特先生在查抄物资管理处当估价员。管理处有一些仓库,专门收存占领区被处死的居民的财物。这个处负责把没收来的物资分发给各级官员。最贵重的东西作为元首的私人礼品,赏赐给建立过殊勋的人,或者作为元首的贺礼用于各种节日和祝捷盛典——这些日子被视为与复活节和圣诞节同等重要。受礼人名单由帝国办公厅拟定。赫伯特先生则以专家身份对各类礼品进行估值。他可以将值一千马克的东西估为一百马克。就连地位显赫的人士也希望博得赫伯特的好感。因为只要赫伯特愿意或认为对自己有利,他可以把价值连城的珍品挑出来,估定为只值一千马克的礼物。

  但是,赫伯特必须把管理处仓库中所有特别珍贵的东西报告希姆莱的私人代表,把这些东西单独存放起来,转送到盖世太保的金库。这里面有个缘故。在座的人谁也不知道,赫伯特在战后危机年代曾因贩卖人造奶油被判处无期徒刑。他的奶油是用有害健康的原料制成的,很多人,主要是儿童,食用后得了重病,中了毒。

  前普鲁士秘密警察头子、现任保安局局长党卫队将军赖因哈特·海德里希——此人身材高大,瘦骨磷峋,目光冷漠,鹰鼻薄唇——下令将赫伯特释放出狱,并派他到查抄物资管理处任职。海德里希深信,他对赫伯特有救命之恩,赫伯特一定会对他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因为赫伯特明白自己只要稍有差错,就会立即被投入监狱,作为毒害德国人民的罪犯而受到审判。

  因此,赫伯特对他那门复杂的业务是循规蹈矩,无懈可击的。

  魏斯倾听布赫尔太太的客人们谈话,很快就弄明白了,这些人显然在重弹各自主子的老调,他们在言谈举止上总是竭力模仿自己的主子。

  魏斯好奇地听着他们装腔作势的谈论,并没有获得任何新东西:关于希特勒集团如何玩弄手腕,以及它跟英国勾搭的情况,总部已经从别的更加可靠的来源获悉了。但是,魏斯意识到自己能在这伙不寻常的人物中间应付裕如,这毕竟使他感到愉快。爱娃吸烟时魏斯及时递过烟缸,免得她把烟灰掉在衣服上。爱娃连声道谢。

  赫伯特大骂了一通波兰人,说他们把瓦维尔堡最珍贵的织花壁毯都藏起来了,但是总会有办法迫使他们说出藏匿地点的。魏斯问赫伯特,他是否知道拉斐尔的《圣母与金翅雀》的下落。赫伯特含有敬意地望了魏斯一眼,向他说明了这幅画是怎样一件稀世之珍。接着又说,要是情报机关里有一批象魏斯这样有知识的青年人,那么德意志帝国占领区的许多艺术珍品就不会丢失。当然,党卫队的一些特别小队已奉命立即将各个博物馆及私人的收藏品保护起来,寻找到原主,采用适当的审讯方式,务使帝国不丢失一张画,一件雕刻品或任何一件具有艺术价值的东西。

  魏斯又问维尔马太太,她是否认为,由于英国法西斯党的首脑奥斯瓦尔德·莫斯利为德国效劳,元首会授给他一枚骑士十字勋。维尔马回答说,莫斯利先生当然有资格获得这一崇高奖赏,但是她认为,只有当德国军队在英国登陆成功,或者象莫斯利答应过里宾特洛甫那样,在英国实现法西斯政变的时候,才能给他授勋。

  这时保罗加入谈话,他问魏斯希望到哪个国家作战。

  魏斯开玩笑说:“女儿国。”

  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

  保罗提议说:“别忘了,到那时邀请我一道去。我要教会她们调鸡尾酒。”

  赫伯特问爱娃:“请问,胖大姐,你的将军现在还吃你和每个士兵的醋吗?该不是捕风捉影吧?”

  “唉,赫伯特,”爱娃叹了口气说,“你真没羞没臊!”但是他望着赫伯特那双失神的眼睛,得意地一笑,可见赫伯特是说到点子上了。

  安格利卡小姐脸色苍白,带着病容,身材还跟少女那样显得过于细长。瘦削的腿和纤长的手臂象是有些不听使唤。脸蛋上的皮肤绷得很紧,纹丝不动,好象涂了一层蜡似的透亮。蓝色的大眼睛,眼白有些发青,露出迷茫的神情,使她的脸上有一种言不由衷的表情。

  吃饭的时候,魏斯坐在安格利卡旁边。

  安格利卡对他淡然一笑,懒洋洋地拖着腔调说:“您乐意挨着我坐吗?”

  魏斯若有所思地展开餐巾,摊在膝上,高声说:“呵,小姐,我高兴极了!”接着问她:“您要吃点什么?”

  她还是懒洋洋地说:“我几乎什么也不想吃。”

  “您吃点凉拌菜好吗?”

  “请给我斟点葡萄酒。这完全是领您的情,”这才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他一眼,问道:“您是前线军人吧?”

  魏斯摇摇头。

  “不要紧,您会成为前线军人的,”安格利卡的口气很肯定。她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但是您要注意,胆小鬼和窝囊废总是最先被打死。”

  “嗳,痛痛快快聚餐的时候,干吗想这些不愉快的事呢!”魏斯随口说。

  “我才不可怜那种人呢。永远不会可怜!我不能同情那些不愿打仗,不会打仗的人。”

  魏斯起初觉得这种坦率态度有些可疑,就用一种讨好卖乖的口气说:“我们大家都是要死的,小姐,但是我们的灵魂不死。在那儿,在天上,”他把眼睛朝上一翻,“至高无上的神在等待我们……”

  “胡扯!”姑娘厌恶地说。“哪儿也没有人在等我们。”

  “安格利卡!”布赫尔太太从餐桌对面温和地提醒她。“请你把这一块吃的放到魏斯先生的盘子里。”说着胆怯地看了女儿一眼。

  安格利卡对母亲连头也不回一下,使劲撇动着苍白的嘴唇,问道:“呵,我还可以恭维恭维男人,不是吗?”停了一会儿,她严肃地对魏斯说:“我和您属于同一代人。那次战争的失败使我们的父辈痛心疾首。一部分人是如此。另一部分人则被夺去了生命……”她冷笑道:“我还算幸运。妈妈说,那些年出生的孩子都没有指甲和头发,是些畸形儿。母亲没有乳汁,就拿代用品喂孩子。孩子们骨瘦如柴,可怜极了。所以,我们有权利报这个仇。是的,要报仇,”她冷酷地重复说,“我希望到妇女辅助部队去服务,去报这个仇。”

  “向谁报仇?”魏斯问。

  “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您是德国女青年协会的会员吗?”

  “是的,”安格利卡口气坚决,用力把头一甩,她那蓬松的、秋草般枯黄的头发便提散到肩膀上来。她理着头发说:“我不喜欢听电台广播,我受不了播音员的大喊大叫。我们有权利对全世界甚至悄声细语,而全世界必须洗耳恭听。”

  “请原谅,小姐,我是未来的士兵,我认为下口令必须大声。”

  “那就是说,我也应当大声喊叫?”安格利卡冷笑一声。

  “如果您想对我下令的话……”

  “您喜欢人家对您发号施令吗?”姑娘问。

  布赫尔太太大声问道:“两个年轻人在谈论什么呀?”

  魏斯微微一笑,也扬声问道:“布赫尔太太,请允许为您女儿的健康干一杯,好吗?”

  客人们鼓起掌来。

  安格利卡不满意地望望魏斯,垂下眼睛,小声说:“您太客气了。”

  姑娘故意把身子扭向旁边的一位女宾,不再跟魏斯交谈,也不理睬他了。

  对客人们的情况时时留心的布赫尔太太立即发现,她女儿和魏斯有点不大对劲,因为脸上出现了负疚的表情。于是高声问道:“魏斯先生,您好象说过,想经营一座汽车库或者汽车修配厂,是吗?”

  魏斯明白,布赫尔太太是想让客人们知道,他是一个有强烈事业心的人。为了在这些人面前露露睑,同时也为了使布赫尔夫人满意,魏斯便兴致勃勃地谈起他那套生活计划来。

  但是,他的一席话给客人们留下的印象,却大违他的初衷。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大大失策,把这伙老于世故的伪善人物估计得太低了。这伙人不仅自己常常口是心非,而且通过日复一日的仔细观察,也能看破同他们经常接触的人哪怕是极其微小的虚伪表现。这伙人目睹主子们的卑劣、狡黠和谎骗,知道主子们肮脏的隐私和偎琐的虚荣心,而他们的人格又素来得不到老爷们的尊重,所以他们就练成了一种装模作样的本领,同时也能默默地、带着深深的鄙夷洞察出别人的虚假。

  客人们听着他谈论都默默不语,其中的讽刺意味魏斯很快就觉察到了。是的,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嘴里还在继续谈自己的生活计划。

  对这伙人来说,真诚就是愚蠢的标志。所以他们即便是不把他看作傻子,也必然把他当成隐瞒着自己真实意图的伪君子。而这后一种看法,地把他看作天真幼稚的傻瓜还要糟糕。在座的人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愿谈论私事来惹人注意。可是魏斯冒冒失失地这样做了,而且是毫无目的地这样做了。他不过是想检验一下,这帮人会不会把他引为同类,结果打错了算盘,弄巧成拙。也就是说,他犯了教官曾一再谆谆告诫他避免的那种错误:忘乎所以,想入非非,丧失了不容含糊然而却是唯一可靠的支柱——对现实的清醒估计。

  魏斯一面讲,一面紧张地思索,要设法摆脱他自己造成的险境。他突然和颜悦色地笑了,问道:“诸位是否喜欢这位‘米赫里’的幻想呢?”接着认真地补充说:“至于我嘛,我要去的地方完全根据帝国利益的需要。”

  “真棒!”布赫尔太太说。“您巧妙地跟我们开了个玩笑,魏斯先生!”

  “这位年轻人很会处世为人,”保罗赞许地说。

  “魏斯先生,”爱娃小姐大声说,“您穿上军官制眼一定很神气!”

  保罗警告说:“您可要小心呀,她想明天早晨就给您熨好一套军官制服哩!”

  “您好没羞没臊,保罗,”爱娃懒懒地说。

  这以后对魏斯的兴趣便告消失,谁也不去注意他了。

  魏斯松了口气,坐到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开始翻阅一本彩色风景画册。他在一张画片上看到了非常熟悉的里加港……。心思不禁飞向这个离别不久的城市。他想起了林娜·约尔德。她是船舶机械师的女儿,工学院学生,身材娇小玲滋,有一张光润如玉的娃娃脸,浅色头发上戴着一顶小小制帽,深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沉思而严肃的神情。

  她曾责备魏斯不应该拥护“波罗的海地区德国人民间联合会”的一切措施。

  “我觉得,”她嘲笑地说,“您是想学那些处处模仿帝国褐衫队的人。”

  “我只觉得呆在自己同胞中间心里痛快。”

  “真奇怪!’她不相信地说。“您是个认真的人,而且我觉得是个有头脑的人,现在怎么会诚心诚意地听那些愚蠢透顶的论调,什么德国人是特等种族呀等等,还有那些包藏祸心的可怕的报告。”

  “但是您也在听呀。”

  “那是为了我爸爸。”

  “他强迫您去听那些报告吗?”

  “恰恰相反。我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家庭避开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

  有一次,她请魏斯上她家里去。

  林娜的父亲顾戈·约尔德不久前出航归来。这是一个典型的海员,慢条斯理,沉着安详,有着一对暗淡的,喜欢眯缝起来的眼睛。他和女儿一样个子不高,但很墩实,宽肩阔背,两臂粗壮有力。他的嘴巴不大,总是紧紧地抿着,嘴角有两道深深的八字纹。他所在的那条船,船主是德国人,船员也都是德国人。他们到摩尔曼斯克运了一趟木材,返回途中遇到冰块阻塞,轮船受阻,船身被冰原挤破,螺旋桨也折断了。

  但是船长不愿意叫苏联救生船。他们随着冰原飘流,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船修好。

  后来刮起一场暴风雪,冰原散开了,要不是一艘苏联猎兽纵帆船赶来援救,结局就不妙了。

  顾戈·约尔德阴郁地告诉魏斯:“猎兽船上的苏联小伙子帮我们修船那股劲儿,就象遇险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自己。后来我们又能够航行了,船长把他们的船长和水手长请进舱,设酒招待。我们船长说:‘我们可是德国人呀……’

  ‘那有什么关系?’苏联船长说。后来他看见我们船长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卐徽,便问:‘您是法西斯党员?’

  ‘是的,’我们船长回答说,‘是法西斯党员。’

  于是他俩——苏联船长和水手长就默默地穿上呢大衣,戴上帽子。

  我们船长问:‘你们搭救了我们,不后悔吗?……’

  苏联船长说:‘你们的燃料不够用,我把你们作为遇难者对待,可以送给你们一吨半燃料。你们的底舱结了冰,船员连取暖的材料也没有。’

  后来我们启航,看见那条纵帆船扯起了帆。这说明,俄国海员把他们仅有的一点燃料送给我们了。”

  顾戈断断续续地讲着这些事,他脸色阴沉,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魏斯问道:“这不是海上的惯例吗?”

  “可是在陆上呢?”顾戈反问了一句。

  魏斯很喜欢顾戈,但要避免同他见面。“民间联合会”的德国人谈到顾戈都把他当作异己分子,同顾戈来往可能对魏斯产生不良后果。

  基于同样的原因,他对待林娜也必须小心谨慎。林娜起初以为魏斯是不好意思,所以晚上从“波罗的海地区德国人民间联合会”回来,常常主动要魏斯送她回家。她挽着魏斯的胳膊,有时几乎踮起脚来瞅瞅他那张忧心忡忡的脸。

  林娜头脑机灵,思想开朗,魏斯已暗暗钟情于这位姑娘。然而使他感到苦恼的是,同她见面时不得不装模作样,吞吞吐吐,把自己的信念、思想、感情、知识等等都隐瞒起来。他没有权利不这样做,因此他总是闷闷不乐地回避她的问话,匆匆忙忙地把她送回家。林娜紧迈着她那双娇小的脚,好不容易才能跟上他。她嗔怪魏斯。她说自己根本不急于回家,而乐意同他一起遛遛。她咯咯地笑着,扬起脸来,深灰色的眼睛里充满着期待。

  独自回家的路上,他才能尽情幻想,默念着想对姑娘诉说的话。但是他几乎马上就制止了自己,因为即使在思想深处他也无权脱离魏斯的身份。即便是为了精神上稍事休息,他也没有这个权利。如果姑娘会因此而毫无意义地堕入情网,如果这种事情可能成为姑娘的苦果的话,他又怎敢享受什么精神上的快慰呢。

  他不再跟林娜见面了。

  过了些时候,顾戈·约尔德受雇到一艘挪威油船上工作,他一家人就迁居到奥斯陆去了。

  魏斯赶到港口送别时,林娜的轮船已经离港。

  从那艘白色大轮的甲板上传来一阵阵乐声。墨绿色的波浪沉重地拍打着码头的木桩。

  魏斯站在潮湿的冷风中,迎着扑面而来的苦涩的水雾,惆怅而激动地想道,大概他同林娜永无再见之日,自己在她的记忆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今坐在这个房间里,望着安格利卡,他不感到丝毫的激动。他在冷静而周密地思考,以后应当怎样对待这个姑娘才能博得她的青睐,得到她的关照。这在目前是很有好处的!当然,迪特默尔太太真真假假地把魏斯的优点大肆渲染了一番。她平时照顾他,现在由衷地为他而自豪。但是,究竟怎样才能赢得安格利卡的好感呢?

  魏斯发现,所有的客人都格外尊重这个姑娘,连她的母亲,这个有权势的女人,也要讨好她。安格利卡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这时,上甜食了。魏斯又坐在安格利卡旁边。

  “您对里茨曼施达特有什么看法?”安格利卡象是刚刚才发现这位邻座,随口问道。

  “如果您喜欢它,那么我也认为这是一座出色的城市。”

  “可是我不喜欢它。”

  “那么,我也不喜欢。”

  “您没有自己的看法吗?”

  魏斯大胆地注视着安格利卡的脸说:“我觉得,小姐,您已经习惯于全家人都赞成您的意见。”

  “您是这样看我吗?”

  “我有这样的感觉。”

  “您显然认为,女人只能附和男人。”

  “您可不是那种女人。”

  “您说对了。我甚至不愿意向自己承认错误。”

  “俾斯麦说过:‘傻瓜才说,他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而我则宁愿从别人的经验中学习。’”

  “您真是博览!”

  魏斯耸了耸肩膀。

  “书籍是良师益友。但是一千句忠言也值不上一千个分尼①。”

  【①德国副币,价值为百分之一马克。——译注】

  “高见。您喜欢我们这儿吗?”

  “我本想说,这里我最喜欢的是您。但是我不能这样说。”

  “为什么?”

  “您盛情款待我,为此我应当感谢迪特默尔太太。她显然对您谈到过我,而且为我提出过某种请求。”

  “也许。”

  “所以,如果我对您说,我觉得这些人当中您最可亲,您一定会认为我口是心非。”

  “您原来是个挺爽快的人。”

  “您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感到很高兴。”

  “您以为,我有这种赏识能力吗?”

  “但愿您如此。”

  “您是初次见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把握呢?”

  “这是直觉,”魏斯说。

  “要是您看错了呢?”

  魏斯两手一摊,说:“那样的话,等我将来有了孩子,他们的爸爸是个汽车司机,如此而已。”

  “您希望他们的父亲是个将军吗?”

  “那就听您的吩咐了,小姐,”魏斯开玩笑地说。

  “好吧,”安格利卡说,“这件事我们还要讨论讨论的。”过了几分钟,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直话直说吧。我很尊重迪特默尔太太。基于某些情况,我不得不满足她为您提出的请求。那些情况您知道吗?”

  魏斯犹豫了片刻,决定说出来,因为迪特默尔太太并没有隐瞒这件事。

  “弗里德里希爱您吗?”

  “是指现在吗?我想不会了。但是我爱迪特默尔太太,把她当作第二个母亲。”

  “请原谅,”魏斯说。“我并不想利用……”

  “别说了!”安格利卡用命令的口气说。“总之,我当然是满足了她的请求。您看,我甚至还不认识您,就答应邀请您登门了。我倒也不感到后悔。这些蝇营狗苟的家伙真叫我烦透了……”

  “不过,我也想找个好一点的差事,”魏斯说。

  “找差事……”安格利卡轻蔑地重复说,“正是找差事。”她把身子俯向魏斯,圆睁双眼,瞳孔收缩成两个漆黑的小圆点,瞅着他低声问道:“您以为弗里德里希是个官迷吗?扯淡!我认为他参加纳粹党,纯粹是为了搭救那些被撵出大学的老学者。据我看,弗里德里希是科学的奴隶,他毁了自己的前程。”

  “那么您呢?”魏斯问。

  安格利卡往椅背上一靠,斩钉截铁地说:“我虽没有爱娃·勃劳恩那么漂亮,但是我想而且也会踩着别人的脑袋走向自己的目标。”

  “况且元首说过,他要把我们从良心那个怪物的爪子下面解救出来,”魏斯提醒道。

  “是呀,那还用说,”安格利卡机械地附和一句,又挪榆地说:“我是个姑娘家,您可以用危险性较小的办法对我施加影响——递给我一个苹果吧!”

  “您真的象自己所说的那样坚决吗?”

  安格利卡垂下了眼睛。

  “不,并不总是这样。但我经常勉励自己,凡事要果断。”

  客人们离开餐桌,端着一小杯咖啡在圈椅上坐下来。安格利卡把魏斯领进厨房,在那里殷勤招待他。她往碟子里放了几块糖。咖啡是斟在一只大瓷杯里,不象其他客人那样用小瓷杯。

  魏斯谈起了自己的同事,谈到那些人的种种粗野习气。他抱怨说,由于他不是普通司机,而是司机兼机械师,他们就忌妒他,不让他继续开小车,而叫他去开卡车。与其在这些忌妒成性、没有教养、不惜采取一切卑鄙手段逃避行伍生活的人中间厮混,还不如上前线去,不如光荣战死。

  安格利卡聚精会神地听着,根据她所提的问题可以看出,魏斯在布赫尔小姐心目中的地位无疑大大提高了。安格利卡显出十分关切的样子,对他的经历询问得相当详细。魏斯的回答,自然是跟他过去在表格里填写的情况完全一致。

  总部交给魏斯的任务,是要他寻找一切机会同军事情报局人员交往,在军事情报局系统中谋一个差事,魏斯眼下完不成这个任务。不仅如此,他还有被调到作战部队去的危险,——这实际上使他面临着失败。以后即使能够从部队逃跑,也要被当作逃兵缉拿,那时候他就不适宜从事原定的工作了。这也就是说,他长期以来所受的种种艰苦复杂的训练将要付之东流,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也将归于破灭。但是眼下出现了一个诱人的机会。

  安格利卡问他是否有朋友。魏斯忧伤地说:“我有过一个好朋友,名叫海团里希·施瓦茨科普夫,现在他在柏林,在他叔父党卫队少校维利·施瓦茨科普夫家里。”接着小心地补充说:“要是海因里希在这儿,我的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过。顺便说一句,维利·施瓦茨科普夫帮过我一次忙:我是他推荐到汽车库工作的。”

  “他还能再推荐您吗?”安格利卡关心地问。

  “不知道……也许会吧,”魏斯的口气有些怀疑。“我是小人物。但只要海因里希提到我,我想,党卫队少校是不会拒绝他的。”

  客人开始散去,迪特默尔太太到厨房里来叫魏斯。她看见两个年轻人谈得挺投机,而且慢知道安格利卡打算关心魏斯的前程,便把一只手扶在魏斯的肩上,得意地说:“约翰,今天您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又向安格利卡请求道:“你知道,我象母亲一样疼爱这个孤身的年轻人,帮我给他在哪儿找个差事吧。你能行!”

  魏斯脸上漾着腼腆的微笑。他低下头,垂下眼睛,想掩饰住眼睛里那种紧张期待的神情。

  “我试试看,”安格利卡在迪特默尔太太的额上吻了一下,把她那纤细、白嫩、粘湿的手伸给魏斯。

  过了几天,迪特默尔太太高兴地告诉魏斯,扎里茨上校根据安格利卡的请求,同施瓦茨科普夫家通了电话,后者对魏斯的评价很好。魏斯的全部档案已经从中央移民站转到了军事情报局。只要盖世太保方面没有异议,魏斯就会被录用为军事情报局总部的司机。但是还要等盖世太保批下来。

  魏斯心神不定地等了好几个星期。

  魏斯很清楚,他这是自投罗网,把脑袋伸进了盖世太保的虎口,只要在档案里发现丝毫不符,或者他在这里有什么疏失,都可能使他遭受百般审问和拷打,然后被判处死刑。

  他把全部情况报告了总部。

  但是一切都很顺利。这一天魏斯跟平常一样,黎明时来到车库,做出车前的准备工作。

  克勒尔走到他跟前,没好气地嘟哝道:“哼,你倒挺机灵!找到高枝儿了!”他用眼睛示意一辆刚出厂不久、行李舱上面放着两个备用轮胎的崭新的灰色“贝姆”牌小轿车,忌妒地说:“估计你的主人是一位后方官员……”

  但是,克勒尔错了。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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