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党卫队少尉雷斯显然对魏斯抱有好感,可能因为他俩年岁相仿,而雷斯周围的人都比他年长,连那些卫兵都一把年纪了。雷斯剃平头,脸孔白里透红,瘦削的两颊上蓄着太宽的连鬓胡,显得很难看。当他不顾自己军阶较高,关切地给魏斯披上浸过消毒剂、发出难闻气味的黑漆布斗篷时,他的举动委实感人。

  克来因命令雷斯陪同谍报局代表参观营地,但迪特里希惧怕传染疾病,独自到办公室研究犯人卡片去了。

  那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松林披着一层薄霜,树干发黄,针叶闪闪放光。草地也覆盖着白霜,小路上的沙石象隆冬的冰雪那样,在脚下吱吱作响。四周飘散着松脂、冰冻和苦艾的气味。天空澄彻,阳光照耀,但却象冰水一般寒气逼人。

  在洼地里,在集中营那边,仍然弥漫着白围似的潮湿的浓雾。

  雷斯开摩托车来接魏斯。魏斯坐进挂斗,伸直了腿,盖上挡风漆布,这时雷斯和蔼地说:“我更乐意带你进城去,可以玩个痛快。这地方闷死人了,好象在保尔神学院一样a”

  “怎么,你在那儿念过书?”

  “父亲盼望我当牧师。”

  魏斯瞟瞟雷斯的党卫队制帽:天鹅绒的黑帽箍上钉着一个白铁铸的骷髅和十字骨架的徽记。他说:“这玩艺儿可不大象耶酥受难的十字架。”

  雷斯笑笑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我父亲在非洲当传教士,能用‘曼里赫’枪击中抛到空中的钮扣。”

  “怎么,只是射击钮扣吗?”

  “当黑人守规矩的时候,他只射击钮扣。”

  “明白了,”魏斯说,又问:“你在这儿很久了吗?’

  “从特雷布林卡直接到这儿来的。那边也是实验集中营,但是只承担处决任务,主要是消灭犹太人。”他抱怨道:“是一种很危险的差事。你知道吗,那里首先使用蒸气,然后在有三个隔间的屋子里使用瓦斯。我的头几乎没有不痛的时候:蒸气同毒性瓦斯混在一起,久久不散。我甚至犯了气喘病。”

  “所以马上调你到这儿来?”

  “也不是马上。因为甘斯·弗兰克总督从克拉科夫官邸来到我们那里,对集中营行政部门极为不满。他认为收容量太低了。临走时他召集了所有的军官,说:‘我们对犹太人怎么办?你们以为要把他们送往奥斯特兰德定居吗?于吗还要多费口舌?一句话,你们自己想办法消灭他们吧。本省也应当和帝国一样,不留一个犹太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希特勒青年团的领导曾派我到阿道夫·希特勒学校学习。我念完了特种专业—一研究居民中间的反间谍工作。但是自从弗兰克视察集中营之后,我在特雷布林卡就没有从事这项工作的条件了。”

  “为什么?”

  “唉,你怎么不明白?囚室文书刚刚造好一批新来的人的名册,马上就得把他们列入应予勾销的名单。我向党卫队少校诉苦:学非所用。”

  “怎么,他们强迫你参与执行死刑吗?”

  “哪里话!我们那儿判处死刑是绝无仅有的事。”

  “嗯,那又怎么……”

  “如果你指的是把人消灭,”雷斯打断他说,“那可不算什么死刑,因为死刑是具备正式手续的惩处行为。而这个……”

  “是什么呢?”

  “喏,就是把刚解放地区的一部分不合格居民予以消除。”他又连忙补充道:“我们接到过一项特别指令,要求在施行消灭措施的全过程中不让对象发觉是惩治行动。因此,他们被送到瓦斯房时,还以为是去洗淋浴或到医院作体格检查呢。那里甚至挂出了红十字旗。一部分囚犯是在量身高时被消灭的。对准测量竿上的小孔开枪,恰好打中后脑勺上方。对象甚至来不及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疼痛。”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的医生说过,子弹射入小脑引起的痛觉跟不打麻药拔牙相似,只是更加短促。而瓦斯造成的痛苦要持续五分钟之久,然后神智才逐渐麻痹,对象仅仅以机械性的肌肉萎缩对死亡过程作出反应。”

  “我看你称得上本行的教授了。”

  “这一切我们必须知道,否则天天做这种事,心理上总会受影响……”

  “你知道了这些,心理就不受影响了吗?”

  “谁萎靡不振就送谁上前线,或者让盖世太保带走。”

  “你萎靡不振过吗?”

  “我常常祈祷,甚至夜里也祈祷。”

  “有用吗?”

  “我尽量想、这是屠宰场,他们全都不是人,而是牲口。”

  “你真棒,想的有意思……”

  “当然!你知道,我学会了不记他们的面孔。学会什么也不记得是很重要的。”

  “偶然想起来怎么办?”

  “那又何必呢?”

  “如果以后有人提醒你呢?”

  “谁?谁会提醒?”雷斯反感地问,甚至减慢了车速。“那种人再也不会有了。就是眼下我们之间也不谈这种事,好象压根儿就没有过这回事。”

  “你以为战争结束了吗?”

  “你说什么?”雷斯困惑地问;“你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魏斯温和地说。“我不过是认为战争还没有结束,但总有结束的时候。”

  “对,”雷斯平静下来,表示同意。“拿下莫斯科,全人类就会匍匐在我们脚下。”

  “也在你脚下。”

  “也在我脚下。”

  “你的脚很合适。真是了不起的一双脚。有了这种脚可以跑得飞快。”

  魏斯咬牙切齿地说,但没有忘记露出笑容。何必引起这番谈话呢,没有这个他已经憎恨得全身痉挛了。他不该放松自己,而应紧缩成一块钢铁,准备去会见那些苏联人,坚定、冷漠地从他们身旁走过而无视他们的存在。

  洼地里寒雾如烟。

  沙子在车轮下吱吱乱叫,碎石发出弹跳的响声、采石场的陡壁和烧去草木的山坡都呈黑色。木架上的守望台隐约可见。有地周围设有好几道铁丝网。灰色木桩上安着好些白色大绝缘器,表明铁丝网通上了高压电流。

  接着出现一些低矮的石头建筑物,顶上高耸着砖砌的烟囱。

  “火葬场吗?”

  “不,这是烧磁砖的窑,”雷斯热心地解释,他迟疑了一下:“但有时候……也用……”

  他们驶过一道道缠满铁丝网的大门,两旁是留着机枪眼的钢筋水泥碉堡。他们把车停在警卫室门口、警卫室是一座没有墙基、直接搭在圆木上面的小木屋。

  他们顺着砖铺的南道来到空旷的操场。这里的沙土踩得很硬实,从一双双打烂的腿上流下来的血和汗,把沙子粘连在一起,变成了沥青似的东西。

  集中营其余的地方用铁丝网隔为若干地段,每个地段有两座低矮的营棚,中等身量的人伸手就够得着斜斜的棚顶。这里管这种棚子叫区段囚室。

  离铁丝网几米处划着石灰线,囚犯越过白线即以越狱论处。

  这儿没有一株灌木、一茎枯草,只有一片黑乎乎的坦荡空间,站在任一个高处可将四周尽收眼底。

  营棚的窗子很窄,但开了多处,一直伸延到墙的尽头。每隔十米远有一个木制通风筒,但不象烟囱那样竖立着,而是象个不伦不类的箱子从墙壁上支出来。

  雷斯解释道:“这是监听用的。”他又得意洋洋地说:“克来因先生作了许多改进。比如他尽量不搞公开处决。但是每个单身国室都备有可供犯人自裁的器具,当然,如果党卫队少校先生认为除掉该犯是适宜的话。”

  “就是说安排自杀?”

  “唉,干吗说自杀呢?不过是自由选择罢了。”

  雷斯看见穿条纹号衣的囚犯队伍迎面走来,叫魏斯留神观看。

  “消除个性的原则也是克来因先生的思想。一开始就不许囚犯有任何别的东西,只许有自己的号码。我们不准他们带任何东西,除了号码。为此每名囚犯天天都要更换床位和小组。我们象洗扑克牌那样摆布他们。苏联人本能的组织性很强。就用这种办法来打掉他们的本能。同时也便于安插‘耳机’”

  “告密者?”

  “‘耳机’。这是我们的行话,比较准确。”

  “他们很多吗?”

  雷斯神秘地说:“这批人归党卫队少校亲自掌握。”

  “我们正需要这种人!”魏斯兴致勃勃地说。“希望你们能让给我们一些。”

  “要看党卫队少校的意思。”

  魏斯把手搭到雷斯背上,友好地半搂着他请求道:“喂,凭交情,给两个体格结实一点的。我看这儿都是些瘦骨头。”

  “不尽然,有一只兔子生命力很强。”

  魏斯不感兴趣地说:“作医学实验的我们不要。”

  “不,完全是另一种兔子,”雷斯笑了起来,“善于追捕,喂,明白了吗?猎兔。我们把围墙上的缺口指给他看,然后他就唆使一批人逃跑。我们用这种简单办法发现还没有失掉个性的对象,把他们除掉。”

  “真妙!”魏斯夸道。

  “这也是老一套,”雷斯谦逊地说,“是从特雷布林卡搬来的。”

  魏斯扫视囚犯队伍,恳求道:“喂,把那个人指给我看看。”

  “就是他,对面那个,730012号。”

  魏斯明白雷斯指的是囚衣胸前的号码,很快就发现了那个人。

  那人同所有其他的人一样,没有显著特征。脸孔发青,浮肿,大而圆的耳朵,佝背,臀部下坠。只是右眉上有一道伤疤,眉毛全脱光了。

  “对我们不适合,老了一点,”魏斯冷淡地说。

  “不,还不到三十。这里的人都象老头子。”

  魏斯拼命鼓起勇气,朝这些犯人的脸和眼睛望去。他所看到的只是玻璃般呆板的眼神,似乎那些眼睛根本没有看见他,也不想看见他。他对这些人来说是不存在的。没有他这个人——如此而已。他对他们是个无所谓的东西,是个身穿灰色制服的无所谓的东西。他们听这个无所谓的东西发号施令,就象听见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一样。

  雷斯把手指一动,说:“740014号。”

  囚室长喝道:“740014号,去见党卫队少尉先生!”

  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跨着均匀的步子从队伍中走出来,摘下带条子的布帽,把脚一跺,挺直了身体。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雷斯准许魏斯。

  魏斯盯着那人的脸,大声而清晰地用俄语问道:“你愿意背弃祖国为我们效劳吗?为了大日尔曼的胜利和元首的光荣?”

  “不明白,”740014号喑哑地说。

  “我的俄语说得不清楚吗?”魏斯问。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不想明白?”

  囚犯默不作声。

  雷斯不耐烦地问:“他回答你什么?”

  “他想考虑考虑,”魏斯说。

  雷斯让约翰翻译:“告诉他,我已经开始考虑,是否送他到特别囚室去治疗一下,他的脸色太难看了。”

  魏斯译成了俄语。

  囚犯脸色更加灰白,用半边面颊冷笑了一下嘶哑地说:“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魏斯问。

  “全明白了,”740014号说,又补充道:“这么说,到站了,该下车了。”

  “走!”雷斯命令道,然后向跑过来的囚室长随便吩咐一声:“送他到终点去。”

  “等等,”魏斯说,笑着请求雷斯:“请允许我亲自处置他。”

  “停住!”雷斯命令囚室长。

  囚犯们拖着木底鞋,在操场上慢慢地走着,回到各自的囚室。操场上是粘泥一般的死寂。立刻间到雾气中弥漫着的酸溜溜的臭味,还有人汗、潮湿的破衣烂衫和消毒水混杂在一起的刺鼻气味。

  狼狗的灰色影子在铁丝网边游动。它们受过训练,从不吠叫,而是无声无息地向人扑去。

  雷斯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着水坑,一边说道:“我们这儿是特种集中营。材料是经过大批淘汰之后到这儿来的。可是仍然能碰到共产党。这很危险。”

  “现在还有可疑分子吗?”

  “有,而且不止一个。”

  “以后你把他们的号码告诉我,替我省点时间好吗?”

  当然可以,”雷斯答应了。“这些家伙都非常狡猾,守口如瓶,往往到处决时才暴露身份。”

  “怎样暴露呢?”

  “傻里傻气地表示英勇呗。”

  魏斯在黑乎乎的操场上走着,操场地面象皮肤一样有弹性,散发着皮肤上的汗臭。他想:集中营里首先杀害的是那些宁愿迅速毙命而不肯缓慢惨死的人。这里有一些宁死不屈的坚强的人。但也有另一种人,他们同样坚强,他们极能忍辱负重,是为了在某一瞬间突然挺身而起,再度显示出人的尊严并为此献出生命。需要找到这种人。这是魏斯所献身的事业的需要。这种人对他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可是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

  就拿740014号来说吧。他是谁?干什么的?卡片盒里的号码能说明什么?如果魏斯自己被俘,难道会说实话?当然不会,他也会说谎的。

  这个740014号已被雷斯判决死刑。可能现在他会讲出自己的真实情况。但又何以见得?既然在此之前他没有变节求饶,为何现在又要这么做呢?或者为了活命又来扯谎?他已受过多次审查。也就是说,他被送到特种集中营来成为准叛徒,其中必有缘故。

  应当和他面谈一次。

  或许他很害怕其他囚犯。精心安排的洗牌式调换法也不能保住“耳机”免遭报复:经常在厕所里发现他们的尸体。也就是说,这里有人在惩罚叛徒,而这种事一个人是无法胜任的,需要有组织的行动。

  世上还没有一种能洞察心灵的光线。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但魏斯应当找到一种方法,应当……

  雾气越发潮湿,几乎看不见东西。雷斯打开摩托车前灯,白色光柱在窒人的迷雾中射向前方。他们驶出了洼地。松林里干爽而洁净。车轮压着沙于吱吱作响。集中营管理人员驻地上,一幢幢小屋的窗户里亮着五颜六色的丝织灯罩,给人以舒适之感。

  迪特里希让魏斯去研究卡片。他狡黠地挤挤眼,提议道:“个人档案我都看过,列了个名单,你也拟一个名单吧。如果号码不约而同,那就太好了。集思广益嘛。”接着发牢骚道:“克来因是个大骗子,不愿公开个人档案里的各种暗号。党卫队人员向来是只顾自己。”

  魏斯每晚都坐在办公室里,有时直忙到深夜。他如此勤于职守,倒不全是由于兰斯道夫的指示,虽然这些指示也怠慢不得。魏斯有他自己的深谋远虑,他决心首先查出那些当“耳机”的告密者。雷斯暴露了“兔子”的身份,实际上已把线头递给了魏斯。他便抓住这条线索在这个迷宫似的办公室里搜寻起来。

  魏斯没有去动那些抛光的木箱里的卡片,对囚犯档案袋暂时也不发生兴趣。

  他首先要查的是食品供应表和库房保管记录。

  全体战俘的命运是瘦死在集中营。党卫队把饥饿作为惩罚手段:关进惩戒囚室的人不发给任何食物。

  在集中营里只有食物能够维持生命。党卫队就用食物诱惑他们所需要的人。囚室长(这里叫他们“卡波”)可以领到加份食物。叛徒也有加份,但对他们来说最高的奖赏是烟和烧酒。

  魏斯琢磨食品表上那些费解的记号,仔细分析问表格订在一起的典狱长收条。“兔子”的号码是他解开这种复杂会计花招的钥匙。魏斯很快就明白他的路于选对了。

  在送入特别囚室的犯人的名单中,他好几次发现了“兔子”的号码。虽然在特别囚室的屋顶上飘扬着红十字白旗,却不见有人从那里活着回去。“兔子”在特别囚室里逗留的日期,同典狱长领取加份面包、烟、烧酒的收据上的日期完全一样。

  魏斯在惩戒囚室的名单中也发现了同样的规律:“惩戒”“兔子”的日期同那里的典狱长领取加份食物的日期总是相符。

  魏斯在办公室里熬了好几个夜晚,终于查明从死号安然返回的还不止一只“免子”。名单中有一些号码曾多次进入特别囚室和惩戒囚室,他们呆在那里的时候,典狱长总是开有上述一类收据。

  魏斯用这种办法查出了叛徒。他现在只需根据卡片查明这些号码的姓名就行了。魏斯将姓名译成密码,把名单藏到鞋垫底下,再把号码抄在记事本里。

  魏斯不再对食品表感兴趣了。他着手研究囚犯个人档案。一些档案上留有盖世太保弗林克作的记号。经过反复查对,魏斯发现,凡是弗林克在档案上作了记号的囚犯,都是决定处死的人。处决这些人并非由于他们体力衰竭,而是因为他们不顾身体潺弱依然保持旺盛的精神并对周围人产生不良影响。魏斯抄下了这些囚犯的号码和姓名,其中就有740074号,就是魏斯开门见山地公然怂恿他背叛祖国的那个人。象魏斯那样直言不讳,连最无耻的法西斯分子也不会去干,他们会把这种意思包上一层较为光滑而模棱两可的外壳。

  精神紧张的不眠之夜使魏斯非常疲乏,但他感到满意。他掌握了调查的方法,查明了需要查明的人,知道了那些勇于经受一切酷刑、视死如归、被雷斯耸肩称之为傻里傻气的人的名字。魏斯把他们的姓名也译成密码,他想对殉难者履行一项义务,让祖国了解他们的功勋,永远纪念他们。

  魏斯从办公室出来,天已拂晓。他来到采石场,囚犯们正在干活。他长时间细心观察他发生兴趣的那几号人。魏斯发现告密者干活不大卖劲,看守也不怎样催逼,可是却强迫弗林克作过记号要处决的那些人拚命快干,狠狠抽打他们。这些注定一死的人一面自己干活,一面还帮衰弱的同志推那满载湿沙的沉重小车,抬起老大的石块。魏斯目睹的这些情况与他在办公室里的调查完全一致,证实了他的结论。

  不久,魏斯已能拟出一个迪特里希盼望已久的名单。他选中的那些叛徒,无论从体力或智力来看,根本不适宜当空投特务。魏斯同他们谈过几次话,发现这些蠢货连最简单的算术题也不会做,甚至记不住三个两位数。要他们画一张从陶器窑到操场的路线图,那就更谈不上了。这些家伙能培养成什么样的恐怖行动队员啊!让法西斯军队得到一支强大的补充兵员吧!

  然而谁也不能怀疑魏斯。被他列入名单的那些人的档案可以证明他挑选无误。档案白纸黑字记录了这些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向法西斯审讯员津津乐道的供词。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自己是苏维埃政权的受害者和牺牲品。由此可以作出结论;这些人决心向苏维埃国家报仇雪恨。诚然,有些囚犯可能为了活命而撒谎欺骗。但不管怎样,他们的供词是无可置疑的文字证明,说明魏斯是按照政治原则挑选人员,这一点肯定会受到兰斯道夫的赞许。

  过了几天,虽然天气不好,迪特里希还是约魏斯到森林里去散步。他显然认为处处隔墙有耳,想在没有见证的情况下同魏斯谈谈。

  他们刚进入森林深处,迪特里希就对克来因大光其火。他说自己压根儿不相信克来因会认真协助他们挑选所需人员。看来盖世太保不愿放走对他们最合用的囚犯。

  魏斯对迪特里希的满腹牢骚洗耳恭听,默默点头:是呀,他们的任务不好办呀。过了一会儿,等上尉的气消了,魏斯趁机请他坐到树桩上休息一下。迪特里希坐下的时候,魏斯从图囊里取出他拟就的名单和从个人档案中摘录的说明材料,郑重其事地呈了过去。魏斯态度谦恭,似乎对迪特里希抱有特别的敬意,他请上尉将他做的这一点工作算在自己名下。迪特里希把材料细细看了一遍,感到满意。他考虑了一下,决定把魏斯拟好的名单算作他自己洞察秋毫的工作成果,借以大大提高自己的威望,同时也增加谍报局人员在克来因心目中的份量。

  只此一端,已经让迪特里希的情绪顿时大为好转。他脸露得意之色,似乎果真是他亲自挑中了所需人员,一切功劳均应归他而与别人无关。他已经不再理会魏斯,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毫无感激之意。嗯,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的属下,一个二等兵,几乎还是个列兵,为他弄到一点有用的材料。这是下级在替他卖力,为他工作。因此他迪特里希上尉理所当然地有权运用下级人员的工作成果,并把这项工作算到自己名下,这还用多说吗。

  迪特里希吹着口哨,踏着林中小道上的湿雪向前走去。他踌躇满志,急忙去见克来因,甚至一反常态,穿着薄薄靴子在雪地里乱踩,也不怕把脚弄湿。

  不出魏斯所料,克来因和弗林克看了迪特里希挑选的囚犯名单之后面有难色。

  弗林克气恼地嘟哝道:“上尉先生,您太不留情了。您要夺走我们营内所有的耳目。我不同意!”

  迪特里希扬起眉毛,告诫道:“听您这话的意思是您不同意大本营关于动用一切可能手段进行战争的决策吧?”

  克来因没让他们吵下去,插话调解道:“迪特里希先生,我敬佩您有第一流侦探家的天才。”他笑容可掬地斟了一大杯葡萄酒递过来,一面请求道:“希望您介绍一下经验,告诉我们用何种妙计发现了所有的情报员,把我们的人都弄光了。”

  克来因说话时样子沮丧,但眼里时时闪露得意之色。他闭口不谈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情报员并未列入迪特里希的名单,而且名单里还杂有两名正要消灭的无可置疑的共产党员。

  这一切都逃不过魏斯的眼睛。但是迪特里希毫无所觉,他敲敲额头意味深长地说:“哦,这个保险柜的钥匙掌握在卡纳里斯海军上将一个人手里。”

  “噢,我正是此意!”克来因恭敬地大声说。“谍报局是侦察他人秘密的万能钥匙,又是保守本身机密的一座神秘莫测的山岩。鄙人领教。”他两眼又狡黠地一闪。

  第二天魏斯向雷斯发牢骚,说他这些日子算是白熬夜,因为迪特里希上尉原来是个经验丰富的反间谍专家,无需他帮忙就把事情办好了。唉,长官对他这趟出差恐怕不会满意了。

  雷斯同情魏斯,但唯一的安慰之法,只能提议用自己的摩托车送他进城,让他逛逛集中营长官才进得去的妓院。

  这些天魏斯老是想着740014号囚犯。他一次又一次翻阅这个人的档案,渐渐得出一些使他发生兴趣的结论。

  例如,履历表里永久性住址一栏填的是戈尔洛夫卡,职业一栏填的是“个体农民”。在工业区顿巴斯的最中心怎么会有个体农民呢?此外,740014号填的是俄罗斯姓氏,而民族一栏里却写明是乌克兰族。

  魏斯想了一下,这个姓用乌克兰语应该怎么念。他突然发现,这是一位举国闻名的矿工的姓氏。表里填的名字看来是真实的,相符的。

  晚上,魏斯来到特别囚室,叫来典狱长,不由分说地通知他,经党卫军少校克来日先生批准,谍报局上尉迪特里希委派他前来提审两名犯人。他命令先把40014号带来审问,一小时以后再提审秃眉毛“兔子”。

  典狱长训练有素,看来已习惯于唯命是从,他领魏斯来到一间单独的审讯室里,留下他一个人走了。

  魏斯环视四周,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一座高达天花板,没有关严实的大柜子。约翰打开柜门,惊得往后一退。

  这个柜子专门用于审讯时吊打囚犯。这甚至不是柜子,而是一个暗装着奇巧刑具的大套子。天花板的滑轮上吊着一副手铐,柜底摆着脚镣。魏斯提提脚镣,没提起来,固定在上面的水泥能太重了。看样子,发明这种可怕刑具的光荣应属于弗林克,可是弗林克有一次顺便说过,他从小就怕见血。明天,甚至今天,魏斯还得遇见这个弗林克,同他握手,向他微笑,问寒问暖,闲扯一些无聊琐事,什么天气呀,唱片呀……

  魏斯关上柜门,坐到桌边,使劲摸着钉满螺母的橡皮棍。他忽然把手松开,发现面前这件东西是雷斯的发明。雷斯一再吹嘘这种刑具,把它戏称为“镶满订婚戒指的手杖”。

  有人叩门。典狱长将740014号犯人带到,站在门口等候命令。

  魏斯又拿起橡皮棍,走上前去,命令典狱长离开。他在犯人面前晃动棍子,用俄语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他似乎想试试审讯器械的性能,用力朝门框上一击,忽然把门推开,往外一瞧:走廊空无一人。

  魏斯回到桌边说:“请坐吧。”

  囚犯象在跳水前那样,长长地嘘了口气,坐到一张固定在地面的大凳子上。

  魏斯盯着对方眼睛,叫出了他的真名字,说:“斯达汉诺夫工作者,共产党员。对吗?”

  囚犯没有抬起眼睛,郁忧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面孔死板,毫无表情。

  魏斯喝道:“说呀,畜生,说!”用棍子在桌上打了一下。“快说!”

  矿工背过身去,习惯地用双手抱住脑袋。

  魏斯也坐下来,对他说:“咱们抽支烟吧……”

  囚犯惊奇地望着他。

  “对了,”魏斯赞许道。“全对了。你是个好样的。”

  “可你是个混蛋,”矿工平心静气、神色庄重地说。“披着狼皮的走狗。”

  “懂了,”魏斯说,“说到点子上了。”他劝道;“您还是把这包烟全拿去吧,作为战利品嘛。”

  矿工疑惑地拿过香烟,很快往怀里一揣,问道:“你想收买?”

  “晤,如果你能卖的话。”

  ‘像你一样—-?”

  “喂,得了,”魏斯请求道,“够了。”他俯过身去:“如果我相信你呢?”

  “你是收买,”矿工固执地重复道。

  魏斯向他伸过手去,差一点碰掉了桌上那个盛石膏的大洋铁罐。魏斯随口问道:“这鬼玩艺儿干什么用的?”

  “装蒜?”矿工仍然平心静气地说:“打扮成新上任的?你上刑的时候还不让人叫喊,用石膏堵我们嘴巴堵得不够吗?”

  “呵,有意思。”魏斯用手指蘸蘸罐子里冰凉的灰浆,看看表,命令道:“到我跟前来。”

  那人驯服地走过来。

  魏斯从罐里舀出石膏浆。

  “张开嘴,”他在囚犯嘴里抹了一些,说:“不让你说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他打开柜子。“站进去吧。”

  矿工习惯地把双手伸向手铐。

  “不必了。身子在里面活动活动就行。”

  矿工照办了。

  “现在你靠墙站着,千万别出声。明白了吗?”说完朝矿工那张茫然失措的脸上狠狠盯了一眼,关上柜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特别囚室门口也不见人影。集中营笼罩在充满着污泥臭气的浓雾中,四周一片死寂。一道死气沉沉的刺眼的探照灯光,随着团团雾气缓慢地射向空中。魏斯在刹那间觉得周围的世界如同幻象一般。但这只是霎时的幻觉。典狱长把他从迷糊状态中拉了回来。“兔子”来了,还神气活现地朝立柜使了个眼色。

  典狱长毕恭毕敬地说:“二等兵先生,我原以为您需要一个帮手,可是您自己就办妥了。”

  三个人走进审讯室。魏斯在桌旁坐下。

  “兔子”一副献媚相,但也十分放肆,不待人请就坐了下来。

  “站起来!”魏斯大喝一声,操起橡皮棍照他脑袋就是一下。“兔子”哽咽了一声,两手护住脸。

  “不许作声!”魏斯命令道,向典狱长挥挥手。

  典狱长刚走,魏斯把柜门稍稍拉开,两眼盯着“兔子”。

  “你!……”接着说出三个告密者的号码,声音响亮而清楚。然后朝坐椅上一靠,摇头晃脑地说:“你们四个人,”他再一次清晰地报出那几个号码,“为盖世太保效力,得到了提升。”

  “万分感激,二等兵先生!”

  “住嘴!我还没有说完。谍报局系统也决定吸收你们。现在你……”魏斯把纸和铅笔递给“兔子”,“根据自己掌握的情况,开一个应该立即清除的人的名单。”

  “兔子”抓过纸,急忙写起来。他十分卖劲,额头上都冒出汗来。当他把写得满满的一张纸呈给魏斯时,方才那股放肆劲儿早已无影无踪。

  魏斯看了名单。

  “写全了吗?现在你滚吧。记住:要是说出去,我们谍报局的人就把你吊死。”魏斯探头朝走廊里看看,命令等候在那里的典狱长:“把他带走,别忘记照他脸上来几下,到过特别囚室,样子要象。”说罢把他们送到门口。

  魏斯回来后等了一会儿,又去看看走廊,这才打开柜门。

  “出来吧,”又问:“都听见了吗?”

  矿工点点头。

  “你看看名单。”

  矿工走到桌边。

  “把我的号码也写上了,这条毒蛇……”

  “是的,”魏斯说,“他没有忘记你,这倒好。”

  “对谁好?”

  “比方说,对我呗。”魏斯严肃地问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矿工又点点头。

  魏斯严厉警告他:“两天以后——不能太早……”

  “好吧,”矿工平心静气地说。“两天以后我们掐死他。”

  魏斯把手指到嘴唇上,悄悄说:“你要答应进法西斯间谍学校。稍许扭捏一阵就答应下来。但记住:以后我不认识你。到了那边你也不认识我。”

  “明白了。”

  “走!”魏斯命令道,自己朝门口走去。

  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亲切的称呼:“同志!”矿工呼唤道。

  魏斯回过身去。

  “我的样子也要象,你来几下吧。”矿工用拳头比划了一下,眯起眼睛要求道:“打吧!”

  “我不能……”

  “怎么不能?”矿工生气了。“需要这样,干吗不能?”

  “不行,”魏斯又说。

  “可怜虫,”矿工轻蔑地说。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神经衰弱病患者。”

  矿工见这些对魏斯都不起作用,突然放慢步子,一把抓起桌上那根镶满金属螺母的橡皮棍。

  “不要这样,”魏斯请求道。

  “你以为这样能混过去?”矿工问。

  “混得过,”魏斯说。

  他们一同离开了特别囚室。矿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前面,魏斯捂着解开搭扣的手枪套,紧跟在他身后。到了警卫室,魏斯命令值勤卫兵把犯人带回囚室。

  第二天,魏斯以雷斯的推荐为名,怂恿迪特里希把740014号犯人补进候选名单。后来魏斯感谢雷斯推荐了合适的人员,并提到了740014号。

  雷斯惊奇地望着魏斯,但马上又嘿嘿一笑,说自己乐意效劳。看来这个盖世太保以为他把谍报局的人糊弄住了。他记得很清楚,740014号是个即将处死的犯人,至于谍报局为何执意选中此人,他雷斯就无所谓了。

  现在,从犯人中为侦察破坏学校挑选学员的名单已经拟定,迪特里希上尉满可以认为他在实验集中营的使命已告完成,而且据他看来完成得十分出色。他感到满意的还有一点,就是避免了参观营地,他很害怕传染上疾病。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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