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护士长埃尔弗蕾德虽然肥胖,但动作十分利索,长着一头浓密的红发,有一双多情的大国眼。她几次叫魏斯去找她,想对他倾诉女人的愁肠,因为魏斯是哈根的朋友。

  魏斯小心翼翼地向她打听菲塞尔在阿伦斯·哈根失踪后的所作所为。

  埃尔弗吉德漫不经心地答道:“还不是老一套。”她模仿菲塞尔的口气说:“喂,亲爱的,让我们跨越虚礼的界限吧!”

  “菲塞尔是你情人吗?”

  “唉,不是,看你说的!”埃尔弗雷德恼火了。“我只不过有时候对他殷勤点儿。要不,”她压低嗓子说,“他可以找我很多麻烦。”

  “什么麻烦?”

  埃尔弗雷德似乎没听明白,改变了话题:“唉,约翰!现在德国妇女都被召去做苦役,参加辅助部队。男人们常常往女兵营、女宿舍和工厂里跑,就象逛窑子一样。有些女人或许喜欢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爱国,另一些女人则害怕别人说自己不识抬举。再说,元首已经祝福过我们事事如意,这当然不包括同下级士兵来往。”她悻悻地大声说;“如果我是希姆莱,我就下令从新领土运一些土著女人到帝国来,我们的男人只要花点钱就可以光顾她们,市政当局也因此有一笔收入。元首不是也说过:‘工人挣了钱如果买不到东西,我要让他们有花钱的地方,要保持民众的良好情绪。”

  “你有一个部长的头脑!”

  “嘿,约翰,我不能考虑我们的道德标准。德国妇女被迫离开家庭去服苦役,而且男人还强迫她们履行其他义务……要知道,我总有一天要出嫁呀。我的丈夫如果不是国家社会党员,他压根儿就不会肯定我今天在这里作出的牺牲。”

  “那么阿伦斯呢?”

  “哦,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俩单独在一起时,他对我彬彬有礼,其实倒大可不必!不过我也许再也见不着他了。”

  埃尔弗蕾德哭起来,眼泪汪汪地说:“他本来可以娶我的。我的家庭很体面,父亲是乡村牧师,恳求我不要加入‘希特勒青年团’,但是我加入了。我们青年团的头头马上就来调戏我。他说我父亲同一个犹太人相好,他要报告上级。我吓坏了。可是后来头头取笑我说,那个犹太人就是耶稣。”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魏斯问道。

  “出了什么事?”埃尔弗蕾德不安起来。

  “拿耶稣怎么办!他的确是犹太人。”

  “哎哟!”埃尔弗雷德叫起苦来,“现在我想的不是耶稣,而是阿伦斯!”

  “怎么?”

  埃尔弗蕾德俯身凑到魏斯耳朵上说:“这儿送来一个半死不活的苏联飞行员。没有腿,手也压烂了。但是必须把他救活。给他注射了大量强心剂,不断输血输葡萄糖。”

  “为什么?”

  “哎,你怎么不明白?他驾驶的是一架苏联新式飞机,击中起火后故意把它撞毁了,现在辨认不出这是一种什么飞机。”

  “这么说,救活他是为了辨认飞机?”

  “当然!”

  “这跟阿伦斯有什么相于?”

  埃尔弗雷德窘了,她睑色发白,脖子上和手上显出了雀斑。

  “我在飞行员床边值班的时候,阿伦斯悄悄来到我跟前。”

  “那又怎样呢?”

  “他命令我出去,说要跟飞行员谈谈。”

  “是这样?”

  “飞行员向他坦白了。”

  “好样的!阿伦斯了不起!”

  “现在阿伦斯可以向空军司令部报告苏联新式飞机的情况了,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飞行员不醒过来自己泄露出去的话。”

  “也许会呢?”魏斯关切地问

  “不会了!”埃尔弗蕾德神气地说。“现在不可能了。”

  “为什么?”

  “因为我向阿伦斯证实了自己的爱情。”

  “怎样证实?”

  “我不小心错发给飞行员大剂量的安眠药,而他本来就奄奄一息了。”

  “你把他弄死了?”

  “不,他自己很想死。”她惊恐地低声说;“你不知道,我递给飞行员好多药片,他就连忙往下吞,象母鸡啄米似的。他第一次睁开了眼睛,我也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他用德语说:‘谢谢,同志。’还摸了摸我的手。”

  “为什么呢?”

  “既然他懂德语,一定看了药名,知道我给他的是什么药。”

  “你以为他想死吗?”

  “我甚至以为.阿伦斯答应过他让我这么办。他明白,不是死在医院也要被枪杀。证件上写着他是中队指导员。”

  “是共产党员?”

  “那还用说。他睁开眼,神智清醒能说话的时候,对党卫队少校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告诉了阿伦斯。”

  魏斯一本正经地指出:“这么说你确实是一位爱国者、是个纳粹主义信徒,你向俄国共产党人飞行员报仇雪恨了。”接着和蔼地安慰她:“一点不用害怕。你这是爱国,在我们德国,谁也没有因为这种爱国表现受过惩罚。”

  “但是我想,我应当谦虚点,不提这件事。”

  “对,”约翰说,“谦逊是女人的美德。”

  埃尔弗蕾德涨红了脸。

  “哦,我从前处处都是谦逊的。可是战争……”她伤心地垂下眼睛,突然看了一下表惊叫道:“菲塞尔先生这时候总要来找我。”于是走到镜子跟前,抹了点口红,松了松她那赤铜色的硬发……

  眼下魏斯就可以出院。要不是埃尔弗蕾德帮忙,他肯定早已编入第一补充营开往东线去了。

  埃尔弗蕾德根据军邮号码查到了施泰因格里茨少校分队的驻地,并征得菲塞尔同意,让魏斯返回原部队。

  埃尔弗蕾德把魏斯邀请到家里为他饯行,请他吃了早餐,还送给他一大包路上吃的东西。

  她心不在焉,面带倦容,一直忧心忡忡。他们谈了一会儿哈根的事,各喝了一杯酒。

  埃尔弗蕾德忧虑地说:“也许,你是想早些走吧?那就告别了!”她又解释说:“否则我也真抽不出空来。伤员太多。”她抱怨道:“代用的纸绷带很容易浸透,换都来不及换。”

  魏斯彬彬有礼地表示:“我给你来信……”

  埃尔弗雷德耸耸肩。

  “随你的便吧。”她突然想起;“我还不知道新的军邮号码呢。”说着又夸耀起来:“我晋升了,要同教授先生去奥施威茨。教授去从事科学研究,专门为他腾出了一个碉堡。”

  “去研究什么?”

  “机密!”埃尔弗雷德翘起她那奶油小灌肠似的手指吓唬约翰。

  “那好吧,祝你成功!”约翰说,握了握她的手。

  埃尔弗蕾德即将去的奥施威茨是德国人对波兰城市奥斯威辛的称呼。约翰已经学会把握自己,逢人不讲心里话。他满不在乎地随口说了声“祝你成功!”就象任何一个纳粹分子处在他的地位都会这么说一样。

  天色阴沉,下着雨,枯黄的叶于从湿沈胞的树枝上飘落下来。大型战地医院的铁门敞开着,一辆辆车身漆着红十字的绿色带篷卡车鱼贯而人,尽管医院里早已有人满之患。

  魏斯顺着木头铺的人行道来到一片如今变成坟场的旷地上。坟墓上插着些光秃秃的白色十字架,有的十字架上挂着钢盔。几个波兰战俘用绳子吊着一口口棺材,把它们放进很深的墓穴里。这是一个多层的墓穴。旁边放着事先做好的十字架,上面只写着德军某某军士的名字。

  一位戎装牧师坐在邻近的坟上,吸着烟,等候下完最后一口棺材便开始念祷文。

  魏斯举手贴帽,向牧师行个军礼。牧师没有起身。伸手回个党礼:“希特勒万岁!”

  “一定胜利!”魏斯说罢就蹒跚地往回走,他觉得沉甸甸的泥土沾满了皮靴。他来这里是想找着那个苏联飞行员的坟,看来是徒劳了。连德国人也是成堆儿一埋了事。

  魏斯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位不知姓名的飞行员,想到他对祖鲍夫中尉说过什么话,当时他求人帮助自己死得痛快些,免得日后再受尽折磨而死。

  魏斯又想起埃尔弗蕾德和她的晋升。埃尔弗蕾德将在奥施威茨死亡营协助她的教授先生折磨犯人,拿活人作试验。这个红头发的牧师女儿迟钝而伤感,多情而冷漠,愚笨而狡诈,她已堕落到不知堕落为何物的地步。毁掉她的并不是那个乡村青年团头头,而是法西斯主义。

  魏斯眼前又浮现了那个法西斯牧师的佝楼身影。他用牙齿咬着烟卷,顶着激涕细雨耐心地坐在士兵的坟上,等着轮到他朝几堆死人草草念一下祷词。这些成垛的死者当中,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写到十字架上。只有一人,而不是所有死者。帝国真会精打细算,插上这些假十字架,就可以掩盖它“东进”的失利了。

  希特勒曾许愿说,入秋以前要胜利结束对俄战争。入秋以前!

  涂着红十字的带篷卡车,后轮飞溅着泥水,仍然一辆接一辆驶进医院敞开着的铁门。

  天气闷湿,灰蓝色的云雾低悬在尖顶瓦房的上空,枯皱的树叶象一片片干牛皮似的散落在沥青马路上。

  魏斯好不容易把沉重的行李袋扛到公路上。他在路边稍事休息,然后搭乘几趟顺路汽车,每次都送给司机一些香烟,傍晚便赶到了施泰因格里茨少校分队的驻地。

  “太感谢您了,少校先生!”魏斯笑逐颜开。

  少校哪里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恩典简直使魏斯高兴极了!

  这就是说,必要时可以借故离开岗位,去侦察一下这个新驻地。这里同魏斯过去被长久禁 的那个地方一样神秘莫测,当时幸亏他自告奋勇当上清洁兵,才得到了自由,但在这里得打点新主意……

  施泰因格里茨不顾疲劳在华沙四郊东奔西跑,仔细视察每一个地主庄园、城堡、别墅和田庄,他刨根问底和斤斤计较,就象在为自己挑选庄园。

  少校跑这些地方时带着一个叫杜什凯维奇的前波兰骑警大尉。杜什凯维奇先生早已年过五十,讲究打扮,稀疏的头发染了色,留着平分头。眉毛拔得很细,和女人一样,由于经常刮脸而发了炎的皮肤上扑着一层香粉。

  皮肉松弛的淡紫色睑膛,叉开的两腿之间的便便大腹,这些都不影响他身穿优质英国外套、头戴圆顶黑礼帽的那一套身份派头。即使在德国军官面前,他也显得老成持重而不点头哈腰。他甚至以责备的口气对施泰因格里茨说:“少校先生,请您相信,直到最后时刻我们也没有丧失明智的希望,就是同你们,同伟大的德国一道来消灭布尔什维克,可是,唉……”

  施泰因格里茨望着窗外问道:“从前这儿怎么叫来着?”

  “华沙省,少校先生。”

  “不,整个国家就这么叫吗?”

  杜什凯维奇先生涨红了脸。

  少校冰冷而透明的眼睛朝杜什凯维奇那双芥末色的暴眼睛盯了一下,说:“奉劝您别用旧时代的回忆困扰自己的头脑,这于健康无益。”

  “同共产党多年斗争的经验使我认为,正是现在我的健康才不受任何威胁。”杜什凯维奇先生郑重其事地说。

  施泰因格里茨没有答话。

  杜什凯维奇随身带着一张华沙郊区图,把它放在肥厚的膝盖上,需要看时就从耳后把金链夹鼻眼镜挪到鼻梁上,象通常的远视眼那样,神气十足地偏着脑袋细细查看,俨如一位才学过人的教授。

  有一次他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个有教养的人,差一点念完了中学,同知识分子共过事,作为一名内行,我冒昧提出一些办法。公开处死固然有效,但是会提高波兰知识分子在老百姓中间的声望。恕我介绍一下个人经验。我抓过一批政治犯,把其中最有名望的人放了。过些时候再把自己人关到其余的人当中,让他告诉犯人们说,被释放的那个人是叛徒。也不必阻挠他们向自己的组织报告这件事。这个法子相当灵验。”

  “老一套了。不过你去见见迪特里希上尉吧。他可能对此有兴趣。”

  “可是少校先生,您知道;采用这种办法策略上就灵活得多了,对吗?”

  “若是这一招失灵,我们大概会把您吊死。”

  “不,少校先生,”杜什凯维奇肯定地说,“你们不会吊死我的,这太不聪明了……”

  男爵夫人庄园的管家科尔弗不让施泰因格里茨未经女主人允许就去巡视领地。男爵夫人果然不答应。她穿一件褐色狐皮短外衣,一双泥污的普通长靴,走到台阶上来。她患气喘病,咳嗽,还叼着香烟,一见魏斯便非常和气地同他问好,好象遇到了老相识。她对杜什凯维奇先生不屑一顾,并且挖苦施泰因格里茨,问他会演奏什么乐器。施泰因格里茨 然答道,他不是音乐家,而是谍报局军官。男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卡纳里斯先生在敝人的沙龙里吹过笛子,受到欢迎。海德里希先生拉过小提琴。既然您不懂音乐,在我们这儿是无事可做的。”她说完又变得慷慨起来,叫管家招待几位先生在他的厢房里用早餐。

  早餐时管家对施泰因格里茨说,男爵夫人想请他帮忙在本地建立一个集中营,专门收容在她庄园里干活的战俘,这样可以让他们规规矩矩,而且集中营的伙食也便宜些。

  施泰因格里茨不高兴了,把盘子一推,说这与他的职责毫不相干。况且男爵夫人本来可以亲自同他谈话,何必要通过第三者呢。

  管家说:“男爵夫人认为,德国军人切记着元首的三条教导,”他扳着白净而干瘦的手指列举道:“就是日尔曼化,迁徙和消灭。”管家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宣布:“此外,事成之后,男爵夫人不惜按每名战俘破费四十至五十五马克!”

  “遗憾之至,”施泰因格里茨说,“对男爵夫人我是爱莫能助。”说完从桌边站起来。

  管家并不起立,随便躬了躬身子算是告别。

  然而管家错看了施泰因格里茨这个人。这么贱的价钱是收买不了少校的。过去他执行任务,杀人绑架无所不为,那是他的职业。只要杀人无需以抢劫作为掩饰,他就从不私拿任何细软。被绑架者哀求他可怜孩子或诱以重金,他都无动于衷。施泰因格里茨认为铁面无情大有好处,日后自能得到全部报偿,因此他可不能零敲碎打地干。现在他就要让人看看,别人企图行贿是怎样地叫他勃然大怒。

  施泰因格里茨用他那双冷漠无情的鱼眼瞅着管家,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命令:“起立!”

  管家服从了。

  少校扬起手:“坐下!起立!”

  管家两条老腿直打哆嗦,但是尽力执行命令,象条鱼似的张着大嘴吸气。

  “快,再快点,”施泰因格里茨指挥着。直到把管家累趴在地,他才坐进汽车里,心满意足地朝后一仰,把穿着亮皮靴的一双瘦长腿斜着伸直。

  杜什凯维奇先生目睹了这个场面,从此再不敢同少校并排而坐,并把圆顶礼帽放在膝上,等下车后再戴。

  魏斯根据施泰因格里茨视察许多庄园、城堡和领地时提出来的严格要求,断定他是在寻找和上次的秘密驻地相类似的地方,并且不止一处而是好几处。这些地方不是用来设置指挥部,看来也不是用于建立集中营,虽然其中的人将失去行动自由,与外界隔绝。如果为集中营选择地点,施泰因格里茨就不会寻找那些设备良好而又远离交通线的庄园了。

  有一点确定无疑:施泰因格里茨打算把主要基地设在这儿,也就是华沙郊区。于是,魏斯在一个星期内先后给罗夫诺、里沃夫甚至柏林的人寄了明信片,告诉他们他目前的所在。约翰的行囊里有一条我们提到过的手绢,他把手绢的一角在一小碗清水里摆了摆,然后用这种水在每一张明信片的字行间写下了自己的联络暗号。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