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魏斯来到按摩诊所。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照常服务得殷勤周到。室内格外肃静,消过毒的诊室和工作服干干净净。办过手续后,教授请魏斯到他那里去作“医学检查”。

  施图特戈夫显得很瘦,而且疲惫不堪。

  魏斯汇报了最近获悉的情报。

  教授默默地听着,有时在小本上作个记号。听完后问道:“就这些吗?”

  “这只是最重要的。”

  教授说:“希特勒分子处心积虑地想毁灭集中营和其中的囚犯,为的是销毁罪证,杀人灭口。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此外,希特勒指望这种滔天罪行可以迫使害怕受到惩罚的纳粹分子转入地下,继续干下去。至于德国某些当权者现在企图释放几百人乃至几千人来赎免屠杀几百万人的罪恶的做法,那纯粹是骗人的把戏。但是,必须利用这一点,以使未列入名单的更多的囚犯获得释放。当前,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防止大屠杀。这是总部的指示。我可以告诉您,”他微微一笑,“您提供的关于法西斯地下恐怖组织秘密基地的情报,总部已研究过,并已核实。根据这些情报,我们的反间谍行动小组已进入指定地区。这样,苏军就可以保障后方地区的安全。”他又笑了笑。‘顺便说一下,希姆莱的按摩医生经常就纯属医学方面的问题征求我的意见。他偷偷告诉我,他听到了舒伦堡同缪塞的电话通话。舒伦堡对缪塞说,他本人曾经多次帮助过犹太人家庭和混血儿家庭。他甚至说,从党内职位来看,他是‘不受信任的’,他只在国家机关中有权。法西斯分子企图声称与法西斯主义无关,以求保全自己。他们将互相出卖,并且不惜一切地制造自己‘不受信任’的假象,以便溜之大吉——一请您务必注意这一点。”

  有人敲门。

  “请进,”医生说。

  一个穿着妇女防空救护队服装的姑娘走进房间。她身材匀称,小巧玲珑,可睑上的表情十分冷漠、傲慢,令人望而生厌。

  “这是我的女儿娜佳!”医生用俄语说,然后向魏斯摆了一下头,对她说:“来认识一下吧!”

  姑娘傲慢的神气一下子就不见了,表情忽然变了样——腼腆、可爱,还有点茫然无措。

  “是您!”她叫起来,不好意思地把手伸给魏斯。“我一进门还以为是个德国大兵呢。”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魏斯说:“原来您是这个模样!”

  魏斯觉得有点难为情,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们这些年轻人,也太过份了!”不知为什么教授发起火来。他对女儿说。“你汇报吧。”

  姑娘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既能看到魏斯,也能看到父亲。她用含笑的目光望着魏斯开始汇报,但语调严肃、干巴巴的,就象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代号为‘自由人’的行动计划是用德国空军轰炸德国领土。轰炸机将伪装成盟国飞机。这些空军基地都标在地图上。空袭的目标暂时还不知道。估计是集中营,因为行动计划是由希姆莱和卡尔顿布伦纳批准的。”

  “很明显,”教授说,“卡尔顿布伦纳阻挠希姆莱把几百人从集中营释放出来,希姆莱也在阻挠卡尔顿布伦纳做同样的事情。他们狗咬狗互相争斗,谁也不肯让对方在盟国面前买好,而他们两人曾同心协力制订过屠杀成千上万人的计划。”他皱了皱眉头,严肃地望着魏斯说:“您的任务就是要搞清楚他们到底要袭击哪些集中营。还有,我不反对您参加战斗小组,这个小组要就地破坏他们的计划。”他站起身来说:“就这样吧!”

  魏斯望着姑娘,犹豫不决地微笑着。

  “就这样吧!”教授又说了一遍。

  姑娘央求说:“我送送同志,可以吗?”

  “算了吧!”施图特戈夫生气地说:“他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认识路。”

  “看您说的,爸爸!”姑娘大声地说。

  “我已经说过了——不行。总之,不必要……”

  “怎么不必要?”姑娘执拗地说。“如果我们同路呢?”

  “要知道,”教授说着把魏斯轻轻推向门口,“快走吧!”他回头望着女儿说:“你毕竟是在行动小组,要忍耐些,在基地你们会见面的……”

  不知是由于蓝天格外晴朗,还是由于苏联姑娘那短暂的充满柔情的一瞥,还是仅仅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反正魏斯觉得孤独感不再折磨他了。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人们共同为自己创造的广阔世界的一小部分。魏斯怀着这种特别高兴的心情来找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显得很忧郁。他向魏斯扔过来几张打印的文件。

  “你看看吧!是从维利·施瓦茨科普夫办公室搞来的。”

  魏斯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始看文件。

  党卫队行政管理局

  机密

  致党卫队全国总队长。

  首长!奉您之命,现将死亡囚犯的金牙上缴卫生局。卫生局在为我们的人制造假牙时可利用这些黄金。

  党卫队准将已储备黄金五十多公斤;估计这可以满足最近五年对贵重金属的需要。

  从安全和需要的角度看,我不认为再增加黄金的储备是适宜的。

  因此,我建议今后将死亡囚犯的全部金牙送交帝国银行,请予批准。

  希特勒万岁!

  党卫队少将弗朗克

  谨呈

  另一份文件的内容是:

  根据党卫队行政管理总局的命令从奥斯威辛和卢布林运出的破旧衣物清单:

  男人旧衣92000套

  女人旧衣26000套

  女人绸衬衣3900套

  总计34车皮

  破烂衣服400车皮

  绒毛褥子和枕头130车皮

  女人头发1车皮

  副本准确无误:党卫队上尉

  海因里希望着魏斯大声叫道:“下面几份也全是这类玩艺儿!魏斯,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打死他!”

  “如果你这样做,”魏斯无动于衷地说,“就会使成千上万的人惨遭杀害。眼下,你叔父还是我们的情报来源,有了这些情报,我们就可以拯救成千上万的人……要善于等待。现在一切都日益明朗。你谈谈,维利是否接到了关于取消供给某些集中营给养的命令?”

  “不错,不久前好象接到了,有达豪、林得斯堡、米耳道夫等地的集中营。”

  “要搞清楚!问题是眼下正在策划一项屠杀囚犯的行动。首先要遭难的集中营也相应地被取消给养。你明白吗?”

  “明白。”

  “你能否在今天天黑以前了解清楚?”

  “能。”

  “就这样吧。”

  “等等,”海因里希说,“不能‘就这样’。你就喜欢说‘就这样’!为了救人,还有更主要的事情要做。”

  “这由战斗小组去完成。”

  “那我呢?”

  “你?你正在办一件大事。”

  “不,”海因里希不同意,“不行。我也要到你那里去。你答应吗?”

  “好吧,”魏斯说,“这我们再商量。”

  魏斯一开始甚至没有认出是祖鲍夫:一个有点驼背的人顺着大街向接头地点走去,他胡子拉茬,面孔发黑,两颊上的颧骨突了出来。

  听魏斯讲完,租鲍夫活跃起来。

  “人嘛?有的是。还有四个德国人——也是从集中营出来的。”他有点抱歉地说:“在下班后经常跟他们一道行动。这些人在打仗方面很有两下子。”

  “武器有保障吗?”

  “那还用说!”祖鲍夫说。“我们还可以卖一部分。”

  “那么说,从现在起,”魏斯笑了笑,“就可以老老实实地坐等了……不过最重要的是做好准备。”

  “明白!”祖鲍夫说。

  魏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伙计,你要多加小心。”

  “我心境很不好,”祖鲍夫说,“要是不住在她家里就好了。我好象到处都能看到她……她老是诉苦。我可以搬走吗?”

  “不行,”魏斯说。

  “那么还要忍耐?”

  “对,”魏斯说。

  使希姆莱登上新元首宝座的各种尝试都已毫无希望。舒伦堡在同伯纳多特会谈后对此已确信无疑,因此,他认为“特AIJ行动组”已无任何意义(魏斯也是这个组的一员)。虽然特别行动组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根据伯纳多特和缨塞提出的名单把从集中营释放的人士作了秘密转移,但它还是被并入了党卫队的另一个行动组。这个组的任务是制定屠杀囚犯和在保密工程工作的外国工人的计划和办法。

  魏斯在这个扩充了的行动组里了解到被派往各集中营对屠杀进行全面领导的保安局特派员名单。地下战斗小组的任务是设法使顺利到任的人数有所减少。

  此外,利用魏斯搞到的空白公文用纸、印章和签字图样、各种保密专章,还伪造了缓期“转移集中营”的特别命令。这些命令由战斗小组德籍“信使”或精通德语的人送交各集中营。

  这种命令往常都是由党卫队军官或盖世太保官员送交。这就是说,按照惯例,战斗小组成员来到集中营后,不可能象列兵那样马上离去。为了不致引起怀疑,他们必须花费一定时间接受集中营管理人员的款待。但是在集中营逗留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保安局的十二名特派员将在三天以后飞往德国西部各地,领导彻底毁灭集中营的工作。

  施图特戈夫在得到魏斯提供的这一情报的次日对他说,盟国已得到通知,他们的歼击机将在空中堵截。如果载有党卫队特派员的德国运输机仍然能够顺利着陆,在地面上就无能为力了。

  西方盟军一攻入德境,马上派了特种“突击队”搜寻科研资料、研究人员、专利特许证和技术文件。这次搜查文件和人员行动的代号是“贝帕尔铁钳”。虽然特种突击队中也有一些小组无疑是能够防止集中营里的大屠杀的,但是并没有给他们下达这样的命令。怎么办呢?

  魏斯说:“我们又无法使任何人混进这次秘密航行的乘客当中去,因为名单是由希姆莱和卡尔顿布伦纳签署的。在起飞的当天,机组人员才能定下来,而且他们彼此都不相识。

  “看来只好这样了;我前往机场去找值班的盖世太保,同他一起对机组人员进行检查。我对机组人员当中的一人表示怀疑,并取消他的航行资格。必要时,我让值班人员去和迪特里希联系——他肯定会照我的吩咐行事。

  “时间紧迫,值班人员肯定很着急,如果这时旁边有我们的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我就检查他的证件,认为一切合格。乘飞机的人都有降落伞。他放好炸弹以后,可以打开舱口跳伞。此外,我看不出有别的办法。”

  “不过,这个人应当是飞行员,否则他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

  “那当然,所以我说要受过专门训练的。”

  “可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人。”

  “在祖鲍夫小组里也许有吧?”

  等魏斯后来祖鲍夫提出这个问题时。他高兴地说:“我在航校学习过,当时不用教官指点已经能独立飞行。再过一个小时,我就会成为一个飞行员了。”

  “一个小时的时间够吗?”

  祖鲍夫有点难为情。

  “是啊,你知道,当时有人认为我过早采用契卡洛夫式的驾驶技术,给我扣上空中流氓行为的帽子。总之,我为了进行与火车并排的超低空飞行吃过苦头。”他得意地微笑着夸口说:“旅客们却很满意:我看到,他们从窗口挥舞着手帕。”

  “听我说,”魏斯说,“你要明白,这次飞行……”

  “我明白,”祖鲍夫打断了他的话,“没问题。再说,我有二十多次跳伞的经验,这是我的主要保证。你放心,绝对不成问题。”

  娜佳为祖鲍夫搞到了证件。她在把证件交给魏斯时说:“只要换一张照片就行了。证件无可挑剔。不过,您今天就得还给我;我必须把证件放回原处。”

  “若是不顺手呢?”

  娜佳望着魏斯低声说:“这会使爸爸特别难过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妈妈。”

  教授得知这项任务要交给祖鲍夫去执行,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

  “我不怀疑祖鲍夫同志会开飞机,但是驾驶‘教一2’飞机是一回事儿,驾驶大型运输机又是一回事儿。”他接着说:“我坚决反对。”

  “若是让他当随航机械员呢?”

  “他又不熟悉德国飞机的构造。要坏事的!”

  “让他当个射击员吧!”魏斯说。

  “这也许能行,”教授最后完全换了另一种口气说:“最重要的是他有多次跳伞的经验。派别人去,肯定要送命的。”

  事情比魏斯预料的要简单得多。

  魏斯把机组人员叫到值班的盖世太保面前作临时补充检查。根据军人身份证查明其中的射击员之后,他便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这个人,并尽量不露出故意找岔子的神态。

  魏斯盯着这个矮小结实的家伙,走到他跟前,此人竟然酒气熏人,这使魏斯非常高兴。

  “猪罗!”魏斯喝道。“猪锣,胆小鬼!起飞前还大喝特喝。”然后他对值班的盖世太保说:“您这样玩忽职守,简直是犯罪。”他命令机组人员走开,然后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我马上换一个人来。”

  “需要多少时间?”

  “最多二十分钟。”

  “飞机再过十二分钟就要起飞:这架飞机将由一批歼击机护航,歼击机恐怕已在空中了。您破坏了国家这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值班员立正站着,面色苍白,嘴唇发于,他舔了又舔。

  这时,祖鲍夫身穿空军服,背着背包走了进来。他敬了个礼。

  魏斯突然质问他说:“为什么没人护送?证件!”他看了一眼,塞给值班员,漫不经心地说:“算您运气好。”他向值班员使了个眼色。“我想,我错怪了您:您是有先见之明的,您的这位没用二十分钟,而是说来就来了。”他拍了拍值班员的肩膀说:“您可真行,啊?”

  值班员看了一眼证件,便命令祖鲍夫:“登机!”

  祖鲍夫说:“不过,少尉先生,我要去另一航班执行任务。”

  “登机,少啰嗦!”

  祖鲍夫把证件放在衣袋里扬长而去。

  可是,如果今天不能把证件还给娜佳,那么已经在这里失去了妻子的施图特戈夫,明天,说不定就在今天夜里又要失去女儿。

  魏斯提议值班员同他到飞机跟前走一趟。值班员在记事本上写道:原射击员被取消飞行资格,另换了一名射击员。

  乘客们已在机舱里就坐。祖鲍夫却没有露面。盖世太保看了看表,有人请他上了飞机。

  只剩下魏斯一个人,他本来打算跟着值班员去找祖鲍夫,可是这时祖鲍夫拿着降落伞背包已经出现在机舱门口。他把背包扔到跑道上,并趁机把自己的证件交给了魏斯。

  魏斯喜出望外,祖鲍夫的证件现在已在他的手中。他虽然感到惊奇,但是起初他并不认为祖鲍夫扔下来降落伞,接着又有人扔下来三个降落伞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值班的盖世太保从飞机上刚一走下舷梯,舷梯就被收起。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螺旋桨嗡嗡作响,飞机在跑道上起飞,速度越来越快。运输机离开地面后,开始急剧上升。

  魏斯同盖世太保从机场一道归来时问道:“为什么他们把降落伞从飞机上扔下来?是多余的吗?”

  “不,”盖世太保说,“不是多余的。只是因为小组的头头党卫队上校得知机组的一个成员不受信任而被取消飞行资格时,非常激动,所以他才要求把机组全体成员的降落伞都收回。他认为,这样更保险:万一运输机被敌机击伤,飞行员们不致丢下飞机不管。他们会抢救飞机和乘客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接着说:“道理就在这里,我只好绝对执行他的命令。”

  魏斯望着辽阔的天空,心里空空荡荡的,只有绝望,仿佛他眼下已经失掉了生命。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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