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  

二十、相片



  马尔采夫坐在桌子旁边,正手捧热茶怀取暖,他讲话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就像一边在说话一边在思考。

  米沙注意地听着客人的话,眼睛没有从他短短的肉鼓鼓的手指上移开。

  “保卫列宁格勒的价值是否大大了,亲爱的孩子,你能否想象,为了保住这个城市,我们化了多少代价?问题不在于房屋、工厂的毁坏……不,问题在于人,在‘大后方’……我们在那儿不了解这里牺牲了多少人,而且是些什么样的人!都是专家、大师、艺术家和学者。”

  “那怎么办呢?投降吗?”米沙轻声问。

  马尔采夫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要了解一下青年对这个问题的态度,他仔细看了看米沙,喝了口茶,又摇了招头。

  “不知道,我是个小人物。我与你是国家机器中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应该恭顺地履行自己的职务。人们不会问我们,怎么办?只是命令我们。”

  “您认为……”米沙刚开始说,客人就打断了他。

  “我什么也不认为,我只是讲讲我耳闻目睹的事情。”

  “但我认为,人的眼睛不可能看到一切,只能看到周围的事物,”米沙直率地反驳道。

  “哎呀,年轻人,年轻人!”马尔采夫叹口气说,“英雄主义,无思无虑,热情洋溢……”

  “难道这不对吗?”米沙问,“就比如说,有这样一件事。当炮弹或炸弹在近处爆炸,那人就似乎觉得,整个列宁格勒都飞到空中去了,整个世界末日到了。但实际上是胡说八道。”米沙很激动,他觉得马尔采夫在揣摸他的情绪,想使他产生某些怀疑,试探他;但马尔采夫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清楚。

  “是,是,是,正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实际情况。人消逝了,与他一起的一切也都消失了,”他说,又狠狠地重复一遍,“一切!以后会怎样,对他来说还不是完全一样?”“即便是世界沉没!”米沙皱着眉头提醒他说。

  “不,你对我理解错了,”客人微笑着说,“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有着特别的意义。事情是这样,这儿牺牲了我的儿子。是的,牺牲了……于是,现在对我来说,与列宁格勒有关的一切,实在变得无所谓了。列宁格勒对我所以存在,因为我的儿子在这里生活和学习过。由于忙,我很少见到他。他同你年纪相仿,可能稍微大一点,”

  讲到这儿,马尔采夫不慌不忙地从口袋内拘出个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伸手这给了米沙,“这就是,看!”

  米沙毫不犹豫地拿过相片来,可一瞧,清楚地感到自己毛发直竖。原来照片上就是那个贼帮头子若拉·布留涅特。他那厚颜无耻的眼神,瞧不起人而又有点令人嫌恶的微笑,以及高做的姿态永远留在米沙的记忆中。米沙还想起了他那最后野兽般的喊叫以及因恐怖而鼓出来的眼睛……可在这张像片上,跟生活中的青年稍稍有些不同。像片上的青年又漂亮又可爱,带着亲切的微笑。

  “科利亚,您认识这男孩子吗?”米沙抬起眼睛,碰上客人追问的目光,就更加慌乱起来。

  马尔采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他看出了青年惊惶失措的神情,看出了这张像片对他产虫的印象。

  “怎么办?现在遮瞒不过去了,”米沙想,“如果撒谎,就会全部搞糟。”

  “是,”他说,”去年我与他碰到过。他叫若拉·布留涅特。”

  “他叫格里戈里,为什么叫布留涅特?”

  “布留涅特,嗯,像是个外号或绰号。”

  “那您跟他在哪儿碰到的呢?”

  “这我不能讲……”讲完最后几句话,米沙把相片放到桌上,事到钢琴前,背对着客人站住了。

  “为什么您不能讲?”马尔采夫追问。

  “不能,这是秘密。”

  “那有什么秘密呢?如果他已经牺牲的话。”

  “可我还活着。”

  “是,您活着……”马尔采夫重复说,稍微想了想又继续说,“科利亚,亲爱的,我恳求您,把有关我孩子的事全部告诉我,即使只讲可以讲的一部分,我不需要你们孩子的秘客……即便您说漏了嘴也……”

  “您就去告诉爸爸,”米沙提示说。

  “不,不!”马尔采夫赶紧说,”现在我明白问题所在了……我可以向您保证,对您发誓,决不会把从您那儿知道的一个字泄漏出去,我太尊敬谢尔盖·德米特里那维奇了。”

  “越是那样,您就越会讲出去,”米沙咕哝说,并向门口走去。

  “您去哪儿?”

  “我去看看,阿利娅在干什么,”米沙说明道,”她也在教育我哩。”

  米沙走到列娜房间,轻轻地敲了敲门,希望她不回答,但他估计错了,列娜没有睡。

  “谁在那儿?进来,进来,”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

  米沙走进去,随手关紧了门。

  “开灯,”列娜小声说。

  “不必,我来没有什么事,”米沙走近床前说,”你懂吗,一切都弄复杂了,我怕弄糟了。得商量商量,可又找不到人商量。”

  “那我呢?”列娜委屈地说。

  “你什么也不晓得,而要讲的话,又是段很长的历史。真是意外!我看了一张像片呆住了。”

  “可你还是讲啊,科利亚,我很快会了解的。”

  “另找机会吧……他原来是那个青年的父亲;而我对他,也就是他的儿子,什么都知道。他要我讲……”

  “哪能!有这样的事……”

  来到女孩子身边,米沙觉得自己好了些,激动和恐慌平静了下来,头脑也开始冷静起来。

  “不管怎么说,总得讲呀,”他想,“最好是讲实话,当然不是全部。”

  “你为什么来,科利亚,”列娜问。

  “没什么……需要喘口气。我弄得束手无策了。”米沙承认,“完全出乎意料……开头他出了个这样的谜语,后来又拿出了若拉……你睡,我去他那里,反正躲不过去的。”

  米沙回来了。现在他完全镇静了下来。

  马尔采夫坐在原地方,两手撑着头,看着儿子的像片。米沙出现的时候他抬起了头,疑问地看着他。

  “一切都好,她睡了。”米沙在房间里走了几次,始终觉得客人审视的目光老盯着他的后背。

  “会再一次问,还是不问了?”马尔采夫沉默着,但在这个沉默里包含着这样坚决的等待,米沙不得不自己先开口。

  “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您对我下了保证,不告诉爸爸。”

  “是,是!”

  “一般说来,这件事已经过去,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但如果他知道了,那他会非常难过的……我对你当然可以直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懂吗,我把爸爸的手表输给了您的儿子。我与他是在一幢房子里认识的;那儿聚集了许多同伴打扑克。嘿,我起先是把所有的钱都输了,后来是表。我对爸爸说,表给偷了。”

  “嗯,那格里戈里呢?”

  “他是个狂热的赌徒,敢冒险。”

  “您与他很要好吗?科利亚。”

  “不,那儿有什么友谊!在那房子里碰到两次,仅此而已。”

  “后来呢?您知道他是怎样死的?”

  “从屋顶上掉下去死的……同伴们对我说,在屋顶上他与谁打架……或是其他什么事……总之从屋顶上跌下去摔死了。”

  米沙垂着头讲完了这一切,怕羞的红晕没有从他脸上消失过。这就说明所讲的是完全真实的,他为自己的行为而脸红。

  “这样的话我听见过,”沉默一阵之后马尔采夫说,”但我不相信,不能相信这荒诞的死。”

  “谁晓得!如果我亲自看见,那就另一回事了……但关于赌扑克,您别对爸爸讲,”米沙关照说,”现在我再也不赌了。”

《毒蜘蛛》[苏联] 格·马特维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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