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  

三十四、毒蜘蛛



  “毒蜘蛛”运气好。他曾多次落进苏联反间谍机关的网里,最后却都平安地溜脱了。

  就是现在,一个幸运的机会把他带到堤岸街,在那里,他弄清了那张网又张开了……

  41年秋天,“毒蜘蛛”疯狂地往列宁格勒派出一个又一个间谍小组,自己也准备跟随德军一起进城。

  42年秋天,德军准备进行最后的猛攻,他曾亲自来到列宁格勒。猛攻没有实现,他却损失了许多人,自己也好不容易及时隐蔽起来。

  43年秋夭,他又来到了列宁格勒,但事情的发展对他仍然不利。

  马尔采夫下了电车,天色已完全暗了,他头也不回地慢慢地迈着大步回家去。现在他知道,有人在监视,因此他更应表现得仍然蒙在鼓中的样子,而明天早上他将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苏联反间谍机关再次扑空。

  “若是他们今夜就动手怎么办?”这个思想使他停下步来。“毒蜘蛛”从不等待。他也这样教别人。极小的怀疑就应立即采取措施。不慌张,要有清醒的头脑,冷静的盘算,而且要立刻……但东西留在扎维亚洛夫住宅里,其中有一件又是他绝对不能丢弃的……到底该怎么办?

  今天他在墓地上。那儿一切都相安无事。出卖他的卡扎科夫——现在他对此不再怀疑——对伦基斯啥也不知道,就是说第二个秘密接头点是安全的。不知道卡扎科夫关于沙尔科夫斯基交代了些什么,是不是由于他的揭发才把药剂师逮捕了起来。但即使是那样,沙尔科夫斯基也决不会招认。对此“毒蜘蛛”确信无疑……

  房屋的大门口亮着盏蓝色的灯。马尔采夫看见从那里出来一个人,匆匆忙忙朝他的方向走来。

  “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女人,要冒下险,”他心里作好了选择。

  那人很快走近来,差不多跟他并排了,马尔采夫看清那人穿着士兵大衣。

  “迟到了吗?朋友,”他问。

  “是,坐过头了,”那人边走边回答。

  士兵走了,但问题尚未解决。冒险还是不冒险?

  他衡量一下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回忆起了最近在列宁格勒度过的一些日子,力图猜出苏联反间谍机关的计划。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今晚就打算逮捕他。

  就是说,应当冒下险。

  跨过一个个垃圾堆时,马尔采夫仍然惴惴不安,可上了楼梯,在住宅门口停下来他倒又镇静了。为什么他自以为就是今天晚上呢,开门的列娜异常亲切,高高兴兴地迎接了他:这方面他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

  “今天您在外面耽搁了好久,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

  “科利亚还未回来吗?”马尔采夫看了下挂衣架问。

  “没有。他来电话说回来得很晚。他们那儿有些什么紧急的工作。安排船只过冬……要给您热茶吗?”

  “请吧……”马尔采夫脱了外衣,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了灯。

  东西不在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掀开了被子,看了看床底下。仍然空空如也。绝望和愤恨使他脸部抽搐了,他奔到前厅。那儿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结实、鬓发灰自、身穿普通西装的男人。他的右手伸在上衣口袋里。

  “对不起。阿列奇卡没有顶先告诉您。”

  “是,是,”女孩子走到前厅说,“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我们有客人。他也来找爸爸。你们认识一下。”

  马尔采夫迅速恢复了常态,他脸上又出现通常在遇见不熟悉的人时的好奇心。

  “很高兴,”他说,“您也是化学家。”

  “是,我是化学家。”

  “就是说,我们同行。我姓马尔采夫,”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伸出了手说。

  “不,不……您不姓马尔采夫,也不能与您问好,”客人和蔼他说,举起左手顶先警告,“留在原地,我们的谈话很重要也很有意思,我相信,您对一切都衡量过了……”

  “衡量过了,”马尔采夫嘲弄他说,”您把人藏得很好。”

  “那就好。很高兴与聪明人打交道。阿列奇卡,看一看叔叔的口袋里有什么……请您把手举一会儿。”

  “请吧,决不反对。”马尔采夫举起了双手,但列娜站在客厅的门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执行伊万·瓦西里那维奇的请求。

  “别觉得不好意思,阿利娅。看一看他口袋里有没有武器。”

  “不要怕,阿利娅,看吧,”马尔采夫鼓励说,“我与你是朋友么……”

  客气的谈话声调把列娜弄糊涂了,她圆睁着双眼望着两个男人。她已猜到伊万·瓦西里那维奇口袋里的手枪正对准了马尔采夫,因此他才这样听话举起了手。

  “喂,究竟怎么回事?阿利娅,”伊万·瓦西里那维奇严厉地问,这一问终于使她行动了。

  她依次检查了所有口袋,并没有任何武器。

  “手可以放下了吗?”列娜结束检查以后,马尔采夫问道。

  “马上结束。阿利娅,在叔叔的侧袋里有支随身带的钢笔。你把它拿过来。”列娜掏出了一支粗大的钢笔,把它交给了伊万·瓦西里那维奇。

  “您可熟悉这一技术?”马尔采夫问。

  “是。有幸见过。单发手枪,”中校把钢笔藏进口袋。说。“现在手可以放下了。到这儿来……”他们到了客厅里,马尔采夫像到了家里一样在沙发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列娜留在门内。

  “那么,不需要茶吗?”她问。

  “说真的,我们有的是时间,让我们喝喝茶聊聊天。”伊万·瓦西里那维奇提议道。

  “不反对。”列娜走了,一时间客厅里笼罩着沉默。两人很感兴趣地互相仔细打量。

  外人会以为客厅里坐着两个学者准备交换有关科学问题的意见。

  “请原谅我的好奇心,“马尔采夫说,“您叫伊万·瓦西里那维奇。”

  “完全正确。”

  “是呀……要知道我对您早就熟悉了,国家安全局少校。”

  “现在已是中校。”

  “原来如此!祝贺您。向上爬得真快。快得令人头晕。”

  “凭才能,”伊万·瓦西里那维奇说,但马尔采夫对此充耳不闻。

  “是呀……对您早就熟悉了,但看到还是头一回。”

  “派您到列宁格勒来,您难道就没有打算与我见面吗?”

  “应当承认,没有……卡扎科夫在你们那儿吗?”

  “在我们这儿。”

  “我多少次告诫自己,不要与这样的蠢物有牵联。懦夫和傻瓜——可能更坏。”

  “这点很正确,”伊万·瓦西里那维奇赞同说,“我宁愿跟有思想的人打交道。”

  “像这些……姑娘和小伙子。你叫什么?”马尔采夫对正在这时走进来的列娜问。

  列娜把盛干饼的篮子放到桌上,疑惑地朝伊万·瓦西里那维奇看了一眼。

  “他怀疑您叫阿利娅和您是谢尔盖·德米特里那维奇的女儿,”伊万·瓦西里那维奇解释道。

  “我不是怀疑,”马尔采夫答道,“我很清楚扎维亚洛夫真正的孩子都住在工厂里。”

  “您早就知道了吗?”伊万·瓦西里那维奇问。

  “大约两个小时前。”

  “那您为什么还来这里?”

  “拿东西。决定冒个险。姑娘,你到底叫什么?”

  “对他说真话,”伊万·瓦西里那维奇准许说。

  “我叫叶列娜。”两个男人谈话的和睦的声调对她起了这样的作用,使她完全停止了激动。

  “你,列娜,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马尔采夫问,“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知道您是我们的敌人。”

  “为什么用多数?为什么是我们?”

  “您是我祖国的敌人。”

  “啊,原来如此……那你的哥哥呢?”

  “他不是我的哥哥,他也是一个爱国者。”

  “列诺奇卡,茶大概好了,”伊万·瓦西里那维奇提醒说。等她一离开,他就转向马尔采夫说。“相信了吗?”

  “是的……你们从童年起就灌输崇高的思想,而他们像鹦鹉学舌一样。”

  “奇怪的结论,你们是以已度人,他们不仅重复这些思想,而且在为其斗争。你们犯了一个通常的错误。你们跟我们开战,是因为你们对我们的思想力量估计不足。”

  “时间会证明这一点的。”

  “同意。”

  “您还等什么?”马尔采夫沉默片刻之后问。

  “汽车。”“为什么?您显然以为,出其不意地抓住了马尔采夫。逮捕了……”

  “‘毒蜘蛛’,”伊万·瓦西里那维奇接下去说“就算如此。但您看错了,中校。对我不能逮捕。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力量。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像隐身人一样消失。化为乌有。是,是!正因为此,我才这样悠闲,花时间讲这些废话。”

  “我可以说您并不悠闲。”

  “您怎么想那是您的事……您谈什么估计不足。这是一个正确的思想……这个思想恰好对您的行为有直接关系。您对我估计不足……我知道,在隔壁房间里藏着您的人。他们在院子里有,楼梯上有,后门口那儿有。四周圭包围了……但这一切全是小事一桩!当需要时,我将悠闲地离开你们。”

  “这近乎有点神秘论,”伊万·瓦西里那维奇微笑着说。

  “我不接受你们的思想,就因为这些思想很狭隘。唯物主义扼杀任何幻想、想象……枯燥的学说。”

  “而你们就喜欢欺骗自己,甚至有意识地?”列娜用托盘端来了两只茶壶,从餐具橱里拿出了玻璃杯,把它们放到桌上,开始倒茶。这一切都发生在马尔采夫眼皮底下。

  “您要浓一点吗?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她问。

  “与平常一样。”伊万·瓦西里那维奇留心地观察着敌人的情绪。他理解在这些追求效果的、外表漂亮的词藻后面还隐藏着很深的意思,因此非常小心。他也观察着女孩子,怕她会把什么泄漏出来。没有。一切进展得都非常好,列娜十分自然地挪动着茶杯。

  “您可能先想吃一点?”她很厚道地提议,“我有午饭剩下的蔬菜和罐头焖肉。”

  “谢谢。我很饱,”马尔采夫冷淡地回答。

  “这是干饼……我很喜欢吃。酥得很!”马尔采夫对女孩子瞧了瞧,紧锁了眉头。列娜的声调里似乎她对啥也不明自。不明白她怎么偶然逃脱了危险。

  不明白现在这个房间里,当她的面正发生着什么事情。这是什么?天真、愚蠢或者是某种巨大的,几乎难以置信的自制力。

  伊万·瓦西里那维奇看了看表。

  “怎么样?”马尔采夫警惕地问。

  “没有什么……我们还有时间。我对您的许多事还没有弄明白,”伊万·瓦西里那维奇端起玻璃杯说,“就比如这么一个问题……您是德国人……冯·施塔尔克曼。但须知您是俄罗斯化了的德国人。您在俄国出生,吃着俄罗斯的面包,在俄罗斯的自然环境中长大。俄国成了您的第二祖国……”

  “您不理解为什么我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吗?”马尔采夫嘲笑地说,“你们相信同化吗?看一看其它民族的人。多少世纪他们住在你们之中……”马尔采夫说这些话时,两个手掌间转动着热杯子,并大口喝着茶。

  “我讲的不是民族主义,而是纳粹主义。这两个概念之间有本质的区别……”列娜对谈话的题目不感兴趣。为了不露出自己的忐忑不安,她走到了餐具橱那儿,把碗碟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装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现在应当发生什么了,但到底是什么——她想象不出来。

  这件事果然发生了。

  马尔采夫的说话变得断断续续,前后连贯不起来,他把没有喝完的茶杯放到了桌子上,用手在额上抚摩了一下。

  “我觉得有点不大好……头……”他吃力地说,接着头向后仰,靠在椅子背上。

  伊万·瓦西里那维奇站了起来。马尔采夫又低声含糊他说了些令人不懂的话,就不做声了。

  “好。好样的,列诺奇卡。我没有把您看错,”伊万·瓦西里那维奇夸奖了十分惊恐的女孩子,接着走到了“毒蜘蛛”跟前。

  “到这儿来,现在我把他的嘴掰开,而您小心寻找一个细颈玻璃管。一个小小的玻璃丸。别碰碎它……它放在脸颊里面一个什么地方。”

  讲完这些活,伊万·瓦西皇那维奇的一只手抓住了“毒蜘蛛”的下巴,而另一只手抵住了他的额头,想办法把他的嘴掰开。这件事没有立即办到。

  “毒蜘蛛”痉挛地咬紧了牙关,并失去了知觉。经过几次尝试,伊万·瓦西里那维奇换了一只手。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紧压颧骨的筋肉,开始把颌骨往下拉。嘴巴张开了。从里边呼哧一声冲出一口气来。

  “喂,我们来吧,列诺奇卡,别怕。他不会咬人。我捏得很牢。”列娜毫不迟疑地把手指伸进了马尔采夫的嘴里。

  “小心,别碰碎,”伊万·瓦西里那维奇警告说。

  “那儿可什么也没有……”

  “找一找另外一边的面颊。进去一点。”

  “有,有,”列娜手指摸到了细颈玻璃管,沿着牙床把它滚出来并小声锐。“它就是……”

  “他就是想凭这玩意儿从我们这儿消失,化为乌有。现在让我们发信号和打开门。”列娜把缨络插入插座,并去开门。

  过了几分钟,房间里进来了布拉科夫和其他三个助手。

  其中一人带来一个衣包。

  “怎么样?中校同志。”

  “一切顺利。我得到警告,他有隐身帽……列诺奇卡,去自己的房间里,我们给他换衣服。”

  “为什么?”列娜脱口说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回答道:

  “为什么?他的衣服内可能藏着、缝着或用隐形墨水写着什么东西。要全部检查。懂吗?”

  “懂了。”

  “我们随身带来了为他置备的东西。”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马尔采夫恢复了知觉。他用模糊的目光看了看站在他周围的几个男人,后来觉得衣服有点紧,抬起了一只手,看了看上衣的袖子。这时他遇到了伊万·瓦西里那维奇嘲笑的目光,他在沙发椅里坐直了身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可怕的,”中校回答,“一次不大的昏厥。”

  “这是您的工作?”

  “是。跟化学家打交道,自己也必须研究化学。”

  这时,“毒蜘蛛”才感觉到嘴里的细颈玻璃管没有了。看得出来他在用舌头寻找。

  “您怎么会……”他说道,“您是怎么猜到的……打哪儿?”

  “不要白费脑子,”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打断他说,“沙尔科夫斯基须先告诉了我。准备好,该定了。希望您现在不要化为乌有。”作为回答,马尔采夫绝望地把头垂到了胸前。多年的斗争以完全的失败而告终,他甚至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死。

《毒蜘蛛》[苏联] 格·马特维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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