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从柏林来了一位兰斯道夫先生。此人身穿便服,但是前去迎接他的施泰因格里茨和迪特里希都换上了礼服。

  兰斯道夫又老又瘦,满头白发,嘴唇干瘪,细长的脖子托着一个高傲的小脑袋,举止威严,一双深色暴眼射出蛇一样凝注的目光。

  施泰因格里茨吩咐魏斯晚上为兰斯道夫先生准备好浴盆,尽心侍候他。

  魏斯起初觉得,他很难干好这件体面差事,因为他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对扮演仆人角色都毫无备准。但也无可奈何。他对自己的言行举止细加考虑之后,就着手执行上级的嘱托。户外已有凉意,该把这个受人敬重的老头浴后要换的内衣先在暖气炉上烤一下,叫他觉得舒服些。兰斯道夫进屋后发现他的皮箱敞开着。起初有些不快,但是看见有人在为他准备浴池,也就放心了。

  魏斯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衣服,就象侍候刚从战场上抬来的伤号一样。兰斯道夫入浴后,觉得水温正合意,微微闭上两眼,露出鸡那样的白眼睑,叫魏斯把桌上那本书拿来念给他听。

  这是一本1902年慕尼黑德文版法国小说,名叫《享乐艺术》,但内容毫不轻佻。作者逐日细腻地描写一个上了年纪的独身男子的生活。主人公自囚于室中,同他交往的唯一活物是一只金丝省。人鸟交谈构成了全书的主旨。

  魏斯坐在离浴池不远的一个圆凳上念书,偶尔抬眼望望,只见兰斯道夫皱巴巴的小脸露在水面上,带着梦幻般的微笑。

  后来魏斯把兰斯道夫扶出浴池,用暖毛巾擦干身子。裹上烤暖的浴巾,搀他上床。在床上帮老头穿上暖和的长睡衣,盖上绒毯,最后问他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我喜欢听你念书,”兰斯道夫说。“接着念!”

  魏斯刚拿起书,就听见有人胆怯地敲门,随后施泰因格里茨和迪特里希畏畏缩缩地走进来。

  兰斯道夫用方才夸奖魏斯念小说那种平淡口气,对肃立在他床前的两名军官说:“先生们,现在向你们宣读凯特尔元帅的命令。”他开始念一份打印在薄薄的卷烟纸上的文件。“‘第一,苏军俘虏身上均须烙上永久性标记。

  “‘第二条,烙印之形状约为四十五度锐角,边长一毫米,位于臀部左侧。用烧红的柳叶刀在绷紧的皮肤上烙划并涂以墨汁。’

  “这样一来,所有送进中转集中营的战俘身上均有标记,而我们却要从这些战俘中为谍报学校和敌后破坏学校挑选可用材料。因此,先生们,挑选材料的工作必须预先在集合集中营进行。”兰斯道夫说到这里吧哒了一下嘴。

  魏斯会意,连忙站起来朝他嘴里塞了一支香烟,划燃火柴递过去。

  “先生们,”兰斯道夫尖着嗓子说。“我认为,这个二等兵比某些军官更有教养。”他继续以不满的口吻说:“今年五月十二日颁发的这项命令的第三条,规定应如何对待被俘苏军政工人员。其中说:‘军队政治领导人不作俘虏看待,应予消灭,最迟要在中转集中营里执行。他们不押送后方。’”

  迪特里希忍不住插了一句:“这条命令我们接到了。”

  兰斯道夫含着嘲笑意味瞥了他一眼,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用平淡的声调说:“这条命令引起了安全局、党卫队、盖世太保同你们机构之间的磨擦。

  “倘若中转集中营管理处报告说,他们除掉了一部分新到的俘虏,这会被看成是集合集中营管理处的一种失职。而如果后方集中营除掉的俘虏的百分比高于前方集中营,那么前方集中营行政部门就难免玩忽职守之嫌。

  “在这种情况下,集中营系统各级机关都热中于把消灭战俘的百分比提高到最大限度,因为被消灭的人数若稍有减少,就可以被视为对1941年5月12日命令执行不力而招致调查和追究责任。”

  兰斯道夫把烟灰弹进魏斯及时递过来的大海贝壳里,讥讽地看了看两位军官。

  “先生们,我没有请你们坐下,是因为你们会把我的客气看成是对你们坚韧的军人素质缺乏信任。言归正传,上述情况会使你们面临的任务变得非常复杂。你们要在集中营里多选一些材料,经过专门审查,从中召募一批人,训练成谍报人员和破坏人员。”他沉默了一会儿,总结道;“我建议在最初阶段注意下面一点:日后你们的机构同盖世太保协商挑选人员,可能发现有些人不合格,这种疏忽不要完全怪罪盖世太保。卡纳里斯海军上将不希望各方之间出现紧张关系,因此要由你们自己去纠正盖世太保的错误,而且不必拘泥手续,不要搞公开处决那一套官样文章。好了,先生们,你们没事了。”

  没容俩人开口,他就点点头让他们走了。

  清晨,兰斯道夫叫人按摩他那只病腿。魏斯以非常娴熟的按摩本领胜任了这个差事。他有丰富的按摩知识和实践经验。教官们认为,按摩可除百病,对于神经系统也是灵丹妙药。魏斯听过按摩专家的讲座,而且在“狄那莫”体育场锻炼之后运动员们也经常互相按摩,所以魏斯是训练有素。

  兰斯道夫非常满意。他说古罗马人就讲究按摩:统帅出战前夕或贵族向议院发表重要演说之前,都要按摩一番。

  魏斯斗胆插嘴说,铁木儿是位出色的骑手,他也很看重按摩。

  兰斯道夫注意打量二等兵一眼,问他凭什么获得了奖章。

  魏斯谦逊地答道:“哎,凭了点勇敢!”

  “你还具备什么条件?”

  “头脑,将军阁下!”

  “我不是将军,”兰斯道夫干巴巴地说,接着冷笑一声:“可是没有我们,将军们打仗就同瞎子一样。你头脑里有何想法?”

  “想为您效力。”

  “以什么方式?”

  “我知道,您对每个人的了解甚于每个人对自己的了解……”

  “对,一点不假!”

  “我觉得,施泰因格里茨少校和迪特里希上尉还没有完全领会您的意思。”

  “你说吧,我听着,”兰斯道夫甚至用胳膊肘支起了身子。

  魏斯明知在冒风险,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吸引兰斯道夫的注意。

  “您已经让他们明白,学校的淘汰率越高,日后就越有理由责怪盖世太保工作疏忽大意。”

  “这说明什么呢?”

  “学校仍然要吸收一定数量的不合格材料,否则,学校既然查不出不合格材料,今后的全部责任就要归谍报局承担。”

  “哦,你这个滑头!从哪儿学来了这一套?”

  “我的上峰冯克区队长过去对波罗的海德国人民间联合会的会员就采用这个办法。他把所有愿意入会的人都吸收进去,可是在侨民遣返前又拟了一个长长的可疑者名单。柏林很赏识他,并且指责盖世太保在里加市的谍报人员工作不力。”

  “你怎么知道的?”

  “冯克先生特别信赖我。”

  “为什么?”

  “您是我可以报告这件事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冯克器重我善于忘掉本来应当记得的事情。”

  “原来你有虚荣心.”兰斯道夫赞许道。

  魏斯真心实意地大声说:“我明白您是一位大人物,很想得到您的关照。”

  “什么时候你产生了这种念头?”

  “刚才,”魏斯坦然承认。“我觉得您宽宏大量,才斗胆……”他低声说:“我懂点儿俄语。”又连忙补充道;“我在填表时写了。是在拉脱维亚一个俄侨家里干活时学会的。”又解释说:“跟现在苏联人讲的俄语不完全一样,但我都能懂。”

  兰斯道夫瞑目而卧,纹丝不动,如同木乃伊。

  魏斯抱怨道:“少校先生只看重我是一名司机。如果有人注意到我其他方面的才能,我就幸运了。”

  兰斯道夫睁开猛禽般的暴眼。

  魏斯依旧腼腆而讨好地微笑着,经住了他那钻心探腹的目光。

  兰斯道夫说:“你这个人稍加训练便可以派到俄国人那边去。”他瞟瞟魏斯的奖章,嘲弄地说:“你不是个勇士吶。”

  魏斯一听凉了半截,失败的感觉使他的脚趾都抽起筋来。事与愿违,他冒险引起的一席谈话竟落得如此结局。看来魏斯是失算了,把这个骄奢淫逸的老家伙估计得太低了。

  真不应该缠住他。可是,此人甚至比施泰因格里茨更为接近魏斯所执着追求的情报来源,又怎么能不缠住他呢?兰斯道夫是否当真认为魏斯适于敌后工作,或者只不过想考验考验他,这一点怎么能了解清楚呢?

  魏斯没有工夫思考,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用满意的口气说:“太感谢您了,兰斯道夫先生。但愿您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

  “我干吗要后悔呢!”兰斯道夫眯起眼睛问道。

  “问题在于,”魏斯说,“我的相貌太典型,里加的每个拉脱维亚人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德国人,俄国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又连忙补充道:“不过不要紧,作为一名纯正的德国人,我甘心情愿为元首献出生命。请您相信我,一旦需要,我一定作为一个德国人而光荣捐躯。”

  兰斯道个久久端详着魏斯,遗憾地说:“对,说的不错。你是典型的德国人。可以把你作为雅利安人的活标本陈列在我党种族厅里。不过,我再替你想一想吧。”兰斯道夫许下话,挥挥手让魏斯出去。

  魏斯在这次危险的谈话之前就想了很久:目前的新环境对他有利,但孕育着被隔离的危险,他应当如何行动呢!他不愿再象上次一样,陷入那个专门训练白俄流亡分于派往苏联后方的谍报局秘密机关,以致无所作为。

  一切迹象表明,军事情报局正着手建立一个庞大的侦察破坏学校网。

  这说明希特勒匪徒的闪电攻势已经瓦解,他们企图在苏联一部分居民中寻求支持也不行了。在苏联国土上等候他们的不是他们寄予厚望的“第五纵队”,而是游击队的猛烈袭击。

  于是他们决定施展全部秘密战伎俩,在苏联国土上进行大规模的破坏暗杀活动。这已经不是一种战术,而是军事战役的一种战略了。这项任务由德军参谋总部和第三帝国全部秘密机构通力合作执行。

  兰斯道夫成为保安局的要员绝非偶然。魏斯了解其中缘故,决定利用一下军事情报局和盖世太保之间的倾轧。要让人相信他矢志于军事情报局及为此不惜采取任何卑鄙手段。然而兰斯道夫这只老狐狸是只承认沽名钓誉向上爬的野心,不相信什么忠贞不二的。魏斯的冒险并非贸然行事,他事先翻看了兰斯道夫的笔记本,确切些说,是看了其中一段用工整的半旧式字体写下的记录之后才作出决定的。那段话是:“苏联战俘在集中营内仍然自动保持其政治制度固有的道德习俗,建立共产党组织以控制诸人。

  “盖世太保为了查出其中‘领导人物’,在犯人里面安排了告密者,此种人正是侦察破坏学校十分宝贵和信得过的人才。”

  “但盖世太保只愿为本系统保留这批人员.故竭力隐瞒不报,甚至将其列入‘可疑分子’或‘应被清除者’名单加以掩护。

  “必须在各级集中营大胆而直接地查明这批人员,不顾盖世太保阻挠,将其录取入学。”

  兰斯道夫在记事本中写下这段话,显然是为了向派往战俘营挑选学员的军事情报局工作人员下达指示。

  魏斯根据这段笔记得出了相应的结论,决定同兰斯道夫作一次谈话,希望能派自己去参加选拔“学员”的工作。常言道,为了得到一切不惜牺牲一切。为了探明盖世太保的情报网,即使牺牲性命,难道还不值得吗!他明知兰斯道夫奸诈多疑,依然挺而走险。

  好在魏斯的举动合情合理。一个幼稚的德国青年厚着脸皮一再邀功,不是很自然么?魏斯的惊恐也可以理解。有什么可奇怪呢!一个跟随主子混惯了的滑头司机忽然要给派到最危险的地方去,他怎能不胆战心惊呢!至于约翰听说要把他空投到自己人那里去,而他日前的岗位却在这里,在敌人的巢穴中,他这时的惶恐心理则是另一码事了。兰斯道夫自然把他的惊恐视为通常的胆小怕死。

  魏斯也可能由于过问高级首长的机密事务而受到怀疑。但这也可合乎常情。他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对了。他本人对此也不讳言。他若是个老实人,早就满足于司机的方向盘了。

  为什么告诉兰斯道夫他懂俄语呢?因为他过去没有隐瞒过这一点。履历表上都填过,他巳经回答过上百个各种不同的问题。施泰因格里茨从不过问魏斯的学识,魏斯也没有麻烦过他,现在机会来了,可以提一提自己的学识了。有危险吗?是的,有危险。不过,教会他俄语的那个人并不是眼下跟德国人打仗的那种俄国人,而是一个逃避俄国革命的时髦画家。这些都在表里填得一清二楚。

  魏斯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当他看到那些被投入法西斯集中营的苏联人时,他还能装作一个德国人吗?对于那些即使在集中营里也不丧失尊严、荣誉和对祖国的赤诚之心的人们,他将如何正视他们的眼睛呢?他受过多方面的训练,看来他还是个不坏的学生。在法西斯分于当中扮演德国人并非易事,这需要整个精神系统处于极高的紧张状态。然而他毕竟变成了一个德国人,并被法西斯分子引为同类。可是,他怎么能够在苏联人中间当一名法西斯分子呢?他将何以自持?他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和教导。他甚至不曾设想过,他竟要去忍受这种精神折磨。并且这不是由于谁的命令,而是他自告奋勇地去干,因为这正是目前最适宜、最需要的工作。

  他不能有别的选择。他的职责是打入那种要保持人性就会遭到最大危险的地方。应当把所有的人性深深埋藏起来,忘记你是人,是苏维埃人。人的正常感情在他身上表现得愈少,他在苏联战俘面前就愈显得自然。在他们眼里他应当是个法西斯分子,只能是法西斯分子,是凶恶的敌人。在那个扼杀了一切人性之后寸消灭人的肉体的地方,这些人依然能保持人的真正品质,要在他们心目中成为一名法西斯分子,真是再痛苦不过了!

  这一切是多么可怕,以致几天后当冯·迪特里希顺便谈到魏斯已经升为“D”二科译员,但眼下没有别的司机接替他,因而他还得作长途出差准备的时候,魏斯一点也不感到高兴。不,魏斯并不因为对兰斯道夫的冒险行动取得成功而高兴。他的胜利会不会变成失败?他对自己是否估计过高?他是否有一副铁石心肠,能经受住他加于自身的极端残忍的精神刑罚呢?……

  这些只是魏斯内心的想法,二等兵魏斯却向迪特里希鞠了一躬,象是高兴得手足无措,嘟嘟囔囔地说愿效犬马之劳。

  魏斯很想独自呆一会儿,但马上想到应该去面谢兰斯道夫,而且要喜笑颜开地去。

  兰斯道夫冷冷地、一本正经地接见了他,默默听完了这个二等兵的感激涕零之辞,点点头让他出去。魏斯刚走到门口,兰斯道夫忽然意味深长地说。

  “你有点饶舌吧,脖子会吃苦头的。”

  “兰斯道夫先生,”魏斯郑重其事地说,“我觉得,要是我不向您本人报告全部情况,我的脖子才一定会吃苦头。”

  “这正是我想说的……”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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