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为了执行派遣任务,成立了若干个人数不多的小组。组长一般由报务员担任,但也可以是流动特工。

  无线电报务间谍学校的学员,过去大多不懂得无线电。苏军报务员被俘后照例矢口不提自己的军职。其中的叛国分子虽然出于不同动机,也隐瞒他们的报务员身份,在学校里尽量装作头一次学习无线电。

  第一天上课就进行俄语笔头测验。一部分学员假装文化很低或果真很低,立即被淘汰并转入流动间谍学校。

  教室里装有蜂音器和电话耳机,一天上课七小时。头两周练习听电码,平均每天学两个。

  上课一个月后,凡不能或假装不能收听奠尔斯电码的人,一律从报务学校除名,派往流动间谍学校。魏斯留心观察这些被除名者,想弄清楚他们谁确实是力不从心,谁则是故意装成不通文化的笨伯。

  当学员达到最起码的收发报速度,即一分钟不少于七十字电码,小组的训练期便告结束。

  随后小组人员学习密语及密码的译法和破译法。他们俩人一组,从相邻的教室里互通无线电报。教官戴上耳机监听各组通报,收发报结束后负责讲析差错。

  继而学习使用电台。小组人员进入森林,各组间距三、五公里,进行无线电通信。上课地段有卫队带警犬巡逻。

  学习短程通信和远程通信的时间均为十天。

  柯尼希斯贝格市的一家无线电台——谍报局间谍中心多年负责东方情报事务的分部——担任联络台。根据学员的才能和用功程度,无线电收报员的培训期为三至四个月。无线电报务组的代号是双号,流动间谍组为单号。

  魏斯对一个代号叫“阶段”的报务员特别反感。

  这个十九岁青年原是莫斯科的民兵,看样子战前就喜欢无线电,但是他在这里表现的才能并不仅仅在无线电方面。他曲意奉承,巧言令色,博得学校许多领导人的好感,到此不久便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德国话。

  他又放肆而无耻,长着尖鼻子的瘦脸上总是挂着嘲弄的笑容。对同学态度傲慢,从不深交。他按规定题目所写的作文,语气夸张,咬文嚼字,狂热吹捧强者统治一切的法西斯信条。

  一次魏斯找他谈话。他不卑不亢,解释自己为何要赞同法西斯主义,能言善辩,头头是道,甚至责备魏斯的道德观已陈旧过时。他宣称不打算把祖国、军人荣誉等抽象概念列为最高道德标准,认为一个思想健全的人的理智是由现实来支配的。既然实践证明法西斯德国比苏联强大,那么站到强者一边便是每个自由个性的天赋人权。

  他从发给学员的许多反苏小册子中背诵一些片断来证实自己的观点,对于引用的话坚信不疑,使魏斯断然认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不仅是德国人物色到的一个变节分子,而且是甘愿彻底出卖苏维埃人信念的罕见败类。魏斯觉得,这家伙有些神经过敏,是由于他迫不急待地想占便宜,以凌驾于别的学员之上。

  迪特里希通过各种渠道获悉学员是否可靠。他看中了“阶段”,经过一次谈话,认定此人值得信赖,按其表现出来的才于,完全可以任命为无线电教官。

  魏斯明白,把“阶段”列为学校教员将给他的工作造成许多额外困难。他向迪特里希提出异议也没有用。然而使魏斯感到惊奇的是,副校长格拉希中尉竟支持他反对这一提名。

  格拉希走过一段坎坷的生活道路。父亲是个残废军人,穷困潦倒。格拉希未成年时就抢劫过一家小店,未遂被捕。从少年犯监狱刑满释放后长期失业。他参加了冲锋队。起先只满足于一套公家制服和免费早餐,后来鬼迷心窍,成了狂热分子,甘心效法其他纳粹党徒为元首卖命。他们不仅忠于元首的思想,还看到:元首和他们一样也是来自社会底层。对犹太人和知识分子的仇恨使格拉希和他的元首同气相求。他可以把郁结至今的满腔怒火随意发泄在犹太人身上。蔑视与迫害知识分子则使这个流氓凌驾于有教养的人之上,并对他们滥施淫威。

  希特勒使德国社会沉渣泛起。这帮社会渣滓把他视为圣徒,视为首领,对他在广场上发表的血腥暴虐的强盗言论心领神会。

  格拉希暗暗看不惯迪特里希这个傲慢贵族。

  当初,格拉希被希特勒的社会说教弄得晕头转向,满以为纳粹运动能抑制德国贵族、世袭容克地主和容克工业家。后来希特勒为迎合鲁尔工业巨头和德国将军团的需要,对罗姆及其冲锋队实行了镇压,使格拉希的夙愿成为泡影。希特勒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必须巩固执政的统治阶级的权力。然而格拉希对希特勒的忠诚有增无巳,反而发展为一种疯狂的盲从。除了元首,他不相信任何人。

  格拉希干工作是把好手,事无巨细,每必躬亲。他生性多疑、阴郁,对军衔和职位比他高的人也不肯信任。他敢于坚持己见,深信自己的法西斯履历无可挑剔,是可靠的护身符。

  魏斯觉得格拉希是个危险人物。他不仅一贯多疑,并且这里唯有他把间谍破坏学校的工作视为对元首的效力,而不单纯是服军役。他埋头苦干,不遗余力,工作而外,心无旁骛。

  他对苏联战俘怀着充满兽性的憎恨。认为只有贪生怕死而不会有别的动机驱使这些低级动物为德国效劳。他不相信“阶段”这个学员靠得住,便拿自己的理由来支持魏斯的异议。

  但是迪特里希寸步不让。他如此顽固,显然是由于对格拉希这个出身微贱的蛮横家伙心怀芥蒂。格拉希这号人早年得势时充当刽子手,镇压过具有相当危险的德国社会主义工人运动,干得很不坏,可是如令他们已经完成使命,无足轻重了。

  侦察破坏学校的校长是工业巨头文特林格的女婿,骑兵大尉盖德。

  盖德翁婿过去都是保皇派,直至三五年还对希特勒持反对派立场。后来他们开始信仰元首,尊之为第三帝国的首脑、新的大日尔曼皇帝、盖德效忠元首的动机虽与格拉希有所区别,但其狂热程度不相上下。

  法西斯德国发动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使文特林格公司有可能在金融界独占鳌头。东方原料产地则为它带来极大的利润。盖德也象格拉希那样,工作认真卖力。但他只是一个勤于职守的官员,而没有多少热忱。他最关心的事,是把呈送柏林的报告和总结搞得象样些,有分量些。

  格拉希知道盖德不会为了一名学员同“ ”三科的军官们搞坏关系,所以只好在迪特里希的坚持下让步。但是他又劝魏斯递交一份报告,陈述对代号叫“阶段”的那个学员的意见。

  有一次,在预定为破坏目标的一个苏联城市的沙盘模型边上课,还观看了有关该市钢铁联合企业的纪录影片。这时学员“软骨头”跑过来悄悄告诉魏斯,他搞到了秘密情报。

  “软骨头”自称是萨尔斯克草原过去一家育马场场主的儿子,父亲在国内战争时期当过格尼洛雷勃夫将军的副官,他本人在苏维埃政权下担任顿河某育马场兽医,硬说自己是哥萨克人,其实他爹是奥赛尔市的伪警长。

  “软骨头”在战俘营时曾申请由他组建一个哥萨克骑兵连,但经过调查,他对骑兵一窍不通。

  他长着灰白的头发,皮肉松弛的女人险和一双淡色的羊儿眼,胆小如鼠,又懒又蠢,来到侦察破坏学校后就不断地打小报告。学员们都回避他。他时常和人套近乎,发牢骚,不识相地问些不该问的事,惹人恼火,以至暗中挨揍。“软骨头”的告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惹得迪特里希下令

  不要他当探子了。

  办公室根壁有个房间,专供教员和教官平时听取告密。房间很小,象个贮藏室,单独有门通到院子里。

  “软骨头”报告魏斯,他听见学员“爱司”和学员“钉子”谈话时说:“宁可为事业壮烈牺牲,也不苟且偷生。”“钉子”答应考虑一下。

  魏斯断然说:“我认为他指的是大日尔曼事业。”

  “软骨头”畏缩了,但又鼓起勇气说:“不是这样。他所想的完全想反,同别人也偷偷讲过。”

  “好吧,”魏斯打断他。“明白了。”又命令道:“再听到什么向我一个人汇报。我要亲自处理‘爱司’。”

  “是!”软骨头”迟疑了一下又悄声说:“还有那个叫做‘阶段’的知识分子他说希特勒已经下令,俄国占领区的所有居民只许受四年制教育。还不许打任何预防针,就是说,让儿童自然死亡,控制占领区的人口。总之,‘阶段’这家伙在我们中间散布悲观情绪。”

  “他为什么?”

  “为了让我们垂头丧气,他坏小子好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

  魏斯沉吟了一下,吩咐“软骨头”:“把他的情况给我打个报告。”

  魏斯签署了“软骨头”对“阶段”的告密材料,并注上日期,把它放入呈送格拉希中尉的报告夹里。

  魏斯仍想找个合适的人代替“阶段”充当无线电教官。至于“爱司”,则要尽快把他调离学校。魏斯知道,“软骨头”不会只向他一人告密,而会向所有的教员和教官打小报告。

  实验集中营管理部门一直埋怨迪特里希上尉把营内情报员几乎全部弄到学校,使该营的领导人处境困难。魏斯以此为借口,劝迪特里希把“爱司”退回集中营。

  迪特里希问这个学员有没有价值,魏斯轻蔑地说:“神里神经,害了思乡病。体质也太差,只配蹲集中营。”

  迪特里希签署了命令。魏斯把“爱司”叫来,指导他今后怎样应付集中营内部情报员的差事。“爱司”还从魏斯那里接受了关于战俘联盟工作的重要意见。

  魏斯首先提出,凡是战俘联盟散发的传单,都要署上柏林字样。这样做既能壮大声势,又不暴露秘密组织的真实地点。

  “好主意!”“爱司”说。“真是好主意!”

  “爱司”提出几个人接替自己的工作。魏斯也曾注意到他们。这种不谋而合使他感到高兴。

  临别,“爱司”把手伸给魏斯,真心诚意地说:“你是个好小伙子。”他停了停,又说:“过去我不大瞧得起你们这一行,现在看到你们有些人党性很强。”他笑了笑:“我们在这儿都成了反法西斯肃反人员,有正式的,也有编外的。”

  “对,”魏斯说。“你要多加保重。”

  “一定保重,”“爱司”答应道。“如今我是个有用之材呢……”

  格拉希中尉仍然决定审查“阶段”,并作了相当狡猾的部署。他给“阶段”开了进城的假条,发给他一支旋掉撞针尖的手枪,倒空了子弹里的火药。格拉希通知党卫队二级下士弗琳克准备一名合适的姑娘。他还指定一名特工扮作集中营逃犯,博取这个年轻学员的同情。格拉希安排妥当后,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这次审查行动给学校全体领导人带来了惨痛的后果。

  公路上发现一具摩托兵的尸体,脑壳被手枪柄击碎,武器被拿走。这是送“阶段”去华沙的那个摩托车手。“阶段”本人失踪。学校的几本无线电电码也不翼而飞。电码本肯定是“阶段”盗走的。大概他认为这些电码不仅仅用于教学。

  柏林派了一个侦查组来校。这一切魏斯都不知道。“爱司”被送回集中营那天他出差去了。他接到一个任务:到战利品仓库挑选一批苏联纪录片,供给即将派往某些苏联城市和地区的特务们学习之用。

  一连三天三晚,魏斯坐在充满霉味和尘土味的空荡荡的放映厅里看电影。祖国生活的画面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使他感慨万千,仿佛从恶梦中醒来,又回到从前那种真正的生活,那唯一现实、唯一正常的人世生活中去。

  魏斯知道,这些影片说的是祖国的过去。如今国家是另外的模样了。它的生活严峻而紧张,它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然而银幕上毕竟是他的祖国,是它昔日的风貌。他自己也回到了不久前的那个样子。为了这一切,他现在随时准备献出生命,就象千百万祖国同胞离别了影片中的欢乐生活,奔赴前线去流血牺牲一样。

  现在,一批祖国叛徒也要细细观看这些影片,为的是更加巧妙地危害他们所背叛的人民。

  对魏斯来说,这是痛苦难熬的三昼夜。他精疲力竭地回到“瓦利司令部”,犹如大病初愈,被发烧和呓语弄得心力交瘁,为了区区小事,比如一句不中听的话或突如其来的嘈杂声,都可能痛哭流涕,甚至衬衫扣子扣不好也要大发雷霆。

  魏斯立即被叫到司令部厢房问话。

  侦查组成员都坐在桌边,学校领导人坐在稍远的一排椅子上。

  魏斯看见迪特里希面色苍白,拉长着脸,格拉希得意洋洋,施泰因格里茨惴惴不安,兰斯道夫心事重重。唯有盖德样子安闲,若无其事。

  尽管魏斯觉得“阶段”的潜逃简直不可思议,但此刻他的头脑困乏已极,除了惊讶之外没有任何想法。所以他脸上只露出诧异的表情。

  他甚至没有力气们心自责,当初为何要暗暗仇恨这个青年。

  他只是木木然感到惊讶,惊讶而已。当然,日后他会为自己的目光短浅、粗枝大叶和失于观察而悔恨。这种悔恨一定会到来,一定会严酷无情地啃啮他的心。但是眼下他什么也顾不上,他只能感到惊讶。

  这一切好象都发生在梦中。他什么也不愿去想。事实上他在这小伙子的案件中清白无辜,不会受到任何牵连。这种安全感似乎也麻痹了他的一切知觉。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迷迷糊糊地想。他不是向迪特里希提出过异议,同格拉希一致认为不宜让这个青年当教官,并且将此事报告了校长吗。

  为了“阶段”的事,迫特里希近来对魏斯冷淡多了。让他自作自受吧!

  是的,迪特里希要付出代价。可是魏斯今后就不再需要迪特里希吗?会有人来代替他。谁?那个人会怎样对待魏斯?还有施泰因格里茨,他毕竟自称是迪特里希的朋友,和迪特里希要好对他是上算的。摘掉迪特里希,施泰因格里茨会怎么样呢?再说,兰斯道夫,也还比较器重迪特里希,倒不是认为他精明强于,而是看重他的贵族出身。那么是谁从这个案件中渔利呢?是格拉希,这个法西斯狂热分子,实干家,全校最得力的人物。既然最得力,也就对魏斯最危险。

  这些念头起初缓慢地,接着愈来愈快地闪过魏斯的脑际,平时那种紧张、清晰而富有战斗性的思维能力又在逐渐恢复,他本来几乎丧失掉这种能力,以为眼前的处境并不需要它。可是他还具有这种能力。再不集中思想,就可能永远失掉他长期来在接近这些人的过程中灵活机智地孜孜以求的东西。

  魏斯把下巴一扬,两眼炯炯有光,用平淡的语气对侦查组组长说:“党卫队上校先生!关于代号叫‘阶段’的那个学员,我承认起初没有掌握什么反面材料。但是迪特里希上尉一再吩咐要对他进行监视。后来我接到学员‘软骨头’关于学员‘阶段’的汇报材料,转呈格拉希中尉,可是他没有重视这份汇报。”魏斯回头望望格拉希。“中尉,您的看法与迪特里希上尉针锋相对。我是您的直接下属,只好赞同您的意见。”魏斯盯着党卫队上校的眼睛说;“那份汇报注有日期,我签了字,放在呈送格拉希中尉的报告夹里。”

  党卫队上校命令一名党卫军取来卷宗。“软骨头”的告密材料在侦查组成员手中传阅。

  他们叫魏斯暂时退下。

  以后再也没有传他。

  格拉希被几名党卫队押离学校。

  对于魏斯的做法,只有施泰因格里茨坦率地作了评价。

  施泰因格里茨在走廊里遇见魏斯,使个眼色,拍拍他的肩膀,点点他的额头,友好地说:“你这里面有点玩艺儿!”

  骑兵大尉盖德对魏斯格外客气起来,但是暗暗提防着他。

  有一次,兰斯道夫冷笑道:“士兵倒救了军官一命。原来你是个狡猾的普鲁士人。我还以为你挺老实呢。”

  冯·迪特里希开始回避魏斯。如果见面,则用冷冰冰的眼睛厌恶而疑忌地仔细打量他,似乎要让魏斯明白:不管怎样,他奥斯卡·冯·迪特里希上尉是反间谍专家,从来不相信什么人的高尚动机。

  魏斯反复考虑,迪特里希这种突如其来的反感会给他带来什么危害,他要弄个明白。

  也许,迪特里希作为一个盛气凌人的贵族,倒要感谢士兵的救命之恩,这使他老大不快。也许由于他扯了谎,让魏斯和兰斯道夫、施泰因格里茨一起目睹了他的卑劣,觉得脸上无光。或者也许:迪特里希既然和魏斯结下不解之缘,只得怀着厌恶的心情等后者来挟功请赏。

  其实魏斯并无此意。他只不过告诉侦查组,迪特里希与格拉希持相反的观点。至于后来迪特里希怎样在兰斯道夫和施泰因格里茨的庇护下脱出困境,则与魏斯无关,而是迪特里希本人的事了。

  下一步怎么办?是否让迪特里希感到:他魏斯对自己的义举并不在意,而且事前并不知道上尉的仕途有可能急转直下?

  不,装傻这一招魏斯不能再用。他的聪明机智早已名声在外。故作天真只会妨害自己,暴露自己。

  看来最好是随时戒备,耐心等待,以淡然处之的冷静态度慢慢平息迪特里希的烦躁情绪。

  几天后魏斯在埃莉扎指定的秘密点取到了他向总部索取的东西——盼望已久的“钉子”的妻子给丈夫的信。

  “爱司”的推荐以及后来的直接观察,使魏斯确信可以对“钉子”开展工作。

  魏斯把“钉子”叫来作例行的政治谈话。他转弯抹角地从远处说起:

  “戈林元帅说过,从长远经济政策出发,所有东方新占领区部要作为殖民地,用殖民的方法加以开发。因此,东方民族中凡是愿意效忠大日尔曼国家的人,可以得到比本民族其他人较为优厚的待遇。”

  “明白了,”“钉子”说。“谢谢您的开导,否则有些笨蛋还以为德国人只是反对布尔什维主义。看来你们都是聪明人,很懂得经营。殖民地——这没说的。”

  “德国把东方民族从布尔什维克统治下解放出来,这个功劳理应得到经济上的补偿,也是公平合理的。”魏斯说罢突然厉声问道:“您是自愿投诚的吗?”

  “钉子”警觉地瞧瞧魏斯的眼睛,笑意从脸上消失,颧骨紧绷绷的。

  “我被震昏了,规规矩矩躺着,象个死尸还剩口气。”

  魏斯鄙夷地说:“原来是个胆小鬼,投降了。”又恶狠狠地说:“胆小鬼!”

  “钉子”猛一动,想欠起身,但马上省悟过来,捏紧的拳头放松了。

  “说得对。”“钉子”又俯下身子,问道;“您希望我勇敢吗?”

  “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要我在战场上先打你们,再打自已人?这可不成!谁在战场上狠狠打过你们,他就不会去碰自己人。把他碎尸万段他也不干!”

  “照你说,这儿的人都是胆小鬼?”

  “不,何必这么说?都是英雄!还要怎么样?只能这样了。”

  “走投无路了?”

  “不,为什么呢,还有一条路——上绞架。”

  “在哪儿?”

  “这边那边都一样。”

  “您愿意在哪边?”

  “别扣我字眼儿,不要这样,”“钉子”心平气和地说。

  “您是共产党员?”

  “得了,又想从头问起吗?”

  “‘爱司’是共产党员吗?”

  “您说谁?”

  “战俘联盟委员会的委员。”

  “我莫名其妙。”

  “好了,我们改变一下谈话方式吧。”

  “想打吗?没关系,打吧。当然,离开了集中营有点不习惯了。看来不习惯是不行的。”

  魏斯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爱司’已经招了,说您答应执行他布置的任务。”

  “钉子”郁闷地望望脚底下,说:“我说二等兵,别瞎扯了。休想从我嘴巴里掏出什么,我不吃这一套。”

  “好哇!”魏斯解开手枪套。

  “钉子”冷笑一声:“于吗弄脏地板呢?您的上司要不满意的。”

  “走!”魏斯命令道。

  魏斯把“钉子”押到仓库后面的围墙边,让他脸朝板墙,用枪筒点点他的后脑说:“最后问你一次:说不说?”

  “开枪吧,”“钉子”答道。“开枪吧,德国鬼子,快点。”

  “把身子放低些,”魏斯说。

  “坏蛋,你图方便还要我路个躬不成?”

  “钉子”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魏斯的眼睛;“朝脸上开枪吧,恶棍!”

  魏斯把枪抽回枪套。

  “我不得不采用这种方法。”说罢指指近处的一根原木:“坐下谈吧?”

  他从香烟里抽出一个纸卷儿,这是一封写在卷烟纸上的信。他把信递给“钉子”。“这是您妻子写来的。希望不要再怀疑了。”

  “钉子”疑惑地接过纸卷儿,展开来看信。他的脸渐渐变得柔和,继而开始抽搐。

  魏斯忽然听见一阵咳嗽,还带着嘎哑的哭声。魏斯站起来走开了。

  散乱的苍紫的浓云,在雪后的天空慢慢飘移。星星从云隙里洒下光来。雪水狼藉的地面上散发着酸溜溜的烂泥气味。

  监狱高耸的围墙,板檐上缠满了铁刺,投下阴影,仿佛沿墙有一道望不见尽头的深沟。周围静得象在土坑里一样。

  “钉子”走过来。这几分钟里他的脸消瘦了,但两眼炯炯有光。他轻声问道:“允许我叫您‘同志’吗?可以吗?也许还不行?需要我用什么来证明?”

  魏斯把手伸给他说:“鉴于您了解的原因,我对您仍然是二等兵魏斯。”

  “钉子”热烈地握住他的手。

  “中士吉洪·卢金,机械士兼司机。”

  “好,卢金中士,”魏斯郑重地说。“第一项任务是努力学习,成为各门功课的优秀生,包括政治课。不能轻视那些反苏宣传,同别的学员谈话还用得着。可是我发现您瞧不起这些东西。过五天下课后您来找我解答问题,我们谈谈。就这些了,回宿舍去吧。”

  “同志,”卢金忽然央求道。“让我再坐会儿吧。”他抱歉地说:“腿好象支持不住。毕竟是从您那儿死里逃生。您把枪口对准我,我是横了心。事情过了,身子倒有些发软。”

  “好吧,”魏斯答应了。“您歇歇吧。请原谅我使您虚惊一场。”

  “妻子的信可以保留吗?”卢金呻吟似的低声说。

  “不行,”魏斯说。“绝对不行。”

  魏斯烧掉香烟纸,踩去灰烬,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觉得自已的股在黑暗中焕发光彩。他忽然感到非常幸福。救人于厄运,救人于沉沦,这真是一种幸福。这是事业上的幸福,是对人的思想感情作了极其细密的考察而得来的一种幸福。尽管魏斯有时也觉得,他所属意的人已陷入叛变的泥坑而不能自拔,似乎这里没有好人,尽是些渣滓。

  这是在刀尖上的搏斗。是一场争取人的搏斗。一个人本该受到制裁,魏斯尽力去挽救他,使他免于惩罚,并给他立功自赎的机会。

  可是对于有过变节行为而背着沉重思想包袱的人,要洞察他们的内心是多么困难啊……

  魏斯想起代号叫“阶段”的那个小伙子……。他逃跑几天后被逮住了。追捕的人将他逼到屋顶上。他藏在阁楼里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就象跳板跳水那样,燕式凌空而下。

  小伙子奄奄一息,被拖去审问。他一言不发,使出最后的力气把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伸出来,表示轻蔑,但是他无法把手举到凑在跟前的译员脸上,就带着这个嘲弄的手势死去了。

  魏斯觉得,这个青年的死好象是他的过错。为了狠狠向敌人报仇,小伙子忍受着可怕的孤独,伪装得何等巧妙!可是魏斯对他的内心活动竟没有半点觉察。

  校方向学员们宣布:“阶段”已调往某分校。

  魏斯把实情告诉了“钉子”,让后者将事情的始末审慎转告他认为可靠的人。魏斯又把“阶段”的英勇事迹报告了总部。从学员档案中查明:“阶段”原名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巴萨雷金,是民兵,1922年生,莫斯科大学学生。

  魏斯想起安德烈·巴萨雷金,感到是个沉痛的损失。他很佩服这个出色的青年,伪装得那么高明,使他竟看不出一点破绽。魏斯也在学习这种伪装术,日复一日地在领略其中奥妙。他象对自己的职责有了一种新认识。随着特殊感的逐渐消失,他越来越盼望在这里找到一些可靠的战友。

  学员“阶段”的潜逃与“叛变”成为“瓦利司令部”附属中央模范间谍学校的一大污点。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是:用一切方法对学员乃至教员、教官严加监视。

  迪特里希同他的反间谍科属员们制定了一套措施,把某些颇有声望的谍报局人员也列为审查考验的对象。

  “钉子”遵照魏斯的指示,学习成绩较其他学员有显著提高。勤读反苏书刊使他能够把希特勒的政策吹得头头是道。他变得乐观而有朝气,给人印象很好。因此“钉子”被任命为一个绝密任务行动小组的组长。

  这个小组的人员搬到另一间屋里。一名谍报局军官向他们介绍两种用于破坏行动的新式德国炸弹,耐心讲解这些炸弹的用法。

  第一种炸弹用于破坏铁路路基。它是个圆锥形金属筒,底部有胶糊状物质,能够粘附任何物体。筒盖可以拧开,雷管的拉线就连着盖子。

  将这种炸弹粘在铁轨上,打开盖子,拉动火线,飞快隐蔽,炸弹立即爆发。

  第二种炸弹用于破坏电线杆和输电架,形似香肠,内有油纸包裹的膏状爆炸物,使用时把连着缓燃导线的雷管塞进“香肠”就行了。

  此外,军官还向学员们示范了一套纵火器材的用法。众所周知,德国人是制造这类东西的好手。

  一切迹象表明,这个小组将去执行破坏任务。

  最后几堂课的内容是如何摆脱跟踪和应付拘留审讯。

  狱中表现课的主讲人是个道貌岸然、胖得发喘的家伙。他讲述狱中规矩及各种适应办法,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并且夸耀自己的机智灵活,使听众觉得坐牢是此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在回答问题时不能自圆其说。一方面要给学员打气,灌输信心,不让他们被严酷的狱中生活吓倒。另一方面又要杜绝他们的一切希望,用铁窗风味和狱中种种可怕之事加以恫赫,使他们宁可自寻短见也不去投案自首。他不正面回答问题,只是起劲地吹嘘毒丸药的妙用,称它是德国化学工业的杰作,药性极快,几乎没有痛苦。

  指导学员们使用伪造证件的,是一个枯瘦、秃顶、长着副愁苦小嘴脸的人。他没有牙齿,满嘴都是假牙,说话时上下颚开合有声,活象一个捕兽夹。他因倒卖外币而坐牢,德国人把他放了出来。倒卖外汇是他家祖传衣钵,他继承了这套本领,并对苏联政府机关的文读程序颇有研究。

  他没精打采地望着自己的便便大腹,咕咕哝哝地说:“出差证的日期由你们自己填写。从起飞的前一天算起。按现行规定,出差期限为十五天。所以期满之后你们还要仔细地重填一张出差证。

  “不要把民用证件和军用证件放在一起。一旦出事首先销毁军用证件。如果发现民用证件是伪造的,你们可以托辞是为了逃避兵役买来的。大不了把你们发配前线。如果同时发现军民两套证件,那就很难分辩你们不是派遣人员。到达指定地点后,应去城防司令部办理登记,但不用性急。如果值勤人员太挑剔,就第二天去。不要住旅馆,要住在私人家,最好是寡妇家里。免除兵役必须持有体格复查证明。你们自己按照适当的条款去办。最好要有些症状。不然就说患有精神病。至于如何装病,另外还有一讲。”

  他笑嘻嘻地、露出发青的假牙说:“我装过迫害狂患者,很成功。还装过癌症患者,在监牢里常常吃到病号饭。”他以敬佩的口吻说:“德国制版术无与伦比,仿制证件德国人第一。”又小心地提醒道:“即使能在当地弄到真正的证件,我也要说:只有小心谨慎才能取胜。本人奉劝诸位:贿赂的手段是不行的。他们收下了钱也就抓住了你的短。本人有过可悲的教训。”

  制造伪证件的作坊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于,门上钉着铁皮。制版师是个名叫巴巴什金的老头儿。他从前是“钟表、印章、眼镜”联营社的职工,如今被囚禁在这里,睡一张折叠床,白天折起来。填写证件及统一材料规格等技术活儿全部由他完成。他能用不同的钢笔和墨水模仿各种笔迹签署证件。

  每个学员需照三张相片,一张穿军装,两张穿不同的便装,以备护照及其他证件之用。照片经过化学处理,在证件上不显得很新。

  打印证件文字有一台专用打字机。魏斯设法弄到了它的字样。他还发现,假党证的封皮较为光亮,顺着纸面望去,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反光。魏斯也注意到,巴巴什金从指挥人员的工资簿上剪下取款券,小剪刀在存根上留下了曲折的痕迹。

  魏斯把所有这些情况,包括在证件上贴照片用的胶水样品,通过秘密点转给了总部。

  颁发证件前夕,骑兵大尉盖德召集全组人员作最后的训话。

  他严厉地说,希望大家对工作一丝不苟。编造假情报是徒劳的,因为所有的情报都要经过核实。任何向内务人民委员部自首的企图只会招致特工自身的毁灭,给德军司令部带来的物质损失则是微不足道的。

  盖德站起来,潇洒地笑着说:“谁拿不定主意或者害怕,现在可以说出来。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决定是否同我们合作。谁要是不愿意,也不会受到任何虐待。只不过把他送回集中营,或送到别的地方去从事力所能及的工作。”

  盖德等了一会儿,谁也不愿说实话,这种天真的傻瓜一个也没有。

  关于这一套程序,“钉子”预先接到了魏斯的通知。他已通过适当方式在组内物色到两个最可靠的人。

  出发前几天,小组人员开始领取服装。是春秋穿的衣服,如白绒布衬裤、橙黄色针织村裤、浅蓝色汗衫、袖口和领口镶有绿边的灰色毛衣。还有苏制厚法兰绒包脚布,但被截为两半,变成方形。仓库里只剩下斜纹布的红军军裤,没有一件红军军官大衣。靴子大都是厚油布的。

  便服都是外国式样:裤子有两个后兜,上衣单排钮扣,后襟很圆。衬衫一般没有领子。有时裁缝从下摆省出布料加做衣领,非常显眼,如果用的是条纹布,领子上的条纹不是横的,而是坚的。

  几乎每人都发了一双亚麻布鞋,鞋头包着黑皮。

  新发的衣服、鞋子不得在营地内穿用。试装后必须全部包好。如果小组行期推迟,服装应交回仓库保存,上贴标笺,写明属于何人。

  魏斯留意的这些细微情况看似无关紧要,其实很有用处:它们可以作为识别罪犯的标记。德国人不许他们的间谍衣服穿得很合身,这一点能够引起苏联人的警惕。在艰苦的战争年代如此衣冠楚楚,起码是个骗子或逃兵。

  施泰因格里茨对学员们试装冷眼旁观,不以为然。

  进攻苏联以前,希特勒在对欧洲国家的战争中广泛开展非直接军事行动,并使这些行动具有特殊的内容。他曾利用这些国家统治阶层中的雇佣间谍和非雇佣间谍,利用他们的自私、虚荣和追求权势的弱点。金融巨头和大企业主们则在国际康采恩中同德国伙伴有效合作,牺牲本国独立以捞取暴利。

  从前德军统帅部所关注的主要不是直接军事行动,而是以不同方式从敌后发起进攻。

  施泰因格里茨知道,希特勒以往都是从涣散和瓦解敌方斗志开始战争的。麻痹和摧毁敌方抵抗意志乃是秘密战的最高目标。

  眼前这班所谓的间谍是些什么人呢?社会渣滓,行尸走肉。扶植这种人是为了把他们象牲口一样驱赶到敌人的阵地和布雷区,利用他们的死来探明敌营中暗藏的危险和各种陷阱。

  他回想起在盛极一时的欧洲国家雇用的那些老练的高级间谍。虽说他和这些人格格不入,但总能找到共同语言,相互谅解,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生活目标,把各自的幸福都寄托在国外银行的存款数上。要说背叛,他们背叛的只是本国政府而不是自身的利益。在战败的情况下只是政府变换更迭,对每个愿意并善于不择手段捞取金钱的人来说,生活的实质和目的并没有改变。

  可是眼下这些人呢?

  他们可以去杀人,爆破,传递情报。但是他们能否削弱和摧毁敌人的斗志,并博得苏联某些阶层的同情和支持呢?施泰因格里茨在考察苏联战俘的过程中早已产生怀疑,认为对俄战争的政治战略建立在虚假的前提上,即误以为苏联国内存在着一支反对现存制度的势力。

  倘若确有这股势力,谍报局只要设法从战俘中发现这一类不满现实的人就行了、但情况绝非如此。

  被物色来的人大多是贪生怕死之徒,他们受不了集中营的生活,宁可变节偷生而不愿被运住焚尸场。

  施泰因格里茨初登仕途就在刑警局任职。当时他确信最好的警探都是那些从前的刑事犯。那些人也象谍报局在欧洲国家雇用的政治间谍一样,无需经过重新训练,并且都很可靠。

  可是这些人呢?

  他鄙视他们,就象江洋大盗鄙视那些害怕饿死而行窈的小偷一样。

  施泰因格里茨默默望着特工们试装,感到很好笑。这种不值钱的衣服,没有一点欧式派头,真叫人厌恶。

  兰斯道夫显然也有同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就认识当时在“第二局”干小特务的本尼托·墨索里尼。墨索里尼主要为法国情报机关工作,但同时也向富有的德国贵族间谍,巴黎、罗马、伦敦各名门大户的座上客兰斯道夫提供方便。温斯顿·邱吉尔也是从当间谍开始他的政治生涯。当年就认识邱吉尔的兰斯道夫若能预卜他的未来,今天的情况也许大不一样……至于希特勒?难怪德国间谍活动在他秉政时期达到了鼎盛阶段。赫斯长年累月地研究日本总体间谍系统,著书立说,后来这一系统被广泛地移植到第三帝国。

  学员“阶段”出事使兰斯道夫心情沉重。他竟未能识破这个强有力的人物。他同“阶段”谈过话,产生过希望,以为这个有毅力有教养的青年,医生的儿子,信奉法西斯主义,今后能够担当具有远大目标的复杂任务。然而他上了大当!现在他本能地感到,公务上千万不可出差错。原来他想学员中物色一名优秀特务,象过去在不少欧洲国家雇佣的那些间谍一样,如今他却主动放弃了这种企图。

  兰斯道夫从此只限于处理骑兵大尉盖德的报告。他不要口头汇报,只要书面报告。日后若有变故,可以有选择地提交材料,而把不利于自己的证据销毁掉。

  唯有迪特里希,被“阶段”的案子弄得恼羞成怒,一反常态地大卖其力,对特别小组各阶段的准备工作严加督责。例如,他发现有个学员试鞋马虎,仓库保管员说有一只鞋底脱了线,学员满不在乎地答道:“算了,能凑合……”就因为这事,什迪特里希立即将此人从特别小组除名。

  魏斯作出判断,迪特里希这种处处留神的态度对他也十分危险。

  他和迪特里希保持公事公办的关系,尽量不谈与公务无关的事。

  迪特里希试探魏斯,问他对学员“阶段”的死有何想法。

  魏斯随口搪塞道:“这小子歇斯底里,害怕当特工,就溜了。”

  “可是他打到最后一颗子弹!”

  “他怕逃跑要严办。”又笑笑说:“走投无路,怕挨板子呗!”

  间谍学校的营长是个代号叫“山雀”的战俘。此人皮肉松弛而肥,喜欢发号施令,对学员百般挑剔。

  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当过德国人的俘虏。1930年随苏联贸易代表团出国购买纺织染料,留启德国。他从白匪活动中心领取津贴,并向盖世太保密合亲苏侨民。后来作为派遣间谍潜人苏联,胆怯无所作为,住在旅馆里吃喝玩乐,把经费挥霍一空。他被召回德国,又装作被盖世太保拘捕的苏联公民骗取信任,密告被监禁的德国共产党人。事情败露后,作为俄国问题专家调到谍报局,因为不学无术,充任一名译员。他讨了个妓女作老婆,由于这门不体面的婚事又被谍报局开除,全靠妻子养活,妻子住进特别医院后,他就给夜总会看门。后来他跑苏联大使馆,编造谎言,骗取同情,获准回国。1941年7月被征召加入红军,再次投奔德国人。

  “山雀”对学员们说:“俄国人是农夫和大兵组成的民族。过去俄国的将军都是德国人。说实在的,德国人没有灵魂。我们斯拉夫人是有灵魂的,所以就胡思乱想和干蠢事。德国人喜欢什么?秩序,整洁,一丝不苟。这正是我们所缺少的。遵守这些规矩吧,你们会变得十全十美的。”

  为了博得上司的信任,这个粗暴愚蠢的丘八千方百计标榜他具有这些优点。

  骑兵大尉盖德认为“山雀”是斯拉夫人的榜样。

  但是迪特里希猜测“山雀”暗中拥护俄国保皇派,赞成大俄罗斯的一统天下,满以为把俄国从布尔什维克手中解放出来,沙皇就会登基,德国人则会自动离去。迪特里希认为这种念头只会引起幻想,有害无益。俄罗斯、乌克兰和高加索都是大日尔曼帝国的无可争辩的殖民地。这些地方不可能有别的统治形式。异端思想会使人对此发生怀疑。于是迪特里希下令监视“山雀”。

  迪特里希对司令部电台报务员、前冲锋队员哈克也不信任。他怀疑哈克同情罗姆等冲锋队头目——他们是在德国将领们的要求下于1934年7月30日被元首处决的。哈克1930年即加人国家社会党。他同格拉希中尉一样,对纳粹忠心耿耿,但比中尉要聪明些。确切点说,哈克毕竞还懂得:冲锋队已干了刽子手的卑劣勾当,对德国人民采取了恐怖行动,希特勒已赢得了德国资本巨头的承认并受命在参谋本部的辅佐下准备战争,时至今日,干过血腥暴行的纳粹下层分子顶多只能扮演一种狂热而愚蠢的角色,成为国防军的一支辅助惩罚突击队而已。所以哈克也象格拉希那样,认为迪特里希是普鲁士贵胄军人这个永恒统治阶级当中的一员而对他暗怀敌意。

  哈克对盖德的态度也是如此。认为盖德同纳粹的合作不过是垄断资本集团与纳粹上层分子相互勾结的一种形式罢了。

  他感到受了骗,希望破灭了。他是纳粹运动的宿将,本应有个比较显要的职位,可是如今只当上个纳粹党秘密情报员,奉命监视那些大大小小的纳粹党员在政治上是否可靠。他曾想试探魏斯,被后者巧妙地应付过去。魏斯熟知古罗马史,就津津有味地告诉哈克,纳粹党从罗马人那儿借用了哪些礼仪和标志,以及这些东西最初的含义是什么。这样,魏斯既回避了对方提出的难题,又显示出自己在法西斯基本信念方面无微不至的渊博知识。

  然而魏斯在这里的生活内容不只是仔细观察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并根据不同态度考虑每一种对策。他也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在统称之为侦察员工作的各类事情上,例如收集、整理、编写和递送情报,对引起他注意的人物进行考察等等。

  为了能够执行自己的直接使命,他首先要成为一名公认勤于职守的谍报局人员6由于他不是指挥官,而是在许多人辖属下的一名听差,他就不仅要干好份内的差事,还得替上司分担一部分工作。不是一般的分担,而要干得漂亮,一丝不苟,显示出谍报局人员所说的那种真正德国人的气质.

  魏斯知道,只要在公务上稍有疏失;或让人觉得他不听使唤,他的结局必然是发配前线。他必须保持双重的警惕:一方面是公务上的警惕,时刻不忘自己是个谍报局人员;另一方面是苏联侦察员的警惕,其工作的成败正取决于他在谍报局任职有无成果。

  当然,魏斯不能由于一方面的负担过重而放松另一方面的工作。恰恰相反,每当他接到一方面的任务,他就相应地感到必须从另一方面加强活动,就象在独木舟上需要保持平衡一样。

  总之,如果撇开心理因素,不考虑魏斯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只看他的工作而不论其使命如何,那么,研究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卫生问题的专家一定会认为:如此紧张纷繁的活动,要求人的智力和神经处于高度昂奋的状态,只有灵感骤发,冲动忘我的人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亚历山大·别洛夫没有任何权利凭借灵感。冷静周密的推断才是他汲取潜力的唯一源泉。

  他学会了睡觉不做梦,使大脑得到短暂的然而是彻底的休息。他学会了在可能的情况下暂停思考,“进入痴呆”,平息一下激动的情绪。他会假装全神贯注,恭聆上司冗长的训话,而让身心情然自得,不思不念,养息脑力。

  这种暂停思考的办法有助于魏斯出色地、维妙维肖地全力扮演他的双重角色。

  译员兼教官这份差事,每天就要占去整整九至十个小时,既费工夫又伤脑筋,必须随机应变才能对付下来。此外尚有许多文读和庶务交给他办理。下班后还要善于和同僚们交往,朝气勃勃,聪明可亲,象个有教养的人。偶得片时之闲,则要加以浓缩和细心安排,以达到最大限度的利用。

  魏斯每次到华沙出差,尽管时间紧迫,他都要充分利用一下。有一次,他结识了总督署皮毛采办检查组的一个帝国小官吏。

  魏斯帮了个小忙,把他的汽车弄到军用车库去修理。小官吏无以为报,想在魏斯心目中抬高一下自己的身份,就吹嘘他的差事如何如何重要。他告诉魏斯:不久前才计划为占领区部队筹集冬装,现在又接到命令,要向东线各集团军供给防寒装具。

  这一情况表明,尽管希特勒及其将领们扬言于1941年末解决俄国,参谋本部却已在一步步准备持久战了。

  魏斯特别注意到一位机械师计算机专家,他是柏林派来调整电台室里那架密码书写机的。

  密码书写机原由一家瑞典公司生产。几年前希特勒分子按最高控制数购下大量股票,成为这家公司实际上的老板。该公司向世界许多国家的秘密机构提供产品。后来希特勒准备进攻一些欧洲国家,公司突然拒绝为这些国家的密码机更换易损零件。当这些国家的特别机构亟需加紧工作之际,它们的密码机相继失灵。

  机械师派头十足,严然象个教授。魏斯从华沙车站把他接到“瓦利司令部”驻地,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他,这样晚上就可以去聊聊天。

  魏斯对计算机之类略知一二。利涅夫院士曾说,这种机器将来会成为大量信息的记忆库,前途无量。

  魏斯同机械师闲谈时,对密码机一类机械能否准确无误地协调运转表示怀疑,他的语气嘲弄挖苦,使对方老大不快。魏斯运用技术方面的知识来坚持他的保守观点。为了驳倒魏斯,机械师拿出密码机图纸作了详细介绍。争论到激烈处,机械师还在纸上画出示意图,解释他如何调定编码系统,如何保证密码自控,以及哪些零件失灵会影响译码和破译的准确性。最后他指着废样品说明了毛病的所在。

  魏斯将这些零散的情况报告给总部。总部找到了破译密码的诀窍。

  大家知道,如此绝密的资料通常是锁在保险柜里。开启柜子必须同时使用不同人保管的两把钥匙,再用第三把钥匙打开特制的暗码锁,暗码的顺序几乎每周更换一次。

  为了窃取别国情报部门的这一类机密,谍报局曾多次制定行动计划,采用收买、暗杀、爆炸等各种手段,并指派得力的间谍小组前去执行。魏斯的成功不仅仅由于他机智灵活,主要是借助他那非凡的数学才能。他把自己的这种才能献给了一项艰苦卓绝的新事业。

  尽管密码定期更换,总部终于在它使用的一段时间里破译了“瓦利司令部”电台的通讯信号。

  所有这些部属于苏联侦察员亚历山大·别洛夫的经常性工作,同时又和二等兵约翰·魏斯的勤务不可分割。除了每天在学校担任译员外,他还要起草公文,摘编作为破坏小组派遣目标的那些苏联地区的有关资料。更有指挥人员的种种嘱托,包括代寄包裹回家,以至于替分管庶务的副校长代写财务报告等等,这些都占去了魏斯的不少时间。

  魏斯还须经常观察他有意物色的那些学员。“钉子”尚能谨慎了解他们的真实思想,并且很快学会了三言两语向魏斯报告情况——利用从操场到宿舍途中相遇的机会。

  尽管魏斯负担很重,他的工作还算顺利。只是有一次使他感到意外:骑兵大尉盖德突然命令他同车送一个特别行动小组去前线附近的机场。

  骑兵大尉只给他几分钟自由:把皮鞋换成皮靴及带上一两件厚衣服。

  在这辆运送间谍的带篷卡车里,魏斯发现报务员哈克闷闷不乐地坐在司机旁边。营地长“山雀”不知何故也在特工当中,他其实不曾接受过派遣训练。

  骑兵大尉很少亲自送特工小组去机场。这种事通常由一名军官代劳。

  一路上盖德几乎都在同魏斯聊天。他甚至对魏斯谈了自己的看法;在侦察学校任职有哪些好处。拿他本人来说,这种职务的好处就很多。他能在这里汲取宝贵经验,日后运用到商业活动中去。魏斯大抵也知道法本托拉斯有个“H—B—7”经济情报部,专门向这家大公司提供第一手情报。

  “瓦利司令部”谍报工作的经验无疑会大大充实商业情报活动的手段。不搞商业情报,任何一家大公司都不可能生意兴隆。

  他好意劝魏斯对经济情报作专门的研究,因为德国征服世界之后,即使不再有竞争的大国,德国各大康采恩仍将在世界范围内彼此竞争,到那时,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就用得着了。

  魏斯心不在焉地听着骑兵大尉唠叨,暗暗思索这次突然外出的原因,盘算着还剩下哪些事情没有办完。他想,突如其来必有缘故,必有花招。但用意何在?魏斯一再把对方引向他所关心的话题,依然弄不明白。

  魏斯一触及到这个话题,盖德马上就不安地皱起眉头,一言不发。他的表情使魏斯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测:突然外出是出于某个人的预谋。这个人是谁呢?

  四周覆盖着洁净的白雪,由于天寒,雪地上很干爽。

  骑兵大尉穿一件带电热器的航空服,电线就接在驾驶室地板上的专用电瓶上。

  两只盛热咖啡的大暖瓶固定在卡子里。骑兵大尉从暖瓶里倒咖啡时,总是忘记请魏斯尝尝。早餐整齐地放在旅行盒里,盒盖上插着折叠式刀叉、汤匙、塑料盘子,甚至还有榨汁器。骑兵大尉也没有让魏斯分享早餐。

  忽然刮起了暴风雪。魏斯透过旋舞不已的茫茫风雪,看见市郊村镇居民在土兵的督促下清扫道路。他们并不都拿着铁锨,有些人用的是木板。

  骑兵大尉进入梦乡。他的脸松弛下来,嘴唇耷拉着、看起来不象活人的睑,而象一个假面具。

  白色雪粒在昏暗中沙沙地打到车窗上。雨刷器擦着挡风玻璃,象拍节机那样有节奏地吱吱摆动。这催人入睡的钟摆似的声音,仿佛在为谁计数着缓慢流逝的沉闷时光。

  此刻,唯有在无事可做的此刻,魏斯才感到(他终于得到一点自我感觉的时间)自己已累得精疲力竭。这是一种不期然而至的宁静状态所引起的感觉。在此之前,他的思想极度紧张,他要不断敏锐地进行综合思维,演算一道道多数未知数方程式,始终严于督己,随时保持警惕,观察所有人的言行,每日每时、无休无止、单枪匹马地同众人搏斗。

  现在,他是在行路途中,他愿意无所用心地休息一下。他象一个疲劳过度、虚脱无力的人,内心充满了惆怅。

  他回忆起往事,一幕又一幕。从前他不许自己回想这些,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现在它们又油然浮上心头。

  ……是的,那时候也象现在一样,下着鹅毛大雪。雪片飘进尚未冰封的莫斯科河,融化在灰色玻璃似的河水中。

  他同莉娜·利涅娃漫步在滨河街头。她神消激动,以责备的口气说:“一个勇敢的人在各方面都应该勇敢。”

  他瞧瞧她的脸;瘦削,两颊湿润,说不上漂亮。可是她的眼睛!永远那么明亮有神,诚挚可亲。他望望这双眼睛,明了了其中的含意。

  他没有回答莉娜的话,而是对她的眼睛说:“那么你就证明一下,你只是在爱,而不想任何别的事。”

  “当时我什么都没有想,你也没有那个权利!可是你想了!”

  “可不是,我想到你了!难道你不明白?”

  “我想叫你一辈子都记住我。我下定了决心,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以后我们不能在一起?”

  “你以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终生占有你吗?”

  这番谈话使他不大愉快。他怏怏地说:“我觉得我们不是在聊天,而是在朗诵别人的对白。”

  莉娜停住脚步。她的眼睛变得和善可亲。她高兴地大声说:“你总算明白了!”她叹了口气,把声音放低:“萨沙,你知道,爱情需要很有分寸……和理智。”

  “这话在哪本书里看到过。”

  “也许吧。但我本来想把你设想成这样的人……”

  “得了,”别洛夫扫兴地说。“随便你怎么想吧……。

  有一次,利涅夫院士对他说:“真正的科学家对于自己所献身的科学领域,应该了解当今世上一切与之有关的知识,还要尽可能涉及到相邻的门类。但是,仅仅掌握这些知识而不能从已知中求得未知,还不能算作科学家,而只是一个书架。”他忿忿地说:“我国新一代知识分子掌握外国语的问题,不光是他们的信息是否灵通的问题,也是一个思想意识上的问题。局限于一种语言是民族狭隘性或愚昧无知的表现。”

  别洛夫精通数种外语,应当归功于利涅夫院士的严厉而迫切的要求。

  利涅夫严格认真地从事多种体育锻炼。他说过:“科学工作者一定要有最强健的体格。他的工作没有定额,智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是极大的。由于小毛小病而中断研究工作是不能容忍的可恶行为。”他介绍自己的生活经验:“万不可年纪轻轻就结婚。结婚应当是一劳永逸的事。爱情的纠葛往往要浪费许多宝贵精力。”

  “爸爸!”莉娜嗔怪道。“你可不是这样!我看过你写给妈妈的信。”

  “这么说,有文字材料证明我是对的,”院士毫无窘色,向别洛夫解释道:“当年我追求我未来的妻子时,她还在彼得格勒音乐学院读书。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花了许多宝贵时间去听音乐会,甚至还想学会弹竖琴。您能够想象吗?一个男子汉去当竖琴手!纯粹是为了讨好。”他怀疑地瞟瞟女儿,朝别洛夫一摆头问道:“怎么样,他对你没日没夜地弹钢琴还受得了吗?”

  “他喜欢音乐!”

  “我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院士忿忿地说,接着又挖苦了一句;“我可不爱听未来的妻子弹钢琴,而宁愿瞧着她,渴望我们俩能呆在静谧之中。”

  “可是你喜欢我弹钢琴呀。”

  “我养成了防护性条件反射!”

  莉娜有一次对别洛夫说:“爸爸对你,就象一个教练训练自己的学生去创造世界纪录那样。他好虚荣,渴望他的学生青胜于蓝,超过自己。”

  每当别洛夫留在他们家吃饭,院士总是很高兴。他搓着手大声说:“我很赞成中世纪那种行会风气,师傅还管徒弟的伙食。”

  饭桌上的谈话通常是很认真的。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是最伟大的学者,”一次利涅夫说。“因此十月革命不是心血来潮的政治事件。我认为,在政治上也如同在科学上一样,主观主义是盲目愚昧和傲慢自负的产物。我坚信,科学上和政治上的主观主义都与布尔什维主义格格不入,危害极大。”

  ……别洛夫没有勇气在离开莫斯科前夕去利涅夫家辞行。他只能暗自想象,利涅夫得知自己的学生象小孩子一样辍了学,突然跑到北方的什么地方去了,一定会鄙视他和大发雷霆。莉娜呢?她又是怎样看他呢?

  此刻在旅途中无所事事,魏斯才能这样纵情地回忆往事。仿佛他要让自己休息一下,看一看过去生活的某些片断,听一听它们的录音。

  他记得莉娜的脸:苍白,冷淡,向后仰着。她两眼发直,嘴唇松软下来,热呼呼地好象屏住了气息,不停地颤抖着。她的双手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他犹豫不决了。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毅然退后一步,端着气,结结巴巴地问道:“莉娜,你明白吗?”她摇摇她的肩膀。“明白吗?”

  莉娜不语。她直起身子,理理头发,坐到镜子前面,望着镜中的别洛夫,一字一句地说:“我总是样样明白,件件记得,这是我的缺点。但是可以向你保证:往后无论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况下,我决不会忘记我的这个缺点。你尽可放心。”她又用报复的口气说:“现在你是不会做出那种未经登记注册的不道德行为了。”

  “莉娜!”他责怪地大声说。

  “我的话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你想来开导我一番。”她垂下眼睛,低声抱怨道:“看来,甚至到了这种地步,人们也不能亲密无间。”她眯起眼睛,从拳头孔里看了看他。“啊,此刻你离我多么遥远!而且小得象侏儒一样。”又  道;“不过仍然一本正经,头脑聪明。”

  发生这件事那天,别洛夫刚接到通知,要他让亲朋好友都知道他将要长期别离。首长委婉地说,如果他不对什么人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就不必在漫长的出差即将开始时承担某些无法履行的义务。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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