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回到行动组后魏斯得到通知;他的请求已被批准,今天就可以飞往空军基地,去检查有关执行代号为“自由人”的特别任务的人力和物力准备情况。

  魏斯找到教授,把证件还给他,然后汇报说,他本人即将动身;祖鲍夫在执行任务当中已不可能使用降落伞。

  教授用一只手捂住魏斯还给他的证件,仿佛害怕它跑掉一样。他说:“您来以前,我一直在想,假如娜佳牺牲的话,我受得了受不了。您知道,我是受不了的。真没想到,这回又轮到了祖鲍夫。真不轻松啊。在我们的事业中,最轻松的也许是在你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而不是决定别人命运的时刻。”他用坚毅的目光望着魏斯说:“我把自己的女儿——有经验的报务员编入您也就要参加的战斗小组。您要同总部经常保持工作联系。”他打开地图说:“从基地起飞的轰炸机能够轰炸到的地区内,有好几个大型集中营。这就需要我们作周密的考虑。这里是,”施图特戈夫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一个生产V—1和V—2飞弹的地下集中营。从来不准囚犯出来。他们在那里干活,丧命,只有他们的尸体被运出来,在地面集中营里火化。两个主要地下矿井约有一公里半长,由四十八个地下隧道彼此连接起来。只有一个出入口,其余的都用混凝土封死了。

  “很明显,这个有一万二千多囚犯的地下集中营不可能用空袭的办法毁掉。不过,据您从海因里希那里得到的情报,六天以后(不算今天)要对整个集中营取消供应。就是说,计划在六天以后把它毁掉。

  “您的主要任务是搞清楚敌人打算用什么办法毁掉集中营并采取防范措施。”他忧虑地说:“您参加的战斗小组人数井不象期望的那么多,而我又不能增加人数。您自己明白,不光是祖鲍夫,而且还有其他许多同志眼下正在执行极为艰巨的任务。”他叹了口气:“但愿您能顺利执行总部的命令。”

  魏斯感到不快和奇怪的是,前往空军基地的不是他单独一个人,而是和迪特里希一道。

  迪特里希搓着双手说:“您知道,我一直要求这个任务也交给我去完成。”他狡诈地一笑:“行动是绝密的,命令由希姆莱和卡尔顿和伦纳签署。我和您不直接去干,只负责对准备工作等情况进行监督。但这对您我是一种特殊的信任。因此,我相信.以后谁也不敢硬叫我去干建立地下组织那种玩命的差事了。我希望马上把我送到西方去,比如说送到瑞士某地,在那里,对这一行动,我会守口如瓶,当然,对我一切必要的生活条件要给予相应的保障。”

  “您急于溜掉吗?”魏斯问。

  “这是出于签署命令的大人物的需要。据外交人士说,这项命令不能登报声张。虽然事情也许恰恰相反——戈培尔会通过报纸大喊大叫,说盟国飞机对集中营狂轰滥炸。我和您作为这种狂轰滥炸的见证人可以证实他说的话。”

  “就是说,您很想活下去吸?”魏斯问。

  “当然啦,要舒舒服眼地活下去!”迪特里希笑着说。

  空军特种部队指挥官,骑士铁十字章获得者,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飞行员——瓦尔特上校虽然骨瘦如柴,头发斑白,身材矮小,但却十分傲慢。他拆开一封密件,看完命令和指示,用厌恶的目光瞅了瞅魏斯和迪特里希,就好象这两位保安局军官没扣裤扣有失体统一般。他说,得给他点时间仔细考虑考虑,然后他愿意再次接见两位军官先生。

  迪特里希认为有魏斯在就行,他本人就和年轻的飞行员们一道用早餐去了。

  上校虽然心里不愿意,但却不得不同魏斯磋商这次行动的细节。

  “燃料怎么办?”上校说。“布尔什维克正在进攻,一周以后他们有可能到达这里。”他跺着擦得 亮的老式尖头皮鞋的窄小鞋底说:“我们的燃料只够今天起飞用的。”

  “应该给你们运燃料来嘛!”

  “如果顺利,运油车在明天夜里可以到达。”

  “为什么?”

  “俄国人炸毁了一些桥梁。”

  “还有浮桥渡口嘛。”

  “是啊,如果来得及架设的话。”

  “在什么地点?”魏斯问。

  上校在地图上指着,然后说;

  “我认为,我的职责是把所有的人用飞机运走。所以飞机不能都装炸弹。要派车到仓库去,这需要时间。”

  “当然,”魏斯表示同意。

  “此外,还有,”上校气愤地说,“卡尔顿布伦纳命令我必须把供党卫队集中营分队使用的毒剂箱用降落伞空投,来对付轰炸后幸免于难的一部分囚犯。”

  “很有预见,”魏斯说。

  “听我说,”上校火了,“我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著名飞行员。法国和英国都知道我的名字。我总共荣幸地进行过二十八次空战。”

  “那又怎么样呢?”魏斯问道。

  “我是个军人,”上校说,“是个军人。我有自己的军人信仰和原则。而您是盖世太保……”

  “我是保安局的军官。”

  “我看不出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干脆点儿说,您是想说,您不太喜欢这项战斗任务?”

  “这不是战斗任务,不是军事任务。”

  “那到底是什么任务?”

  “您本人非常了解是什么任务。”

  “您只不过是害怕。怕以后人家不把您当做被俘的军官,而当作战犯。”

  “不错,”上校说,“我不怕阵亡,甚至不怕被布尔什维克枪决。但决不愿上绞架,象……”

  “象谁?”魏斯问道。

  “比如说,象您,就可能被绞死。”

  “您想逃避执行任务?”

  “我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

  “但命令是不能讨价还价的。”

  “对部下,这是对的。但您并不是我的部下。”

  魏斯盯着上校看了看。

  “您这样老实、坦率地对我说了自已的看法,我很感谢您。”

  “就您的工作范围和特点来说,这对您很有用吧?”

  “哪里,”魏斯说,“只不过是您使我也不能不思考一些问题。”

  在这次交谈以后,魏斯又到上校那里去过一次,不过,只是跟他随便聊聊,偏偏没有谈到这次行动的准备工作。上校也是如此。

  通过联络员,魏斯把运油车到达的时间通知了战斗小组,并在地图上标出了浮桥、弹药库、从仓库到机场的公路的位置。

  魏斯察看了暂作待运物资库房用的两个掩蔽部,这里除了一批瓦斯瓶以外,还堆放着毒剂箱。有一次巡视时,他趁机把用塑料烟盒装着的定时发火管热熔炸药塞进毒剂箱中间。

  第二天,全体人员戴着防毒面具在掩蔽部里救火。为了不致中毒,他们还得过几天才能返回机场驻地。方圆两公里之内,树叶都枯萎了。

  又过了一天,上他把魏斯找来通知他说,浮桥被炸毁,在架好之前,炸弹运输车队无法过河;此外,从仓库开往机场的运输车队遭到袭击。有些汽车被打坏,有些汽车连同货物被炸毁。

  他摊开双手,装作惋惜的样子说:“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在指定期限内完成任务了。”

  迪特里希大发雷霆。声称他要同柏林通话。

  联络员转告魏斯,叫他在今天夜里离开机场。但魏斯无法离开:迪特里希跟他寸步不离。迪特里希对魏斯说:

  “这次行动计划是您和上校制定的,失败的责任完全在您。”他威胁说;“我要告您。军官们可以作证,您排挤我,不让我参加这次行动的准备工作。”

  原来魏斯单独住一个房间,可是现在,迪特里希搬到他这里来了。临睡觉时,他锁上门,把钥匙放进衣袋里,说怕有破坏分子,并把手枪放在枕头下面。

  夜间,苏联强击机和轰炸机袭击了机场。

  魏斯猫着腰跑到机场边上,再往前,他发现有卫兵们挖的避弹壕。迪特里希也跟着他跳进了一个避弹壕。

  这个避弹壕半边已经倒塌。迪特里希把魏斯从避弹壕深处推出来。而他发现一个掩蔽部以后,决定跑到更加可靠的掩体里去,于是使跳出来。这时一颗炸弹爆炸了。魏斯几乎被土埋上。清醒过来以后,他吃力地从土里爬出来。迪特里希的两条腿露在弹坑外边。魏斯拉着他的两条腿,把他拖到避弹壕里。迪特里希腹部受重伤。魏斯赶忙给他包扎,但绷带不够了。这时迪特里希清醒过来。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厌恶地皱起眉头,然后放声大哭。

  魏斯脱下上衣,撕破衬衫;这时一颗炸弹又爆炸了,他几乎身不由己地趴在迪特里希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他,好使飞起的尘土不致落进伤口。

  这情景迪特里希都看在眼里。他喃喃地说:“魏斯,您也许是个好人。可我却打了您的小报告。”他悔恨地呻吟着说;“象您这样的德国人能当叛徒吗?”

  “您的小报告是怎么打的?”魏斯一面问他,一面关切地把自己的上衣枕在他的头下。

  迪特里希勉强地动着嘴唇,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布丽基达太太的丈夫是个俄国特务。您经常跟他来往。这是在动身前一个俄国战俘揭发的。他是在抢救工作中由于盗窃贵重物品被当场抓到的。”

  “当时为什么不马上逮捕我?”

  迪特里希叹了口气说:“兰斯道夫不相信我。他说,我想对您报复,因为您掩盖过我某些不体面的行为。您还记得吧?”

  “记得,”魏斯说。

  “您看……他并不相信我……只是命令我进行监视。如果您是叛徒,就会连累他。所以,他把事情全推给我,叫我监视…”迪特里希默不作声了,看来是在克制难以忍受的疼痛。“我和您在这里淋浴时,我说我不舒服,就出去了。我在您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一个烟盒。”他又停顿了一阵子。魏斯也沉默不语。“这玩艺儿我熟悉,”迪特里希哑着嗓子低声说。“后来,在掩蔽部起火的时候,您的这个烟盒就不见了。现在它也不在您的身边。对吗?……”

  “对,”魏斯说。

  “您瞧,”迪特里希的舌头已经不灵了,还在自吹自擂,“我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反间谍人员吧?”

  “那么为什么您要对我说这些呢?是要我打死您吗?”

  “是的,当然。我不想受罪了。我知道,我受不了折磨。我的内脏不行了。魏斯,劳您的驾,行吗?”

  魏斯拿出一支烟,抽着。

  强击机群象一股钢铁洪流掠过机场上空,飞机上大口径机枪对着混凝土跑道喷出一条条火舌,在迷漫的硝烟中,跑道上迸发出无数蓝色火花。

  魏斯说:“不,我不想打死您,迪特里希。甚至相反——我马上就去找卫生兵用担架把您抬走。象您这样的人不应当一下子就死掉。您应该好好尝尝死是什么滋味。您打死过别人,但您自以为,您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如果您要死,那么无论如何,也要舒舒服服地死在床上。我一定为您提供这样的条件。”

  他站起身来问道:“迪特里希,您听见了吗?我去找卫生兵。”

  迪特里希没有做声。

  魏斯碰了碰他的肩膀。迪特里希的脑袋微微摇晃了一下,但眼珠已经不动了。魏斯拿起自己的上衣穿上,向燃烧着的机场指挥部走去。

  空袭结束了。

  上校在指挥灭火。他很卖力气,冲手下的人大声叱喝着。

  魏斯说:“上校,我不得不向您告辞了。”

  “啊?”上校就好象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眼睛盯着他。

  “有什么办法呢,您又不是我的部下,否则我会留您干下去的。”他朝燃烧着的飞机那面挥挥手,飞机里装的弹药正在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魏斯找到自己的汽车,开车离开机场,中途停下来,下车取下汽车号牌。汽车经过烟熏火燎,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了。他驾车从公路上拐进森林里的上路,数过十六条林间小路之后,拐向第十七条林间小路,把车开进灌木丛,然后下车步行。

  按照联络员事先告诉的路线,他走上了一条小道。然后进入一个小山谷。那里他发现了一道清泉,便痛饮了一顿。

  他的脑子里很乱,心想*真糟糕。施图特戈夫说过:祖鲍夫做事并非一贯都很谨慎。而他本人怎么样?他怎么能犯类似烟盒这样的错误?当他知道迪特里希跟他一道前往的时候,他本来应当想出个更加简单可行的办法.就是说不容易暴露的办法来保存炸药。为什么他会疏忽大意呢?是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惦念祖鲍夫,而没有想到自己。

  然而,他又不能不惦念祖鲍夫,因为他为了完成任务,是必死无疑了。

  这时,从灌木丛中走出两个人来,他们身穿党卫队制服,胸前挎着冲锋枪。每个人的钮扣孔里都插着一个小松树枝,这是约定的暗号。

  魏斯说出了暗语,得到回答后,就在这两个德国人中间继续往前走。他们的面色苍白,脸上堆满皱纹。

  魏斯明白:他们是被监禁过的反法西斯战土,说不定还是共产党员。

  前面出现了一座哥特式猎人小屋,木结构塔楼尖顶上屹立着一只白铁制的雄鸡。

  魏斯被带进一个宽敞的房间,室内挂着鹿角,有个砖砌的壁炉。一位苏联军官穿着一身仿佛刚熨过的整洁军装,坐在桌旁,正低头看地图。

  他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说:“科洛索夫少校,”他腼腆地微笑着,“对不起,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魏斯把希姆莱、缪勒、凯特尔、卡尔顿布伦纳签署的身份证递给了少校。

  少校看过证件,怀着敬意说;“好家伙,签名就有一长串!再一次向您问好,别洛夫同志。”少校热情地和魏斯握手,冲桌子点点头:“我正在琢磨。您请坐。”他把一包卡兹别克牌香烟推到魏斯面前:“请吸烟!”

  魏斯深情地拿起一支。

  “是战前的吗?”

  少校埋怨说:“您落后了!是被围困后的列宁格勒产品。”他用铅笔戳了一下地图:“各要冲都毫无防御,多么荒唐可笑。不过,先谈谈您有什么想法?”

  讨论过行动计划之后,魏斯在少校陪同下走出猎人小屋。

  在户外,他看见身穿军装的苏联伞兵列队站立,并排是身穿德国制服和便服的人,也列队站立。

  “这就是,”少校指着队伍说,“我们现有的整个英特纳雄耐尔。但这还不是最后的斗争,而是一次极其重要的决定性战斗。我们的任务是以最小的牺牲去解救一万二千多人的生命。您的小组就在那个厢房里,”他用手指着说。“要抓紧时间。您先熟悉一下情况,多找人谈谈,然后就出发。最好在规定的时间内把一切都准备就绪。”

  魏斯直奔厢房。他走进房间,四个穿党卫队制服的军官从板凳上站起来。魏斯认识其中的两名军官——一个是捷克人普塔舍克,一个是爆破手梅霍夫。他们彼此亲切地问候了一番。两名军官作了自我介绍。淡黄头发,颧骨突出,体格健壮的叫瓦尔特·柯赫;皮肤黑黑,肌肉格外发达,目光炯炯的叫汉斯·施密特。

  “你们从哪里来?”魏斯问。

  柯赫笑着报告说:“自由德国。”

  “是战俘吗?”

  “不是。在柏林做地下工作。”他冲施密特点点头,怀着敬意说:“他还跟安东·泽甫科夫一道干过呢。”

  魏斯和小组成员共同讨论了行动计划,最后得出如下结论。

  据海因里希提供的情报,供给地下集中营囚犯的食品尚可维持两昼夜。就是说,在两天以后就要毁掉这个集中营。

  然而,如果苏军朝这个方向挺进的速度加快,党卫队特派员很可能决定提前毁掉集中营;此外,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保安局领导就此事将下达一项特别命令。

  毫无疑问,党卫队特派员指挥所同工兵站建立了通讯联络。工兵根据特派员发出的信号将使用电引信引爆各个矿井里的地雷库。十分明显,工兵站均设在地面上。小组的任务是摸清这些工兵站的位置并将其搞掉。这项任务完成之后,就参加由科洛索夫少校指挥的小组。这个小组将潜入矿井,清除地雷,解救囚犯。少校那个小组的部分成员将留在地面,占领防御阵地,以掩护在井下行动的人员。

  魏斯随同身穿德国军官制眼的小组成员乘车来到地图上标明的一个地点——负责保卫集中营、集中营行政管理处和成品仓库的警备司令部。

  党卫队特派员罗伯特·施泰纳上校在自己的指挥所接见了魏斯。

  这位上校已上了年纪,脸孔扁平,兴登堡式的颅骨棱角分明,留着中分头,后脑勺和两鬓几乎剃得净光;十个手指又短又粗,指甲发青。他双唇紧闭,眼皮直眨,一双眼睛中射出税利的目光。领口挂着一枚骑士铁十字章。

  上校认真地查看过魏斯的证件之后,把它扔在面前的桌上。

  “什么?”施泰纳说,好象在这之前魏斯对他说过了什么。

  魏斯翘起二郎腿,反问道:“这个‘什么’是指什么?”

  “您想了解什么?”施泰纳哼哼哈哈地说。

  “但愿我不必了解这里的任何情况。”

  “为什么?”

  “如果您这里一切都很正常的话。”

  “您是否有所指?”

  “当然,”魏斯打了个榧子,“当然有所指!”

  “是指技术装备吗?”

  “哪里!”魏斯笑着说。“这方面我又不是内行。如果您能向我保证,事情都办得很好,我就完全可以报告了。”

  “向谁报告?”

  “当然是向签署我身份证的长官报告。”

  “直接报告吗?给了您这样的任务?!”

  “不,哪里!”魏斯说。“我不过是例行公事,转呈报告。”

  “真奇怪!”

  “奇怪什么?”

  “他们还信不过我!”施泰纳很恼火。“在来此地之前,我曾当面跟希姆莱和卡尔顿布伦纳谈过话。当时我对他们说,”他挺起胸脯,“我对此感到十分荣幸。”说着垂下眼皮。这时,魏斯发现办公桌上安有一个按钮,它被金属拉手遮住,拉手上锁着一把电镀吊锁。“十分荣幸,”施泰纳又说了一遍。“只需作个手势,我就能对帝国尽到自己的职责。在我们离去的时候,要大干一场,让布尔什维克吓得发抖。”他接着说:“您的光临证明他们不信住我。我要提出抗议。”说着,他把手伸向电话听筒。

  “上校,”魏斯说,“您和柏林通话时,请顺便代劳,就说八个集中营我已巡视了五个,那里的一切都很顺利。”

  施泰纳的手仍然放在电话听筒上,他问道:“那么说,您并非专程光临敝处的吗?”

  “您想到哪里去了!”魏斯笑了一下。“我奉命了解八个集中营的情况。您的集中营是第六个。还要巡视两个集中营。”随后又发起了牢骚:“简直累死人。您想想看,一直马不停蹄,受得了吗?有的集中营正在疏散,灭绝囚犯的工作就边走边完成,大量尸体留在路上。”他问道:“驾车从尸体上开过去,您试过吗?”

  “还没试过,”施泰纳说,“不过,如果道路被尸体堵塞,也只有…”这时他的目光变得比较亲切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所过之处决不会搞得这么狼狈。”

  “那太好了,”魏斯做出了似乎要起身的姿态。“那么,我就这样向上面报告。”

  “您就为这个来的吗?”

  魏斯看看手表,耸耸肩膀。

  “可不是吗?我看就这样吧。我还有两个集中营要去呢!”

  “那怎么行,”施泰纳略含责备地说,“总该和我一起吃顿饭嘛。我马上吩咐下去。”

  上校出去了。

  魏斯飞快地割断通到按钮的电线。

  上校回来时,魏斯对他说:“对不起,我要去向我的随行军官们打个招呼,说我要在这里耽搁一下。”

  “何必您亲自去呢?我派个副官,叫他转达一下就行了。”

  魏斯小声说:“出于对您的特殊信任,如实奉告吧。我想,在我的随行人员当中,有一位党内特殊人物。他似乎是党务办公厅派出的。您的副官去转达我的话,我担心会使他感到难堪。我应该亲自去对他说。否则,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那您就把他也情来吧。”

  “劳驾,还是您亲自去请他吧。”魏斯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我看,此人对您也会有用处的。”

  “那好吧,”施泰纳戴上制帽。

  魏斯和施泰纳一起来到停在仓库旁的汽车跟前。魏斯的人没有下车。

  魏斯打开车门说:“党卫队特派员阁下,我荣幸地向您介绍。”

  施泰纳乐呵呵地走近打开的车门。魏斯朝他的脖子猛击一掌,施泰纳应声向前倒去,有两双手抓住他,飞快地把他拖进汽车。

  魏斯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着吸起来,在车旁等着。随后,有人从汽车里递给他一串钥匙,他拿起来,放在衣袋里,转身回到施泰纳的办公室。

  他锁上门,用一把钥匙打开保险柜,找到一个他所熟悉的印有兀鹰的文件夹,取出文件,藏在自己的制服里面,然后走出房间。

  他坐进汽车,把一张标有工兵站位置的文件交给梅霍夫,说:“您考虑一下怎么办。”

  施泰纳五花大绑,嘴里窝着个揉成一团的制帽,躺在汽车里,普塔舍克和柯赫用脚狠狠地跳住他。

  “开车,”魏斯对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施密特说。

  梅霍夫一路上一直在琢磨那张布雷平面图。他对索科洛夫少校说:“我们可以切断工兵站通向坑道的电线。地雷不爆炸,他们就会派搜索小组出来。我们用伏兵阻击他们。在那里打不多久,也许不超过半个小时。因为警卫部队不会太少,时间太久,我们坚持不住。”

  “那么以后怎么办?”少校说。

  “以后由掩护小组掩护。在坑道出口一带设下我们最后一道防线,一直打到我们把囚犯带出来。”

  “那儿有一万二千人,”少校提醒说。“必须坚持多久,要仔细地计算。”

  “这是一道难题,”梅霍夫说,“囚犯们都很虚弱,没有力气,这也要考虑到。”他用手指戳戳坑道出口点说:“你瞧,这是警卫队掩蔽部,而警卫队还没有撤走。接下来是一连串浪费时间的麻烦事:必须把他们打跑。这不会不出一点动静的,就是说,整个警卫部队都会被调到出事地点。”

  “完全正确,”少校说,“您必须在地面上待一段时间。”

  “为什么?”

  “在各个要冲埋地雷。”

  “不行,”梅霍夫说,“在这儿,干这一行我最有经验,可是谁下坑道里去扫雷呢?”

  “说得对,”少校说,“那么您就把自己的本事教给留在上面的人。”

  “好吧,行。”

  虽然夜间开始行动最合适,但少校还是命令立即向出发阵地前进。

  对施泰纳的审讯毫无结果。看样子,在绝望和悔恨之下,这位上校已经精神失常了。起初他好象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后来又陷入消沉状态,直翻白眼,嘴半张着,活象个傻瓜。他甚至不能坐,如果没人扶住他,他就会从椅子上倒下来。

  “如果说他装疯卖傻,那他装得就太象了,”少校仔细看了他一眼说。“要是有个医生就好了!在外行人看来,只能说他疯了。真是无奇不有。”

  矿井的入口是山坡上打通的一条隧道,有一条供小型敞货车通行的窄轨铁路通向那里。

  等伞兵悄悄地在通向坑道的各要冲附近集合好队伍之后,身穿党卫队制服的战斗小组在魏斯指挥下迈着整齐的步伐向隧道走去。

  一位党卫队上等兵从隧道拱门里走出来,喝令止步。双管机枪的枪简从两个钢帽堡射击孔里伸了出来。

  魏斯领着小组继续往前走着,似乎没有听见带有威胁性的警告。

  看见对准他们的机枪,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靶子。

  在距钢帽堡十五十处,他命令小组停止前进。他扯开嗓子大声喊道:“上等兵,你过来!”

  然而,当上等兵犹豫不决地走出几步时,魏斯又用头向队伍一摆,命令他道:“接收队伍!”

  上等兵迟疑地说:“上尉,那不是我的人。”

  “接收队伍!”魏斯又说一遍。他从不知所措地站在隧道拱门下的上等兵身边走了过去,嘴里抱怨道:“又闷又热,这么大的灰……还有水!”他用羊皮手套拍打着制服上的灰尘,命令道:“叫你们的人整队上”随后又和气地笑着说:“现在我要宣读元首为庆祝他的生日而颁发的嘉奖令。为了不耽误大家执勤,这项庆祝活动马上进行。”

  上等兵吹起哨子,他手下的人排成整齐的队列。

  魏斯命令自己人占领空出来的岗位。而他本人则登上一个钢帽堡向在他面前列队的士兵训话。

  见伞兵们已经靠近了,魏斯突然中断了训话,镇静而认真地说:“你们马上投降吧!”

  魏斯从钢帽堡上跳下来,随即卧倒。

  但这可不是一般的德国士兵,而是精选出来的党卫队分子。他们企图顽抗,只有四个人自愿交出了武器。

  战斗结束后,少校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对魏斯说:“这下子可闹大了。从现在起,我们的行动再也瞒不过德国人了。你要多加小心!”

  一部分伞兵占领了坑道出口周围的防御阵地,另一部分伞兵在离坑道一公里处挖掩体。五个人携带炸药跟随梅霍夫奔向隧道。

  几分钟后,他们从隧道里跑出来。梅霍夫命令道:“赶紧离开隧道!”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远处坐下来。

  隐约的爆炸声震动着大地。隧道口烟雾弥漫,碎石乱飞。

  梅霍夫把船形帽拉下来盖住耳朵,兴高采烈,容光焕发:“好极了!炸开了。不过,现在对我来说,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事也就要开始了。”他对突击队的人说;“暂时我不用手电打信号,臂板信号机也关闭了,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他向两名伞兵(也是工兵)一挥手说:“我们走吧。”

  要进入坑道的突击队总共有七个人。少校留在地面上指挥防御。

  魏斯说自己缺乏军事经验,也要跟突击队一道去。少校沉思片刻说:“好吧,有道理。不过我要再给你们派个女报务员。应当保持联系,可这里需要的是架线兵——要把线路拉到各个小分队。”他使了个眼色说:“是个可爱的姑娘。”

  “是谁?”魏斯问道。

  “她也和你一样,在敌后工作过。”少校把手一挥说:

  “快走吧,她会赶上你们的!”

  魏斯和普塔舍克及几个伞兵一道爬过坑道墙上的孔洞。梅霍夫和两个工兵早就在这里隐蔽着。他们用手电照亮道路,在黑暗中往前走去——爆炸后散发出来的重油味和一氧化碳味扑鼻而来,令人窒息。

  他们踩着窄轨铁路的枕木朝前走,在隧道的拱顶下,他们的脚步声变得很响。在坑道的下坡的地方,梅霍夫的一个工兵在等候他们。他说:

  “坐吊斗下去不安全。万一布了雷……所以不得不顺着梯子下去”

  井筒里悬着个潮湿生锈的铁梯子。女报务员就在这里,在井筒旁边赶上了他们。她背着一架无线电台,上面装着根很象钓竿梢的细天线。

  “下井可真有点不方便,”报务员说,“瞧,我又穿着条裙子。让我第一个下去好了,这样你们就不必老等候我了。”

  “事先您就没考虑考虑该穿什么衣服,”那位工兵说了她一句。

  娜佳——果然是她——朝魏斯点点头,仿佛他们俩昨天才见过面似的。

  她微笑着,一面下井,一面警告说:“请当心,脚别碰着天线。”

  越往下,气味越难闻。空气十分潮湿,散发出臭味,霉味。

  好几次从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炸声。

  工兵说:“看来,梅霍夫同志又在炸墙了。”他叹了口气;“敌人把囚犯活砌在墙里,并且设了许多道闸门,看来准是这样。”

  他们下到了采矿层,这是坑道的起点。又传来了阵阵爆炸声,可以嗅到一股火药味。突然又一声爆炸,随后是一个软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

  魏斯猫腰跑到最后一次爆炸的地点,他看见一个工兵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另一个工兵用双手捂着脸。

  梅霍夫坐在两人中间的地上,用牙咬着缓燃导火线的一端,在用它把骨头都炸碎了的左胳膊勒紧。

  娜佳在他面前跪下,打开医药包。

  梅霍夫推开她说:“你先看看他们!我曾对他们说过,这里什么情况都可能碰到。不,本来应该带着剪线钳爬过去!”他对别洛夫说:“你看,还算侥幸,没有送命。”他勉强站了起来,靠在墙上。看到死去的工兵,他的脸变得很难看,声音也颤抖了:“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小伙子啊!挺能干,差一年就当上工程师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脸部受伤的工兵面前问道:“眼睛没伤着吧?那就好。你就一直用手托着腮,暂时粘住,回头会给你缝上的。”随后他赞叹地说:“外科医生们的手术高明极了:我的腿骨就是他们用许多个银质小螺钉给复原的。”

  娜佳给梅霍夫把伤习包扎好了之后说:“您太累了,该稍微休息一下。”

  “以后,”梅霍夫摇摇头,“到医院再说吧,这里不方便,没人照顾。”他扶着娜佳的肩膀,拖着两条腿艰难地向前走去。

  不久,他们便听见嗡嗡的人声和用沉重的东西敲打铁器的声音。

  又走了一程,一道用钢轨焊接的栅栏拦住了坑道,铁栅栏的方格只能伸进去一只手。

  “同志们!”娜佳第一个叫起来。“同志们!”

  千百只手从这个沉重的铁栅栏的方格子里伸出来。娜佳奔上去和人们握手。

  梅霍夫使出全身力气高声呼道:“乌拉,同志们!”由于身体过度虚弱,喊完便一屁股坐到坑道的一块石头上,头耷拉到胸前。等到神智清醒过来,他面带愧色,喃喃自语地说:“我不是因为身体虚弱才倒下来的,而是因为太激动了。大概感情激动就是这个样子。”

  他勉强挣扎着走到铁栅栏跟前,想仔细瞧瞧它,但是那么多伸出来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后来,他把魏斯叫来,俯身凑到他耳边(因为铁栅栏里面人声鼎沸)说:“可以炸掉。不过先要规定一条;让铁栅栏里面的全体公民都要躲开,越远越好。第二点:他们会蜂拥而出,而上面也许正在打仗。要和少校取得联系。”

  魏斯叫来娜佳。他们走到离铁栅栏稍远的地方。娜佳打开电台,戴上耳机。

  “报告什么?”

  “我们的情况,您所看到的。问一下他们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娜佳说:“听不清,有干扰。电台在地底下不大管用。”

  “对方究竟说些什么?”

  “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个别字句:‘激烈……大家隐蔽……炮兵……”

  “好,”魏斯说,“明白了。”

  伞兵们想使铁栅栏里面的人安静下来,但是喊声却被里面的声音盖住了。

  魏斯问娜佳:“您能收到随便哪个功率强大的电台吗?”

  “当然能。”

  “最好是音乐节目,”魏斯说,“要好听的。他们一听到,就会静下来的。明白吗?”

  “我试试看。”

  “我没有把握,不过也许……”魏斯说。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某个电台播出的悠扬的音乐声。

  起初,站在铁栅栏前排的人不做声了,随后,所有的人——挤在坑道里黑压压的人群都逐渐静了下来。

  这时,别洛夫才走到铁栅栏跟前,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同志们!请大家离铁栅栏远一点,最好到旁边的通道里去,大概你们那里有这样的通道吧。为了搞掉铁栅栏,必须进行爆破。你们明白吗?”

  也许,每个人都用非常低的嗓音说出了两个字:“明白!”

  然而,千百人说出的这句话在拱顶下却发出了高亢的回声,犹如远处山崩地陷发出的轰鸣。

  等到人声静止下来,魏斯说:“同志们,我们相信,你们会象苏维埃人应当做的那样,有组织地行动。”他高声说道;“工长在铁栅栏旁边留下来,其余的撒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来,铁栅栏里只剩下五只手。魏斯走上前去—一握手,然后又交待了一遍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他最后说:“劳驾了。”

  伞兵们放好炸药后,抬起虚弱的梅霍夫走了。梅霍夫是个大块头,而一路上要抬着他顺着慢坡往在走,因为这里的坑道本来就是倾斜的。

  走过上坡路,他们停下来,在一列满载水泥桶和石块的小型货车后面卧倒。看样子,这些材料是坑道里砌墙用的。

  几分钟后传来了爆炸声,强大的气浪冲得那列货车直往后退,车轮档从铁轨上掉下来。这列货车开始是缓慢地,随后便越来越快地顺着斜坡向下滑去,冲向铁栅栏的豁口,冲向密集的人群。

  魏斯一跃而起,同第一节货车并排往前飞跑,想把一个止车楔塞到车轮底下,但那股冲力把他抛开了。随后,他取出一枚手榴弹,扔掉产生弹片的金属外壳,拧动保险杆,等了两秒钟就向前面的两条铁轨中间扔去,而他自己则在坑道墙边卧倒,用双手护住头部。

  第一节货车被炸倒了,后面的货车撞在它上面,废铁和石块堆成一大堆。

  从货车里飞迸出来的碎石块纷纷落在魏斯身上。他捂脑袋的一只手被一块石头击中。一节货车倾向一边,险些翻倒在魏斯身上。

  这些又渴又饿,只有一息尚存的人们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一股劲头。他们显得很有组织纪律性,马上选出几十个身体不算最虚弱的人,并且很快向这些人讲明了在这种危急关头唯一可行的办法。他们当中有的在货车和坑道墙之间钻进去,用瘦骨磷峋的脊背顶住倾斜的一节货车车帮,使它不致倒下来,另一些人则赶紧拿掉压在魏斯身上的石块,然后又把血迹斑斑、不省人事的魏斯救了出来。

  娜佳俯下身看了看魏斯,伤心地说:“他还有气,同志们,不过呼吸困难,空气不够!”人们马上闪开,向后退去,似乎是为了腾出空间,让空气进来。

  负责集中营警卫的党卫队投入了对苏联伞兵的战斗。屠杀、围剿、镇压游击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为了使游击队每一米防线上落下的弹片和机枪子弹头合计不少于一百枚,他们可以准确无误地计算出枪炮弹药的数目和飞机出动的架次。

  但是,伞兵队的每个战士都能依据地形地物,独立地进行战斗。他们全都身经百战,掌握过硬的军事技术。

  著名的神枪手鲍里斯·魏特金在射击时,他那严肃而聪明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的动作从容不迫,轻盈优美。他瞄准的时候,全神贯注,好象一个专门攻读微生物学的大学生在用显微镜仔细观察。

  他已经负伤,不过他已经在心里盘算过,只要不再负伤,只要不改换狙击阵地,而是紧卧在这块松散的土地上不动,他是能够守住的。

  恰恰相反,迫击炮班为了不让敌人打中,却机动灵活地改换了阵地。战士们把炮身、座板和装炮弹的铁盒用电线拴在脚上,鱼贯匍匐前进。占领防御阵地的伞兵们使用的是轻机枪和冲锋枪。当敌人接近时,他们就全用冲锋枪打。弹药手保证了弹药的及时供应。

  伞兵们没有来得及在马条通道上偷偷布雷。他们只是把地雷分别放在各处,然后把连接雷管保险装置的导线拉到自己的掩体里。当敌人接近时,一拉导线,保险装置脱落,地雷就爆炸了。

  躺在帐篷雨衣上的伤员被拖到了隧道拱门下边。这是一场经过精心部署的有组织的战斗,仿佛一个车间在露天地里工作一样。只要“车间”里的人不牺牲,机器即使被炮弹击中也不会停止运转。

  科洛索夫少校在指挥战斗当中,看了一眼手表。约定前来接应的坦克搭载兵迟到了。他看见伞兵的各个火力点相继停止射击,听见了手榴弹的爆炸声。这说明近战业已开始。他拿起野战电话听筒,向重机枪班班长下达命令:“叶戈罗夫,朝左翼打,那儿战斗激烈!”

  他用望远镜看到伞兵们正在向第二道防线撤退。报务员来到他跟前说,矿井里的人请求出来。

  “不行,”少校说,“绝对不行。”他想了想又说:“让他们挑选十来个身体好一点的。可以作为预备队。”

  不一会儿,十五名囚犯以及一些伞兵和娜佳从井筒里上来,来到隧道。他们把伤员安置在靠近出口的地方,好让他们吸到新鲜空气。娜佳紧挨着别洛夫坐下,解开他的制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摸出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但当她把手移开时,手上沾满了鲜血。

  囚犯们的面孔乃至全身都给矿尘弄得黑糊糊的。他们个个瘦得出奇,就象是用肮脏不堪的胶合板锯成的人像。

  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少校同志,可以提出请求吗?”说着两个瘦骨磷峨的膝盖一碰,两腿作出立正的姿势。

  少校点点头。

  “我们准备参加战斗!”

  “好吧,”少校同意了,“不要慌,要一个个地向射击阵地前进!”他面带着笑容说:“同志们,感谢你们的支援。”

  下雨了,力量悬殊的战斗还在进行。战火用雨是扑不灭的,要用武力才行。可伞兵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

  少校命令报务员:“你向空军呼叫!请求他们支援。坦克搭载兵还没到,我这里损失严重。”

  报务员报告:

  “命令我们再过二十二分钟进入掩体。他们怕伤到自己人,要求用信号弹指明前沿。”

  “好,照办,”少校说。

  雨一直下个不停,暮色更浓了,天空阴沉沉的。起先,俯冲轰炸机群象被击伤一样斜着机翼倾泻炸弹,随后,强击机群在战场上低空冲来冲去向地面扫射。

  空军的行动还没有结束,少校便掏出手枪,从容不迫地向在远处卧倒的伞兵们走去。几分钟后,最后一架飞机刚一飞走,伞兵们便跳出掩体踏着被炸得一塌胡涂的土地扑向敌人。

  在渡河时耽误了时间的坦克搭载兵的一个连,结束了这场战斗。

  科洛索夫少校负伤了,但他还有力气向坦克兵分队中尉指挥员下达一切必要的命令。

  “那么说,现在你们配属给我们了?”

  中尉看了看秦,笑着说:“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搭载兵了。”

  “那是什么?”

  “是坦克集团军的一个分队,就象在自己的后方一样。我们的前沿离此地已有三十公里。所以我们应该按已解放的地区来配置。”

  “太好了,”少校微笑着说,“现在你们不会离集团军太远了。”

  “协同动作嘛,”中尉解释说,“你们的任务是攻克目标,我们的任务是其余的外围地区。”

  囚犯们排成长队彼此倚着肩膀,翘着尖削的下 ,迈着蹒跚的步子从隧道里走出来,这是一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

  坦克兵中尉把一只手举到盔形帽跟前。科洛索夫也吃力地把一只颤抖的手举到制帽跟前。

  在各自的地下组织中当选的工长向囚犯们发出口令。

  队形展开了,然后按照各自工长发出的“立正”口令,队伍停止不动了。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还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静下来后,只听见他们发出的隐约的喘息声。

  “同志们!”中尉说,“请原谅,我们耽误了……”

  “你应该给他们讲讲话,”少校说,“也许,应当……”

  中尉摘下盔形帽,露出了一个十分年轻的面孔。他发愁地皱了皱眉头,气喘吁吁地说:“没什么好讲的,同志们,没什么好讲的!我发誓,我们决不允许世界上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说完,他跑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口犯面前,和他拥抱。

  “这叫开的什么群众大会,”少校叹了口气。他重又坐到担架上,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嘱咐说,要安排好大家的食宿。

  在与集中营所在地和森林地带毗邻的小镇上,有一座没有来得及完全撤走的德军野战医院。科洛索夫、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别洛夫和其他伤员都被安置在这座医院里。医院已移交给开进这个地区的苏军摩托化部队卫生营。

  娜佳已经离开了。走前她匆匆忙忙地又来看了别洛夫一次,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她也就只好默默地和他告别了。战斗正在通往柏林的各个要冲上进行。她惦念父亲,而且,苏军侦察部门也需要她。

  科洛索夫少校伤势严重,得从德国小镇送往部队医院。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告诉院长说,约翰·魏斯受了严重震伤,他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要对他特别关照。

  魏斯是脑震荡,还没有恢复知觉,不便于把他送走。

  有人向医院副政委报告说,在魏斯的制服里发现由希姆莱、缪勒、凯特尔、卡尔顿布伦纳签署的党卫队军官特别身份证。

  副政委将此事通知特务处处长。这位处长说:“少校说的不错:是个重要人物。等他清醒过来,我们再审问。”接着警告说:“不过要文明点。要好好护理,给予人道待遇。”

  魏斯的眼神经受伤了,几乎双目失明。

  从前线请来的一位眼外科医生给他作了手术。他对治疗医生说,病人需要绝对安静,不能受任何刺激,特别是视觉方面的刺激。

  治疗医生懂德语。又找到几个懂德语的护士。为了使这位负伤的党卫队军官不受任何刺激,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他住的是单人病房。

  魏斯恢复知觉后,开始慢慢地思考。他在什么地方?也许在轰炸机场时他受了伤,后来迪特里希出卖了他?眼下德国医生们在想方设法抢救他,以后再让盖世太保慢慢地来收拾他。后来的一切都从魏斯的记忆中消失了,除了深深印人他脑海的迪特里希的供词。这项供词时时刻刻在刺激他的大脑。就是说,他魏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是在他即将完成肩负的使命的前夕犯下的,而这项使命又关系到千万人的生死存亡。这种摆脱不掉的想法,由此而引起的精神上的痛苦,使魏斯本来就相当严重的伤势更加严重了。

  魏斯记得当时迪特里希说,他打了小报告,因为祖鲍夫是怀疑对象,而有人看见魏斯和祖鲍夫在一起。也许这件事就发生在布丽基达逝世的那一天。当时祖鲍夫在神斯麦大街保安局国外情报处特别行动组秘密驻地附近等候魏斯。魏斯想起布丽基达的死使祖鲍夫大动感情,而他自己却从来不怕死,也没有想到过死。

  如今,祖鲍夫从飞机上甩下自己降落伞时那张俯下的面孔又模模糊糊地浮现在魏斯的眼前。魏斯总是看到这张面孔,看到这副腼腆的笑容。祖鲍夫仿佛在为他不得不现在就去牺牲而请求原谅。

  要是他能死里逃生呢?祖鲍夫不是前白白牺牲的那种人。也许他已经设法逃脱了吧?他回到了柏林,在那儿又由于迪特里希告密而被逮捕。盖世太保的打手们正在千方百计地在拷问他——一个能够顶住骇人听闻的严刑拷打的硬汉子。

  要是换上一个不大坚强的人可能很快就会被拷打致死。而祖鲍夫不可能,因为他长期以来一直在经受各种苦难的考验。

  魏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祖鲍夫。

  祖鲍夫也在思念着魏斯。看见魏斯现出惊奇不安的神态,他赶紧关上飞机舱口,把自己同魏斯隔绝开来,使魏斯不致冒无谓的风险,因为他脸上激动不安的表情太明显了。

  飞机起飞时,祖鲍夫忧郁地望了望坐在机舱里的党卫队特派员们的脊背,便钻入尾舱,在散发着机油味的大口径机枪旁坐下。通过有机玻璃罩他能看见一小块天空。尾舱里很狭窄,憋得慌。“象躺在棺材里一样舒适,”他自嘲地想。

  飞行时间是七十分钟。用计时器控制的炸弹雷管,从酸性引信安 破碎之时算起,十五分钟后爆炸。祖鲍夫从图囊里掏出扁平形状的炸弹,把它用一个特制的曳索吊在自己的制服里腋窝下边。在他那魁梧的身躯L,这凸出的地方几乎是看不出来的。

  然后他开始考虑,假如魏斯处在他的地位会怎么办。想来想去毫无结果。

  透过有机玻璃罩看到的天空是阴暗的,布满了乌云。有机玻璃罩表面由于掠过一道道水流好象在微微颤动。四下一片漆黑。

  祖鲍夫的皮带上挂着一只笨重的比利时造勃朗宁手枪。他把弹夹放在衣袋里。

  他算了算乘客和机组成员的人数。人多了一点。不妨试试,不过这样做未必是上策。对付那些乘客也许还行。但驾驶舱与座舱是用铁门隔开的。先向驾驶员开枪,不一定命中。先向乘客们开枪,驾驶员可以跑出来,在他收拾完所有盖世太保之前把他于掉,而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幸存的家伙都能够下达屠杀千千万万人的命令。即使有两个家伙幸存下来,许许多多人照样会遭殃。那么,只有用炸弹了。这是十拿九稳的。

  真的能十拿九稳吗?这就得在着陆前半个小时弄破安 ,否则技术上突然出了问题怎么办,这是常有的事。这样,在剩下的十五分钟里,只要他本人不牺牲,他还可以干掉几个特派员。好象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是对的。大概魏斯也会这样做。

  祖鲍夫掏出香烟,想吸一支,随后他想起这儿不准吸烟,便又不由自主地收起来。对,也许这样做更好些——用不着和乘客们对射。万一炸弹失灵,就对准油箱射击。他弹夹里的子弹已经换上了穿甲燃烧弹。就是说,已经万事俱备。

  他松了一口气,又想吸口烟。想当初,他在犹太人区躺在地窖里,喘气儿都困难。后来他又想起一个给他递子弹带的小伙子。当时他正从一幢被法西斯分子放火焚烧的房屋的屋顶上射击。人们从这幢房子的窗户朝马路上跳,在马路上他们又被打死。

  小伙子问祖鲍夫:“您是波兰人?”

  “不,我是俄国人。”

  小伙子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不对,您在说谎。您真是苏联人?有何证据?”

  祖鲍夫瞄准法西斯分子打了一梭子弹,回头问道:“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最主要的证据。”

  后来小伙子受了致命伤,他对祖鲍夫说:“您把我口袋里的香烟拿去吧。”

  “不要,”祖鲍夫说,“我过得去。”

  “请您拿去吧,”小伙子翁动着发青的嘴唇喃喃地说,“您以后就不好意思拿我的,从死人身上拿东西……您想要吸烟,您的烟瘾很大。”

  祖鲍夫用手把蒙上一层水汽的有机玻璃罩擦净,但是舱里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更明亮些。有一次黄昏,布丽基达不知为什么叫他不要开灯。她跟起脚尖,双手搭在祖鲍夫的肩膀上,用已经看得出来的大肚子紧偎着他说:“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的。”

  “现在也不坏嘛,”祖鲍夫说。

  “但现在还不是象你想的那样。不过,将来一切都会象你想的那样。”她闭上眼睛小声问道;“‘妈妈’用俄语怎么说?”

  “不知道,”祖鲍夫摆了摆肩膀,挣脱了布丽基达的双手。

  可见,她早就猜到了,可她是怎么猜到的呢?也许,他夜里收听莫斯科广播给她听到了吧?他特别喜欢收听莫斯科的广播。这件事他是瞒着魏斯的。要是魏斯知道了……,祖鲍夫有点担心。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冲入了运输机的嗡嗡声中。祖鲍夫看见一架眼镜蛇式飞机隐隐约约的轮廓和一道道弹迹。

  他握住机枪,移动枪身,使瞄准器偏离战斗机的轮廓。然后扣动扳机,连连射击,直到把子弹打光。枪筒烧得通红,就象炼钢工人的钢钎在平炉拨火时烧得通红一样。

  祖鲍夫真希望战斗机再来扫射。然而,运输机却颤抖着钻进了乌云之中,机身摇来摆去,好象眼看就要一头栽下去似的。祖鲍夫好不容易走出尾舱。冷风呼啸着从打穿的孔洞钻进座舱。一个乘客歪倒在座椅上,其余的乘客脸色苍白,用手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呆若木鸡地坐就

  祖鲍夫走进了驾驶舱。座舱罩多处被打穿。无线电报务员和右驾驶员已经丧命——一个死在自己的椅子上。另一个一头扎在被打坏的无线电台仪表板上。

  左驾驶员被打伤了,一只胳膊耷拉着,脸上被有机玻璃碎片划得血肉模糊。看到祖鲍夫后他说:“从证件上看,您是飞行员。”他瞥了一下右驾驶员的座椅,“把他搬掉,你来操纵。。接着他又说道;“我现在不行了。”

  祖鲍夫解开皮带,把驾驶负尸体搬开。然后坐在他的座位上,把双脚放在踏板上,两只手握住了驾驶盘。

  左驾驶员解开皮带,想要站起来,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一下子跌倒在死去的无线电报务员身上。这个情况祖鲍夫并没有看见,他只顾全神贯注地驾驶着飞机。当他感到飞机已经任他摆布,他便完全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了。但他知道,他无法把飞机开到苏军驻地。燃料从被打穿的油箱里不停地涌出来,在机身后面形成了五彩缤纷的光晕。剩下的时间有限了。要么飞机起火突然爆炸,要么熄火滑翔降落。

  特派员小组组长,党卫队少校进人驾驶舱,看见那几具尸体,一下子惊呆了。但相鲍夫却回头对他说:“一切正常,少校。”

  祖鲍夫脸色安然镇静,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辉。少校放心了,他没再看那几具尸体,关上门离开了。

  祖鲍夫驾着飞机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向高空爬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只是因为高空对他有一种诱惑力。当他驾着飞机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冲出来时,他便置身于明光万里的晴空之中了。脚下白云朵朵,重重叠叠连成一片,宛如清爽的雪原。这片洁白的雪原真象他那祖国的冬天大地,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祖鲍夫仿佛感到了祖国的温暖和抚爱。他已经尽到了他应尽的职责,于是他慢慢地使飞机转入俯冲。

  他用右手加足了油门。紧接着,螺旋桨闪出耀眼的光轮,飞机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带着刺耳的呼啸声俯冲下去。

  少校爬进驾驶舱。他嚎叫着,尽力想抓住座椅脚蹬。他摔了过去,整个身体挡住了座舱罩。祖鲍夫为了能看见地面,蹬住左踏板。

  飞机向一座小屋冲去,看得见一片高高的瓦屋顶。祖鲍夫想了想,最后拿定了主意:何必要让人家遭殃呢?他们应该活下去。他死命地把转盘式驾驶柱向后一拉,耳朵里仿佛听到了自己的骨头咯吱咯吱的响声。小镇象个幻影一晃而过。祖鲍夫如释重负,精疲力尽地放开驾驶杆,刚缓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好好喘息一下,地面已经迎面向他冲来一就这样,在这个星球上又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坑,就仿佛陨石落地后砸出的一样。小坑上的万里长空明朗辽阔。在这个无空里,阿列克赛·祖鲍夫刚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些日子,难以忍受的疼痛一直在折磨着亚历山大·别洛夫;他能感到疼痛了,浑身上下都感到疼痛。疼痛象一只大黑老鼠在他脑袋里乱窜。这种折磨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有时他觉得自己好象笼罩在一片粉红色的浓雾中,好象在这疼痛的浓雾中昏昏沉沉,飘来飘去,后来他的知觉在疼痛的烈焰中又渐渐消失了。

  然而,当他的知觉刚一恢复过来,他就想起了租鲍夫。这是牵肠挂肚的思念,由于不能防止威胁着祖鲍夫的危险,他忧心如焚。这种忧虑更加剧了严重震伤所引起的痛苦,而手榴弹弹片炸伤的伤口却正在顺利愈合。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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