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在元帅大街一座花园的深处,有一幢豪华的寓所,这是一家秘密旅馆,专门接待来华沙出差的军事情报局高级军官。谁都知道,谍报人员地位的高低,往往不取决于他的官衔和职位,而要看他担负怎样的使命。尤其要看他同上层圈子有怎样的关系,他在这些圈子里处于何种地位。因此,想在这家秘密旅馆中开到一个房间,不能单靠军事情报局人员的工作证,主要看你跟前厅服务台那个管理员打交道的结果如何。

  管理员身穿便服,既当看门人,又是密探。他接过证件,并不翻阅,用它的硬边经轻地敲着桌子,笑容可掬地问魏斯从何处来。

  魏斯同样笑容可掬。他问管理员是否喜欢尼察这个地方。然后说:“要是您喜欢的话,权且认为我是从这个美丽的小城来的。”说罢敛起笑容,厉声警告对方:“先别报告施泰因格里茨少校,说我来了。我要洗个澡,换换衣服,去见兰斯道夫先生。他问起过我吗?”

  管理员打开了魏斯的证件。

  “亲爱的,”魏斯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兰斯道夫先生可能忘记了这上面写着些什么。也许他只好问您,有没有哪位朋友来找过他。是这样吧?!”他得意地看了管理员一眼,随口吩咐道:“好吧,您把我领到房间去,然后报告兰斯道夫先生,说我来找过他了。”

  魏斯执意要住这家旅馆,是想在这里遇上自己的长官,在不涉及公务的情况下和他们聊聊——因为这里的气氛有助于彼此开诚布公。

  管理员慑于魏斯的威严和自信,吩咐侍者领他去房间,心想:趁客人在房中安顿之际可以向盖世太保值班人员查询他的来历。

  魏斯随侍者朝电梯走去,突然发现铺着红毡的楼梯上走下两个人来,前面是安格利卡·布赫尔,在她身后高视阔步的是约阿希姆·冯·扎里茨上校,他象往常一样,显得苍白而疲惫。

  魏斯愣住了。他挺直身子.朝这一对儿略略点头致意。他又对安格利卡微微一笑,用惊叹的目光望着她。这种特殊的目光用于欣赏女人的容貌,尤其是欣赏她的体态,对于身材漂亮的女人来说,是不会使她感到委屈的.

  “哟!魏斯!”安格利卡说,向他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瘦小的手。

  魏斯殷勤地用嘴唇碰碰这只手套。上校站在一旁显得很为难,不知道是否应该认出这个人是谁。

  魏斯眯眼一瞧,对安格利卡说:“您还象过去那样迷人!”

  “您是来接人的吧?”上校问,想以此表明他记起了这个从前的司机。

  “是的,”魏斯说,“我来找兰斯道夫先生。”他的语调变得很淡漠:“我要和他商量点事儿。”他看了看表。

  “不过,没关系,我有足够的时间。”

  “那么,请和我们一道用早餐吧,”安格利卡说。她责备地望了上校一眼,解释道:“迪特默尔太太告诉我,魏斯先生现在步步高升呢!”

  魏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头一低,对上校说:“我敢肯定地说,莫斯科的天气如何,我们比莫斯科人自己知道得还要早。希特勒万岁!”说罢朝餐厅的双扇门走去,一面恭让上校和安格利卡,一面随口吩咐管理员:“请您报告兰斯道夫先生和施泰因格里茨少校,就说我在这儿。”

  魏斯很想让这两个人遇见他跟冯·扎里茨在一起。但是又想,自己的举动也许过于放肆了,便请求上校:“您肯邀请他们二位的话,那就太赏光了!”

  魏斯的请求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兰斯道夫和施泰因格里茨这时已经坐在餐厅里吃早饭,各自占了一张桌子。魏斯非常巧妙地先把兰斯道夫,再把施泰因格里茨介绍给安格利卡女士,弄得上校只好邀请他俩过来同席。

  施泰因格型茨能和上校在一起自然感到荣幸。兰斯道夫则马上摆出一副老式的优雅风度,从容不迫地向姑娘大献殷勤,全不管上校是否喜欢他这样做。

  兰斯道夫和姑娘攀谈,在轻薄和礼貌之间委婉有度,经验之丰富不能不让人感到惊讶。魏斯觉得兰斯道夫不过是在重温往事而已。

  这顿热热闹闹的早饭,对魏斯有两方面的好处。第一,认识扎里茨上校可在上级心目中大大提高他的身价,第二,管理员拨给他的房间比开始时大大从优,因为管理员终于弄清楚了这个军衔不高、蛮不讲理的军事情报局人员如此傲慢自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安格利卡曾受上校之托参观过女子间谍学校,在那里听过课。她对兰斯道夫说;“奇怪,那些人在各项技术训练中都很机灵。可是我问她们,招募间谍时,可以使用哪些起码的女性手段,对这个问题她们都笨得出奇。”

  “也许,小姐能把这方面的知识传授给敝人?”兰斯道夫戏谑地说。“我这个学生总还够格吧。”

  施泰因格里茨粗鲁地打了个哈哈。

  “真有意思,小姐,您真是聪明人!请您说服兰斯道夫先生创办一所学校,召集有这方面才能的女子,我们大伙都想去当学生呢。”

  冯·扎里茨不满意地说:“安格利卡小姐提出了培养女间谍的重要原则问题。一个女人是否强有力,要看她会不会利用男人的弱点。”

  “如果男人软弱,也就无法利用了!”兰斯道夫叹了口气。

  “好!”安格利卡高声说。“兰斯道夫先生,您真是棒极了!”

  施泰因格里茨给自已斟了杯白兰地,忧虑地说:“娘儿们当间谍……”他嫌恶地撇撇嘴。“这只能在和平时期,而且不是对付俄国人。”

  “这是为什么?难道上帝创造的俄国人和我们不一样?”

  施泰因格里茨一口喝于白兰地,喘了口气,粗鲁地回答道:

  “因为那些野蛮人象一帮穿灰长袍的修道士,如今只往那位白骨女士那儿扑。而这具骷髅已经朝我们跑回来,好象一个遭罪的丫头从士兵之家逃出来一样。”

  “我不明白您的比喻,”上校皱起眉头。

  魏斯解释说:“少校先生是暗示,如果不能用武力迫使敌人认输,那么女人的魔力也未必能改变他们对我们的看法。”

  “正是这个意思,”施泰因格里茨嘟哝道。“魔力!”他用无神的眼睛望着安格利卡,向她献殷勤:“小姐,要是由您来对付我们,我发誓,在您面前我一定坚持不住。”

  “只有谍报人员才能向女士说出如此崇高的恭维话,”兰斯道夫说。

  安格利卡对魏斯说:“那所学校的副校长是个俄国女人,她的半边脸毁坏得很难看,另一半睑却很漂亮,象贝雕的侧面象……”

  “这么说,她是个两面派,”施泰因格里茨打断她的话头说。

  魏斯明白,他们谈的是柳霞·叶戈罗娃,便审慎地对施泰因格里茨说:“真正的间谍应该有千百张面孔。只有自己不失本色,才能识得他的真面目。”

  安格利卡点头赞同魏斯的见解。

  “不过,您的口味确实与众不同,”她低声说。“据我所知,您对这个姑娘似乎有点意思吧?”

  “这个长舌妇!”魏斯暗暗骂着克拉拉·奥芙堡。“她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笑嘻嘻地说:“小姐,我们这些情报局的人虽然擅长逢场作戏,可毕竟也是男人哪。”

  “是吗?”安格利卡故作惊奇。“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个新闻。您过去对我那么斯斯文文,现在看来,这简直让人有些委屈呢。”

  魏斯意味深长地说:“小姐,只要您允许,我一定能得到您的宽恕。”

  “您对那个俄国女人,是不是一开始也请求允许呢?”

  兰斯道夫在一旁细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时朝魏斯赞许地挤挤眼睛,大声说:“噢,原来正人君子也不正经,只不过是斯斯文文、偷偷摸摸地干罢了。”

  魏斯无法辩驳,只好腼腆地一笑。兰斯道夫笑了起来,赞许地把手搭在魏斯的肩上。

  魏斯慢慢斟着白兰地,凝神望望酒杯,柳霞·叶戈罗娃的幻影突然浮现在眼前。还是第一次在少先队集会上见到他的那副样子——一个身材苗条、欢天喜地、容光焕发的姑娘。她和旗手并肩前进,举手行着队礼,仿佛在遮挡耀眼的阳光,虽然那一天是个阴雨天气。谁见到这位身材匀称优美的姑娘都会觉得,仿佛从她身上迸射出明丽的阳光,照亮了整个阿尔狄克少年营。

  魏斯摇摇头,象是要摆脱这些幻象。他把酒杯凑到嘴边,含有深意地望望安格利卡那双明胶似的眼睛。

  “小姐,为了您最热切的愿望干杯。”

  安格利卡低沉的声音好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很失望,”安格利卡说。“我想,他们就要被处决了。可是他们懒洋洋地脱着衣服,倒象是去洗澡一样。他们彼此说几句话,按顺序走向坑穴,没有人朝我们看一眼,虽说我们是他们临死前能见到的最后一些人了。他们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怕不怕痛,懂不懂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脱光了身于,不过用双手遮遮羞而已。”

  施泰因格里茨又打了个哈哈。

  “那还用说,竟然有位女士参观死刑呢……”他愁眉苦睑地说:“跟俄国人打交道,就象教狗熊在屋里抓耗子。和他们在一起我一分钟也不得安宁。带这样的间谍执行任务,等于让你牵着一群狼去追赶兔于。你永远不知道它们会扑向谁——一扑兔子呢,还是扑你。”

  “您今天心绪不佳,”兰斯道夫说。

  “是的。”施泰因格里茨说,“心绪不佳。”他以办公务的严肃口气低声说;“一个代号叫‘戈加’的学员,就是参加绞死本族同胞的那个人,竟然在飞机里大打出手。小组的人几乎全部被消灭。受伤的驾驶员只好把飞机降落在敌人火力圈内的前沿阵地上。”他耸了耸肩膀:“这个‘戈加’看起来那么老实可靠。瞧,又是一件糟糕的事。”

  魏斯喜笑颜开地站起来,举起剩下来的半杯酒:“先生们,我提议,为我们漂亮的女士,帝国的美人安格利卡·布赫尔小姐干杯!”

  大家只得站了起来。

  这时魏斯突然看见餐厅的门敞开了,海国里希·施瓦茨科普夫身穿雅致的党卫队制服,带着一大帮保安局和盖世太保的官兵,前呼后拥地走了进来。

  海团里希的脸变了样:形容推传,傲慢可厌,表情呆板有如死人。他颧骨泛红,两眼浑浊而红肿,嘴唇紧闭,手里握着根马鞭子。

  海因里希用马鞭在餐厅中央的桌子上打了一下,命令道:“就在这儿!”他不满意地望望坐在角落里的这伙客人,大声询问身边一个保安局军官:“您认为这班先生一定得留在这儿吗?”

  兰斯道夫从桌边走出来。管理员赶紧跑过去,恭恭敬敬却又很固执地对他耳语了几旬。

  “我可不在乎—-”兰斯道夫大声说。“哪怕他是全国总队长的亲侄子!”说罢傲然昂起他那干瘦灰白的脑袋,朝施瓦茨科普夫走了过去。

  冯·扎里茨上校忧心忡忡地用麂皮擦着单眼镜的镜片,奸象他那个家族的荣誉正是与此有关。

  施泰因格里茨的手暗暗从胯股摸到腰间,抽出了手枪。他把握枪的手插到台布底下,眯起眼睛观察施瓦茨科普夫。不用说,他准备保护自己的长官。

  施泰因格里茨的动作没有逃过一个盖世大保的眼睛。此人跟随施瓦茨科普夫进入餐厅后,就守在门口。这时他扬起手臂,把一支加长枪管的手枪对准了施泰因格里茨的背脊。

  “这不行,”魏斯心想。“在这儿打死谁我都得跟着吃亏。虽说这挺有趣,也还有些好处:毕竟能除掉个败类。”但是,他无权贪图这种痛快。不管党卫队员倚酒撒泼,有恃无恐的样子多么令人讨厌,不管海因里希多么叫人恶心,魏斯这时不得不扮演一下和事佬。

  “啊呀!海因里希!见鬼,你从哪儿掉下来的!”他热情地喊道;摆出仿佛要拥抱对方的样子。其实魏斯此刻很难在脸上装出欣喜或亲切的表情。他的眼神很冷淡,充满着鄙夷。

  海因里希哆嗦了一下。他那醉醉闻的凶狠的脸相忽然变得十分难看。

  “是你吗,魏斯?”他茫然而惊异地问道。“你瞧,真叫我大吃一惊!想不到这样见面……”他笑逐颜开,象绕过一张椅子似地绕过了兰斯道夫,一把抓住魏斯的手,把他拉到眼前。他拥抱了魏斯,郑重其事地对随员们说:“先生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约翰·魏斯。”他又恭恭敬敬地向安格利卡、冯·扎里茨、施泰因格里茨和兰斯道夫作了自我介绍:“十分荣幸,在下海团里希·施瓦茨科普夫。”说罢一低头,一碰鞋跟,向对方表示歉意:“如有失礼之处。甘受任何处罚。”

  “党卫队上尉先生,您随时随地都这样行事吗?还是仅仅……”安格利卡问道。

  “看上帝份上,请原谅吧,。海因里希嘟哝道,转向兰斯道夫:“兰斯道夫先生,也要请您原谅。”他郑重其事地说:“您没有忘记的话,我们在柏林见过面,在全国总队长那儿。他瞟膘魏:“当时我还向您打听过我的这位朋友呢。”

  “既然海因里希向兰斯道夫谈到我,”魏斯想。“好吧,为了大局应该重修旧好。”

  他把手搭在施瓦茨科普夫的肩上,笑着说:“我和海因里希是老朋友了。”

  “其实我倒是您的客人,”海因里希望着兰斯道夫的眼睛,客客气气地说。随即又打着官腔问道:“您接到了柏林的电报吗?”

  “是的,”兰斯道夫冷冷地答道,“接到了。”

  “那么,全国总队长的特派员就是鄙人,”海因里希又把头一低,但样子比较矜持,显得架子十足。

  “愿为您效劳,”兰斯道夫说。

  “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只好请求女士原谅,”他难过地耸耸肩膀,“公务在身呐。”又对魏斯说:“鉴于相同的原因,你也得象我和兰斯道夫先生一样,离开一下你们这愉快的聚会。”

  施瓦茨科普夫在这幢寓所里单独占了一套房间,门旁有党卫队员站岗。

  “看来,海因里希是个要人了,”魏斯想。

  办公室里放着参谋部后勤机关的两座保险柜。桌上有几部电话机。海团里希请兰斯道夫坐在宽大的皮沙发上,热心地把放有烟具的小桌子推到他跟前。

  海因里希坐到兰斯道夫旁边的椅子上,用谦虚的口气——魏斯觉得这种谦虚不怀好意——对他说:“老实说,对你们的事情我一窍不通。您德高望重,经验丰富,此番向您请教,不过是想汲取一些有用的知识,别无他意。”

  兰斯道夫心怀戒备,慢吞吞地说:“党卫队上尉先生,我很愿意对您有点用处。”

  “我倒不敢当,”海因里希微笑着说,“是对全国总队长!”兰斯道夫的睑孔拉长了,显得更加干瘦。

  施瓦茨科普夫浮肿的脸上 那种大大咧咧的表情消失了。他凑近兰斯道夫,严厉无情,带着敌意地对他说:“根据您的报告,有个落款为‘VI’的谍报组织几个月来一直在敌方工业中心顺利地展开行动。这个组织曾多次得到谍报小组和技术装备方面的补充。它的领导人是个代号叫‘钉子’的特工。是叫‘钉子’,我没有弄错吧?就是让你们截去一条腿的那个人。”

  兰斯道夫沉默着。

  海因里希冷笑一声。

  “这个组织为我们提供了苏联生产坦克新工艺的情报。材料看起来让人高兴。克虏伯的专家们研究了这种工艺,得出的结论是:苏联坦克的装甲钢象核桃壳一样不堪一击。好极了!可是德军机械化部队证实的情况却截然相反。由于对苏联新型战车评价如此不同,结果我们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您说,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我认为,”兰斯道夫垂下灰白的眼皮。“这个……”

  “请等等,”海因里希打断他,“我还没有说完。其次,这个小组进行过一次破坏行动。他们用大量炸药炸毁了一座装配车间,对吧?”

  兰斯道夫点点头。

  “但是,”海因里希又笑笑说,“据我们的特工报告,这次爆炸对布尔什维克来得正好,因为他们需要一块基坑来建筑新车间,现在正在施工呢。”接着他挖苦道:“给敌人帮忙,这是多么奇怪而富于创造性的破坏行动啊,对不对?兰斯道夫先生,这不叫您伤心吗?我敢肯定地告诉您,全国总队长对此万分惊讶。而你们又没能彻底摧毁那座新工厂,这使他尤其感到惊讶。全国总队长要我问问,您能否对这些奥妙的事情作一个解释。”

  兰斯道夫面如土色。

  魏斯一直紧张地听着海因里希审讯兰斯道夫(眼下的情形只能叫做审讯),他明白了:由“钉子”帮助实施的一次假冒苏联后方庞大反苏组织搞的行动已经面临着危险。必须当机立断,毫不迟疑地设法挽救。用什么办法呢?

  他伸伸懒腰,用调皮的腔调问施瓦茨科普夫:“难道就为了这些无稽之谈,你让我们离开了安格利卡·布赫尔小姐,你自己也失去了和她亲近的机会吗?”他责怪说:“你呀,海因里希,成了名副其实的官僚了。”

  施瓦茨科普夫不耐烦地扭扭肩膀。

  “事情的严重性明摆着。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如此轻率地对待我提出的问题。”

  “你没有问我,不然我可以回答。”

  “好!”海因里希说。“那你就讲讲看。”

  “这件事,恕我直言,本来是再简单不过了,”魏斯客气了一句。“布尔什维克考虑到他们可能丢掉东部的矿产基地,就设计了一种粗糙的坦克生产新工艺。德军没能打到预定地界,铬、镍、钻等矿产基地仍然留在布尔什维克手里,这不能怪布尔什维克。因此,坦克制造工艺又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装甲的强度自然比我们预料的要大一些。恕我直言,这件事的罪责不在于我们的间谍,而在于国防军将军们。

  “至于那次破坏行动,道理也十分简单,就象设法把鸡蛋在平面上放稳它就不会滚动一样。这个道理不只是哥伦布才能发现。我们的间谍安放了大量炸药,把装配车间炸掉了。布尔什维克抹抹眼泪,发现可以利用爆炸坑作为基坑,于是他们就在装配车间的旧址上建一个新车间。我们的间谍有什么可指摘的?责怪他们多放了炸药,弄成一个大坑,被布尔什维克加以合理利用吗?这岂不是太……”他耸了耸肩膀。“你们坐在柏林凭空想象,似乎我们的间谍应该比元首还要目光远大。我们的间谍和我们一样,认为俄国已经被击溃,俄国工业失掉了原料基地。他们就报告说,布尔什维克的坦克和武器差不多只能用铁来造了。你们在柏林却为这个责备他们。真是怪……”他语气坚决地说:“一个间谍如果对大日尔曼的最终胜利缺乏信心,他就不配当间谍。我们首要的职责,就是让他们确立这种思想。这是训练间谍的一项主要任务。不是这样吗,兰斯道夫先生?”

  兰斯道夫点点头,他的脸颊上出现了红晕,但嗓音仍然有些激动:“我希望,党卫队上尉先生能够认为我们的解释是足以令人信服的。”他打起点精神问道:“还有什么要问我吗?”

  接下去的谈话魏斯认为无需参与,因为话题只涉及瓦利司令部的工作细节,已经无关宏旨。

  谈话结束时,兰斯道夫答应为施瓦茨科普夫拟写一份报告,其中将提供全国总队长感兴趣的一切情况。

  “好极了,”海因里希表示赞同。他友好地伸出手同兰斯道夫握别,恭敬地说:“兰斯道夫先生,能够同您这位情报界权威人士作一席谈,真是三生有幸。”

  他留住了魏斯:“老兄!我可不能和你这么分手。”他挤挤眼睛:“你还象过去一样,认为喝白兰地不如喝啤酒,喝啤酒不如喝清水吗?”他送兰斯道夫到门口时,带着亲切的笑容回头望望魏斯:“兰斯道夫先生,您想象不出,我见到老朋友有多么高兴。但是,真见鬼,您说说,他如今在军事情报局当差,是不是还象个清教徒呢?”

  “我对魏斯中尉评价很高,”兰斯道夫嘟哝道。“他不仅具有崇高的道德观念,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始终笃行不渝。”

  剩下他俩的时候,海因里希走到魏斯跟前,两手搭在他肩上,贪婪地端详着他的脸,不大相信地问道:“你真的一点儿也没变吗?”

  “你呢?”魏斯也这样问他,虽然明明知道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不光是外表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一个人会受到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刺激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冲击着他的感情和记忆,鞭策他去思考问题,甚至在比较平静的状态下也不例外。

  亚历山大·别洛夫不能忽略任何一种、一部怕是最细小的刺激因素。漠视一种冲击,就可能放过一个危险信号。这是他的工作特点。高度机敏,神经紧张,精力集中,这些都属于他的正常工作状态。

  年去月来,别洛夫不断发现并吸收了一批能够长期为祖国建立功勋的新人。按照秘密工作的原则,他将这些人用单线联系的方法组织了起来,在这根链条的每个环节上都安排了一个负责人。

  换句话说,他已在军事情报局内部,在德军的谍报核心里建立起一个为苏联情报机关服务的秘密组织。他的战友都必须象他本人一样,是勤于职守、遵守纪律的军事情报局工作人员。别洛夫对他们在这方面的活动严加监督,同时也严格地要求他们利用敌人的信任而不辜负祖国的高度信任,最有效、最准确地完成我方情报机关所交给的任务。

  因此,他指导自己的同志进行敌后斗争时,总是介绍看起来彼此矛盾的两个方面:一面要出色地执行军事情报局的勤务,精守德国间谍奉为楷模的那种精神和规章制度,同时又要出色地破坏和揭露军事情报局的活动。有的同志为德国人工作不力,别洛夫总是严加申斥。一句话,他训练他们为德国人服务,就象德国秘密谍报工作的行家里手施泰因格里茨训练自己的下属一样。

  别洛夫这样教导他手下的人:“你从敌人那儿拿到武器,这很好。但不只是为了抵挡敌人,而是为了赢得战斗的胜利、为此首先必须好好研究敌人的武器,然后学会掌握它,要比敌人掌握得更好。真正的苏联侦察员好比是潜伏的狙击兵。进人阵地后要伪装起来,平心静气等待时机,耐心窥伺值得射击的目标。选中目标后扣动扳机,敌人被撂倒了,你也被枪声暴露了。这时你必须更换射击阵地,巧妙周旋,象兔子那样绕着走而不必难为情。你完成了一次任务,就要保存自己的生命迎接下一次任务。”

  按传统,秘密组织都是一根链条,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下一个环节上的另一个人。苏联情报工作的这根链条还象登山运动员的绳索,有利于同志间互相帮助及搭救悬吊在深渊上的人。

  据说有一类很有本领的设计师,他们能把不可胜计的机件在任何工作状态下的作用设想得一清二楚。

  领导着一连串人员的苏联情报员必须具备这种本领。这些人员分别在特定的条件下工作,他们的努力汇人一个共同的渠道,使情报顺着这条渠道象泉水在地脉中开辟道路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地面.

  情报人员应该随时随地了解战友的工作状况,比如,什么对他们有利,什么在威胁着他们,如果危险不可避免,应该在什么时候让他们撤退。在情报人员的生活中,只有一小部分时间属于他自己。并且他个人担负的工作异常繁重,要求他博闻强识,多才多艺,所以他必须为人机敏,有洞察力,就象探索重大科学问题的学者一样。情报人员应把自己的设想同事实紧紧联系在一起,使设想服从事实,用事实检验设想。总之,他应该是一个研究家。

  为了在自己的研究中选定主要方向,情报人员还应具备政治才干和共产主义信仰,因为这种信仰不但能使你目光敏锐,而且赋于你远见卓识,使你从现时瞻望到未来。

  现在约翰·魏斯完全可以认为,他在军事情报局的地位已经相当体面而稳固,他在其中建立的组织也十分可靠。他安排了合适的人选,可以放心大胆地随时将秘密组织的领导权委请他们。只待总部下达相应的指示,他就可以把瓦利司令部的工作移交给可靠的同志,自己再去探索德国机要部门的另一座秘密宝库。

  自从见到魏斯,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大概后悔当初不该在利次曼什塔特把朋友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因而现在对魏斯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海因里希一定要魏斯同他一起消磨全部余暇,这使魏斯不堪其苦。

  当然,和海团里希的友谊会使魏斯在军事情报局同事中间身价倍增,还能使他的活动转入另一个天地。因为海因里希是柏林保安局人员,是现已罹升为党卫队准将的盖世太保维利·施瓦茨科普夫的亲侄儿。但魏斯也清楚,在这种友谊里隐藏着某些危险,是他企图回避而避免不了的危险。

  这就是,海因里希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傲慢自大自然是因为他平步青云,有权驾驭别人。他对下属的粗野无礼则是保安局内部例行的作风。这些情况魏斯都能泰然处之,适当地加以避免而不损失自己的尊严。唯独海因里希的酗酒使他无法忍受。海因里希一喝醉就变得放纵而危险,往往当着别的人也信口开河。

  海因里希对第三帝国首脑人物的私生活广有所闻。他俩单独在一起时,魏斯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装作土包子惊异不置的样子怂恿他讲下去。“这种事全柏林都知道,”海因里希常常这样说。

  他用嘲笑的口气告诉魏斯,希特勒时常歇斯底里大发作,号陶大哭,在地上打滚,不住地喊叫;“我多么孤独啊!……我命中注定永远孤独。世上的伟人都是孤独的。拿破仑是孤独的……还有菲特烈大帝一还有耶稣……”

  希特勒和爱娃相识以前,党为了填补业已告 的党内金库,有意让他娶作曲家瓦格纳的一位阔亲戚为妻,后来又要他娶一位钢琴厂厂主的遗孀别赫施泰因夫人。但是元首和这两位女士单独在一起时竟没有一点主动精神,甚至向她们发表煽动性的政治演说。

  戈培尔的太太、子女一群的玛格达颇得元首的青睐。但是令戈培尔伤心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她为元首准备可口的甜点,元首亲切地抚摸她,就象抚摸着一只猫,此外别无他求。即此已经引起了戈林对戈培尔的嫉恨。戈培尔为了讨好戈林,叫手下密探供给戈林大量麻醉剂。戈林身体健壮,用起麻醉剂来就象坦克加燃料一样。

  希姆莱对未经他许可企图接近希特勒的人,过去的办法是于脆除掉:把死者塞入一个大桶,浇铸水泥后丢进柏林近郊某个湖底。

  戈培尔和罗森堡也在争夺接近元首的位置。戈培尔散发材料,揭露罗森堡1917至1919年间曾在反德的法国谍报“二局”供职。罗森堡则找到见证人来揭破戈培尔的谎言。戈培尔又装扮成受害者,扬言自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人占领莱茵省时曾被占领者鞭答过。罗森堡又通过旁证揭穿了戈塔尔的谎话。

  希特勒一度爱上了自己的外甥女格莉,但他不够资格当一名情夫,搞得一败涂地,就把格莉毒死了。现在经常强迫爱娃穿死者的衣服。

  在希特勒的伯希特斯加登郊外别墅里,有一个真人大小、样子很象格莉的洋娃娃。它是维也纳一位工匠精心制作的。爱挂不在时,元首就和这个洋娃娃一起消磨时光。

  至于爱娃,她不过是个懦怯而愚蠢的女人。她是希特勒私人摄影师的助手。这个摄影师自从获得发行元首肖像的专利权之后,变成了百万富翁。爱娃有一口对她妹妹哭诉说,她命中注定要当一名贞节的少女。

  寡妇别赫施泰因也在元首身边。她充当预卜未来的角色。这位太太显然是神经错乱了。希姆莱命人在她房间里暗装了一台扩音器,让一个特工模仿她亡夫阴沉的声调对着麦克风讲话。别赫施泰因就把这些话当作预言转告给元首。

  希特勒左衣袋上方戴着一枚一级铁十字章。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熟人都说,希特勒从未上过火线:起初,他是阿曼连里一个上土的勤务兵,后来在军官食堂当勤务员,战争快结束时是团里的通讯员。

  1918年秋天,德军辎重队撤退时,一颗炮弹突然爆炸,引起希特勒歇斯底里发作,使他受了震伤,并损害了他的视神经。元首视力极弱,由于爱面子才不戴眼镜。

  海日里希讲这些轶事时,颇带着一点炫耀的口吻(并非人人都如此消息灵通),而且他是信口开河,有恃无恐。他把凸肚酒杯悟在手心里,小口呷着白兰地。

  他一边把自己灌得醉的,一边侃侃而谈,想用帝国统治者的生活趣闻吸引住魏斯,千方百计让他和自己多呆一会。海因里希说话的口气,象是在谈论一些名流的怪痛。因为是名流,自然就有怪癖了。

  海因里希跷着二郎腿说,元首具有健全的商业本能。他刚刚踏上通向至尊的胜利大道时,就出售《我的奋斗》一书,发了些财,把钱都投进了爱格特公司。这家公司既经营出版业务,又拥有党内出售以下物品的全部企业:冲锋队的制服和皮靴,希特勒青年团所需的装具。每个党员必须自己出钱购置一套正式服装:褐色衬衫、制服、腰带、皮靴,甚至还有歌曲集和左轮手枪——这就是说,即使党在政治上遭到失败,元首也颇有一点资产聊可自慰呢。

  希特勒认为自己不光是伟大的政治家,还是一位艺术家。

  几年前,慕尼黑美术学院院长淘汰了希特勒的应试作品,并轻蔑地说;“……此人毫无才华”,“看不出什么艺术激情”。结果,这位院长在达豪被处决。

  元首的个人收藏足令美国头等百万富翁垂涎三尺。

  盖世太保录用了一批鉴定专家,由他们带领间谍把不幸藏有名画的人统统消灭,即使只有一幅画也不能幸免。可以肯定地说,盖世太保里面有懂艺术的人。

  希姆莱是一位出色的组织家。盖世太保在家家户户都安排了“值勤”,其职责是监视每个居民的行动,并向盖世太保区分局长官即“街道值勤”按期递交报告。这些人可以随意用万能钥匙开门搜查。这样一来,帝国领导人对人民的日常生活就了如指掌了。

  希特勒是个了不起的演说家。他的私人医生证实道,元首作公开演讲时类似癫痫发作,其人进入迷睡状态。

  由于声带极端紧张,元首的咽部长了个肿瘤,不是癌肿,是良性瘤子。经外科医生切除后,他又能连续几小时地大演其说了。

  元首可以一连数小时坐在私人影厅里独个儿看电影。他喜欢感伤的美国爱情片和西部片。他还看一些专门为他准备的淫秽影片,往往和玛格达·戈培尔俩人一起欣赏,但是却跟她谈论一些富有诗意的崇高话题。

  据说,他看卓别林的影片时击股大笑,随后却说,这是“极其有害的犹太式幽默的可厌典型”。与此同时,他盛赞某些城市恢复了把人放在耻辱柱边枷号示众的中世纪习俗。

  现在确实回到中世纪的习俗上来了。

  凡是结交犹太人的德国青年妇女,都要被剃成光头,胸前挂上牌子:“我是猪移。我结交犹太猪,法污了日尔曼荣誉。”然后装在特制的大车上游街示众。

  “看来,你还役有接受过‘纯种雅利安人先锋队’的检验吧?”海因里希问道。

  魏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这是党的一支特别侦查队,一色的金发女人,一定要天然发色。粗辫盘顶,穿着老式波茨坦服装,简单朴素;高领,紧身短衫,低跟便鞋,不施脂粉。纳粹党人提出一项原则:日尔曼女人不需要任何人为的装饰。

  “这支雅刊安娘子军的目的,是通过暖昧的交往尽可能大量地审查忠于元首的人,就中对他们的政治观点作闪击式的讯问。”

  “你知道,”魏斯生气地说。“有时我觉得,你对待我就象这些姑娘一样。你踉我胡扯这些于什么?”

  “你是个正统派,这种雕虫小技难道能动摇你的信念吗?”

  “不会!”魏斯坚定地回答。“你这些无稽之谈只能让我的信仰更加坚定。”

  “是吗?”海口里希眯起眼睛问道。“有意思。”他的脸上出现了敌视的表情。

  魏斯对待海因里希十分谨慎。他采取耐心等待的态度。他俩在一起呆得很久,但魏斯暂时尽量不打听海因里希在柏林的生活情况,虽然这些情况通常会引起苏联情报部门的兴趣。

  他把遇见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的事报告了总部。过了些时候,联络员送来一份材料,由祖鲍夫转交给魏斯。

  这是鲁道夫·施瓦茨科普夫工程师被杀一案的审讯材料。

  苏联反间谍机关查明,鲁道夫·施瓦茨科普夫是他的弟弟维利·施瓦茨科普夫指使人杀害的。凶手是冯克,帮凶是奥斯卡·帕普克。后者在苏联边境被扣时写下了书面供词。这些供词都附在给魏斯的材料里。

  魏斯一遍遍翻阅着这些审讯材料。总部把这些材料交给他,显然认为在适当的时候可以让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了解真象。但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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