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聊的外省

 



  1

  经过搜查,科沙戴上手铐后,被推进了一辆警车,却不料这纯粹是辆快要散架的老爷车。司机好几次想行使自己的职权,拉响警笛,至少也要开动旋转的警灯吧,但可惜他们就是不灵。除了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刹车时发出的刺耳的嚓嚓声外,还有发动机在断断续续地嚎叫,甚至发出雷鸣般的轰鸣声。绝对没有什么庄严的音响来伴送被拘留的人犯。

  车顶上的警灯开始倒是亮了一下,还放射出蓝色的光芒,但立刻就又熄灭了。

  坐在两边的两个押解人员,全身浸透了雨水,潮湿的制服散发出一种难闻的馊味。被挤在中间的科沙长时间地扭来扭去,想占据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

  “喂,你这是怎么啦?连坐都坐不住!”坐在匪徒右面的那个警察终于忍不住了,生气地责问道。

  “冷!”科沙说。

  “你怎么就冷起来啦?”

  “他打枪的时候受凉感冒啦!”另一个警察讽刺地说,“还是个敏感的人呢!”

  拐弯的时候汽车不知怎么向旁边滑了一下,于是,警察那穿着制服的躯体便重重地压到了科沙身上。

  “冷!”后者又说,还故意让牙齿碰得咯咯响,“您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首长先生!您身上有股汗味儿,我对汗味过敏。况且您身上又是湿的!”

  “马上你就得给我变湿!”

  这个警察尽车内空间的可能,猛转身,用胳膊肘狠命向多嘴多舌的匪徒腮帮子打去。一股鲜血从科沙的嘴角流过下巴,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了鲜血,竟然幸灾乐祸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喂,怎么样,喜欢吗?”那警察一边整理好向上皱起的袖子,一边问。

  “没什么。”科沙说着吐了一口血,“谢谢,很高兴,现在没有气味了。”

  暴雨越来越大,汽车几乎是在黑暗中穿过这倾盆大雨的。司机开了前灯,但是,在颤抖的光照下,雨刮却不知怎么给卡住了,动也不动。透过挡风玻璃,城市的建筑物依稀可辨。

  “我们这是上哪儿?”

  科沙用舌头舔了舔牙,感觉到自己的牙完整无缺,这使他大为高兴。然而对于他的问题,谁也没有打算回答。右边的警察头向后仰着,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已经睡着了。左边的这一个只顾喃喃自语,听不清唠叨些什么。

  “警官们,我不明白!”夹在他们中间的科沙猛地站起身来,放声大叫,“上哪儿?上哪儿?我神经有毛病……不能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我能到处大小便,我能随便咬人!”他咬牙切齿地高喊,“我咬的伤口有毒!”

  科沙又坐回到座位上,不无得意地看到,坐在他左边的警察气得脸红脖子粗,还噘着嘴。另一个也是勉强压住怒火。

  “闭上你的嘴!”左边的警察终于摇动舌头开了口,“要不然,我现在就让你下车,然后再给你一枪!”

  “什么,真的?”科沙问,他的声音低沉而悲凉,“实际上,你就是想利用这个借口开枪,是吧?那么以后你就可以说,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我想逃跑。”

  “不错,是这么回事!”这个警察伸开巴掌擦了擦自己怒冲冲的脸,直言不讳地说,“我是在犯人企图逃跑时开的枪。哪怕以后他们撤掉我一颗星,都没什么了不起。”

  “不是撤星的事!”前排的司机插嘴说,“主要是取消一份定量配给品,未必还有什么别的。现在谁还要肩章啊?不过除了向上爬,也没什么可指望的啦。想一想,这害了多少无辜老百姓。至于定量配给品,当然有点可惜,不过假如你拿定了主意,我马上停车。”

  “配给品叫人舍不得,这倒是真的!”科沙闷闷不乐地随声附和,他打了个哈欠,暗地瞥了一眼那气得发疯的押解员,又说:“在你们外省多无聊呀,简直无聊得要命!我要是处在你们的位置上,干脆开枪自杀算了。老实说,活着有什么意思,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把肩章上的星星搞下来,还要取消配给品?!真没劲!”

  2

  那肥头大耳的警察终究咽不下这口气,等他们一走出汽车,就在分局的院子里,当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照着科沙的肚子便是几拳猛击。科沙随即立脚不稳、摔倒在地,背部重重地撞在一辆盖着防雨布的摩托车上。他的牙咬得咯吱作响,戴着钢铐的双手不断抽搐,拳头握得紧而又紧,但在那关键的一瞬间,他把握住了自己。

  “谢谢,首长先生!”

  “你喜欢吧?”警察喘了一口气,用手掌擦了擦他那潮湿的脸,也不知脸上淌的是雨水还是汗水,又说:“我知道你喜欢。你是个很有个性的小伙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首长先生?这称呼很正确!”

  就这样,他被铐住双手,送进一幢灯火通明、上下两层的黄色楼房里,让他坐在楼道尽头肋条骨似的木头板凳上。在撞到摩托车时,他的脊椎骨曾经莫名其妙地响了一下(当时他的背正好撞在盖着防水布的摩托车把上),现在突然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里到处是人,玻璃后面的自动选择开关僻啪作响,无线电台信号不断,从科沙头顶某处的一个扩音器里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大概是忘了关掉麦克风吧,值班员的支气管炎成了广播的重要补充。这儿既有女性的叫骂,翻动记录纸张的沙沙声,也有渐渐远去的暴风雨的喧嚣声。

  “那边还有谁呀?”值班员问。可以看见,玻璃窗后面他那苍白、疲倦的脸,小胡子翘翘着。他摘下帽子,梳了梳褐色的头发,继续问:“谁是下一个?”

  两个警察抓着一个醉汉的胳膊,把他拉到值班员面前。醉汉醉得几乎人事不知,他那虚弱无力的脸上,飘过一丝童稚的、天真无邪的微笑。

  “你干了什么事啦?”值班员一边问,一边戴上自己的帽子。

  “我是瓦夏!”醉汉说着就打算坐到地板上。

  “名字!”值班员说。

  科沙根据值班员所戴帽子的帽徽的倾斜度,判断出他是在拿笔和纸,准备记录。

  “你没有权力!你应当尊重我!我是经过战争、打过仗的!”醉汉突然怒吼起来,他的大拳头软软地敲在玻璃上,“而你对我……你抓住了我的手。”

  醉汉从外表看,最多不超过四十岁。他能在哪儿打仗呢?难道是在阿富汗吗?一分钟后真相大白了,原来打过仗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在酗酒斗欧中丧命的老头——酒友。他俩共喝完一瓶伏特加和两小瓶偷来的法国润肤乳液。出事现场就在他俩工作的地方——地下室的锅炉房里。醉汉完全不记得如何用铁锹砍了老头,也不明白事故的意义,一心只想延长武打节目,该节目正是以他亲手抓起铁锹、劈开酒友的头盖骨而告结束的。

  “等一会儿吧!”值班员说。他从押送凶手来的警察手中接过潮湿、揉皱了的材料又说,“等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暂时先把他送到单间去吧。”

  “单间没有位置了。”

  “真见鬼!”帽徽更加低了一些,值班员在迅速地写着什么,“那就送特别间吧。”

  科沙顺着楼道望过去,数了一下囚室的门。它们一共只有四扇,对于一个市中心的警察局来说,牢房实在太少了。这些门大概是不久前才包上了铁皮。有个警察扭着一个骗人的老头,另一个警察打开靠近值班员的一扇门的锁,然后将门打开。

  “放开我!”醉汉又号叫起来,因为有人在推他向里走,“伤口疼啊!烧得慌呀,我的伤口!”

  隔壁牢房里有张黑黑的女人的脸紧贴到了铁栅栏上,似乎是在响应他的呻吟。从外面看,她的嘴唇正好被圆铁条垂直地分为两半。忽然间,她张嘴唱了起来:

  “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朵红玫瑰花!”她的声音高亢而嘶哑,“一百万呀,一百万呀……”

  “住嘴,祖耶娃!”值班员用麦克风说,“要不然你就给我擦地,一直擦到天亮!”

  “一百万呀,一百万呀……”

  “普拉休克,”值班员大声呼喊,“普拉休克,你那个小妈唱上啦!”

  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躯,就是在汽车里坐在科沙左边的那个警察。他身上还没有干透,皮靴在地板上留下了深色的印迹。现在他一只手拿着一大块黑面包夹香肠,另一只手拿着喝得还剩半瓶的“萨阳”牌矿泉水。

  “干吗?”

  “求求你了,普拉休克,你去让她安静下来。她那个歌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干吗要我去?你看,我正在吃东西哪!”

  “普拉休克!”祖耶娃出人意外地自己中断了歌声,她大声地吧嗒着那对黑嘴唇说:“我的赛璐璐洋娃娃,你过来!”她那像嘴唇一样黑的手指有些颤抖地从栅栏缝里伸出来,“我要你……你过来,我要摸摸你的肩章。”

  她在囚房里用脚敲了起来,以致包着铁皮的门开始振动,发出响声,“你要不过来,我就整夜地唱,随便你把我怎么样,反正我就大声号叫,只要你不过来。”

  “去,去,普拉休克!”值班员央告说,麦克风增强了他的声音,“上她那儿去!”

  窗外雷声隆隆而过。科沙在板凳上挪动了一下身体,他的背感到一阵刺疼。

  那个警察走到囚房前,把自己左边的肩章靠过去。祖耶娃的黑手指慌忙穿过栅缝,肮脏的指甲勉强够到宽底的金色肩章,在上面哧哧地划过。这妇女深深叹了口气,甜甜地哼了一声,依佛多年的渴望终于如愿以偿了。黑黑的脸庞随即在窗内消失了。警察局里也恢复了沉寂。

  根据发动机的响声,科沙明白,又有一辆汽车开进了大院,紧接着是开关车门的声音。他估计,自己被送到这儿,大概已过去了半个小时,直到现在根本无人过问,可见这帮人是多么吊儿郎当,不负责任。

  他身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浅色头发、非常漂亮的妇女。两条长腿交叉搁着,一只尖尖的发亮的敞口便鞋悬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来回摆动。做工细致的高跟支楞着。干燥的黑色外衣,以及放在膝盖上的干雨伞说明,这个妇女早在雷雨之前,即好几个小时之前,就被带到这儿来了。她外衣领口上的银项链极其纤细,似乎一用劲就能用它切断脖颈。项链也充分证明,这个腿部修长的妇女还没有受到搜查。

  “晚上好!”科沙强忍住脊椎骨的疼痛,竭力做出笑脸,说了一句大声的悄悄话。

  这妇女浑身一哆嗦,回过头来,用她那双清澈明亮的蓝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回答说:

  “不好!”

  她双手转动着伞,叹了一口气,想再说点什么,但只咬了一下嘴唇,便作罢了。

  “我知道。”科沙说,“是不好。您怎么称呼?”

  “玛丽娜!”

  “我叫科沙!交个朋友好吗?”

  她又看了他一眼,这一次蓝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有洁癖的人想把对方拒之门外时的愿望,那是数学教师突然亲手从学生书包里掏出一个活青蛙时才会有的表情。

  “不!不愿意!”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次的雨小而密,显得寒气逼人。外面的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雾气中,在分局的大院里,有一盏不大的探照灯闪着光。从科沙坐的位置上可以看见敞开的大门,门外,街道对面是连绵的房舍。不知为什么,他对亮着灯的单元住宅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外省呀,”他坐在板凳上又挪动了一下身子,陷入了沉思,“真无聊!”

  3

  墙上的大电子钟指示着:差5分8点。窗外的马达声停了下来。科沙,说是猜测,倒不如说是真切地感到,这辆汽车是冲他来的。他感觉到,他们就要把他带走,远离旁边这位可爱但却高不可攀的女人了。难道就这样:既不录口供,也不搜查,甚至连指纹也不留?他转动了一下戴着手铐的手。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把他送到这儿来呢?根本不对路,应该直接把他交给铁路方面的公安,可他们偏偏没有那么办,一群白痴!为什么让市局派车来呢?酒鬼!问题是现在天那么黑,他们能把他送到什么体面的地方去?!那边多半是双重铁门,有塔楼岗哨,电网通电,根本无机可乘。要想从那种地方溜出来只怕难如登天。他望了一眼刚来到值班室的中尉,中尉正好在将一些文件递进窗口。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他送到我们这儿来呢?”忘了关上麦克风的值班员惊讶地问,“我们该怎么对付他那样的好汉呢?”

  “接他的运输工具要等明天才能派来。”中尉说,“目前这个人确实是无处可送。就让他留在你们这儿吧,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杀的人就像美国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堆一堆的,你们对他得多留点神。”

  “他是从火车上弄来的吗?”

  “从火车上,从火车上!”走廊那头的普拉休克一面嚼着自备的香肠,一面答话说,“那可是个神枪手!”

  “他们就剩下俩,”中尉解释说,“一个跑了,正在通缉,而这个,”他看了科沙一眼,继续说,“明天送到莫斯科。这是件大案。”

  “贩毒?”

  “好像是。他们为什么事在火车上争吵起来,整个车厢都搅翻了天。”

  坐在科沙身边木凳子上的妇女转过头来,再次看着他的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已不是冷冷的了,蓝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她稍稍挪动了一下,小心地抓住了科沙的手,将它握在自己坚硬而暖和的手心里。

  “喂,怎么样,愿意交个朋友吗?”科沙极其轻声地问。

  “愿意!”她也轻轻地回答。

  “那就请你看看这儿。”

  科沙艰难地抬起铐住的双手,弄平自己胸前的上衣,以便对方能看见别在衣服上闪闪发光的胸针。

  “知道吗?”

  这位妇女点了点头。

  “你能按我的要求打个电话吗?”

  “我没有什么……”她飞快地低声说,“他们马上就会放我出去。你要给谁打电话?”

  “我记不住号码了。但你可以在电话簿里查到,一个叫‘光谱’公司的。你给中心办事处打个电话,就说科沙被捕了。告诉他们,大概明天就要送往莫斯科。”

  “行了!”女人的手又一次压了压匪徒的手,然后抽回来,放在雨伞柄上,“你放心,我会把一切做好的!”

  半小时后她被释放了。

  科沙身子坐在预审员的办公室里,睛眼直勾勾地看着预审员,但他的心却在走廊上,他恨不得透过墙壁听清那边发生的一切。她想知道这位蓝眼睛的妇女为什么被拘留在这里。这样持续了大概有十分钟。可是,由于值班员最终关上了麦克风,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把匪徒送往预审办公室,录取最初的供词之前,他还是彻底搜查了一遍。

  “喂,上这儿来,快活的人,让我们看看你口袋里有些什么东西。”仍然是那个姓普拉休克的警察在叫他。他浑身已经干透了,也吃饱喝足了,正用他那粗大肥厚的手指招呼科沙过去。“来,上这边来,亲爱的,让我摸摸你的身上!”

  不知为什么,没有让他脱掉上衣,那双灼热的大手只是沿着腰侧一扫而过。随后是从皮鞋上抽下鞋带,把它和从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归并到一起。

  “没有证件,没有黄金,有一块表,带着表链,大概是银的。有个火柴盒,里面有三根火柴。”值班员查点着物品,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他把科沙衣袋里的东西都散放在记录纸上,然后一一登记入册。“胸饰一枚,上面有花卉图案,质地为白色金属。”

  “大概是从娘儿们那儿偷来的吧!”普拉休克一边弯腰看值班员手里的胸针,一边推测着,“挺贵重的小玩意,也许是把娘儿们打死了,从尸体上弄下来的。”

  “米哈伊洛夫·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值班员叫了一声,手里一直摆弄着这枚小小的银百合胸针,“你过来一趟,看一看,也许你能估估价?”

  在预审员的办公室里,最后还是让科沙留下了指纹。来进行预审工作的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也是本局的头头。这位预审员是个小老头,身穿皱皱巴巴的灰色便服,他先拉上窗帘,然后长时间地整理桌上的文具和许多填满字的表格、记录用纸,以及没有用过的白纸。他甚至还拿出一本活页文件夹,放到桌子的一端,这才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黑色自来水笔,开始问话:

  “您的名字和父称?”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科沙一眼,同时取下自来水笔上的笔帽。

  “康斯坦丁·阿绍托维奇!”

  “姓什么?”

  “祖德涅夫。”

  “住在哪儿?”

  “首都。”

  “请说得具体些。哪儿的首都,哪条街上,住宅号码,一人独居还是和别人同住,祖德涅夫?”

  “依我看,这毫无必要,首长先生。您用不着对个人的私生活打破沙锅问到底。”

  “调查必须仔细详尽。公民祖德涅夫。”老头儿认真地说,“不过,假如您不愿意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也可以作这样简明扼要的一种记录,例如:‘拒绝回答问题’,怎么样,就这么写吧?”他盛气凌人地看了科沙一眼,又说:“这么一来,您就可以马上到牢房睡觉去了,看来您是累了,我也可以马上回家了。那么人家明天就会把您带走,那么,我与您,康斯坦丁·阿绍托维奇,今生今世就不会再见面了。”

  “对被侦讯的人一点儿关心都没有。”科沙悲哀地想,“这个当头儿的更懒,连分内的工作都要推拖,看我现在就让你给我干点活儿。”

  “我同意!”他说,“不过我要作一个声明。”

  一听到“声明”这个字眼,预审员的脸竟然吃惊地哆嗦了一下。他那松弛的薄嘴唇张开着,以致牙齿上的尼古丁黄斑全都露了出来。

  “您享有这样的机会。”

  “那就请记下吧,”科沙说,“在搜查时我被没收了一枚小小的银百合胸针,我可以负责地声明,一切事情都与这枚胸针有关,这本来是归反间谍机关管的。”

  “还有什么?”预审员已经惊讶得无法再惊讶了。

  “您一定得与莫斯科联系,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得通知他们,这不是毒品,这是重要的政治大案。”他尽可能说得坚决可信。

  凭经验科沙知道,同时插手这个案子的部门越多,就越容易搅乱侦破方向,他便可以趁机逃之夭夭,因此,他玩了一点小花招。但不知怎的,他随时准备着挨一顿揍。本来,谁也不愿多管闲事,警察局更是如此。但现在,由于他作了声明,这一伙人就得被迫打电话与莫斯科联系。他们也不得不提到一个听来新鲜又刺耳的单位——安全局。也许这一次,那个满嘴黄牙、疏懒成性的分局的头儿,就得在电话机旁守到半夜,等待首都方面采取必要的措施,也无非是命令他们小心看守犯人,不必录取口供……等等。

  不过科沙并没有挨打。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把他从预审办公室带出来,用钥匙锁上了门。

  “这是一桩重大案件!”他对值班员说。

  分局里完全安静了下来。有个科沙不认识的警察,坐在为被拘留人员设置的板凳上打着瞌睡。普拉休克站在女囚室的窗口,与一个表情呆板、醉醺醺的女人说着悄悄话。有时他吧嗒一下嘴唇,还听得见那边包着铁皮的门上发出的女人手指的抓挠声。

  “必须和莫斯科联系。”

  “既然需要,那就联系,还能躲到哪儿去!”值班员说着,敲打起操纵台上的键盘来。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操纵台上的小灯忽明忽灭。转换开关发出的滴答声有点像水滴落到窗台上敲打铁皮的声音。

  “应该把他放到单间去!”头儿说。

  “哪个单间?”在板凳上睡了一小党的警察,这会儿醒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搭腔说,“有一间我们正在装修,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刚粉刷完墙壁,你想让那个坏蛋去留个永久的纪念吗?另外一间有人占着呢,是个杀了三个妇女的凶手。”

  “他有什么特殊的,非要一个人单独坐着?”值班员一面看着操纵台,一面发表意见,“我们就在他那儿添个人!”

  “不,不行。那家伙狡猾得很。他杀了老婆、丈母娘还有丈母娘的妹妹。”坐在板凳上的警察看了看自己抽烟抽黑了的手指,又说:“昨天我们把那个淋湿了的手艺人安置到他那儿作伴,结果他差点把那人摔个半死。”

  “或许,该弄个壮实点的人去,让他对付不了。”头儿提出建议。

  “要不,让那个人高马大、当过小偷的家伙去,或者车站上的那个疯子。就是莫尔久柯夫抓来的那个,也是个厉害主儿:在售票处把女售票员勒死之后,马上打开窗口,开始售票。说是早上才把他送到疯人院。”

  “那个送疯人院,这个送安全局。”值班员透过玻璃,用衡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科沙一眼。这以后,他脱下制帽,又梳了梳头发说:“不行,不能把他放到杀丈母娘的凶手那里,这人确实显得有点儿单薄。”

  过了一段时间,科沙被推进了集体囚室,立刻,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扑鼻而来。铺板床上躺着俩人,像情侣似地粘在一起,地板上还有四个人。他们都已进入了梦乡。

  科沙跨过熟睡的人的身体,走到窗子跟前。窗子很小,外面有很高的铁栅栏,科沙要踮着脚才能够到。他的背又疼了起来。在铁栅栏外面有一块尖尖的玻璃片支楞着。迎面吹来一股带有潮气的凉风。

  外省已经入睡了。敞开的大门外,屋舍的窗户都沉浸在黑暗中。

  科沙突然间感到十分疲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轻轻地坐到了地板上。片刻之后,他也睡着了,就那么坐着,还在梦中露出了微笑。总还是有什么好事的吧。

  4

  外省小站的售票厅里空空荡荡,走在上面的脚步的回音很大。装饰墙壁的那些巨大的、色彩明快的彩画,使丽达觉得好笑。长达两米的画幅,显然是在共产主义蓬勃发展时期绘制的,反映了这个时期的各个重要阶段。姑娘仰着头,久久地伫立在用麦穗编制成的巨型黄色徽章面前,若有所思。阿列克谢从旁观察着她,不言而喻,他心里明白,她现在正想着别的什么事,心思根本不在这儿。

  她那短款的发式,在刚见面的头几分钟里,曾使阿列克谢感到惊异,现在却显得十分俊俏可爱。从前那个留着大辫子,每走一步辫子都要敲打着脊背的厉害的小姑娘,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所熟识而且直到如今仍有些害怕的丽达,已如飞去的黄鹤,永不复返了。至于这个剪短了头发,形同路人的姑娘,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售票处的四个窗口全都关闭着。一张贴在玻璃里面的小字条,说明四十分钟内任何一处都不会开门营业。阿列克谢打算先陪着丽达,把她送上火车,然后再到工厂去干自己的事儿。在等待期间,他先找一个小平台坐下,然后取出袖珍专业术语词典,就像平常处于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开始潜心背诵那些难记的词汇。

  “自学英语吗?”丽达浏览完那些彩画,在他身边的板凳上坐下,问道。

  “德语!”

  “为什么不学英语呢?我觉得还是英语的用处多些。”

  “因为我英语很好。”

  “给我看看!”

  她从他手上拿过词典,翻了翻,又看了看封面。

  《袖珍计算机工艺学术语词典》。她读了一遍说:“你这本词典没多大用处!”

  阿列克谢拿回自己的词典说:

  “其实,我德语也不错。这是些纯粹的专业词汇。”

  “阿廖什卡,阿廖什卡,”她温存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不是专修物理学的吗?现在难道跳槽,改搞语言学了?”

  “倒不如说是搞控制论。”

  丽达惊奇地看着他,阿列克谢不好意思起来。

  “你听说过有关电脑作案的事吗?”

  “哦,就算听说过吧……美国的那种电脑流氓……诸如病毒之类的问题!”

  “不只是在美国。主要是在信息线路系统方面搞一些花招,完全不是所谓的设置病毒、抢劫作案。”

  “那为什么要搞控制论呢?你不是一直认为,再没有比物理学家更重要的人物了吗……”她的声音里流露出讽刺的意味,“物理学家是最最有用的人,在任何一个国家里,一个不错的物理学家总能在上层找到位置。”过去,这只不过是阿列克谢与人争论时常说的气话,现在丽达竟然凭记忆援用了几句。

  “以前确实是这样!”阿列克谢十分认真地搭腔道,“可以说,昨天是这样!但是今天,这些已经不值钱了。包括那些核弹头,能用它们做些什么呢?它能毁灭世界,但却不能操纵世界。只有掌握信息的人才能操纵世界。今天,只有信息才值……”

  丽达不高兴地扭过身去。她既不喜欢阿列克谢说的话,也不喜欢他突然表现出来的那股激情。她懒得去思考这些。

  火车上发生的事不断在她脑海里盘旋,她不由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几个令人不安的问题:阿列克谢对那一切持什么态度?他为什么在寻找这个彼得·彼得洛维奇?为什么匪徒们最后没有去动彼得·彼得洛维奇和阿列克谢?另外,他同房间的女邻人最后用绷带缠着头被急救车送走了。那一包钱和海洛因究竟到哪儿去了?特别是把米尔内吓坏了的那枚神奇的银百合胸针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背景?

  售票处开门比预定时间晚了15分钟。

  “一张到莫斯科的卧铺票!”丽达俯身到窗口前说。

  “只有明天早晨的!”

  “麻烦您看看有没有现在的票,硬座、软卧都行。”

  “什么票也没有。”

  “劳驾,请您再仔细看看,也许……”

  “您怎么啦?不懂俄国语吗,姑娘?!从南方来的乘客一窝蜂似的,所有车厢都满了。我这儿没有多余的票,您明白吗?所有预定的票全被买走啦。怎么样,明天早上的票要不要?”

  “要一张!”丽达说。

  丽达听见背后的门响了起来,接着是咯嗒咯嗒的高跟鞋声,离售票口越来越近。这时,出纳的小扬声器响了起来。

  “明早8点20分的硬座,要吗?”女售票员问。

  丽达点了点头。

  “12000!”

  “有到莫斯科的票吗?”身旁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丽达转过头去,随即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就是那位被匪徒们脱光衣服并且强奸了的姑娘,当时她被迫拿了丽达的衣物。下火车时,俩人都感到有些尴尬,并互相交换了衣服。丽达稍加思索便回忆起了她的名字——玛尔卡丽达。一个鞑靼人的头目干脆就在过道上强暴了这位姑娘。

  经过火车上的劫难之后,玛尔卡丽达的脸色似乎略有好转。青伤已被化装品仔细地掩盖起来,又扑上一点粉。现在,她那有点像洋娃娃的脸,显得有些消瘦。不幸的玛尔卡丽达脸上完全是一种病态的表情。

  “别站着发愣!”女售票员说,“已经没有票了,这是最后一张。12点以后再来,我们将发售下一个昼夜的票。”

  丽达赶忙去翻自己的手提包,手指被发卡戳了一下,差点把粉盒掉到地上,但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钱包。她把零钱都抖搂出来,数了一遍。总共只有8000。

  “不够!”

  “喂,如果您的钱不够,那我就买啦。”玛尔卡丽达说,“请让一让。”她不太礼貌地用胳膊肘推了丽达一下,随即靠到窗口说:“姑娘,请把这张票买给我吧。”

  5

  车站那高高的、狭窄的窗户外面是雨雾蒙蒙的大街。丽达站在窗口,看着街上的雨景,竭力想熄灭心中的怒火,但是怎么也做不到。

  “哼,我是早来到这儿的,反倒要晚走,真不公平!不过,不但家里没有人等我,而且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发生。”她又自我安慰地想,“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只是到什么地方才能弄到五千块钱呢?否则12点之后还是没法买票。跟谁要呢?阿廖沙身上大概是一无所有,他从来都是无票乘车。那就跟她要吧,既然她抢了该我买的票。为什么不能跟她借五千呢?当然,这样低三下四有失身分,但她多半是不会拒绝的。”

  阿列克谢仍然埋头在自己的专业术语词典中,几乎坐着没动,只是偶尔整理一下落到眼睛上的长发,这才皱一皱眉,或是咬一下嘴唇。

  玛尔卡丽达就坐在他对面,好像大厅里没有别的座位了似的。她跷着二郎腿,用口红稍稍涂抹一下嘴唇。她对着一面小镜子,有点近视地眯缝着眼,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

  “我有点事求您!”

  丽达走到玛尔卡丽达身旁,坐了下来。

  “请讲!”

  “我的钱包在火车上被人偷了,现在没有足够的钱买回去的票,”您是不是能给我……”

  “可以,可以!”玛尔卡丽达盖上粉盒,将它收起来,然后取出一沓钱问:“借多少?”

  “大约5000,我会还您的。”

  玛尔卡丽达当即交给丽达一张面额5000的钞票,还拿出一个便条本,说:“没法记电话号码,有纸没笔。年轻人,您那儿有自来水笔吗?”

  “您说吧,我能记住!”阿列克谢回答她时,眼睛仍未离开词典,“我的记性绝对可靠!”

  车站里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大都是被匪徒袭击的那节车厢的乘客。人们敲打着重新关闭的售票处窗口,周围充满了令人不快的谈话声。阿列克谢随便听了听,竟然听到了某种洋洋得意、自命英雄的语调。

  “他说‘把衣服脱掉’时,我看了看他的眼睛,那眼神胆怯得很,知道吗?胆怯得很!我暗想,他是真要开枪呢,还是做做样子的?他又说:‘就像在澡堂里一样,用不着害臊……’于是,我就脱了,既然枪口对着你,让脱就脱吧!但我没有脱短裤。于是他说:‘把裤衩脱掉!’我挺着就是不脱!也许换了别人是会脱的,但我就是不脱。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未必真的认为短裤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许妇女会这么做,可我是个男人……我就这么盯着他的眼睛,不脱,只是用手指按住松紧带……”

  阿列克谢合上词典,心里盘算着:“在这儿等着太傻气了。”

  于是他站起身,收拾好词典。车站里已经开始闷热起来。一小群人聚集在彩画旁边。

  “姑娘们,离开这儿吧。”他对玛尔卡丽达和丽达招呼说,“我们去吃点什么。这儿太烦人了,像在苏联民族风俗博物馆里一样。”

  “好,离开这儿!”丽达同意说,“我们把她也带着吗?”

  “为什么不?我请客!”

  在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街区里,就有一幢大饭店。他们仁人跑到那儿时,都快要被雨浇透了。

  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在雨帘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哥伦布大饭店”。从饭店敞开的门里飘来一阵音乐声,还夹杂着诱人的香味。

  “等一等!”丽达说着,抓住了阿列克谢的袖子,“我们拿什么付账呢?真有人说好了请客吗?”

  玛尔卡丽达不由得把一丝嘲笑藏到竖起的衣领里。

  “那还用说,当然有人请客喽!”阿列克谢说,“走吧!我们去订一首曲子,丽达,你喜欢什么音乐?”他把袖子从她手指里抽出来,然后伸到衣袋里拿出一大沓用银行包装纸带捆好的钱来。他又说:“我认为,我们有权稍稍快活一下,消遣消遣。”

  他用瘦削的手高举着的美元在雨中闪闪发光,包装纸带反映出红色的霓虹灯广告。

  “他们难道没搜查你?”丽达皱起眉头问。

  “你呢?”

  “我看,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不,说真的,阿廖沙,你这沓钱是从哪儿来的?你不是一直在找一个包吗?”

  “就算是吧!”

  “那么海洛因呢?”

  “海洛因我交给了一个列车员,他当着匪徒们的面把它丢到厕所里去了。喂,怎么样,我们是到这楼里去吃饭呢,还是像白痴一样在雨里泡着?”

  这个瘦瘦的小伙子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扎美元,可真把玛尔卡丽达吓了一跳。她甚至犹疑了一会儿,是否接受这两个看来挺可爱的青年的邀请泥?她眯缝起眼睛,出神地思考起来,但愿自己能扭转身子,一走了之。可是,弃之不顾,远离诱惑的行动是以自制力为基础的,而玛尔卡丽达显然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克制自己。

  “说真的,请原谅,我当然很感兴趣。我知道这钱是偶然的意外之财,花掉并不可惜,但我还是想知道,这里有多少钱?”她问,“估计总有15000美元吧?这么大的一笔钱,随随便便给不了解的人看,恐怕有失检点吧。阿列克谢,请您讲真话,否则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走。”

  “60000!”他摇了摇头,湿淋淋的长发在他瘦弱的肩膀上跳动着,“不过,请相信,这并不算什么大钱。说真话,以我完全合法的劳动,只需两星期,就能挣到这个数目。”

  “那是什么样的劳动呢?”丽达尖刻地问道。

  阿列克谢转身面对着她,极其真诚地说:

  “我出卖创意。也就是新的思想……”他似乎在为自己辩解,“要是在国外,我肯定是个富翁。这是真的,我出售智力的所有权。”

  “瞧你,还是个天才呢,连买张票的钱都不肯借给我!”丽达愤愤地想,但始终没有大声说出口来,“只能怨自己,如果当时自己向他开口要,他自然也就给了。这么说,明天早上8点就可以启程回家了。”

  “什么?您出售什么?”玛尔卡丽达追问着。

  “智力所有权。”阿列克谢重复了一遍,“不过,您要想知道我所说的‘智力所有权’到底是什么意思,得到饭桌上再说!”

  “的确,钱能生钱……”由于寒气而有点瑟缩,一直沉思不语的丽达想,“唉,真难以置信,他太愚蠢了!”

  阿列克谢用紧握着一沓绿色纸币的拳头向饭店大门指了指问:“喂,您怎么样,去吗?”

  玛尔卡丽达点了点头。

  “那你去吗?”他转身问丽达。

  丽达耸了耸肩,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如果再拖下去,真要冻坏了,而且她也非常想吃点什么。

  6

  小城里惟一的一家大饭店在这傍晚时刻挤满了人。不大的圆形舞台上的演奏者们都已喝得醉态百出。音乐虽然声音响亮,却很不自然。独唱歌手正在休息,不断地用手绢擦着他那已谢了顶的头。他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张小桌子后面,喝着香槟。他年岁已经不小了,与大多数饭店的顾客相似。这儿最显眼的应当数丽达在那节倒霉的车厢里结识的那个复员大兵。

  他们一看见两个姑娘就挥手招呼,大喊大叫,企图压过音乐的声音,显然,他们是希望姑娘们和他们坐到一起去。而丽达只是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依我看,外省的贪大求洋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阿列克谢说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挂在桌子上方的巨型木制水手的鼻子,“看着这么吸引人的奇形怪状的东西,眼睛还能恢复疲劳吗!”

  他一停住笑,便彬彬有礼地给丽达挪动椅子,用手势请两位姑娘入座。他选了一张离舞台较远而头上又没有多余的饰物的桌子。

  “那叫他们怎么办,既然他们这儿什么都没有?”丽达不同意他的看法,“我看了旅游指南,这儿既没有教学庙宇,也没有什么宫殿。根本没有可展示给旅游者看的东西。难道只陈列一些邮政信箱吗?”

  “旅游者根本不上这儿来!”玛尔卡丽达不合时宜地插嘴说。

  “邮政信箱现在也是旅游者的目标。”阿列克谢说,“特别是国际旅行社,很喜欢它们。”

  “你们太无聊了!”玛尔卡丽达无精打采地说,“所有的人都喜欢约定俗成,都愿意墨守成规……这样活着多没意思!”

  “不,怎么是这样呢?”阿列克谢反驳说,“依我看,正好相反,再没有比全社会的完全一致更有趣的事了。我们被同样的社会环境,同样的心理,同样的条件反射所束缚,因此,如果说在同一种形势下,完全不同的人的言行举止竟然如出一辙,不是很滑稽吗……”

  “哪里,并不完全是这样!”玛尔卡丽达表示反对,“这么说有点儿太过分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致。举个简单的例子,火车里的所有人都顺从地按照要求脱了衣服……充分说明玩这种社会游戏首先要盘算利害得失。假如能弄到全体乘客的社会分组资料,再加上当时的具体情况,我就能在电脑的帮助下准确地预测:谁会有什么反应,谁会说什么话,谁会怎样把手举起来。只需增减一两句情景用语!准确地预测一个人的举动,不是比任何一个历史纪念碑都有意义吗!?”

  “照你这么说,我们都像被线牵着的木偶…”玛尔卡丽达不满地瞪了阿列克谢一眼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您也该算是一具木偶。就算您是个人,也是一个傀儡!”

  “不完全这样,尽管实际上是如此。我正好在火车上做了一个实验。故意破坏了他们的游戏规则。这当然是要冒很大危险的,不过您已经看见了,结果不错。此外,假如我按照匪徒编排的剧本演出,那么,眼前我们连这顿晚餐的账都付不起。”

  “你现在真的是靠自己的创意挣钱吗?”丽达出人意料地转换了谈话的内容,问道。

  阿列克谢点了点头。

  “那么您也是去破坏游戏的规则喽?”玛尔卡丽达转问丽达,“所以您才没有遇到……”她一时说不出口,稍微顿了顿,“没有遇到我所遭遇的那种倒霉事?”

  “不,”阿列克谢插嘴说,“只因为她有一种天生的敏感神经。”

  “够了!”丽达生气地盯了阿列克谢一眼,“坦率地说,这太让人恶心了!”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音乐声停息下来,独唱歌手艰难地从桌旁站起身,登上了舞台。他喝了那么多酒,大家甚至想像不出他现在会怎么唱。

  “我们的朋友……”他说着,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弄得整个餐厅充满了刺耳的噪音,“我们豪迈的军人为自己相好的姑娘点了一首歌。”丽达皱了一下眉头。想不到这位歌手说话还挺利落,“歌名叫《一百万朵红玫瑰》,点歌者:弗拉基米尔。”他看了一下显然是由女招待转交给他的纸条,又说:“为玛尔卡丽达点的歌。”

  “你们吃点儿什么?”

  一个已不年轻的女招待站在他们桌前,她穿着紧领的蓝色上衣,白色的钩花围裙紧紧绷住丰满的胸部,头上戴着白色针织头饰,手里拿着挂着铅笔的便条本。

  “我等着你们呢,年轻人,”她像母亲似地微微一笑,涂得鲜红的嘴唇有点让人看着难受,“说吧,你们吃点什么?”

  就在两年前,也是在夏末秋初时节,丽达和阿列克谢也曾有幸一同进过饭店,但主要是为了暖和一下,当时窗外也是秋雨连绵,他们俩的钱合起来只够买一杯咖啡。他们默默地坐在一张小桌旁,桌子上也像现在这样盖着雪白的桌布。当然,那是在莫斯科一家小小的私营饭店里,那儿也有音乐,但乐声轻柔而飘渺,只能隐约听到。在舒适的厅堂里竟然没有一个客人,或许只是他们的愿望:没有一个客人。他们共同喝着惟一的一杯咖啡,服务员将它送过来时很是不满。两双手隔着桌子将咖啡传来递去,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时间,虽然实际上杯子刚一见底,他们就被赶了出来。不过,赶得很有礼貌,没让他们丢脸出丑,他们也就没有抗拒,等再回到街上时,雨已经停了。

  “既然你身上有这么多钱,那你为什么还要在火车上登记呢?”丽达一面用漂亮的长柄叉翻动煎牛排,一面问。她就像当年在私营小饭店里那样,又感到了某种不自然但却极强烈的。将她与这个男孩联结在一起的激情。“你说呀,阿廖沙,到底是为什么?”

  阿列克谢下意识地用指甲弹了一下到现在还未开封的酒瓶。

  “我想回味一下青年时代,”他说,“想到硬卧车厢的上铺滚上一滚。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忽然住了口,默默不语。

  丽达也门声不响,玛尔卡丽达想打破桌上突如其来的僵局,犹犹豫豫地问道:

  “伙计们,我弄不太明白,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是的,事情是这样的……”阿列克谢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盯着丽达的眼睛,继续说道:“您瞧,玛尔卡丽达,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一个很成熟的姑娘受到了一个幼稚男孩的诱惑。男孩除了物理,什么都不喜欢……”丽达故意不回避对方的目光,努力使自己连眼睛都不眨,“可是一天晚上,她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下着雨。玛尔卡,下着雨……雨下个不停,他们躺在床上……”

  丽达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泪珠滚落下来,她赶忙转过头去。

  阿列克谢看着惶恐不安的玛尔卡丽达的眼睛,问:“你能想像得出当时的情景吗?”

  “我能想像得出。那……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两个人都失去了童真。您认为,此后他们的关系会怎样呢?玛尔卡丽达,您相信爱情吗?”

  感到极其尴尬的玛尔卡丽达从桌旁站了起来。她刚想干脆一走了事,突然发现有人在向她打手势。原来是那些复员大兵们看到她站起身,立刻招手示意她过去。她只好向他们的桌子走去。

  “对不起,年轻人。”她说,“他们送了我一支歌。我去去就来!”

  “想起青年时代的我们了吗?”丽达把双肘搁在桌上,将头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她看了阿列克谢一眼,弄不清楚他到底是有所领悟,还是一成不变。

  “现在你多大了,小伙子?”

  “22岁!”

  “那么当年你多大,阿廖沙,就是我们刚刚开始的时候?”

  “17。”

  “这么说,是你促使我犯罪了。你给你自己虚加了一岁,结果,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在谈恋爱,没想到实际上却被认为诱骗未成年人。”

  “情况就是这样!”

  麦克风又响了起来。歌手宣布说:

  “又有一支歌送给玛尔卡丽达,《歌伦布发现了美国》!我们鼓掌欢迎,先生们!”

  7

  假如玛尔卡丽达事先仔细看一下自己准备前往的那张桌子,她也许就不去凑热闹了。必须立即返回,甚至离开这家饭店。能踏踏实实地到车站去,在色彩迷人的车牌下等车,不是挺好吗?

  那张桌上放着两个喝干了的长颈酒瓶,还有一瓶是刚刚启封。下酒的小菜几乎被一扫而光了。三个装有剩牛排的盘子被移到了桌角。在三个酒瓶之间,本应放水晶花瓶或是胡椒瓶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却放着满满一大杯番茄汁。

  “玛尔卡丽达,欢迎,欢迎!”一个操着乌克兰口音的年轻士兵站起身来,从外表看,他一点也不像喝醉了的样子。

  “您请!”他很有礼貌地打了个立正,又挪过一张空椅子,说,“请允许我作自我介绍——斯夫亚托斯拉夫。”

  她坐下来,连忙提了提裙子,而斯夫亚托斯拉夫立刻抓住她的手,就像外国电影里那样,将它举到自己唇边。

  “这位是……”他突然放开了她,以致她的手差点儿碰到脏盘子上——他还是喝醉了,“这位是弗拉基米尔,我最好的朋友!顺便说一句,他还是拳击冠军。”

  第三个坐到桌旁的士兵,没有给玛尔卡丽达介绍任何人。这个人貌似什么也没喝,十分清醒,只有那发紫的眼眶说明他早已酩酊大醉,只不过自己强挺着罢了。他狠狠地瞥了这位妇女一眼,猛地端起那杯番茄汁,像是怕玛尔卡丽达会将它夺走似的,一口气喝掉了一半。

  “我知道,您经受了那番劫难,挺过来不容易!”弗拉基米尔说着,泪水在他的眼睛里直打转。他也像斯夫亚托斯拉夫一样拉着女人的手,“我们当时有武器。我们是男子汉。”就这样也没能抓住藏在桌布下的那只手!他把胸部靠在桌子上,继续说:“我们能够战斗,我们应该站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您。”

  他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大声重复说:“我们能够战斗吧?”

  斯夫亚托斯拉夫顺从地点了点头。

  “对,我们能!而您是弱小的妇女……”他给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些伏特加,一饮而尽,“您是暴力的牺牲品!”

  “住口!斯夫亚托斯拉夫喊了一声,“别这样,沃瓦!”

  “我说什么啦?”

  “你在胡说八道,懂吗?”斯夫亚托斯拉夫也一口把酒喝干,“乱嚼舌头!”

  第三个不知姓名的复员军人的嘴唇上留下了一圈红色的番茄汁印迹。玛尔卡丽达像中了邪似地盯着这个印迹,眼睛再也不能离开,她想站起身,冲出门去,但正如偶尔有过的那种情况,她连动都没法动。

  “您想喝番茄汁吗?”不知姓名的人把自己喝剩下的半杯汁水递给她。

  音乐声又停歇下来,于是玛尔卡丽达的叫喊声便使得所有在座消闲的客人都把头转向了她这边。

  “不!我不想!”

  她想抬起身来,便死死地抓住桌布的一端,猛地拉向自己。不知怎的,那些几乎已经顺利地从她脑海中驱除了的在火车里受到的折磨与羞辱,现在又都一股脑地浮现在她眼前。玛尔卡丽达差不多要发狂了。

  “请原谅我们……”斯夫亚托斯拉夫说,接着,他又用另外一种语气责问他的朋友:“怎么样,你这个坏蛋,称心如意啦?多么坦率呀!多么强烈呀!你可以到肉联厂去宰小牛犊啦!”

  醉醺醺的大兵伸手去拿空酒瓶,但没够着,手指却紧紧地抓住了放得比较近的那瓶酒。仍然坐着的弗拉基米尔下一个动作是拿起酒瓶向桌边砍去。酒瓶的碎碴立刻溅向周围,空气里散发出呛人的伏特加酒味。而弗拉基米尔手里攥着的大玻璃“玫瑰花”却在闪闪发光。

  玛尔卡丽达想起身,想叫喊,但是声音却哽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玻璃“玫瑰花”就在她脸旁抖动,触及了她的面颊。玛尔卡丽达用手指一摸,血!

  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复员军人,连同椅子一起向旁边挪动了一下,然后喊了一声,不是叫喊,而是大声命令:

  “立正!立正,列兵弗拉先科!”

  阿列克谢在音乐声中隐约听见了这不大正常的玻璃破碎声,顿时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他望了一眼大厅的另一端,由于隔着双双对对舞兴正浓的来客,未能看见那些解下腰带的退伍大兵。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好吗?”他说,同时微微撕开一点银行包装封条,抠出一张钞票,“走吧!”

  “不,让我们再坐一会儿,”丽达说,“你给我详细讲讲,那些用电脑作案的人究竟是谁?”

  这是一种特定的帮派!也可以说是电子嬉皮士的活动。他们早在五十年代就出现了。主要寄生在国际电话线路上。举个例子,比如从纽约打电话,通过东京,再回到纽约,可以一分钱不付,这被认为是高级特技。”

  “那么现在呢?”

  “现在在高级电脑的协助下可以做更厉害的事……”

  “厉害,比核弹还厉害吗?”

  “只要想做,就比核弹厉害。只不过现在的专家不想那样做。你是知道的,那些嬉皮士都是和平爱好者。”

  8

  丽达吃惊地转过头来环顾着四周,大厅眨眼间已完全变了样。显然,阿列克谢是正确的,他早就提出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这饭店里早已酒气冲天,醉汉们的愤怒一触即发,就像盛满酒精的酒库,只要一丝火星便会引起爆炸。这里人声鼎沸,喧闹声不绝于耳。拳脚横飞,说不清谁是谁非。只有五个阿塞拜疆人没有参与斗殴。喊叫声刚起,破璃碎片一落到地板上,他们就从占据的两张桌子旁站起身来,付清账单,匆匆走出了饭店。阿列克谢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透过橱窗看见他们分乘两辆进口汽车,飞驰而去。

  “小伙子们是正经人,”他暗自给予评价,“他们并不参与这偶然而又莫名其妙的争斗。但他们是为什么来到外省,又出现在这儿的呢?这倒很令人感兴趣。”

  “立正!”不知姓名的复员军人喊道,随后手掌一拍桌子,又减:“立正!”

  “别碰那个姑娘!”邻桌响起了瓮声瓮气的男低音。

  马上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反对道:

  “你要干什么,伊格纳季,干预别人的私生活?他的老婆,只要他乐意,就让他碰去好了。就是把她杀了,也自有警察去追究,就看他为什么宰她了。”

  “照你这么说,我是干预了别人的私生活?难道你没干预?!”男低音也已微带醉意,“谁在学校的健身房里打了索菲姬·马尔科夫娜?是我还是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个星期天,健美课之后,你忘了吗?”

  后来的声音全都淹没在音乐声中。“哥伦布”饭店的管理层不知怎么想的,他们大概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大音量,掩盖住越来越扩张的打闹丑闻。他们哪知道,音乐能使客人们更加激动。他们从桌旁站起来,互相扭住,往脸上打。本地的醉汉们打起架来尤为狂热,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劲头十足。

  “哥伦布”饭店里的这场自发的斗殴,以其盲目杂乱与毫无意义的状况来看,简直可以与粗制滥造的美国西部电影相媲美。那瓶酒被复员大兵摔碎后,没过三分钟,便出现了这种情况:刚才还循规蹈矩地坐在桌旁,讨论当前的政治或经济问题的来客们,现在却不惜毁坏身边的家具,挥动拳头大打出手。

  “多么荒谬的演出呀!”丽达讽刺地说。

  “依我看,这种现象平常得很,不足为奇!”阿列克谢用一把椅子做掩护,慢慢向大门退去,“我们这儿的人胆小怕事是出了名的。但不能忽视,他们偶尔也会掀起一阵风暴!我跟你说过,快离开这儿!”

  “很可惜,你是对的!我想,他们这儿大概常出这种事。这儿的生活单调无聊,不像在莫斯科!”

  类似的斗殴在城里确实屡见不鲜,而且这种事会很快被人遗忘的。但是这次,在打得最热闹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

  远非所有的人都在大厅里喝服务员端来的伏特加和香槟酒,它们太昂贵了。“哥伦布”的大多数顾客都自带酒精饮料。饭店是不卖食用酒精的,而这一回,恰恰是酒精遇火燃烧起来。

  一个并不年轻的妇女,离开乱哄哄的打斗人群,悄悄地爬到了屋檐上,那儿用金漆绘着西班牙大帆船的花边。她浓妆艳抹而又很不经心,身穿袒胸露背的黑绸连衣裙,脚上是黑漆皮鞋,一看便知她神经很不正常。她先是从手指上摘下订婚金戒指向下扔去,接着又把极讲究的浅色假发扔了下去。

  那么高的地方,又没有梯子,她是怎么爬上去的呢?她又怎么会别出心裁地带上一瓶食用酒精,而没有将它掉下来呢?这一切都成了不解之谜。这个妇女悬腿坐在檐板上,先是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继而粗野地破口大骂,后来开始用瓶子里的可燃液体去浇挂在舞台上方的西班牙帆船的木头船头,同时也浇向舞台。起初,谁也没有注意她,周围实在太喧闹,音乐声震耳欲聋。

  后来,她脚上的一只鞋脱落下来,向下面坠去,正好砸在舞台的乐谱板上。琴师吓了一跳,捡起鞋仰头看去,这才发现檐板上坐着一个女人。

  而后,酒精开始滴到歌手谢了顶的头上。而歌手既没有停止演唱,也没有放下右手的麦克风,只是用另一只手蹭了一下自己的秃头,叹着气舔了一下手指,等下一节唱完,他才停下来,在扩音器的咯吱声中醉醺醺地冲着整个大厅说:

  “天上掉酒啦!”

  听到这话,那妇女更是放声大笑,尽情把瓶中的酒泼下来。

  “喂,够了!我这个没头发的老头儿,对您有什么用?去找个小伙子吧!”歌手对着麦克风说。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肩的方形烟盒,银色盒盖上印有乳房丰满的美人鱼图案。然后从中抽出一支长长的女士香烟。他拍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一无所获,于是用他那半醒半醉的眼睛搜索着大厅喊道:“男子汉们,找得着火吗?”

  “接着,火来了!”

  有人从最近的桌子向歌手的脚下扔过来一个点燃了的打火机。舞台立刻轰地一下着了火,火苗直蹿到西班牙大帆船的船头上。女人的尖叫声、家具的破裂声,顿时响成一片。音乐声停息下来,顷刻间,乐师们纷纷从自己的座位上溜走了。

  大街上,警察局的“金丝雀”牌汽车用自己前灯的光拦住了其他车辆的行驶。有许多警察奔向饭店大门,一边按着自己的大盖帽,一边挥舞着大棒,派头十足。丽达无可奈何地看了阿列克谢一眼。

  “请原谅!”她说,“你是对的,如果当时走就好了!”

  爆发的火焰立刻使狂热的斗殴冷却下来。本地的“土著”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转动着满是汗水的脸,四处张望,企图弄清浓烟从何而来。歌手的背上着了火,恐怖地叫喊着,满地翻滚。这里已没有一丝一毫令人发笑的噱头了。

  火终于被扑灭了,丽达和阿列克谢作为现场的目击者也被请进了警察分局。

  阿列克谢念念不忘那几个处事特别谨慎的阿塞拜疆人,而丽达脑海里盘旋着的却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面:一个胸部丰满的女招待正用灭火器猛浇西班牙大帆船的船头,她那疏松的钩花头饰滑到了耳朵上。

  9

  科沙坐着,将背靠在水泥墙板上睡着了。脊椎上剧烈的刺痛使他从梦中惊醒,囚室里充满了鼾声。但睡醒的并不仅是科沙一个人。有人跪在门旁,脸紧贴在铁皮上,鼻子发出兴奋的呼哧声。

  “那边出了什么事?”科沙问。

  “轻点儿!他们是从酒馆里被带来的,马上就要脱那个女人的衣服啦!”

  “他们把谁弄来了?”科沙站起身来,他的双手仍然被钢铐铐着。

  “打架的人,从哥伦布饭店弄来的。”靠着门的人说,他透过某个不被人注意的缝隙,偷偷看着警察局里发生的事,“现在这些警察要脱那个女人的衣服了,我告诉你,他们是这方面的老手!”

  科沙仔细倾听了一阵,听出了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虽然不是马上,但他还是回忆起了那个姑娘的名字。他也跪到门边,用肩膀将原来在那儿的男人顶开,把一只眼睛凑到缝隙处。那男人虽然很恼火,却不想打架。

  “好吧,”他说,“我们轮流看,不过有个条件,你把看见的告诉我,我也告诉你!看吧……看吧!免费色情!”

  值班室的电子钟指着差10分4点。窗外的天空闪耀着9月的月亮,尖尖的镰刀形似乎刚被雨水冲刷过,显得格外清新。斗殴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分乘两辆大轿车,直到四点半才被送来。先行到达分局的是由巡逻车送来的人。平常,这钟点正是值班员酣然入睡的时刻。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容忍的是,这城里的犯罪现象就不能与他一起,到时候也销声匿迹休息片刻。他只好喝上一杯速溶咖啡,强打精神,但总免不了焦躁不安,火冒三丈。

  “名字!”他透过玻璃,毫无表情的看了一眼面前的被拘人员。

  “丽基娅!”

  “不好,姑娘!您为什么要用酒精去浇装饰用的帆船船头呢?!不好……”虽然咖啡(揉皱了的金黄色小包散乱地放在各个办公桌上)的剂量很大,但睡眼惺松的值班员眼里那女人的脸仍然模糊不清,它一会儿飘浮不定,一会儿向下沉落。值班员本人的头脑里也同样懵懵懂懂,理不清楚头序。现在我们要把您监禁起来!监禁起来!……”

  “哦,不对,不是她浇了船头,那是另外一个女人干的!”精力过剩的普拉休克突然出现在女人身旁,插嘴说,“她是见证人。总共只有两个见证人。我数了数,被告有45个,还有不少人溜掉了?!目击证人只有两个!”

  “那个浇酒精的女人在哪儿?”值班员问道。

  “主犯我们恰恰没有抓。”普拉休克解释说,他的声音很清醒,显然是吃饱喝足了,“你想,一周前她丈夫跟她分手了。她丈夫是个同性恋者,被首都的一个小提琴手勾上了。所以她才爬到舞台的檐板上,向那些乐师们倒沃特加酒。”

  “是酒精。”值班员纠正说。他看了一下记录纸,进一步予以肯定:“她用酒精浇了那些乐师,以致歌手的衣服着了火,当时歌手正在演唱一首抒情歌曲。”值班员的手指划过几行记录。

  “好,就算是酒精吧。”普拉休克表示同意,完全把丽达千在了一边,“实际上是这个歌手的过错,他喝醉了,还想抽烟,扔了一根火柴!”

  “是打火机,记录上写着呢,扔了打火机。”

  “对,那笔录是我记的。准确地说,是扔了一个打火机,结果他背上才着了火!”

  “那么,这个倒酒精的女肇事者到哪儿去了?跑了吗?”值班员一边问,一边想从笔录里找出答案。他翻了好几页,对着亮仔细看,但什么也没找到。

  “不,是医生把她留下了。她自己也烧伤得很厉害。”

  科沙透过缝隙看了看被羁押者的专座。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那个年轻人身上。这个瘦瘦的长发男孩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火车上时,科沙就感到很奇怪,这个男孩始终没有受到搜查。是米尔内没让搜。挨着男孩坐的那个姑娘,也是同一节车厢的,与格罗布斯同一个单间。还有一个脸上受了伤,微弯着身子靠墙站着的姑娘,他也认识。科沙用鼻子嗅了嗅,在尿与汗的臭味中,竟然有一股浓咖啡的香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孔。

  “脱了吗?”脱衣舞的爱好者凑到科沙耳边问。

  “没有!”

  “他们在做什么?打人吗?”

  “在谈话,喝咖啡!混蛋!”

  咖啡的香味令人不快地提醒着他,目前的处境极其糟糕,钢铐里的手腕火烧火燎地疼。

  “不是那帮人!”科沙背后的人惋惜地说,“这帮人也许不脱女人的衣服,而只会打人的脸。我最好还是先睡一会儿……不过,要是有什么好玩的事,你,小伙子,可一定得推醒我,行吗?”

  “我推!”科沙小声答应。

  “见证人靠后!”值班员说,“有肇事者吗?”

  “在路上……40人,只多不少,装了两大车哪。不过现在还没送到。眼下只有这一个,”那个警察用手推了一下不幸的玛尔卡丽达,使她站到了值班员跟前,“就从她开始吧!有7个见证人作证。”

  “7个人作证,大概全都是些老娘儿们吧?”

  “明摆着的,都是些娘儿们,还会有谁呢?”

  “名字!”值班员说话时,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听我说,普拉休克,我要出去一小会儿,脑袋有点疼。你先来给她办手续,轻一点儿,我马上就回来。”他从隔断的单间里出来,摇摇晃晃地沿着过道走去,“我这就回来,得洗一洗!”

  普拉休克将粗厚的手指伸到领结下面,解开衬衣最上面的纽扣,左右晃动了一下,然后站到玛尔卡丽达面前,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你身上带有违禁品吗?”他问话的声调十分柔和,“有没有手枪?毒药?”

  玛尔卡丽达摇了摇头,不知怎么,下意识地把自己面颊上讨厌的伤口遮挡住了。

  丽达俯身到阿列克谢耳畔小声说:

  “得想点办法,不然,她又得吃亏!”

  阿列克谢不易察觉地耸了耸肩。

  “依我看,她自己乐意。”他说,“就像伯尔尼的社会游戏。小红帽与大灰狼。”

  “我没有错!”玛尔卡丽达勉强抑制住直往上涌的号陶痛哭,“他们邀请我,还给我点了歌……《一百万朵红玫瑰》,是弗拉基米尔点的。”她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他们打了我!而你们!……”

  “这么说来,你也是受害者了!”普拉休克说着,斜眼看了看坐在被羁押人员专座上的两个人,揣摩了一下周围的形势。

  依他看,形势并不十分乐观。但是凳子上也确实没有坐着任何证人。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和一个短头发的女孩。不知怎地,那女孩看都不看一眼普拉休克,显然对这边的事不感兴趣。另外两个脸上伤痕累累的醉汉是常来常往的老主顾。

  “我们得把您被打的伤痕拍摄下来!”

  “为什么?”

  “假如您身上没有伤痕,那么结果就可能会让您受不了。”普拉休克解释说。

  “那又怎么样呢?”

  “不管怎么说……最后会认定您是斗殴的组织者。要知道,这次的受害者非常之多!”他看玛尔卡丽达的眼神,就像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劝诫不幸的学生时的目光,“依您的情况,您知道刑法上是怎么说的吗?”

  “既然这样,那就请拍摄伤痕吧!”玛尔卡丽达沮丧地说。

  “哦,亲爱的!”普拉休克用他那厚墩墩的手掌一拍自己穿着灰色裤子的大腿说,“伤痕!说来可笑,我上哪儿去给您找医生呢?”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用手指着钟说:“何况是在夜里4点!”

  “那怎么办,什么事都做不成?”

  “哪儿的话!我们总还是能做点事的。不过得稍稍违反一点常规……”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玛尔卡丽达起伏的胸部,“其实,一般情况下,我自己就能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您脱衣服吧!”

  “怎么,又来?”玛尔卡丽达双手护住胸部说,“我不脱!”

  “你不脱?那他们就得先把您关起来。要关很长时间,因为受害人太多了。”普拉休克威胁说。

  其他警察没有参加这场戏的演出。其中的一个靠墙站着咧嘴笑,甘当一名旁观者;另一个在装模做样地对付一个躺在地上的酒鬼,他怎么拖也无法将酒鬼弄到值班室去。

  阿列克谢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双腿,向隔壁的值班室靠近一步,透过玻璃向里面看了一眼。

  “好吧!”玛尔卡丽达小声说,“如果非要这样……”她解开上衣的一个纽扣,不由得向四周看了看,说:“这儿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拍摄伤痕了吗?你们没有医生,总该有给医生用的地方吧?”

  在隔板后面,与桌子并排,放着一个大的金属保险柜。保险柜顶上,成堆地散放着好几个咖啡色大纸袋。这里通常保存着从被拘人员身上没收的零碎物品。有个纸袋稍微撕坏了一点,那小小的银百合花正好在外面支楞着,反射出电灯的光芒。阿列克谢看到这枚胸针,一时惊讶得咂舌不止。

  “当然有这样的地方!”普拉休克说,“你完全可以马上就说害怕被男人看见,走吧,我们换个地方!”他摇晃着一大串钥匙,领着玛尔卡丽达沿走廊向什么地方走去。她的上衣已解开了一半纽扣,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

  “喂,那边怎么样了?”科沙背后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问,“脱了吗?”

  “带走了!”

  “嘿,这个坏蛋。”身后有人议论,接着是沉重的躯体在地板上翻身的声音,大概是有人想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接着,又有人说:“他只考虑自己,根本不想别人!”

  醉汉又掉了一跤,这一次他痛得大声呻吟起来。科沙仍然把眼睛贴着那个缝隙,目不斜视地盯着那个小男孩。走廊尽头的盥洗室里自来水哗哗地流着,从那儿传来值班员呼哧呼哧的响鼻声,他正把头放在冷水龙头下冲洗着,看来这样做比速溶咖啡的效果强多了。

  10

  分局负责人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米哈伊洛夫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着瞌睡,他就坐在桌子后面,紧靠着电话机,等着莫斯科的电话。忽然,门外的喧闹声把他吵醒了。值班室里好像出了什么麻烦事。他听见女人的喊叫声,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打了个哈欠,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值班员坐在单间里记录着什么,没有注意越来越厉害的吵闹声。他那湿漉漉的头发也梳成了分头。此刻,有至少六个拳头在同时敲打着集体女囚室的门。为敲打声伴奏的是老娘儿们令人嫌恶的吼叫,而且正由哭腔转化为不堪人耳的臭骂。

  “普拉休克!”突然,一个与众不同的、极为清脆的叫声响了起来,“普拉休克!”

  “出什么事了?”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问值班员。

  “我们正在等!”后者回答说,并没有放下正在看的笔录,“从‘哥伦布’拘捕的人应该送来了,那儿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斗殴,可是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送到。”

  “你这样子简直像个土老冒!”头儿说,“是不是把头发好好梳一梳,再戴上制帽!”

  女囚的号叫声和敲打铁门的声音本来就已经够乱的了,现在又加上了邻室男囚的喊声。男人的声音较为低沉,而且喊叫的内容也不一样。在男牢房里,被关的人想睡觉,坚决反对噪音。经过不长的时间,两个牢房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对话:

  “你们那边住嘴行吗?一帮婊子!”伤风感冒的声音,嗓子有点嘶哑,嗓门很响,但并不十分清楚。

  “你才是婊子呢!”女牢房里立刻响起一片尖叫声。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赶忙转过脸去,躲过那张从里面紧贴着栅栏的黑脸。

  “男人没有当婊子的,从来没有男婊子。”嘶哑的声音反驳说。

  “还要怎么有呀!男妓……”有个女人在门后跳着脚骂,栅栏边有张脸在抽搐,像发了寒热病似的。

  阿列克谢坐回到自己的板凳上,也把脸转了过去。

  “高级婊子!”

  “所有的人都加罚15个昼夜!”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疲倦地说。他弯下腰对着值班员的窗口又说了一遍:“30秒钟之内如果还有人不住嘴,所有的人都加罚15个昼夜。”

  “所有的人都加罚15个昼夜!”值班员打开麦克风,懒洋洋地宣布说。囚犯们都听到了他的钢笔在桌上划过的声音,“30秒钟的准备时间!”他注视着电子钟上那根细细的指针,尽可能严厉地大叫一声:“住嘴!”

  嘈杂的吵嚷声刚停止,立刻从某个房间里传来不幸的玛尔卡丽达的呻吟声。

  “这是怎么回事?谁在那里哼哼得这么自在?”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问。

  “普拉休克在给受害人拍摄伤痕哪!”

  阿列克谢从后面走到近前,特别小心地碰了一下这位主管人的肩膀。对方哆嗦了一下,回过身来。

  “对不起,”阿列克谢说,“我偶然发现那边,在保险柜的柜顶上……”

  他用手指了指。“那边放着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依我看它不能这样放着,会被人偷走的,我在英国商品目录册上见过,这件东西价值25000美元。”

  “您的证件?”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要求说。

  阿列克谢取出身份证,打开后交给对方。

  “为什么拘留这个人?”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仔细看了身份证后问值班员。

  值班员正在努力将自己潮湿的头发改成自左向右的分头。尽管他不停地在小镜子里照来照去,可是毫无用处。所有可能的发式都有点儿显得土气。

  “这个人吗?”他放下小镜子,透过玻璃看了一眼说,“是证人!”

  科沙坐在有点潮湿的水泥墙旁,把使自己很难受的脊椎紧贴在墙上。他仔细倾听着谈话,生怕放过一个字。

  “这就是那个长发男孩,有点像个小姑娘……”他思索着,“在火车上谢尼亚没有搜查他……把他白白放过了!”

  必须再好好地看一下这个长发小伙子,要把他的脸牢牢记住。否则他一旦把头发剃光(这对他们来说是常有的事),就永远也别想认出他来。

  “不过,重要的还不在于它的价值!”阿列克谢微笑着继续说,“重要的是,这百合花是件宝物。您只要把它别在上衣上,就可以免费在酒馆里随便坐多久。您也可以戴着它走进任何一家商店,免费拿走任何一件商品。”

  “这事他也知道。”科沙思忖着,“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他是议价商店的售货员?不,不像。那么他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呢?他说是在英国商品目录上看到的……也许,是在报纸上读到的?不对,报纸上从来没有登过,从来没有!”

  丽达也像科沙一样,在仔细倾听。

  “好家伙,这些他是从哪儿得知的?”她也不免默默地分析着,“难道都是花言巧语,虚张声势?!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这又能给他带来什么益处?阿廖沙对这胸针怎么看?实际上,在火车上彼得·彼得洛维奇就是凭着这枚胸针吓退匪徒的。真奇怪,有机会应该直接问问他。”

  “这些事,我是从报纸上读到的!”阿列克谢又说,“上面还有照片,与这花一模一样。当然,也可能是我搞错了,照片是黑白的。但看起来的确一模一样,就是它。所以,我劝您……”

  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打开了,普拉休克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扣紧裤子上的皮带,他后面跟着满脸是血的玛尔卡丽达。她拖着僵直的腿走过来,简直像个被损坏了的木头人。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刚想跟她要证件,这时,两辆姗姗来迟的大轿车,终于载着被扣押的人员呼啸着开进了分局的大门。值班员连忙将头发向后一拢,戴上了制帽。

  汽车门打开了,疲惫不堪的警察开始把罪犯一个个往里带。

  丽达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来。两个警察把醉汉安置到板凳上。值班室由于突然增加了许多人而变得很憋闷。

  “这是一朵非常危险的花,”阿列克谢还在唠叨不休,“请您给予最大的关注。”

  但是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已经不再听他说了。门后面的办公室里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

  “莫斯科!”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当即根据铃声断定,“我马上就来!”

  他跑到办公室,推开门,摘下听筒。整个分局都静了下来,大家都在侧耳倾听。但是,头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听着对方讲。

  最后,他一本正经又唯唯诺诺地说:

  “是,是,全明白了,我们一定做好!”随即当地一声挂上了电话。

  “安全局将派人来把祖得涅夫带走。”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站回到值班员的窗口宣布,“明天来囚车和押送队。””他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又看看自己的机械表,比较了一下,然后按照公家的钟拨动了手表的指针。“已经是今天啦!”他惊叹道。他觉得自己此刻站着就能入睡,便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唉,今天!……”

 

《银百合之谜》作者:[苏联] 亚·博罗德尼亚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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