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几天后祖鲍夫回到华沙。他又激动又高兴。孩子们被救出来后,已经顺利地分散到波兰人家里。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人自愿参加了这次行动。这些当地居民简直可以组织成一支游击队了。

  祖鲍夫还告诉魏斯,营救判死刑的德国军人的行动引起了一些后果。盖世太保和军事警察逮捕了不少德国士兵。虽曾严令这些士兵守口如瓶,但他们还是惊魂未定地讲出了这次大胆袭击的经过。

  至于雅罗斯拉夫那方面,则情况并不象当初设想的那样简单。

  原来,在杜什凯维奇策动下准备刺杀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的那批波兰人早与一个英国间谍有联系。正是根据这个英国间谍的主张,游击小组纯粹由一批波兰爱国知识分子组成。这些知识分子虽然仇恨德寇,但没有一点秘密工作经验,更不善于使用武器。这个间谍冒充小组的领导人,从雅罗斯拉夫手里接去了证实杜什凯维奇是内奸以及刺杀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是个圈套的材料,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波兰人。目前雅罗斯拉夫无计可施,因为波兰人小组改变了接头地点,中断了与他的联系。

  魏斯和祖鲍夫根据这些情况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英国间谍接受了专门任务,利用一批不善于进行武装斗争的人建立一个抵抗运动小组,妄图将他们置于死地。这首先给波兰人一个警告,表明同德寇进行武装斗争是没有意义的。其次,盖世太保又能以此为借口,大肆逮捕波兰知识分子,把成千上万不愿为刽子手服务的正直的人全家赶进集中营。由于被刺杀的是希姆莱一个亲信人物的侄儿,希姆莱可能下令对波兰人大加惩罚。这当然对迪特里希有利。他早就梦想在一次大规模行动中让军事情报局的反间谍人员显示一下本领。然后他就可以直接向全国总队长邀功了。

  魏斯认为,也可能英国间谍是在迪特里希首肯下并在军事情报局监督之下进行活动的。不管怎么说,把海因里希选作刺杀对象是迪特里希指使杜什凯维奇策化的,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了。

  魏斯和祖鲍夫商量了一番,权衡了一下利弊。魏斯认为,保护海因里希的任务应该交给雅罗斯拉夫,一定要让他找到那个人数不多的波兰人行动小组。雅罗斯拉夫熟识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容易阻止他们刺杀海因里希。

  这件事定下来后,魏斯又问起那些被营救出来的德国人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祖鲍夫说,当时他呆在掩护小组,没来得及跟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说过话,现在一定要抽空去聊聊。

  “怎么聊?”

  “很简单,就象跟别人聊一样。”

  魏斯看看祖鲍夫那一双快活的灰蓝色的眼睛,忍不住微笑了。魏斯本想狠狠批评他无视秘密工作的原则。但是见他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便软了下来。

  “怎么,挨着坐下来就聊吗?”他问。

  祖鲍夫明白魏斯对他的话不满意——岂止不满意——便想把话岔开。

  “这次行动妙极了,”他沾沾自喜地说。“那些盖世太保我们连碰都没碰,只是把他们往关犯人的带蓬卡车里一锁——就这么干脆。普塔舍克当司机,从另一条路一直开到铁路道口上,等待火车过来。把铁路运输搞乱之后,他天亮才骑着自行车赶回来。他报告说:全部报销,外加一趟军列。”

  魏斯不动声色地听完了这番话,这些话象是在责备他对小节斤斤计较。

  “看来,”魏斯毫不退让。“你策化了一次行动,完成了它,现在要让脑子休息一下了?”

  “我是得歇一歇,”祖鲍夫说。

  “可不能因小失大。”

  祖鲍夫叹了口气,眨巴着眼睛抱怨道:“你对我说:‘谈谈吧。’我就说:‘我谈谈’。可是瞧你这副脸色,倒象我犯了什么错误似的!”

  “是的,你的错误是不爱护自己!”不等祖鲍夫分辩,魏斯又命令道:“你已经把这些德国人安插在托德博士的建筑队里。那儿有个叫克劳斯的,是一位可靠的反法西斯战士。让他和那些德国人谈话。”

  “对呀!”祖鲍夫兴冲冲地说。“他会把他们摸得一清二楚的。”

  “谁把他们谈话的情况告诉我呢?”

  “我呀!克劳斯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不行,”魏斯不同意。“我需要准确的情报。”

  “难道我记不住克劳斯对我说的话?”祖鲍夫惊讶了。

  “谈话时,除了克劳斯外,还要有个人对这些德国人加以判断。”

  “就是说,要两个人同他们谈话吗?”

  “不。让克劳斯一个人去谈。另一个人不参加谈话,只是从侧面客观地评价他们。又要谈话又要观察是有困难的。”

  “好吧,我去帮忙,听听他们谈些什么。”

  “你不行。”

  “为什么?”

  “他们谁都可能出卖你。”

  “这是怎么说的——我救了他们,他们却要出卖我?!”祖鲍夫火了。

  “你呀,阿廖沙,不该在敌后工作,应该在前线指挥一个营。”

  “难道我在这儿干得不好吗?”祖鲍夫觉得受了委屈。

  “这样吧,”魏斯站起来,“你去旁听这次谈话,但是不能让他们任何人看见你。”

  “怎么!我是隐身人吗?”

  “好了,”魏斯皱起眉头不高兴地说。“比方说,你让克劳斯和他们在工具库那间木板房子旁边谈话,如果有人躲在库房里偷听,你怎么办呢?”

  “不能在库房旁边。我不会干这种蠢事。”

  “你要明白,”魏斯用央求的口气说,“对你来说最有害也是最危险的,就是你不愿意害怕,简单点说,就是不愿意胆小。”

  “怎么,我该做个软骨头吗?”祖鲍夫忿忿地说。

  “听我说,”魏斯变得严肃了,“你很清楚,你不光是拿自己冒险,而且还拿我、拿你的全组人冒险。不管你牺牲得多么壮烈,对我们大家来说,你的死却是一种背叛。因为你不是作为一个德国人,而是作为一名苏联情报员被打死的。这样你就连累了大家。明白吗?并且你还要考虑到:布丽基达也会因此被绞死。就因为一次愚蠢的疏忽,比方说……”魏斯学着祖鲍夫的腔调:“‘聊聊’什么的。倘若被救的四个德国人里有一个人后悔,出卖他的救命恩人呢?”

  祖鲍夫忍不住笑了。

  “对,圣经里面也写着这种事,不从中汲取教训是要倒霉的。”

  魏斯没理会他的玩笑。

  “你还要记住一点。你牺牲了,得有另一个人接替你。你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这要由许多人,许多比你我更有价值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的牺牲将要归咎于你我。”

  “我明白了,”祖鲍夫终于沉痛地表示。

  魏斯笑了,口气缓和下来,兴奋地说:“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生要过得有朝气,有意义,要过得美好。要扮演一个突出的、独立的、高尚的角色。别让后人谈到我们时说:‘那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或者更糟……”

  “这话是谁说的?”祖鲍夫急切地问。

  “契柯夫。”

  “真没想到!”

  “为什么?”

  “他是那样平易可亲,怎么……”祖鲍夫沉吟了一下。“好吧,”他毅然决然地说。“现在就象在下棋:我要先想好三步再走。”

  两天后,祖鲍夫把克劳斯和被救的德国人谈话的情况,以及他本人对这次谈话的印象,向魏斯作了详细的汇报。

  魏斯认为,四个人当中最适合与海因里希见面的,是个叫赫尼格的人。

  克莱门斯·赫尼格老成持重、寡言少语,已经四十开外了。当初他公然拒绝参与处决苏联战俘,原以为会得到其他士兵的支持。可惜没有人响应他。他怪自己没有积极地在营里进行反法西斯宣传,致使这次行动未能取得预期的效果。

  “是个正直的德国人,”祖鲍夫转述了赫尼格的话之后,对他表示赞许。

  “对,”魏斯也有同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随后魏斯详细地告诉祖鲍夫,克劳斯应以自己的名义向赫尼格布置什么任务。

  不久,海因里希和克莱门斯·赫尼格就见了面。魏斯没有向海因里希打听见面的情况。海因里希也不打算把自己的感想告诉魏斯。

  几天后接到祖鲍夫的报告: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在赫尼格指定的密藏地点放了几份重要文件的副本。

  现在魏斯认为可以问问海因里希,他对赫尼格的印象如何了。

  海因里希很快地回答了几句,说这个德国人是敌方游击小组救出来的。看样子赫尼格拒绝处死战俘,并没有什么政治动机,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

  海因里希忽然变得含蓄起来,这使魏斯非常高兴。

  海因里希整个人都变了。他的话不多了,酒也不喝了。甚至在餐厅里和一群党卫队军官吃饭时,也只喝点矿泉水。

  有一回,一个军官见他这样,就跟他开了个玩笑。海因里希傲气十足地盯着这个人的眼睛,恶狠狠地问道,这个玩笑是否也是针对元首而发,因为元首除了矿泉水不喝别的东西,乃是清心寡欲的最高典范。那位军官面如土色,惊恐万状地望着海因里希那严厉无情的眼睛,陪了好长时间不是。

  现在,魏斯和海因里希俩人在一起时,他们的角色起了变化。不是魏斯询问海因里希怎样认识生活的目的,而是海因里希来盘问魏斯了。过去海因里希总是忿忿地揭露柏林掌权人物的各种恶习,现在他听到魏斯要议论军事情报局军官的作风时,就打断魏斯的话,并且说,帝国并非天堂,而是一个公开宣扬暴力的国家。受权实行帝国政策的人,不但要有坚强的神经,而且要具有健全的体格。至于说伦理道德,想把这种观念强加在那些解放生存空间、确立新秩序的人身上,这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魏斯听着海因里希高谈阔论,为朋友如此急剧的转变而暗暗高兴。魏斯对他越来越刮目相看。海因里希变得非常小心谨慎,甚至对魏斯也不那么直言不讳了。他身上出现了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他变得胸有成竹、精神集中了。不久前的那个萎顿、仿惶、内心充满痛苦的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消失了。

  魏斯满意地发现,海因里希借口正在忙于一项“柏林的绝密使命”,好象在设法和他疏远。

  一天,祖鲍夫通知魏斯:海团里希要求赫尼格安排他会见苏联情报人员,说有十分重要的情报面交,不能通过别人。

  “好吧,”魏斯同意了。“我去见他。”他说了个合适的地点。

  “还是让我去吧,”祖鲍夫说。“你暴露身份为时太早了吧?不值得冒这个险a”

  “谢谢你。”

  “谢什么?”祖鲍夫问。

  “谢谢你小心谨慎。”

  “我为你担心。”

  “我还以为你为我们大家担心呢。”

  “别老揪我小辫子,”祖鲍夫不高兴了。但是他的气性不长,马上又夺起口来:“不久前我当着托德建筑队的人吹过一回牛,吹得不比元首本人差。当然,纸上谈兵,全是书本里的话。但是击中要害,把大伙的劲头鼓得很足。”

  “你真行,”魏斯称赞道。

  “都是让人作呕的东西,”祖鲍夫挥挥手。

  赫尼格通知了海因里希:何日、何时、何地,用何种暗语会见同德国反法西斯小组有联系的苏联情报部门的人。

  魏斯老远就看见了海因里希。

  维斯拉河的滨河大街上没有行人。虽然烈日当空,天气炎热,到浴场上来的却只有一群群的德国兵,其中上了年纪的耐心地坐在一旁垂钓。

  魏斯两肘撑着护墙,眼睛望着河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污。

  海因里希踱了过来。魏斯转身朝他笑笑。

  海因里希遇见他并不显得高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奇,不如说是懊恼。他向魏斯点点头,冷淡地问道:“看来,你喜欢呼吸新鲜空气?”

  “是啊,”魏斯说。“城里灰尘大,又闷热。”说罢和海因里希并肩走起来。

  “你上哪儿?”海因里希问,同时朝四下望望。

  “哪儿都行,随你便。”

  “对不起,”海因里希说,“有时候我想清静一下。”

  “换句话说,你要我走开?”

  “你太敏感了,”海因里希冷笑一声a

  魏斯伸出一只手,挺近便地帮他把制服从上数第三颗钮扣扣好,然后又把自己胸前同一位置的钮扣扣好,意味深长地说:“你我今天都有些衣冠不整。”

  海因里希吃惊地盯着他。

  “说啊!”魏斯催了他一句。

  “莱茵,”海团里希机械地嘟哝了一声。

  “伏尔加。”

  “这不可能!”海因里希生气地说。

  “为什么?”

  “这怎么可能:你——可是忽然?!”海因里希甚至向后一闪。

  “好了,我们认识一下吧?”魏斯伸出手。

  海因里希犹豫不决地握了握手。

  “这毕竟是难以置信的,或者……”

  “明白你的意思,”魏斯说。“要证据吗?”

  海因里希点点头。

  魏斯提议走下河岸,到那条他早已搜索过的警备巡逻艇上去。

  这是最适于开诚布公地谈话的处所。

  “坐吧,”魏斯指指一个被缆绳磨光、已经朽裂了的、象个大蘑菇似的木缆柱。

  “你呢?”

  “看看这个吧,”魏斯说,并把一叠薄薄的材料递给海团里希。“这是鲁道夫·施瓦茨科普夫被杀一案的卷宗副本。里面有帕普克的供词。还记得帕普克吗?我设法让这个家伙空投到战线那边,我们的人在着陆地点把他抓住了。苏联侦查机关对他发生了兴趣,因为他参与杀害过一位苏联公民,就是你父亲。”

  “我父亲不是苏联公民!”

  “这里有你父亲一封信的照相复制件,他在信中通知拉脱维亚政府,说他决定选择苏联国籍。你看看吧。”魏斯同情地说:“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在附近岸上转转,等你看完,和我一道走。”

  海因里希没有回答,贪婪地把目光集中在河风轻轻拂动的几页薄纸上。

  魏斯在铺着砂石板的滨河大街上缓缓地踱着步子。他用怜海因里希。他明白,海团里希从帕普克的详细供词中得知父亲被害的惨痛经过之后,一定会非常难过。但是魏斯也知道,海因里希从此将坚决彻底地摆脱那个旧世界的羁绊,那个曾经用维利·施瓦茨科普夫——一个杀兄罪犯的手爱抚过他的世界。

  过了好一会儿海因里希还没有来。魏斯等不及,又走上了那股陈旧的警备巡逻艇的甲板。

  海因里希坐在缆柱上。他面色苍白,回过头来时目露凶光。

  “我要杀死他。”

  “我不准许,”魏斯料到海因里希会说这句话,早已想好了该怎样回答。他十分郑重地说:“维利·施瓦茨科普夫将受到苏联机关的审判,帕普克将再次出庭作证。”

  “什么时候?”

  “这部分地取决于你和我。”

  “我不明白;”海因里希忿忿地说。“这些事你干吗一直瞒着我?”

  这个问题也是早已料到的。

  “我想让你自己作出抉择,”魏斯说。“这不仅因为维利杀害了你父亲。你也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人。因为鲁道夫·施瓦茨科普夫坏了他的名声,妨碍了他的官运。让你自己作出抉择的主要原因是:你已经开始仇恨维利之流所属的那个世界。只是为了报仇而投向我们,情况会怎么样呢?你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呢?你只能按照我的意愿,在一定范围内完成某些任务罢了。”

  “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遵循自己的信仰,为祖国造福的人。”

  “难道为了这个,我应该帮助别人毁灭德国!”

  “是解放德国人民,”魏斯说。“在我们的协助下。”

  “以后呢?以后占领者就来主宰德国人吗?”

  “以后将由德国人民自已来表达自己的意愿。苏维埃国家将无条件接受人民政权作出的决定。”

  海因里希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打量着魏斯。他突然打断魏斯的话,急切地问道:“你是个共产党员,所以你在战前就投到了苏联一边?”

  “我是俄国人,”魏斯直截了当地说。

  海因里希从缆柱上霍地站起来:“这不是真的!”

  魏斯弄得莫名其妙:“怎么不是真的?”

  “离开柏林遇见你的时候,我不过是一名党卫队员。可是你把我作为老朋友来欢迎。你见到我很高兴,而且是真心实意地高兴。这个我知道。”

  “对呀。”

  “这怎么可能:我是你的敌人,德国人,党卫队,你是俄国共产党——可是……”

  “可是我曾经把你当作亲密的同志。我知道你身上有许多优点。对一个苏联情报人员来说,最不可宽恕的就是他不善于把敌人也看作一个人。你知道肃反人员的标志上有个图案吗?”

  海因里希摇摇头。

  “那上边是盾与剑,”魏斯说。“无论我们置身何处,我们的职责是用这面盾来保护人们免受残害。”

  “那么,你是用这块救苦救难的苏维埃之盾在保护着我吗?”

  “不,”魏斯说。“现在你自己也拿起了盾与剑。”

  “很好,”海因里希说,但仍然有些埋怨:“说来说去,不知为什么,我很难相信你是俄国人。”

  “就算我不是俄国人,而是一个德国反法西斯战士,共产党员,难道这会影响你作出抉择吗?”

  “大概不会,”海因里希若有所思地说,然后又执拗地要求魏斯:“你倒说说,你怎么能假装得一点不露痕迹呢?简直不可思议!”

  “你知道吗,”魏斯说,“我从中学时代起就坚信,继我国之后欧洲第一个发生革命的国家就是德国。我学习德语,读了不少书。真是爱上了德国。法西斯分子上台后,我想同德国人民并肩战斗,反对法西斯。所以我很容易觉得自已是个德国人。但不是随便什么德国人,而是我素来敬重的那种德国革命战士。最使人苦恼的是,我长久碰不到这样的人。你也知道,军事情报局可不是有这种人的地方。”

  “是的,”海因里希突然认真地说,“你确实是俄国人。”

  “为什么你这会儿才相信呢?”

  “请你原谅。因为只有俄国人才会象你这样谈话。”

  “怎么,你不同意我的说法吗?”魏斯不安地问。

  “我是想说,你的的确确是俄国人,马上就对我推心置腹……”

  “怎么可以不这样呢?”魏斯奇怪了。“现在我们站在一起了。”

  “是的。站在一起了,”海因里希说着站起来,激动地把双手搭在魏斯的肩上。我相信你。把你的真实姓名告诉我吧!”

  “这个,”魏斯有些为难了。“未经特许我不能告诉你。”但马上又说:“到时候我一定说。”

  “好吧,”海因里希同意了。“我等着,真盼望这一天快点来到。”

  魏斯第一个跨上跳板,从巡逻艇走向满是淤泥的河岸。

  “等一下,”海因里希说。

  魏斯站住了。

  海因里希生气地望着他,眼睛里露出失望的神色。

  “本来我以为,在这儿接头的人一定对我的情报最感兴趣。”

  魏斯笑了。他确实太自豪,太高兴了。眼见自己挽救了一个人,他会高兴得忘掉世上的一切。

  “唉,你呀!”海因里希说。“真是个多情善感的俄国人。”他耸耸肩膀,沉思地说:“我不明白,对你这位苏联情报员来说,我的心里话难道比我的情报还重要吗?你们都是些怪人。”

  “你大致说对了,”魏斯嘟哝道。“你知道我多么高兴……”随即又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最重要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抉择。”

  两人又回到巡逻艇上。

  接交完情报之后,魏斯送海因里希上车。海国里希的车停在街心花园旁边。

  一对青年男女互相搂着坐在附近的长椅上,看见海因里希打开车门,连忙站了起来。小伙子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朝汽车走过来,姑娘刚走到一棵大树后面。这当儿雅罗斯拉夫突然从售货亭背后跳出来,朝小伙子猛扑过去。魏斯一下子按倒了海因里希,随即趴到他身上。就在这一瞬间,响起了一阵急速而沉闷的响声,仿佛啤酒瓶塞子飞出去时发出的动静——这是无声手枪的射击声。

  碎裂的玻璃四下横飞,打穿的轮胎呲呲冒气。魏斯用身体掩护着海因里希,侧眼望见那小伙子颚上挨了一拳,扑通栽倒在地。雅罗斯拉夫把无声手枪粗粗的枪管架在臂弯上,左拐右扭地朝躲着姑娘的那棵树奔去。

  魏斯暗暗数着射击声,估计弹夹里只剩下一发子弹时,翻身跳起,发动了引擎,并使劲按下海因里希的脑袋,迫使他蜷起身子,然后开足马力,疾驰而去。他只看见姑娘举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雅罗斯科夫挥拳打过去,但没有听到那一声低沉的枪响,他觉得天旋地转,头上一阵剧痛。糟了!这不象是掩护海因里希时扑倒撞在汽车踏板上那样的疼痛。原来,马路上的跳弹击中了他。魏斯渐渐昏迷过去,但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死死踩住了刹车。

  魏斯在海因里希房间里苏醒过来。他马上想道;海因里希真聪明!没把他送进医院,而是把医生叫到旅馆里来。这种慎重的作法使魏斯感到高兴,其程度不亚于当他得知自己只受了一点外伤。当然,由于震伤,脑袋还是疼得厉害。

  见魏斯幸运地脱了险,海因里希两眼闪耀着欣喜的光芒。他问:“好象是足下救了我的性命?”

  “怎能这么说!”

  “这是为什么?真叫我不过意。”

  “你真行,没把我送到医院里去。”

  “我很想先从你这儿知道,”海因里希说,“他们为什么险些要了我的命。显然,你的战友们不知道我并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所以他们就对我下了手。”他冷冷地说:“原来你对我的信任是以手枪做保证的。我不是在责备你,不过我敢断定,干你们这一行的人,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

  “不对!”魏斯激动地大声说。“你说的不对!”

  他说话还很困难:每吐一个字脑袋就象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忍着痛,把迪特里希借刀杀人的阴谋原原本本告诉了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没有打断魏斯的话,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他要让盖世太保今天就来收拾这个迪特里希。

  “不行,”魏斯坚决地说。

  他一定要海因里希去见兰斯道夫,向其陈述这次暗杀的全部经过。而且绝不能要求调查此事和惩处迪特里希。相反,海因里希应使这次拜访具有和解的色彩。要让兰斯道夫确信,海因里希最关心的事是把保安局和军事情报局的工作协调得更好。只要兰斯道夫相信海因里希极愿同军事情报局搞好关系,而不计较这次暗杀,不会把此事报告柏林,那么兰斯道夫就算上了钩。

  海因里希按魏斯说的办了,而且办得很漂亮。他那挥金如土的浪子名声倒给他帮了不少忙。在别人看来,让他这样一个人来检查瓦利司令部的工作不过是对他的 骛不驯聊示薄惩。因此,为了挽回维利·施瓦茨科普夫的欢心——这一点对他至关紧要——他总要千方百计搞一份象样的调查报告带回柏林。

  同兰斯道夫谈过之后,海因里希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维利·施瓦茨科普夫从柏林打电话来询问侄儿的成绩时,兰斯道夫把海因里希大大赞扬了一番,倒仿佛海因里希也是他的亲戚似的。

  再次见面时,兰斯道夫把他同维利·施瓦茨科普夫谈话的内容告诉了海因里希,并且讨好地说,为了加深情谊,他替维利的令侄说了不少好话。

  兰斯道夫还说,维利·施瓦茨科普夫向他转达了党卫队少将、第六处处长、帝国保安局国外政治情报工作负责人华特·舒伦堡的一个请求:从军事情报局物色一名谦虚能干的年轻军官供其本人调遣。

  “这证明党卫队少将对我非常信任,”兰斯道夫马上强调了一下。

  海因里希问:“您看中了谁呢?”

  “我想,只有党卫队少将本人才会得到答复。”

  海因里希笑笑,恭敬地说:“推荐约翰·魏斯,可以证明您善于识人,证明您对救过我性命的人已经加以奖掖。在这种情况下我将会永远忘掉那件可悲的意外事件。”

  大概无需海因里希的提醒,兰斯道夫自己也能作出这样的结论。舒伦堡需要的这个人,应在其他秘密部门没有亲朋故旧,甚至在柏林连个熟人也没有。从这些条件来看,除了魏斯之外恐难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了。但是,维利的侄儿那股横劲使兰斯道夫不禁有些恼火。他无法掩饰这种情绪。

  “奉劝足下不要采用我们有时候用于特殊目的的某些办法,”兰斯道夫不高兴地说。“我不需要别人出主意,尤其是带有要挟性的主意。”

  “为什么这样说?”海国里希显得十分惊讶。“我觉得自己象是欠了这个魏斯一笔债。自然,如果我失去向他表示感激的机会,就只好公事公办。我要把你们这儿另一位军官,就是迪特里希先生对我很不友好的作法报告柏林。请问,您就不打算向柏林报告他的过失吗?您是否决定把他推荐给党卫队少将呢?这至少是一件咄咄怪事!”

  兰斯道夫沉着脸嘟哝道:“您何必硬说我在偏袒什么人呢。我本着对事业有利的态度,也认为应该考虑到魏斯。我曾经不止一次表彰过这个年轻人。”

  “好极了!”海因里希把头一低。“我毫不怀疑您的远见卓识和您对我个人的好感。”

  海因里希回到旅馆,大模大样地站在魏斯的床前,兴奋地说:“命令你在最近几天内随我前去柏林。你要在舒伦堡那儿当差,鬼晓得是个什么差事。这是帝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连维利·施瓦茨科普夫都怕他三分。希姆莱认为他的奸诈防不胜防,因此总是把他控制在身边,象个老朋友似的……”

  迪特里希大概听从了兰斯道夫的劝告,登门来看望魏斯了。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他开枪打死杜什凯维奇没有做错,因为那个家伙承认自己同时为英国间谍机关服务。

  魏斯提醒他:“这点,施泰因格里茨和您早就知道。”

  “杜什凯维奇本来是在我们的监督下工作,”迪特里希解释说。“但后来他开始倒向另一方,因此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他审视着魏斯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那些想暗杀您朋友的波兰人也是同样的下场。”

  魏斯睑上冷冰冰不动声色a他知道雅罗斯拉夫已经帮助那小伙子和姑娘隐藏起来了。现在他们呆在安全可靠的地方。他们全组的人也已重新转入地下。

  “您抓到的那个英国间谍怎么处置了?”魏斯问。

  “暂时我对他毫无办法,”迪特里希有些发窘。

  “我怕柏林并不欣赏您在波兰人案子里表现的主动精神。您对他们未免操之过急。您若是处决了他们,可能被认为是玩弄手段,逃避对此案的调查工作。”

  “海因里希·施瓦茨科普夫答应过不追究这件事,”迪特里希满有把握地说。

  “但是,处决了凶犯之后,您自己就把案子弄得郑庄其事了。”

  “总之,”迪特里希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抓了几个波兰人,嗯,是在我的帮助下抓的……”

  “请听我的忠告,”魏斯说,“把那些波兰人以证据不足全部开释。您让这件事弄糊涂了。您叫他们脑袋搬家,随后您自己的脑袋也得搬家。”

  “也许您是对的,”迪特里希说。“至于那个英国间谍,”迪特里希体谅地笑笑,“我私下告诉您,在这件事上您至少是天真无知。”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变得颇有点自命不凡了:“英国人在向几个恐怖小组提供武器。但他们又希望波兰人支持在伦敦的流亡政府。您知道这个政府一贯奉行对德亲善的政策。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提醒您,这个政府曾在邱吉尔的参与下拒绝了苏联关于签订互助条约的建议。因此,英国间谍就担负着双重的职能。一方面他们要建立一些人数不多的恐怖小组,从这个意义上说,对我们具有一定的危险。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愿让波兰老百姓都起来搞游击活动,有些间谍甚至为我们提供重大的帮助,因为他们在向伦敦报告波兰自发游击组织的情况时根本不使用密码。”

  迪特里希说完了。他靠到椅背上,得意洋洋地问道:“亲爱的,希望您现在能够明白。我采取的某些步骤完全不象您设想的那样古怪。”随后他又用教训的口吻说;“邱吉尔一直希望德国强大到足以进攻苏联,但又不想德国强大到能够与英国在国际市场上抗衡。派到我们这儿来的那些英国间谍,他们的行动都带有双重性。当然,他们会给我们造成一些损失,但这种损失是完全可以弥补的。有些波兰人认为,所谓的新波兰必须联合苏联来对付德国,对于这种波兰人,英国间谍是与之水火不容的。因此,作为一个反间谍人员,我对英国间谍必须持特别慎重的态度。如果我拿自己冒险,轻率地处置了某个英国间谍,您相信吧,我个人未来的命运是谁也不会羡慕的。”

  这些情况对魏斯很有用处。所以他由衷地夸了迪特里希一句:“迪特里希,您干得真巧妙。”

  这下迪特里希更加得意了,他喋喋不休,无话不谈,同魏斯一直聊到海因里希回来。

  迪特里希走后,海因里希告诉了魏斯一些新消息。一星期后他俩应该到达柏林。关于将魏斯调往保安局任职的命令已经签署了。

  魏斯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在启程前剩下来的时间里,他几乎一口气不歇,没日没夜地工作:必须把自己的“家当”移交完毕。

  他把近期完成的工作报告了总部。总部同意他去柏林,并根据变化了的工作地点向他布置了新的任务。

  祖鲍夫在告别时伤心地说:“你要撇下我走吗?”

  “你不会感到孤单的!”魏斯笑笑说。

  “你走了我很难办。和你在一块儿呆惯了。”

  “会有另一位同志来的。”

  “听我说,沙祖鲍夫忽然兴奋起来。“我和布丽基达也到柏林去怎么样?那儿毕竟是首都呀。”

  “只要那位同志答应,”魏斯不大有把握地说。“我是非常欢迎的。”

  “要是他不批准呢?”

  魏斯耸了耸肩膀。

  “就算去休假也行,”祖鲍夫并不死心。

  “战争时期有什么休假?”

  “德国人可以休假。我在这儿是个德国人呀。”

  “你可不大象德国人,”魏斯笑笑说。

  “要是我努力提高一下水平,你认为他们会放吗?”

  “谁?”

  “我们的人……”

  “你要多加保重,”魏斯恳切地说。

  “一定照办,”祖鲍夫答应了。“要保护自己。长命百岁……”

  魏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华沙。波兰国土尽管处在德寇的铁蹄下,有许多东西仍然使他觉得可亲。他在这里听到的是很象俄语的波兰话,见到的是相貌跟俄罗斯人一样的波兰工人。甚至这里的田野和树林也和他祖国的田野树林一模一样。有多少次,正是对波兰人民的这种亲戚般的感情帮助他战胜了那种极度的孤独感!他时常高兴地想到,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很容易在这里找到栖身之所和得到别人的帮助。当他漫步在华沙街头,他常常感觉到行人投过来仇恨的目光。这时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喜悦,他爱这些人,爱这些仇恨一个叫做约翰·魏斯的外国占领者的人们。这种仇恨也鼓舞他、帮助他为了这些人而继续扮演好约翰·魏斯的角色。

  然而。魏斯没有权利沉缅在离愁别绪之中,他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他知道:在柏林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最严峻的考验,而过去的一切,不过是这个考验的前奏而已。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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