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保安局国外政治情报处普通工作人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奇特。魏斯觉得他们都是一副久病之后记忆力大大减退的样子。

  以往他们彼此间淡漠疏远,寡言拘礼,借此可以避而不谈某些重要的话题。可是现在他们变得忙乱起来,也顾不得许多礼节,一个劲地到处打听“新闻”,所谓“新闻”,也就是“战报”的隐语。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勉强抑制住的绝望神情:会不会直到最后时刻还把他留在这里,留在卑斯麦大街呢?

  只有那些派驻国外的大间谍处之泰然。他们用不着着急,因为他们个个都在西方国家为自己准备了条件优越的安乐窝,他们知道可以在那里躲过风浪,坐等良机,定期从银行领取一笔款子,其数目和他们在情报机关按职论功所得的报酬不相上下。

  魏斯发现,在西方国家工作的德国间谍头目们回到柏林后,几乎都很少花时间写汇报材料。他们主要是为各自的头头忙前跑后、看来这些人的责任,就是在他们已经扎下根来的那些国家里为德国谍报机关的头头提供一切生活上的方便。

  舒伦堡到瑞典去了。

  古斯塔夫叫来五名青年军官,其中也有魏斯,向他们介绍一个人。此人体格象个运动员,已经上了年纪,秃顶,瞒]睑都是深深的伤疤和皱纹。

  “你们可以叫他波尔,”古斯塔夫说。

  现在每天早晨,他们五人与波尔一起到格鲁涅瓦尔德森林中去训练。波尔向他们传授各种杀人方法,包括使用冷兵器,使用辅助工具如一段铁丝、瓶颈等,也教他们怎么徒手干。

  波尔说,遵照党卫队全国总队长的命令,他也向高级官员传授这些方法,只是要登门个别教授。

  舒伦堡不在,魏斯有较多的空闲。他给总部写了份详细的情报,译成密码后,通过约定的密藏点转给了施图特戈夫教授。

  海因里希已查明维利·施瓦茨科普夫用于贮存物资的秘密仓库所在地。但是魏斯按地图核对居民点名称时发现图上压根儿没有这些地方。这些地名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暗语,不知破译方法是解不开这个谜的。

  海因里希一听着了急:“这么说,叔叔是信不过我。”

  “先别急,”魏斯说,“也许这是秘密工作的制度:一个仓库所在地只让将来驻在那里的小组组长知道。”

  “未必如此,”海因里希不信。“为什么维利要把地图藏在一个扁扁的特殊保险柜里,嵌在里层门的内壁上呢?有一次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在图上作记号,见我来了立刻关上了柜门。”

  “柜里还有什么?”

  “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地图。看来这种柜子专门是用来保存秘密地图的。办公室里光线很暗,柜子里装着反光灯,用来照亮地图。”

  “叔叔从来没有当你面打开过这个柜子吗?”

  “没有。”

  “看样子,你说对了,”魏斯说。

  “我明白这是重要的东西!”海因里希急切地说。“我要尽力把图弄到手。”

  “用什么办法?”

  海因里希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是他杀了我父亲,总得偿还这笔血债。”

  “不是向你偿还。”

  “向谁?”

  “他杀的是一位苏联人,他要向苏联人民偿还血债。”

  “我是什么人?法西斯分子吗?”海团里希问。

  “你别生气,”魏斯把手搭在他肩上。“没有必要,海因里希,你不应该做这种事。”

  “是现在吗?”

  “永远不要。”

  “咳,你真行!”海因里希气愤地甩开了魏斯的手。

  “我不愿意你因为复仇而沾上血污。不愿意。”

  海因里希还想说几旬,但魏斯从口袋里拿出纸和铅笔,不让他说下去。

  “你不是工程师吗?”

  “嗯,凑合。”

  “瞧,这是一张示意图。柜子打开时,反光灯亮了。柜门压到电路的接触点,电路连着一架伪装好的照相机,自动快门一开,就拍下来了。”

  “拍下了叔叔的背,”海因里希冷笑道。

  “比方说,要是叔叔这时不站在柜子旁边呢?”

  “怎么说呢,有可能……只是我不明白,照相机放在哪儿。”

  “你想想吧。”

  “叔叔需要看图的时候才开柜子。”

  “这我们知道。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他叫走。”

  “用什么办法?”

  “很简单——用电话铃。”

  “他去接电话之前会把柜门关上,这样就完了。还有,究竟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呢?”

  “你瞧,”魏斯说,“可以搞成一个统一的电路,比方说,可以让相机的快门在电话铃响后五秒钟自动开合。”

  “照相机发出的咖嗒声怎么办?”

  “可以计算好,让咋唉声和第二次电话铃声重合起来。叔叔去接电话,没有听到人说话,就放下听筒,这时响起第二遍铃声,和快门的响声混在一起。”

  “好吧,可以试试,”海因里希不太有把握地说。

  “你想在哪儿干?”魏斯问。

  “在哪儿?当然是叔叔的办公室里。”

  “不行,”魏斯说,“你应该先在自己房间里安上这种装置,试拍柜子里的书背,好好检验一下。必须屡试不爽,才能用来拍摄你叔叔的保险柜。”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海因里希有些恼火了。“人家正在筹建秘密仓库,法西斯德国灭亡以后,破坏分子也能利用这些基地杀害你们的官兵。你对这些都无动于衷,真使人奇怪。”

  “照你看,我该怎么办?”

  “一枪打死党卫队中校,把地图拿过来。”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海因里希十分惊奇。

  “如果维利·施瓦茨科普夫被人打死。谁还需要这张地图?无论我们把它拿过来还是拍下来,它都分文不值。这是登记在你叔叔名下的一份地图,而且从柜子的构造来看,是他所有文件中最机密的一份。这就是说,如果维利死得可疑,地图上标着的仓库都要转移。”

  “能否让叔叔服大剂量的安眠药,等他睡着了悄悄把柜子的钥匙拿过来?”

  “你叔叔对上司忠心耿耿,他醒过来一定会象所有保管机密文件的人在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立即向希姆莱报告,说他一度神志不清,原因不明。于是一场追查就开始了……”

  “好吧,”海出里希叹了口气,“看来只能考虑你的示意图了。”他又忿忿地说:“不过我不相信它是完美无缺的!”

  “你可以把它搞得尽善尽美,我让给你这个专利权……”

  魏斯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他无意间触到了海因里希争夺专利权的一段往事。那是海因里希的父亲根据戈利德布拉特教授在技术上的见解作出发明而得到的专利权。

  然而海因里希并不介意魏斯的话,或者他认为没有必要介意。海因里希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并且他对魏斯处处关心,能够心照不宣地领会对方情绪中极为细小的变化。

  一天,魏斯房里的电话铃响了。这很奇怪,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自然不可能将号码告诉任何人。打电话只能通过内部总机。

  魏斯拿起听筒,是兰斯道夫的声音。兰斯道夫请魏斯到他那儿去一下,并说已经派人来接了。

  司机在柏林郊区开了很久,又在大街小巷兜了一阵,最后回到汪泽区,停在一座寓所旁边。其实从卑斯麦大街到这地方步行也不过十五分钟。

  兰斯道夫亲切诚恳地接待了魏斯。仿佛以此表明,客人现在的地位几乎可以和他平起平坐。

  他更瘦了,也更憔悴了,当他象往常那样小心翼翼地咧开嘴微笑时,脸上的皮肉仿佛绷得吱吱有声。但总的看来他还很精神,眼神依然带着那种冷冷的、探视的神情。

  兰斯道夫说,军事情报局奉命脱离德军总参谋部领导,这点早已是意料中事。因为实际上军事情报局的活动始终处在保安局的监督之下。希姆莱对所有情报部门大权独揽,势必导致它们合而为一。

  兰斯道夫谈到自己时冷冷一笑,说他近来在书房里从事科研工作,给党卫队全国总队长写一份报告,阐述自己对欧洲被占领国游击运动和地下组织系统的研究成果。虽然他占有的材料还不够充分,但是已经可以得出结论:在占领区活动的苏联游击队具有最完善的组织形式。

  兰斯道夫微合着绷得紧紧的发白的眼皮,咬咬嘴唇,继续用单调乏味的声音讲下去:“然而遗憾的是,审阅我报告的那些人甚至在德国国难当头的今天,仍然充满着强烈的普鲁士自负感,蔑视我对俄国人在这方面的活动所作的高度评价。不过话又说回来,俄国人的活动方式对我们是不适用的。倒不是他们有什么别的组织方法,主要是,俄国人善于利用占领区居民的同情。他们主要的依靠对象不是某些受过专门训练的人,而是老百姓a

  对我们来说,比较适宜的是秘密组织形式,要绝对瞒过德国居民的耳目,因为这种组织未必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我在1918年领导过几个主要由军官组成的地下破坏小组。西方大国的军队占领德国时,我们出色地组织了恐怖活动,搞得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同时也赢得了他们的尊敬。毫无疑问,这个经验在当前也是适用的,对于苏军首先要占领的我国东部领上来说,尤其如此。

  “至于其他形式的组织,我们将严格执行将破坏小组化整为零的规定,使它们遍布整个德国。

  “我们不能指望党的各级机关及其职员,因为马丁·鲍曼制定了一个特别计划,要将这部分人员转入地下。他们打扮成法西斯主义的受害者,潜伏一个较长的时期,然后在政治领域内展开隐蔽的活动,使纳粹党改头换面,东山再起。为了这个B的,他们可能奉命打入某个重新成立的民主组织,日后把它牢牢控制在手里。

  “总之,我们现在从事的工作和过去在瓦利司令部一样,区别仅仅在于,我们训练的对象不是战俘,而是德国人,主要来自党卫队的各个分队。已经建立了几所阿道夫·希特勒青年专门学校。我认为相当巧妙的是,这些学校分别设在一些古堡里,我们恢复了中世纪封授秘密骑士团骑士称号的宗教仪式。那里使用各种神秘道具,在火把下宣誓,用阴森低沉的嗓音念‘若有背叛,诛灭九族’,还有一整套考验、拷问的程序等等,所有这些都很有用,可以激发青年人的想象力。”

  魏斯一面听着,一面竭力想弄明白,兰斯道夫讲这一套话目的何在,跟他有什么关系。

  “除此之外,”兰斯道夫以平板的腔调继续说,“盖世太保机关给希特勒学校提供一些即将处死的人。学员们可以对真人而不是假想对象用各种手段进行审讯。有的死囚可以放到花园里,仿佛让他们去散步,由学员单独收拾他们,不声不响地、飞快地把他们干掉,而且要把尸体弄得叫人毛骨悚然。

  您知道吗,这些年轻人,最小的只有十六岁,他们很有出息。

  顺便告诉您,您的熟人安格利卡·布赫尔小姐也申请进了希特勒学校。虽然她有些歇斯底里——一当然,就咱俩说说,——还当上了女子五人小组的组长。已经准许她们在郊区农场对干活的战俘进行实习。没想到她们干得那样带劲,农场主很快都要没有劳动力了。我希望德国被占领时,她们也能干得这样出色。她们现在对战俘采取行动,日后一定会以同样办法去对付那些企图与占领当局合作的德国人。”他闭上双目,懒洋洋地说:“我听说,元首十分赏识我们的学员。元首说:‘在我的那些奥尔登斯堡里成长着一代青年,世界将为之大惊失色;他们有疯狂的劲头,专横跋扈,生死不怕,残酷无情,这些正是我所需要的!’”

  兰斯道夫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睁开眼睛,严厉地望着魏斯说:“至于高级学校的学员,我们只能从保安局和盖世太保人员中挑选。他们必须是无与伦比的好手。等到苏军的任务从作战变为占领,他们的官兵会宽大为怀地对待德国居民,这是布尔什维克的一惯作风,因为他们确信阶级感情会胜过民族仇恨。到那时我们这支分散的复仇大军就开始活动,设法激起苏军对德国人的仇恨心。苏军指挥部自然要采取相应措施。但我们的人不会遭受任何损失!自有专门的特工向苏军占领当局提供一大批所谓参与罪行的德国人的名单a然后我们加倍地以黑色恐怖来回答他们的红色恐怖。”

  魏斯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问道:“我想,您谈得这样兴致勃勃,是不是希望我再次与您共事呢?”

  “是的,”兰斯道夫说,“正是如此。我很重视您在军事情报局的工作经验。”

  “我可不想再换一个职务。而且我觉得,”为把握起见,魏斯决计吹吹牛皮,“舒伦堡对我很有好感……”

  “这些我都知道,”兰斯道夫打断他的话。“不过我能使舒伦堡相信,您在我们这里工作更适宜一些。”

  “好吧,让我考虑考虑。”

  “得多久?”

  “这要取决于您了。”魏斯放肆地说。

  兰斯道夫疑问地扬起眉毛。

  “既然我还有选择的余地,我想比较详细地了解一下,您打算让我搞什么工作。当然,如果可以的话。”

  “关于请您担任的哪方面工作.我吩咐迪特里希少校向您作介绍,当然是在适当的范围内。”

  “迪特里希在这儿?!”魏斯大声说。“已经是少校了?!真想祝贺他一下。”

  “这马上可以办到,”兰斯道夫按铃,吩咐值班军官:“请迪特里希少校来。”

  魏斯心中暗喜,原来迪特里希就在这里。他知道怎样对付迪特里希,知道迪特里希欠了他什么帐。

  迪特里希进来时,魏斯笑逐颜开,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冷森森的。

  迪特里希把魏斯领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挨着他坐在沙发上,用关切而又有些失望的语气说:“听人说,您被绞死了。”

  “不是把我挂上绞架,而是给我挂上了这个,”魏斯说。并用眼睛瞥了一下胸前的铁十字章。

  “祝贺您,”迪特里希的语气很淡漠。

  “您已经有了经验,”魏斯亲热地说,“您知道。我对您的罪行一向守口如瓶,就象收藏着一件珍宝似的。”

  “我不明白您这种玩笑!”迪特里希恼火了。

  “别这样,”魏斯埋怨道。“我不过想让您明白,如今在我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总的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可容忍。不是这样吗?现在地位比你我高得多的人为了保命鬼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可是你我无论如何得准备为元首献身,不是这样吗?我们的L级会顺利撤退到西班牙、阿根廷、瑞士、墨西哥,甚至在美国也有处藏身,而我们却要披着‘狼人’的外皮继续干,不是这样吗?到那时,我俩要象两只失群的狼去拼命撕咬。”

  “是呀,”迪特里希愁闷地说,“很可能……”他突然活跃起来,问道:“您好象当过‘黄金信使’吧?是您把珠宝钱财运送到瑞士银行,以保证帝国大头头将来侨居国外安享荣华富贵吗?”

  魏斯没有回答,却诱人地说:“苏军侵入东普鲁士时,我想起了您,迪特里希少校。您父母的地产不是在那里吗?您的财产被剥夺了,这真糟糕!”

  迪特里希黯然神伤,肩膀耷拉了下来。

  “是的,”他说,“将来除了军官养老金,我一无所有了。”

  “谁给您养老金呢?”

  “怎么谁?”迪特里希奇怪了。“德国总要有个政府,对于征战沙场、保卫过帝国的军官,政府是不会弃之不管的。”

  “请听我说,”魏斯打断了他的话,“你我都不是国防军军官。德国新政府未必肯帮助干我们这一行的人。”

  “我不知道……”迪特里希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我简直绝望了。如果我家的领地不在苏军占领区,我还有一线希望。”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您真的愿意离开舒伦堡,回到兰斯道夫这儿来?”他羡慕地叹了口气。“驻国外情报人员在物质方面和安全方面无疑比我们更有保障。”

  “当然,”魏斯说。“我们可以从保安局中立国银行的专门储金中领取津贴。还有,我们大概会受到美国同行们的重视,他们吸取了我们的经验,不会让我们这些人受穷。看样子,部队很快要从西线全部投到东线,这样就在西方形成一种同情甚至是信任我们的气氛——当然,要达到这一点,还必须进行充分的接触。”

  “咳,这些我都一清二楚!”迪特里希懊丧地蹙起额头。“连部队里的人都在公开谈论军队调动的事。可是我不能离开兰斯道夫。继续同他一起,就意味着当一名黑衣骑士。我不是十五岁孩子,象希特勒学校的那班少年一样。”他把一只手放在魏斯的手上。“如果您和我对换一下职务,我就太幸福了。况且我对西欧了如指掌,舒伦堡用得着我。”

  “噢,”魏斯耸耸肩,“我们那儿有的是西欧问题专家,除非搞苏联问题……”

  “不成!”迪特里希赶忙打断他。“我愿可自杀也不干。”

  “东欧国家怎么样?我们正在那边布置一个很大的间谍网。”

  “那里到处是革命骚乱,”迪特里希厌恶地说。“我在武备中学读书时就去过那些国家,不过当时的情况还算象样。听我说,魏斯,”迪特里希央求道,“我宁愿接受最一般的待遇,但一定要在上层人物统治百姓,而不是百姓掌权的国家里。与我地位相当的人,不管属于哪个民族,我都能和他们找到共同语言。我们的教养和思想方式能够使我们彼此亲近起来。”

  “好吧,”魏斯答应了他,“只要有可能,一定替您出力。现在来研究一下兰斯道夫的建议吧。看看您的工作对我是否有诱惑力。如果您能吸引住我,也许我们可以换个位置。”他用一种感人的腔调说:“归根到底,我倒宁可在帝国的土地上为元首捐躯,而不愿意侨居国外,譬如说到南非去,尽管我们有些人梦想着上那儿去。”他索性大言不惭地说;“好吧,开始谈生意吧。您给我什么呢?”

  “首先让您去视察。”

  “去躲避轰炸吗?”

  “这不需要,因为学校驻地都在轰炸机的视线之外。”

  “请您证实这一点!”

  “怎样证实?”

  “拿地图来。”

  “这是绝密。”

  “去它的吧。给我地名表。德国地方我熟,不看地图也知道。”

  “不行,地名表也是绝密的。”

  “那好吧,”魏斯站起来。“祝您大功告成。”

  “等一等,等一等,”迪特里希软下来,叫住了魏斯。“好的,我给您看校名表。”说着打开保险柜,取出几张有些粘手的薄纸。

  魏斯接过来看着:

  “1)阿尔戈伊(巴伐利亚)的‘宗特洛费’骑士团城堡(奥尔登斯堡)

  2)‘比洛夫’骑士团城堡(波美拉尼亚)。

  3)格敏德(埃费利)附近的‘福格里赞格’骑士团城堡。

  4)桑特一佩利坚(奥地利)附近的‘波特捷布鲁特’城堡。

  5)布劳恩施魏克市的青年领导人学院。

  6)萨尔斯堡的党的领导者学校。

  7)在格利泽。

  8)福利肯堡(东普鲁士)附近的‘克列斯辛泽耶’骑士团城堡”

  魏斯慢慢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在品尝烟味,把身子仰在沙发的靠背上。他正在紧张地工作——全神贯注强记校名。他确信已完全记熟之后,就满不在乎地把名单还给迪特里希。不久前他给舒伦堡选书时,就设想过这些古代骑士团城堡有可能被用作法西斯秘密组织的基地。

  “真傻,”魏斯说,“关于你们的部署情况,我们卑斯麦大街拥有更加详细的材料。我很遗憾,迪特里希,看来您把我当成了一名国防军军官。难道您不明白,关于元首的目的和用心,我们保安局第六处的人所掌握的材料要比你们的材料更有分量吗?”他的口气很坚决:“我必须得到可靠保证,必须使我相信,您不是孤注一掷,而是在从事一项确实经过深思熟虑、确有保障的事业,这项事业可能决定着伟大新德国的未来。”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您应该让我信服这一点,虽然我可以明白告诉您,对我来说,千年帝国永不衰朽是毫无疑义的。”

  “魏斯,”迪特里希恭顺地说,“恳求您,不要在今天。”

  “为什么呢?您了解我的倔脾气。今天,在决定德国命运的日子里,我们每个人也在决定自己的命运。也许我回到卑斯麦大街后就要接受任务,象过去常有的那样,说不定后天就置身于一个意想不到的国家。在那里要呆很久。所以在离开您之前,我要和您告别,也可能是永别了。”

  “好,魏斯,”迪特里希说,“我们谈谈吧。不过现在我得把一些文件从我的保险柜里移到兰斯道夫的柜子里。您能稍等片刻吗?”

  “悉听尊便,”魏斯说。

  迪特里希打开柜门,不慌不忙地往外拿卷宗,时而解开其中一份,阅读文件的内容。

  魏斯走过去,站在他身旁。迪特里希好象没发现,仍在不紧不慢干着自己的事。过了不长时间,他关上柜门,转身问魏斯:“您还在等着?还想要我提供什么吗?”

  魏斯向他伸出手去。

  “谢谢您,迪特里希。看来您是对的;现在您所从事的工作前途无量。明天我给您打电话。”说罢匆匆离开了房间。

  魏斯来到大街上。他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极度紧张,全身痉挛。这是一种超越人所能承受的极限的劳动,是对大脑的残酷折磨。他必须在记忆中再现迪特里希翻阅的全部文件。

  魏斯走进咖啡馆,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从口袋里取出报纸,迷迷糊糊地望着侍者说:“好!”说罢仿佛从睡梦中醒来,懒洋洋招呼道。“来杯矿泉水。”

  侍者回来时,魏斯挥挥手,继续在那份《人民观察员》报上作着记号,好象看得津津有味。后来他喝完矿泉水,慷慨地留下小费,拿上报纸走了。

  魏斯第一次不在约定的时间来到按摩诊所。他吩咐人去叫施图特戈夫教授。见教授来到门诊室,魏斯怒冲冲地报怨起按摩师笨手笨脚。教授请他冷静下来,并让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去。魏斯裹着被单,手里仍然拿着那张报纸,跟教授走了。魏斯不等教授怒斥他违反了秘密工作规定,就命令教授(不折不扣是命令)拿出纸笔记下他要说的话。

  他裹着被单,合眼坐在扶手椅里,象一个躁狂的病人那样摇晃着身子,滔滔不绝地向教授口述情报,只是偶尔看一眼报纸上的记号。

  魏斯口述完毕,他那疲惫不堪的脸上流满了汗水。

  教授让他喝下一种药水,说:“我马上送您回按摩间。躺到沙发上睡一觉.一定要睡。您的脑子太累了,必须熟睡一觉,否则这样用脑过度会留下后遗症。”教授抓住魏斯的肩膀,把他拉到跟前,吻了吻他的额头:“聪明的孩子,亲爱的,真是聪明孩子。”

  教授把魏斯送过走廊,然后带上按摩间的房门,在门上挂了个小牌子:“休息!请勿打搅!”

  魏斯照例向古斯塔夫报告了他与军事情报局过去的同事会面的情况。古斯塔夫嘲笑道;“既然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想在英国靠岸,那么他的船员里有人喜欢那个国家也就不足为怪了。”

  魏斯知道迪特里希很狡猾。大概他已经报告兰斯道夫,说给魏斯看了一些秘密材料。因此魏斯用轻蔑的口气对古斯塔夫说:“迪特里希少校想再度与我合作,决意要显一显他铺子里的货色。”

  “有什么情况?”古斯塔夫问。

  “他们搞出了一条格言:‘我们的信条是仇恨,我们的战斗口号是报复’,把一批毛孩子集合在这面旗帜下。我对这种事可不感兴趣。”

  “您还是不要和过去的同事失掉联系,”古斯塔夫劝他说,然后正色说道:“党卫队全国总队长不喜欢卡纳里斯,虽然合并了他的人员,但是未必会信任他的人。”

  “遵命,”魏斯说。

  这一天兰斯道夫再次邀请了魏斯。

  兰斯道夫心情郁闷烦躁,在房间里跟着大步。他突然停住,跺了跺脚问道:“您知道1942年1月20日在这所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魏斯摇了摇头。

  “最高当局的头头们在这里采纳并批准了希姆莱提出的灭绝犹太人的计划。对欧洲每个国家都规定了准确的数字,总数超过一千一百万人。实际上从1933年起,格列费利特、连赫曼和格洛布克就在领导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行动了。”

  魏斯审视了兰斯道夫一眼,心平气和地说:“敌方政府的首脑们在雅尔塔会议上承担了惩办战犯的义务。”

  “正是这样。您正确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兰斯道夫说。

  魏斯挖苦地说:“可是当时我不在这所屋子里,现在也不住在这里。”

  兰斯道夫眯缝起眼睛。

  “有人经常在伯尔尼的赫连加谢大街上见到您。美国战略情报局全权代表艾伦·杜勒斯的公馆好象就在那里吧?”

  “也许是英国间谍在盯我的梢,”魏斯刺了他一句。

  兰斯道夫装作没有听见,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杜勒斯从前常来柏林,我和他相识,1933年元首邀请他参加午宴时,我俩甚至作了长时间的密谈。在美国,杜勒斯法律办辩代表德国最大垄断组织的利益,说不定他现在仍然维护他们的利益。不颠元气大伤,它将变成美国的伙伴,而且是一个不被人重视的伙伴。”

  “有可能,”魏斯表示赞同,同时暗暗思量卡纳里斯志同道合的老朋友兰斯道夫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这样突然而又明显地改变对美国的态度,是出于一种恐惧心理;兰斯道夫害怕成为战犯。

  兰斯道夫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迪特里希向我报告说,您利用他的疏忽大意,对一些机密文件表现了相当可疑的兴趣。按照规定,我必须上报此事。”

  “您不用费心,”魏斯得意地一笑,“本人向上级报告过了。”

  “出于什么目的?”

  “我也知道有关规定,所以按照规定办事。”

  兰斯道夫很感兴趣地瞥了他一眼。

  “您倒是有长进了,魏斯。”

  “在您的指导下,”魏斯客气了一句,随后又不高兴地说:“何必强迫我承担什么义务呢,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好处,随时准备为您效劳。”

  “魏斯,您说得对,”兰斯道夫叹了口气。“您是爽快人,所以对您也要爽快。”

  魏斯站起来一低头,把手按在胸口。

  “听我说,”兰斯道夫说。“在我们各恐怖小组面临的一般性任务中,有一项特殊任务。我们想从法律上把这些小组叫作游击小组。但也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敌人逼近时,集中营管理部门由于某些特殊原因不疏散或消灭在押的囚犯。在这种情况下,恐怖小组的任务是把囚犯消灭干净,不留一人,并且,根据您知道的原因,要烧毁和炸掉集中营所有的专门设施。”

  魏斯打了声口哨:“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样一来,你们的‘游击’活动就不必用什么爱国壮举之类来作掩护。任何一名恐怖分子被捉住后,都会作为屠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最卑劣的凶手而被处死。所有德国人,包括过去同情你们的人,都会愤怒地唾弃你们。”

  “对,”兰斯道夫说.“您正确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他自豪地说:“我要作为一名日尔曼抵抗运动战士而光荣牺牲。不过,我有个弱点,我希望名垂史册。”

  “我能帮您什么忙呢?”魏斯郑重其事地问。

  兰斯道夫又默默地在房里踱起步来。然而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递给魏斯。信封上写着:“慕尼黑,阿尔伯特·冯·兰斯道夫收。”魏斯莫名其妙,抬眼望望对方。

  “这是给我兄弟的信,”兰斯道夫说。“我在信中阐述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想请您转交这封信。”

  “可是我不知道,是否有机会到慕尼黑……”

  “我想,”兰斯道夫打断了他,“您会再次到伯尔尼去的。如果通过某种方式让我的信偶然落到杜勒斯手中,我是不会责怪您的。您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魏斯说。“不过,在承担这种微妙的任务之前,我至少要粗粗了解一下信的内容。”

  “噢,不必担心!”兰斯道夫安慰魏斯。“信里没有任何军事秘密或国家秘密。都是一些日记之类的东西。我在其中表示反对消灭集中营囚犯,因为这样做不人道。”

  “您是位高尚的人!”魏斯大声说。“而且多么有远见啊!”

  “至少美国人可以放心,我将采取一切措施,使我手下的小组不在德国西部各集中营实施这种行动。”

  “在东部呢?”

  “看在西方大国的面上,我可以适当救出那里的一些人,这也就够了,”兰斯道夫皱起眉头说。

  “这么说,帝国东部的囚犯都要被消灭?”

  “我想,”兰斯道夫支支吾吾地说,“集中营管理部门自己对付得了。当然,有德军部队配合行动,还要专门抽调党卫队分队来加以协助;顺便提一下,既然我们现在属于同一领导.那么您与迪特里希少校将要接受一项并不复杂的任务.但这是一桩细致的文版工作,只需两天时间就够了。由于您所了解的原因,我们现在要把一批人派往集中营。必须检查一下这些人的证件是否办理齐备了。借口是:由于长期囚禁,需要更换一下集中营。您在军事情报局有工作经验,对这种事情很是精通,可以立刻开始工作。”

  魏斯以往就很了解迪特里希,他惯于将全部工作推给别人,将别人的功劳据为己有。况且他对集中营事务一窍不通,还要装成专家的样子。所以魏斯来了,迪特里希简直喜出望外。

  新“囚犯”没有单独设立档案。只需在被杀掉的人的档案里换一换照片就行了。新贴上的相片事先经过人工化学处理,外观显得很旧。所有“档卷”上都盖有一个签名章,表示该囚犯须接受“特别处置”,即应予消灭。

  每一份“档卷”还须附有盖世太保所作档案卡片的副本,其中注明该囚犯因何种“罪行”被判死刑。

  党卫队全国总队长的签名是用刻好的印章盖上的,同时在卡片上加盖名戳,这表明该囚犯未经盖世太保特许不得被处死。

  卡片背面左下角有个墨画的细箭头,方向朝上,表示印记有效。

  在秘密机关的集中营里,这种记号通常标在出生年月之前。标在死亡日期前的箭头方向朝下。如果箭头后面没有日期,则表明该囚犯应被处死。现在魏斯的工作就是标画这种记号,检查每一份文件是否严格符合格式的要求。

  迪特里希根本不想去审查魏斯的工作。

  按规定,“档案”里每个箭头的两侧都要别上三角形的红纸片。迪特里希认为这纯粹是文读主义,繁文 节。然而魏斯知道,整理“档案”的每个细节都有特定的意义。他用黑纸剪了许多小三角,把盒子塞给迪特里希。迪特里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们都别在卡片上。迪特里希宁愿同别针打交道,也不想细细检查那些繁琐的手续。档案上别着黑纸片,通常表明该囚犯没有给养供应,换句话说,集中营管理处可以在此人到营那天将其“除名”。

  俩人一起工作时,迪特里希告诉了魏斯不少趣闻。例如他讲到,从前在军事情报局里伪造苏联证件的那些工匠,如今都在伪造德国证件。秘密机关的许多工作人员为了潜伏下来,今后将变成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某些人甚至领到一种证件,证明他们曾经被俘,并被苏军指挥部释放回来在群众中做宣传工作。这些人应向德国居民出示上述证件,请求避难.如果得到收容,他们要亲手干掉主人全家。此外他们庄应查明确实被苏军指挥部释放回国,号召人们抗击法西斯匪徒的那些人。

  迪特里希问魏斯是否对国外情报机关的某个领导人谈起过他的事。

  魏斯说已经谈了。他确实和古斯塔夫谈到过迪特里希。

  迪特里希好象沉入了幻想,他说:“现在真想到西班牙去。弗朗哥不会忘记,我们帮助他镇压了革命。我想,西班牙将是最欢迎德国人的国家。”

  魏斯报告古斯塔夫,兰斯道夫交给他的工作业已完成。这时他认为有必要告迪特里希一状。魏斯说,据他看,迪特里希不太熟悉办理此类证件的规则,而这是一种紧急又必须格外细心的工作,迪特里希可能出差错。

  古斯塔夫安慰他:“嗨,管它呢!就是错杀了几个党卫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以后几天,魏斯和迪特里希一起去看了几个“狼人”分队的集合点。这些青年人虽然大都腰插匕首,但模样却实在可怜。几乎所有的“新兵”都醉醺醺的,烧酒对他们是敞开供应。

  魏斯看到一个男孩的睑上缝着一颗钮扣,便问他这是为什么。

  男孩的眼睛哭得通红,嘴唇疼得直打哆嗦,但他骄傲地说:“我通过了效忠元首的最严峻考验!”他怕碰着红肿的面颊,只是用手指指那儿。“本来也可以象别人那样吃只老鼠,可是我选了这个。”他信赖地告诉魏斯:“是我们自己决定经受考验的。谁不敢接受,就得当大伙儿的奴仆,不听话就抽打他。”

  “‘我们’指谁?”魏斯问。

  “考验合格被封为骑士的人。”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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