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路上的战斗

 



  1

  对火车的袭击,打乱了所有的列车时刻表。去莫斯科的早车本应在8点20分到达,现在自然也晚点了。玛尔卡丽达居然还留有该次列车的车票。列车在这儿只停留两分钟,乘客甚至来不及跑一趟候车室。天已大亮,阿列克谢和丽达也站在月台上,他们和玛尔卡丽达一起离开民警分局,特意为她送行,想看着她安全地登上列车。

  “他是第三个!”玛尔卡丽达忽然尖叫一声,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寂。

  “谁?”丽达问。

  “警察……”玛尔卡丽达从手提包里取出手绢,擦了一下鼻子说。

  列车慢慢驶近,车站的广播声顿时响彻月台:“从西姆费罗波利到莫斯科的快车,现在进入第二站台,停车时间缩短为一分钟。”

  玛尔卡丽达刚走进车厢,列车就启动了。丽达透过微微发绿的车窗玻璃看见了那不幸的女人的面容,她似乎在竭力回忆着什么事,某个早在警察局就已触及的问题,某个字或是某句话,但就是回想不起来。那句话大概已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与阿列克谢并肩而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喃喃地说,“我真想睡一觉,你有什么办法,能去哪儿歇一会儿?”

  “一张大皮沙发够你睡吗?”

  “那还用说!”

  “那就走吧。”阿列克谢看了一下写着街道名称的牌子说,“看来,沙发离这儿已经不远了。说真的,一切近在眼前。

  “可是这张大皮沙发究竟放在谁家?”丽达勉强跟在他身后问。

  阿列克谢步履轻盈、快捷,好像根本没有度过那疯狂的不眠之夜。

  “我想,经理的办公室里准有大皮沙发。

  “那么,办公室又在哪儿呢?再说,你既然这么阔绰,”她由于快步紧追,不兔气喘嘘嘘,“也许,你能给我买一张到莫斯科的票?”

  越来越被这位不知疲倦的同伴所吸引的丽达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远远走过了最后一排房子,现在阿列克谢正领着她沿着一面高高的、带铁丝网的水泥围墙走着。

  “这里面是监狱吗?”姑娘停住脚步问。

  “任何一座俄国的外省城市都有点像监狱!”阿列克谢回答说,“这儿是工厂,小伙子们在这儿租了一些车间,要我给他们建计算机网,这些化学家对电子一窍不通。

  “这么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喽?”丽达继续追问,“你就是要到这儿来的?”

  “对!”他转过身说,“怎么样,你还走不走?”

  她不再提出异议,经理办公室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现在最要紧的是能把头枕在什么东西上,闭上眼睛。

  高大的绿色铁门紧闭着,从积存的尘土与垃圾看,这门已有好久没打开过了。柏油马路上糊满了被风吹雨淋又被太阳晒干了的烂泥,上面没有任何车胎的迹印。

  “你的沙发在那边?”疲惫不堪的丽达疑惑地指着大门问。

  “那边!”

  阿列克谢没找到旁门,他用鞋尖踢了一下铁门,门上固定得不很结实的铁皮红星立刻颤抖起来。丽达甚至觉得那红星马上就会滑落在地,她摇了摇头,竭力驱走睡意。

  阿列克谢敲了好半天门,正打算顺着围墙找一个窟窿钻进去,就在这时,大门忽然吱地响了一声,被微微开开了一点,从张开的门缝里探出一个棕红色的、头发蓬乱的脑袋来。

  “柳季克!”阿列克谢叫了出来,“好久不见啦!”

  “哦,快,通道在那边!”红头发说着做了个手势,“从这儿钻进来吧,大门是电动的,再也挪不动了。”

  丽达紧随阿列克谢从大铁门的缝隙里挤了过来,柳季克随即递给她一个白色的软软的东西。

  “认识一下吧,这是柳季克,我们这儿的制锁专家。我们在同级的专修班里学习过。”

  “请穿上工作服,”柳季克说,“免得惹麻烦!。”

  水泥围墙后面的一片荒芜而宽广的空地使丽达大为吃惊。周围的土地都被挖掘过,柏油路也被切割开,几个粗糙的大桶歪歪斜斜地放在太阳底下,里面盛满了雨水。脚下时而是熔炼过的透明胶块,时而是浸透了水的破旧的大帆布口袋,脚偶尔猛地陷到土壤里,立刻留下难看的灰白色脚印。最近的一幢楼房像个立方体的庞然大物,它只有两个不大的窗户,还是开在屋顶上的。这楼距大铁门约有一百米。跟着身穿白大褂和白鞋的柳季克走的丽达,猛然间被一根锈铁丝划伤了腿。

  “这是座军工厂吗?”她们的向导用一把长钥匙打开房门时,她不由得问道。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我们这儿是私营军工厂,”红头发柳季克搭腔说,并率先走进了“300—67”号门。这儿过去是制造生物武器的,可米沙·戈尔巴乔夫大笔一挥,签了协议,就停止了生产。请注意,这儿是台阶!”

  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下顺着台阶向上爬着。这儿是一片荒凉。楼梯平台上满是垃圾、烟蒂、破布和铁锈末。敞开的车间大门里是讨厌的黑暗,并从中飘来一种呛人的气味。

  “两年前企业就倒闭啦。”红头发解释说,“所有工人都被辞退了,只留下警卫人员。当然,按照合同他们还允许我们开工。多少挣点钱也是好的。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些钱都落到谁的口袋里了。我们都是付的现金!”

  “您一定挣得很多吧?”丽达问。

  “我们不光是为了钱。”柳季克张开五指挠了挠头说,“更主要的是我们在这儿组建了一座不错的实验室……”

  “他们是在这儿搞科学研究,”阿列克谢解释说,“在大学里,他们课题下了马,上面停止了拨款,于是就搬到这儿来,自己出钱筹建了一切。俗话说,心甘情愿胜过强迫命令。他们花的钱比挣的多。你大概也知道,为了搞研究,多少钱都不够。”

  “我也觉得,纯粹的科学研究是要耗费很多钱的!”丽达说。

  “是的,很多!”红头发柳季克不断地点头,“所以说就得搞生产。我们一部分是为了祖国的化学工厂建设,一部分是为了药理专家——不过,只有鬼才能从他们那儿拿到钱……还有一部分我们卖给西方……”

  到了第五层,就已经不是一般的车间了。一扇漂亮的门上挂着精致的牌子:“行政管理处”。门后是宽敞的铺着地毯的走廊,光线仍是那么暗淡,走在地毯上,脚下碰到的只有一些纸张——工厂的空白表格。大概是在墙中央,丽达看见一部摔坏了的电话机和散落在地毯上的曲别针,还有图钉。

  “你还想睡吗?”阿列克谢问。

  丽达点点头,阿列克谢转身问红头发:

  “我想,经理办公室里一定有张相当不错的大皮沙发吧?”

  “你从前在我们这儿呆过?”红头发惊奇地问。

  他们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子是向院子开的。这里的空气很正常,只是有点憋闷。屋里有张非常讲究的大写字台、冰箱和保险柜,还真有一张大得出奇的皮沙发。上面还垫着几个古色古香、吹得膨胀的棕色靠枕。

  “电话好用吗?”阿列克谢问。

  丽达坐到沙发上,伸开双手。沙发是暖和的,太阳把它晒热了。

  “这儿的一切都很正常……”柳季克说,“即随时可以恢复细菌武器的生产。”

  “你们的电脑呢?”

  “在那边!”柳季克指了指几扇门中的一扇:“大兵把什么都拉走了,当然喽,拿的都是可以在市场上卖钱的或是可以搬回家的。这儿放的都是我们的设备。”

  “联网了吗?”阿列克谢马上问。丽达从他的声音里感到了一种令她陌生的严厉味道。

  她闭上双眼,让太阳照在眼皮上,睡意慢慢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耳畔回响着那遥远而又快活的孩子们的欢笑和脚步声。

  “必须问问他这胸针的事。”朦胧中,她渐渐进入了梦乡,但心里还在想着:“必须问一问!”

  2

  睡梦就像一股暖流,骤然袭来又悄悄化去。太阳仍然照在眼睛上,她就这样双手在皮沙发背上伸展着熟睡了好几个小时。

  丽达一觉醒来,所有发生的事就连一些细枝末节都在她的脑海里打着转:袭击列车,已丢失了的、惟一的一张到莫斯科的车票,不幸的玛尔卡丽达、饭店里的斗殴、民警分局……她还回忆起了当时自己的种种想法。

  民警分局里的那枚银百合胸针是从哪儿来的?不言而喻,它是从被擒的强盗手上没收来的。丽达试着回想强盗的脸,这一点她差不多做到了。那人大概抢了彼得·彼得洛维奇,当后者展示出百合花时,有个强盗吓得要命,而另一个则相反,拼命地想据为己有。

  阿列克谢好像也与这胸针有些联系。丽达回想起自己与阿列克谢的谈话,一次是在列车被袭击前,在车厢连接处,另一次稍后,在车厢里。“当然喽,他什么也没对我讲,只说因为什么事早就在找这个人。但是当我提到西服翻领上的百合花时,却触动了他。后来,假如他拿了那沓钱,匪徒为什么没有碰他呢?他说他是在出卖智力产权,一个尚未毕业的物理系大学生能有什么产权呢?也许他终究还是毕业了?”

  丽达没有忽地睁开眼睛,她先仔细倾听了一下,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在听觉所及之处,有什么东西在某个地方轻轻地敲打着,很像是一部运转良好的打字机。

  “在民警分局他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他对侦查员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什么百合花,什么免费到餐馆就餐……”

  她再次倾听了一会儿,猜想中的那架打字机已经不响了。突然间,从原先敲打键盘的地方传来一种声音,是什么东西在叮当作响。丽达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办公室里充满了9月的灿烂阳光,还是有点闷热。她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下意识地扣好领口的扣子,然后来到走廊上。键盘的嗒嗒声又恢复了。姑娘以极其缓慢的步伐走过那排锁着的门,在有些门上,钥匙就插在锁孔里。她在里面有响动的那扇门前站住脚,敲了敲门。“门没锁!”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她,“请进!”房间不大,与经理办公室不同的是,这儿没有窗户。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妇女背朝门坐在桌前。就连低矮的圈椅也掩盖不住她高大的身材。丽达估计她身高不低于一米九。女篮队员的身材。那妇女的手指在一部不大的专用电脑的白色键盘上滑动着,屏幕上忽明忽灭地显示出各种颜色的数字带。她那只穿着高跟鞋的脚敲击出来的节奏,正好与手指的动作合拍。

  “请稍等一下,我这就完!”她头也不回地说,“还差两行。”丽达在桌子左边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只过了片刻,那妇女便结束了工作,转过身来。“玛林娜,”她伸出长长的手掌,自我介绍说,“如果没猜错的话,您就是丽达?是阿列克谢带您来的?”她用那双清澈明亮的蓝眼睛快活地使了个眼色,“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小伙子,对吧?”

  “对了,请问他在哪里?”

  玛林娜的手有点不自然地弯曲着。

  “小伙子们在下面的实验室里。”她说,“要带您去吗?”

  楼梯上的电灯暗了下来,显然,是电压出了问题,使得灯光忽明忽暗,闪个不停。丽达下楼时跟着玛林娜,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脚下,这儿很容易被绊住、摔倒。很显然:马上她就会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了。

  实验室在一层的车间里,与其他车间不同,它的铁门紧紧地封闭着。玛林娜按了一下电铃的按钮,铁门立刻分向两边。进到车间里面,立刻感觉到一种呛人的气味。这里光线很暗,只能听到键盘的嗒嗒声,很显然,有人正在电脑上工作。两个姑娘顺着大厅,在一些凉嗖嗖的成套设备间穿行着。这儿一尘不染,地板是仔细擦洗过的,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工作。

  “大学生们是自己出钱租下这样的实验场所的吗?”丽达飞快地动着脑筋,“他们在这儿干吗?这儿不久前还在制造生物武器。一群大学生能在这样的设备上弄出什么贵重东西来?听红头发说,好像与药理学有关。”

  阿列克谢坐在大厅的最里面,俯身看着一个大屏幕。监控器上一下子显示出好几个数字的光柱。阿列克谢在键盘上打了几下,这光柱便时而降低,时而增高。他身旁站着一个陌生的高个青年,穿着白大褂。

  “看来,我们要的数目,在两个半月之内未必能得到。”阿列克谢说。

  “糟透了,”高个子说,“我只担心这段时间内,恼羞成怒的定货人会把我们杀了。”

  “根本用不着跟他们打交道!”阿列克谢发狠说,“他们要是去给药理学家们工作呢,那不就天下太平了吗。是他们自己的错!”

  玛林娜走到高个青年身边,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哟,这儿是在制造工业酒精吗?”丽达故意大声询问。回声在天花板下面嗡嗡作响。

  “工业酒精?”阿列克谢坐着转过身来。她还以为会看见一张心灰意懒的脸,但阿列克谢的脸保持着平常的表情。“不是酒精。”他看也不看地敲打着键盘,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一排数字:“不是酒清,看见了吧,他们搞研究的钱不够了,想卖点儿麻醉剂。”

  “你怎么把不相干的人带到这儿来了?”高个子不满地问,“我们有约在先!”

  “我可以马上走!”丽达说。

  “不,等一等!”阿列克谢站起身拉住她,小心地把她安置到自己的位子上,“听我说,小姑娘,你不是也在那可恶的车厢里呆过吗,也许你也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我所忽略的东西。试着回想一下,任何一件可疑的小事都可能与此有关!”

  “你先说说这儿在干什么!”

  他所说的话,无论是内容还是方式,都不合丽达的心意。这个外表稚嫩瘦弱的小男孩,这个早就得到她青睐的家伙,现在已经引起了她的反感。

  阿列克谢询问地看了看高个子,后者点了点头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你已经和盘托出啦。”

  “我想,你们一定是租了工厂,用来生产化学麻醉剂的,对吧?”丽达转身问高个子。

  “不完全是这样。”阿列克谢反驳说,“其实他们都是些诚实的好小伙子。”他的声音里饱含着冷嘲热讽的味道,“他们从事纯粹的科学研究:做实验,并与世界上主要的化学实验室保持联系,渴盼着诺贝尔奖金。可就是经费有点不足。所以接受了一批人造海洛因的定单。对一般人来说,完成了任务,赚了钱,也就行了。可他们现在想罢手,定货人不答应,还要求继续供货。”

  “那怎么办呢?”丽达打断他,问道。

  “只有两条道,要么再生产一批货,要么花钱赎身……可是,你瞧,”阿列克谢的眼光向电脑的屏幕一指:“必要的款项,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无法在指定期限内筹集到。”

  “就是说,还得制造海洛因?”

  “晚嘤,”高个子插嘴说,“我们走得太远了……再说,生产是需要时间的,可这些混蛋不愿意等。”

  “年轻的专家,科学的先驱。”阿列克谢挖苦高个子说,“巴沙·诺维科夫,优秀的化学家,只差五分钟就能获得克默拉奖的人,却天真得像个孩子。我建议他第二年接受我的物质帮助,可他们这些傲慢的人哪里肯答应。”他又指着屏幕说:“唉,现在的情形实际上已经对他们的生命构成了威胁,有人要像杀兔子那样枪杀他们,就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全明白了。”丽达坚决地说,“现在请直截了当地说,我到底应当回忆些什么,要准确。”

  高个子双手放在胸前,脸上布满了红色斑点,大概是神经性风疹。

  “说实话,也许您能回忆起什么来。”他说。

  “真不明白,”丽达说,“既然是一小包海洛因,那么他们就完全有可能将它倒进马桶里去嘛。”

  谈话突然尴尬地中断了。高个子巴沙看了阿列克谢一眼,有些犹豫地说:

  “你告诉她吧。”

  丽达转身看着阿列克谢。

  “我想,那节车厢里除了海洛因,一定还藏有一种非常厉害的化学麻醉剂。不过这仅仅是一种猜想,没有什么凭据。”他抓住丽达的手,又说:“这种化学制剂就放在你乘坐的那节车厢里。”

  “所以,你们想找到它,并把它交出去代替海洛因?”丽达一面问,一面将手指从阿列克谢的手中挣脱了。

  “如果我们能找到的话。”

  “这种制剂外表是什么样子?”

  “是一种化合物、体积也就50~60立方厘米左右,它可能被放在玻璃管内……可以溶解在随便什么液体里,可以瞒过任何一个海关工作人员。通常的办法是将它注射到柑桔或菠萝里。我想,这次一定是在西瓜里。我们被释放时,我曾专门到你那节车厢去过一趟,你还记得吧,可是,那儿只有一堆西瓜皮。”

  这时候,玛林娜正处于大厅的另一端,从声音判断,她正在打开一个又一个铁柜子,发出千篇一律的叮当之声。阿列克谢又俯身靠近电脑屏幕,随着他手指的滑动,屏幕上的数字消失了,又跳出几个大大的粗体字:“请好好回想一下。”

  “好吧!”丽达说,“可是你得先答应,别再叫我‘小女孩儿’啦,说实在的,这真叫人恶心!如果你能做到,我准能想起点儿什么。”

  高个子巴沙和阿列克谢都不由自主地转身盯着她。

  “当然喽,我并不了解真相,只是一些朦胧的记忆。但是它们老在我脑子里打转。在莫斯科车站里,我看见那个彼得·彼得洛维奇用自己的东西换了一网兜西瓜。后来他们只吃掉了一个您那令人难忘的西瓜。西瓜皮我是后来才看到的!”

  “等一等,丽达,一共有几个西瓜?”阿列克谢猛地转过圈椅,抓住丽达的肩膀问。

  “两个。”

  “你敢肯定?”

  “绝对肯定。另一个搁在卧铺下面,我们离开车厢时,它还完好无缺地放在那儿。”

  “也就是说,化学制剂有可能还留在车厢里。”阿列克谢说,“剩下的那个瓜大概不会有人动。就算它没有被他们吃掉,也未必会有什么人把西瓜当做物证与麻醉品联系起来。假如清洁工没有将它清扫出去……假如西瓜没有被别人随手带走,假如没有人打算在斗殴之后解解渴……”高个子经理刻薄地接着往下说:“假如这列车没有开走,没有装满旅客继续往南开……”

  3

  车间里开始了某种行动,传来了脚步声、低语声和煤气的噬噬声。空气里有一种刺鼻的酸性气味。远处,大铁门哐啷一声被掩上了。

  “能不能延期?”阿列克谢的手始终不离电脑的键盘。

  “不能。”高个子巴沙回答说,“不知怎么的,他们确信麻醉品就在工厂里。他们放出话来,如果不把下批货卖给他们,就把我们全都杀了。他们害怕竞争者,他们认为我们在耍花招,他们认为还有别人买了我们的货。对他们来说,我们的行为不合逻辑,他们无法相信。他们有他们的逻辑。”

  “假如试试再拖一拖呢?”

  “没用,已经拖延了……他们不信任我们。”

  “或者,我们好歹再生产一批货?”

  “没有原料,而且也没时间了。”

  “这么说,你们已经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啦。”阿列克谢说。

  “到底需要多少钱?”丽达问。

  “30万。”

  “好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我觉得,他们是没考虑到我们的支出,只想着迫使我们继续工作了。如果我们还能付款,那么也许我们能够赢得时间。我们还是有过钱的。”巴沙叹了口气,“可我们全都花在设备上了。”

  “难道生产人造海洛因需要这么昂贵的设备吗?”

  “不,是为自己……”巴沙突然发火了,“实际上是为了工作,我们需要设备来做各种实验。我们生产的海洛因,你算算看,三戈比一公升,只要有原料,卖一批就够我们花的了。”他不再弯起手指头计算,但说话的调门却越来越高:“第一,需要装备,购买仪器;第二,提前半年付租金;第三,付各种专利资料费!”

  “真是批好货!”阿列克谢说,“现在我至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缠着你们了。要是我,也同样会这么做!”

  巴沙用那双发红的眼睛盯着阿列克谢,突然大叫起来:“你倒说说看,你干吗跟着伤脑筋?这是我们的问题,关你什么事!”他恶狠狠地说道,“你走吧!带着你的姑娘赶快走!这儿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热得要命啦!”

  大厅深处,一扇门奇怪地哗啦一响,接着是急剧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白大褂,丽达不认识的年轻人走到他们身边,说:“巴沙,他们打电话来了,你接吗?”

  “接,把电话转到这儿来。”

  巴沙用脚把一部电话机勾起来,用手指玩弄着录音装置。电话一哆嗦,还没有响起来,他便摘下话筒:

  “对,是我。没有,我们还没有……用不着派车,我们还没准备好,大概,过一星期!”他的话听起来很生涩。“不,我们办不到。技术上有困难。不,钱我们今天也还不出来,已经买……等一等!”他感到很惊奇地从阿列克谢手里拿过一沓美钞说,“今天我们能拿出……”他捂住话筒悄声问:“这是多少?”

  “6万!”阿列克谢也悄声回答他。

  “6万。”巴沙对着话筒说,“其余的要稍晚些时候,你们怎么样,行吗?”

  从他面部表情的变化,可以猜到对方的回答。阿列克谢抽出钢笔,迅速记下了检索图上显示的电话号码。等巴沙挂上电话,他立即宣布说:“我们试试马上通过联网听一听他们怎么说!至少我们会知道,他们决定干些什么。”

  4

  从两个不大的白色柱形放音器中,浪潮般传来噪杂的尖叫声,就好像有十部电话在同时讲话。阿列克谢小心翼翼地把某条线路引到屏幕上。白色放音器消失了,突然显现出一条红色线路。

  一块标着“PPOP”的牌子在屏幕上闪烁着。于是工作又从头开始。”他们并不想摆脱掉那帮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丽达一边从阿列克谢的肩膀上方注视着屏幕,一边问道,“我知道,低廉的批发价格可以买到大批量的货。但是,既然已经下决心说‘不’了,那么这些威胁还有什么意义?这时候还谈什么钱?”

  “对于黑手党来说,我们就是聚宝盆。”巴沙解释说,“是会下金蛋的母鸡。”这时候,屏幕上的光标已经走到了尽头,显示出了所需号码。巴沙继续说下去:“我相信,中亚的一半已经布满了他们的魔掌。从前是他们这些买主自己提供原料,现在麻醉品好像已经没有了来源。钱,在这儿,已经不是主要的了。目前他们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母鸡继续给他们下金蛋,要么就把母鸡杀掉。”

  “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逻辑?”

  “这儿已经大大超出了逻辑的概念。他们总是这样看问题:如果不给我们,那么给谁?他们不相信,停止麻醉品的生产是出于伦理道德的考虑。他们有另外一种逻辑,深信货物就是转卖给别人了,由于买卖的规模大,与其让市场被过多的竞争者占据,不如将生产者杀掉。他们绝不允许货物自由过境,从而失之交臂!”

  扬声器突然发出了难听的尖叫声,然后是长长的电话铃响。铃声中断了,有人拿起了听筒,接着有个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在说话:“值班员,接上防护装置!”

  扬声器里代替说话声的是一阵短促的咔嚓声,像是一大包洒落下来的核桃发出的快速碰撞声,绝不像人在说话。

  “装频率变换器了吗?”一个丽达还不认识的小伙子站在阿列克谢身后问,他也穿着白大褂。

  “用的还不是变频器。”阿列克谢头也不回地说。

  他打开记录器,迅速地在键盘上按下相应的代码,不言而喻,出现的麻烦不是那么容易排除的。

  他看了丽达一眼说:“你知道在俄国怎么运用沃克司科杰尔吗?”

  “你说的这个东西,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回答说。

  “这是一种现代化的防窃听装置。吹嘘它的广告满天飞,有钱人挺乐意买,但是不会用。”

  “能破解吗?”穿白大褂的大学生问。

  “我担心机器负担过重。”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不过,沃克司科杰尔并不是什么难弄的玩意儿,可以试一试!”

  还不到一刻钟,阿列克谢便大功告成了,他得意地伸出手指向巴沙示意了一下,随即咔嚓一声,按动了某个键,屏幕上显示出整个转换过的记录,只漏掉了开头几个字。

  “和他们一刀两断算了,值班员,”扬声器里又传出了带口音的声音,“要钱没钱,去他妈的,如果我们白白放过他们,谁还会尊重我们?谁还会跟我们共事?我这儿有八个人,只要你说句话,我马上把他们的工厂从上到下铲成平地。”

  “等一等!”另一个带口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是对的,若拉。不过,假如他们能交货呢?最好是交货。人家还等着我们呢,你别忘了这一点……如果供不上货,我们的市场就完啦。去震一震这些大学生。不要杀他们,更要紧的是让他们工作!”

  巴沙默默地听着,甚至没有坐下来。他用一只手撑着椅背,面部表情很紧张。

  “听见了?”阿列克谢撤下记录,问道。

  巴沙放开椅背,神经质地擦着手掌,大概这是他特别激动时的习惯。

  “我想,可以试着把他们搞糊涂。如果我们一口咬定可以给他们生产一批货,限期一周的话,那么也许能应付过去?”巴沙说,“在这一周内我们可以把设备运走,同时解除租赁合同……”

  他用询问的眼光看了一眼阿列克谢。

  “这样会越描越黑的,纯属欲盖弥彰。他们也许只等两天就来了呢。到那时,你们就会连同自己那份无产阶级热诚一起成为人家篮子里的小菜啦。无论情况如何,他们都会对你们杀之而后快的。”

  “还有一个办法,”巴沙说,“可以让所有的人迅速离开此地,这样一来,我们虽然会丧失一切挣到手的东西,但是各种专利特许证仍然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在新地方另行开张,从头做起。”他疑虑地注视着阿列克谢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会找到我们的!”阿列克谢说,“没有人能躲得开他们的追踪。”

  “当然,”巴沙又挂了搓好像完全僵硬了的手掌,“不但这些成果弃之可借,而且一旦被他们抓到,所有这些仪器设备都将被毁坏,这可是我和柳季克费尽千辛万苦才装备起来的,真无法想像!”

  “我知道除了制造海洛因外,你们在这儿都做了些什么。”阿列克谢说,“不过老实讲,我个人认为,纯科学对人类来说,比最厉害的麻醉品都更有威力。”

  5

  探照灯的大玻璃罩后面,一挂蜘蛛网在微微发亮,渐渐灼热变成了红色,紧接着从周边开始,它的红色又开始泛白。探照灯使车间充满了强光,有几处阀门在嗡嗡作响,接通了的煤气管道发出强劲的噬噬声。“总算通电了,这些官僚!”柳季克说着,把钢笔塞到白大褂的口袋里,此前他曾使劲瞪大眼睛在昏暗中把那些看不清的仪表上显示的东西抄到了表格上。他把表格也塞到口袋里愤愤地说:“还行,没让我白骂他们一顿!”

  玛丽娜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哭意:“本来嘛,徒劳无功的事你是从来不干的。”

  他们一起躲在一台套着防水布的大机器后面,避开旁人的耳目。这时,柳季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玛丽娜的手。旁观者看来,他们显得十分滑稽可笑,柳季克对此一清二楚,所以他害怕和这个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姑娘一起走。他把她引荐到这儿来,又顺利地让玛丽娜上了奖金名单的目的不过是能在她身边稍稍待一小会儿,呼吸到她的气息,或是看一眼她那略带嘲讽的蓝眼睛,碰一碰她的手。

  “你可是我们的天才!”玛丽娜转动着阀门说,“如果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讽刺意味。压力计上的指针颤动了一下,压力增强了。

  “无论如何都得进行防腐处理。”柳季克说。

  “我看,他们那边是出了问题。”玛丽娜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大厅那边。那台电脑旁仍然站着高个子经理,还有那位清晨到达这里、头发长长的莫斯科来客。玛丽娜只知道长头发的小伙子叫阿列克谢,他的女友名叫丽达,其他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这使她有点气恼。现在那个姑娘坐在圈椅里转来转去,而长头发青年俯身在电脑上,长时间地叙述着什么,但是距离这么远,加上乱哄哄的嘈杂声,一个字也分辨不清。

  玛丽娜看了一眼压力计,指针已经转向右侧,压力上去了。柳季克皱了一下眉头,压了一下刀形闸,中止了工艺流程。“全弄完了!”他疲倦地说,“可以去小睡一会儿啦。”

  大厅另一端的一扇小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影。“埃利,到我们这儿来。”高个子经理挥动双手招呼说,“来,认识一下,这是我们蛋白质合成方面的主要专家。日本人、德国人都想聘用她,可她却来了我们这儿。对吧,埃利?”

  “你们在干什么?”圈椅上的姑娘问,“为什么放压?”

  “已经弄完了!”柳季克回答说,刚才我们在进行防腐处理。”

  “这么说,可以睡觉去喽?”

  “当然!”

  “卡拉肖夫!”巴沙转过身,大叫了一声,“瞧着点!告诉大家,谁也不要外出。”

  “知道啦!”门外传来懒洋洋的回答声,“还要重复多少遍?我们都乖乖地坐在这儿等,直到人家把我们剁巴剁巴吃了。”

  丽达看了阿列克谢一眼,问:“我们也得遵照执行?”

  为了不让别人听见,阿列克谢俯身到她耳边,悄声说道:“不包括我们!”

  玛丽娜在院子里站住了脚,她不得不竭力减慢速度,以免走到柳季克的前面。9月的太阳热得让人觉得像是在8月最热的时期,空气也变得很烫。她伸了个懒腰,经过车间那随着压力的变化而时灭时亮地照射着的强烈的灯光的洗礼,现在这太阳光已经几乎使她瘫软了。柳季克站着发愣,仰起红色的头,用小小的手掌遮住眼睛,使得玛丽娜不免怦然心动。他是那样的虚弱、无助,像个14岁的小男孩。她忍不住抚摸了一下柳季克的头,后者全身一哆嗦。她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我们走吧,去睡一小会儿,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柳季克点了点头。

  休息室安排在距主楼约200米的地方,在原来的行政管理楼内。二层放着从全厂收集来的沙发。有几个人已经睡下了,还有两个人坐在书桌旁,桌上放着一瓶酸奶和一些夹着香肠的面包片。他们懒洋洋地谈论着什么,不但声音无精打采,就连手上拿的玻璃杯都在发颤。

  “大家都累垮了,”柳季克认真地说,“如果我们不出产品,那些愚蠢的阿塞拜疆人就又要枪毙我们了。”

  他坐到自己的沙发上,双手往膝盖上一放,仰面看了玛丽娜一眼。

  “你也去睡吧……”他说,“必须休息一下,别自以为是!”他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身子歪倒在干净的靠枕上,嘴里还在唠叨:“请吧,去睡吧!”

  他是被巴沙不愉快的声音惊醒的:

  “柳季克,你的那个女人呢?她在哪儿?”

  “在哪儿?”

  他擦了擦眼睛,从沙发上欠了欠身,显然还蒙在鼓里。桌上放着空酸奶瓶和脏玻璃杯,周围人都在睡觉。

  “她走啦!”巴沙恶狠狠地说。

  “到哪儿去了?”

  “她是被派来卧底的,柳季克!”巴沙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什么人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一个女人!”柳季克一扭脖子,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看过她的证件,她是个研究生。我以为……”

  他推开巴沙,从沙发上跳起身来,睡意已经完全消失。柳季克跑到院子里,不由得摇了摇头。

  “如果玛丽娜想不被人察觉地悄悄出走,是绝不会走中央通道的。”他思考着,“只能通过第二道大门……也许她只不过是想透透气,一个女人在这儿幽居不出,太难了……他们怀疑她什么?”他穿过院子,双脚踩到了支楞着的铁丝上,抬脚又是个沙堆,不由得骂了一句:“白痴!”

  “柳季克,小心点!”巴沙在他背后喊了一声,但只是挥了挥手,没有靠近。

  “我马上把她带回来!你们全是白痴!”

  柳季克从大门的窄缝里挤出来后,沿着水泥围墙奔跑了一阵,一口气跑到大街的一端才站住脚。必须想一想,玛丽娜会到哪儿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她只不过是到商店去买点食品罢了。柳季克伸出手掌,把自己那乱糟糟的红色头发整理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没什么可怕的,一切正常!”随即快步向最近的一家商店走去。

  “你急着干什么去,小傻瓜?”玛丽娜就站在他面前,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带着微笑。

  “我想……对不起……”

  “没什么,只是想买点吃的东西,你吃吗?”

  “白痴!”柳季克责骂着自己,“急什么?现在多尴尬……真是傻瓜!”

  “想吃!”

  他头部遭受的一击并不很重,但他没有看见是谁打了他。只是在最后一刻他听见了背后短促的沙沙声。有人从住户的正门出来,袭击了他。他感到了后脑的剧痛,同时腿也软了下来。柳季克想翻个身,但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可惜他还听见了一些话,这比头上的一击更让他痛心。

  “谢谢。”身边某处响起了玛丽娜的声音,“这小饭桶讨厌死了!弄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啦。”

  6

  一辆不大的重型面包车开进院子,普拉休克怎么也想像不出那是辆囚车。它倒很像一种汽车实验室。而带有两根长长的天线和厚玻璃的黑色伏尔加却是无可置疑的。普拉休克站在院子里,舒展着又酸又麻的双肩,抽了一根烟。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现在就算是安全局来人,他也无力接待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再过半小时就该交班回家了。就算是那些纨垮子弟突发奇想,四面纵火,打算烧掉这个分局,或是在没收的物品里发现了塑料炸弹,他也非走不可,只要接班人来了就行。

  在面包车的白色金属板侧翼上标有黑色的拉丁文字,但是普拉休克不会读拉丁字母。伏尔加停了下来,两边的车门立即同时打开,从车上走下四个穿黑色制服、系着领带的人。一个大高个儿二话不说,把普拉休克推到了一边。不知为什么,那人的衬衫始终向上翘着。

  “混蛋……”普拉休克懒洋洋地思索着。他注视着这几个直往分局里面走的人,“上衣里面是防弹背心,手一直放在枪套上……枪套大概在腋下……否则为什么他的手总放在那个地方呢?”

  此时,值班员正在玻璃窗后面打瞌睡,他那梳得溜光的头正伏在交叠在一起的手臂上。从一个囚室里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而从另一间听到的却是鼾声。因为在“哥伦布”的斗殴中只有物质损失和肉体伤害,并未死人(有两个人被折断了肋骨,几个人被打坏了鼻子,还有一个男歌手烧伤了背),所以案件还不算太难处理。“哥伦布”也正巧在被破坏的前一周上了保险。因此它的行政部门正打算向某大保险公司索赔一切损失。那么干脆让保险公司去确定罪魁祸首好了。

  早晨六点半之前,分局里挤得水泄不通,来的主要是妇女。一部分是赶乘公共汽车而来,另一部分则是为了寻找酒醉的丈夫。她们掀起的嘈杂和吵闹声,使得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也感到难以忍受,只好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了。

  “值班员!”他在内部电话里喊道,“把她们都赶走!记下她们的身份证号码,然后都轰出去!”

  “是!把她们全轰走!”值班员闷声回答,“我们立即执行!”

  他又用凉水冲了一次头,水从头发上流到了眼睛里,有一。部分还滴到了材料上。安全局的小组成员一到,这些被弄湿了的材料就都被塞到文件夹里去了。

  早晨7点,分局里已是一片寂静,人群全都散去,留下的只是昨晚被拘留的人,他们已被音乐会弄得疲惫不堪,现在还在打瞌睡。只有关在单间里的那个凶手,死气沉沉,从一个屋角踱到另一个屋角,病态地大声哼哼着。

  “来客啦!有客人来啦……”普拉休克小心地咳嗽一声,轻轻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说道,“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安全局来的小组已经到了!”

  一份打开的证件径直塞到值班员的鼻子底下,极度劳累又突然被惊醒的值班员被吓得不仅没有站起身来,反而连一句明白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就那么坐着行了个礼,另一只手抓起一顶大沿帽,低低地盖住了那湿漉漉的头。

  “我们要把祖德涅夫·康斯坦丁·阿索托维奇公民带走。”一个穿黑便服的侦查员说着拿出了证件。与其他那些窄前额,高身材,宽肩膀的小伙子不同,他是个中等身材,甚至有些偏矮的人。

  控制台的呼叫信号突然响了起来。

  “警察局!”值班员在麦克风里喊道,不知为什么,他直向女监室的门点头。

  “莫斯科警察局特种部队少校克拉辛有事通报。”麦克风里响起了说话声。

  “请讲!”

  “我们和铁路警察局闹了点误会,我们昨天在火车上抓到一个匪徒,不知怎么被他们送到你们那儿去了……”

  “怎么啦?”值班员一边问,一边向普拉休克示意,让他去打开牢房的门,“您想干什么?安全局来人要把他带走哪。”

  “安全局,那就随他们的便吧。”克拉辛说,“你们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需要,谢谢。带他的人已经来啦!”

  科沙的脊椎骨疼得令他无法入睡,他竭力不靠着墙壁,但就连轻轻碰一下水泥地面也会增加疼痛。他只好坐着,抱住双膝,把头放在膝盖上,直到门外,值班室里妇女们的尖叫和嘈杂声平息下来后,他才打起瞌睡来。可是一听见马达声,他就又站起身,走到窗口。从窗口无法看到外面发生的事,视野被大汽车的车厢隔断了。但可以看见从大汽车后面伸出的那辆带有车牌号的黑色“伏尔加”的车头。

  一看见这车牌,科沙立即明白了一切。他想尽量打起精神,于是把手伸到窗护栏间,在一块突出的脏玻璃尖上刺破了大拇指,然后吸吮着自己的血:有时这样做对减轻脊椎上的疼痛会有所帮助。

  “匪徒在哪儿?”门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冷冷地问。

  “你要找哪一个?”一个侦查员反问道。

  “夜里你们通知说,送来一个被抓住的惯犯。”

  “是从火车上抓来的那个吗?”

  “对!”

  “他就是,请带走吧!”

  “马上,别着急,办一下手续吧。”

  “为什么他们没有提到百合花?”科沙贪婪地倾听着每一个字,仔细思考着,“假如不马上问到百合花,就说明这些人来自别的部门。他们大概只会追问我有关袭击火车的事……”

  科沙透过门缝看不见办手续的人在值班员那里拿了些什么。从他的位置只能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个丑八怪。

  过了一会儿,从单人牢房里传来低低的可怕的呻吟声。那个凶手不再踱步了,他多半以为那些话是针对他说的。科沙把耳朵贴到墙上,说:“你怎么啦?”

  “我害怕!”一个哭泣的男低音回答他。

  “别害怕!”科沙说,“这儿一切正常!我担保,我们还可以戴着水晶墨镜,坐在一起抽最好的‘哈瓦那’雪茄。”

  “什么?你说什么?”

  “给我闭嘴!”普拉休克呵斥了一声,“谈起心来了,还哇啦哇啦没完了!”

  交接班后,普拉休克需要松弛一下筋骨,他拖出自己的橡皮健身棒准备活动活动。但这时,那个额头很窄的大个子把那个警察推到一边,自己到打开的牢房门口张望起来了。

  “祖德涅夫·康斯坦丁·阿索托维奇!”他喊了一声,“这儿有这个人吗?”

  “有!”科沙回答的声音很调皮,“有什么事吗,首长先生?”

  “出来,”窄额头说,“我们开路!”

  剩下的两个大个子堵在门口,两腿开立得齐肩宽,稳稳站定,双眼一动不动。

  “一切正常,不需要援助,请别担心!”值班员对着麦克风说完,关了电门。

  “有多少部门在管着同一件事呢?”他不由自主地想道。接着,这个极度疲倦的人又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又有多少事根本就没人管呢?”

  值班员摇了摇头,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从椅子上站起身说:

  “得登记一下。”他看都不看那个令人不快的证明。

  “手铐的钥匙在哪里?”这声音好像在回答他。

  普拉休克不情愿地找出钥匙,交了出去。科沙的手铐被摘了下来。

  科沙转动了一下脖子,想看看来人拿了他那包私人物品没有。他成功了,值班室的保险柜上放着他的手表、鞋带之类的杂物,但却没看见百合花。有人在科沙背上重重地推了一下,把他带出了警察分局的主楼。

  “我呢?”牢房里的凶手又哼哼起来,“我呢?”

  “你等一等!”普拉休克答应说,“忍耐一下吧!”

  他从窗子里注意到,很像汽车实验室的面包车门打开了,科沙被推了进去。两个额头窄窄的丑八怪也紧随其后上了车。其他两人则回到黑色伏尔加轿车里。

  一分钟后,飞驰而去的汽车马达声已经听不见了。

  7

  标着街道名称的牌子常有更换不彻底的情况。例如,紧挨着市府大楼的市邮政总局,理应随着市府街的变更而更换街名,但那里却仍然钉着原有的老牌子:“列宁大街17号楼”。

  邮局还没有开门。玛丽娜看了看那块金光闪闪的、没有秒针的小表,她约的人已经迟到了八分钟。她沿着邮局下面的台阶缓缓移动着脚步,尽力不踩着尚未干透的黑色沥青板块,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是您给我们打了电话?”

  “我是给‘光谱’公司打过电话。”

  她转过身来,故意重重地把鞋后跟弄出响声。玛丽娜面前的这个男人,穿着雅致的西服和同样讲究的皮鞋,系着灰色领带,正好奇地打量着她。他上衣的左面稍稍有点隆起,让人很容易猜到、那隆起之处塞着一把带套的手枪。

  “他在哪儿?”男人问。

  “在分局。但据我所知,今天就要把他转到安全局去。你们要是需要他,就抓紧点儿。”

  “形势不错。”他说着,在她的目光下拉了拉上衣,试图把过于突出的部位扯平,“我希望您能指给我们分局的位置。我们的向导老是把街名弄混。”

  “可以!你们的汽车在哪儿?”

  汽车倒是有两辆,但一看见那停在市府大楼附近的车,玛丽娜就忍不住想笑。一辆黑色的旧伏尔加,门上还标着红色的“光谱”的字样。那胡乱伪装的天线,简直像演戏用的道具,绝对过不了关。但是旁边那辆绿色囚车,却令她大为吃惊。

  “你们怎么啦,想装成克格勃间谍?”玛丽娜坐到司机身边的座位上,带上车门。

  “现在要称‘安全局的工作人员’。”

  “那好吧,就这么叫吧。”她抬手一指,“向右转。”

  伏尔加转了个弯,由于发动机调整得不好,连连放炮。

  “能问个问题吗?我自然是听说过有关您的传闻。”玛丽娜瞟了一眼车前部立着的假天线说,“您是从哪儿弄到的囚车?”

  “您对此很感兴趣?”

  “只不过是运动员的爱好。”

  “汽车正儿八经是公司的,两个月前我们从监狱官那儿买下来的。”

  “明白了,请向右转,直接开进大门。”她转身对坐在后排的那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说:“你们的证件备齐了吧?”

  伪造得挺漂亮的证件一经玛丽娜过目,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它们太粗制滥造了。

  “拿着这样的赝品,萨尔基相茨少校,您是活不了多久的。左下角应该有一个小小的圆章,不是小三角形的,压纹也不正。还有,请告诉我,哪个傻瓜填写这类证件会用蓝圆珠笔?”

  “应该用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只准用黑墨水。您以为,监狱官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吧?”“光谱”公司的代表,即将成为证件上的萨尔基相茨少校的人,一边打开车门,一边问:“您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可能,那边已经有人见过我了。”玛丽娜转到后排座位上躺下说,“我在车上等着吧。”

  牢房的窗子里,被拘留的人脸色苍白得难看。这儿共有四扇窗户。其中一扇窗里,那位热衷于色情小说的人的脸露了出来,他就是半夜里叫醒科沙的那个人。在另一间屋里,一张女性的扭曲的脸在颤抖,她苦于醉酒,头痛欲裂。这间屋的右边关着杀死三位妇女的凶手,他满脸稚气,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看着室外的太阳哭泣。第四扇窗户是新漆过的,囚室内空无一人。

  “首长先生,您好!”一个脸色苍白的醉鬼几乎把鼻子伸到了脏玻璃窗上,“您早!”

  那辆中型装甲面包车开走后不到十分钟,院子里又出现了一辆带着天线的黑色伏尔加,这立即惊动了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同上次一样,有四个人走进了分局大楼。当然,这四个人穿的不一样,身高也不一样。可是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已经注意到,他们都戴着同一式样的瑞士机械手表。

  “萨尔基相茨少校,安全局的!”来人自我介绍说,并伸出手准备握手。

  “有什么事吗?”值班员在麦克风里问。

  “我们得到通知,说你们这儿押着一个叫祖德涅夫·康斯坦丁·阿索托维奇的人……昨天在火车上抓到的。”

  “是有过这么一个人!”值班员在麦克风里说,不知怎么,这一次麦克风也没能提高他的声音。

  “‘有过’是什么意思?”穿得很讲究的少校径自穿过值班室,直接向男牢房的窗子里张望起来,“他怎么了,不在这里?”

  “对,十分钟前我们已经把他打发走了,”普拉休克说,“就是你们的人带走的!来的是那种小小的,很像实验室的装甲车。”

  值班员还没有完全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便按下了紧急警务的电钮,但这次电钮毫无反应。

  “他被带走了!”脸色苍白的酒鬼走到牢房窗口说,“带到安全局去啦!”

  “他被带到哪儿去了?”穿着灰色便服的少校一个急转身,威胁地质问激动不安的值班员,“我不明白,快说,把他送哪儿了?”

  “来过一辆汽车,”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说着,下意识地用拳头护住肚子,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马上就会有人猛击他的肝脏,“是从莫斯科来的……他们有证件……”

  “那么,依您看,我们是从哪儿来的?您得写份报告,说明是你们把一个危险的罪犯交给了匪徒,准确点说,是交给了他的同谋!?”

  “这么说,他们是冒充的了!”一名半小时前还懒洋洋地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的警察胆战心惊地叹了口气,“匪徒在冒充克格勃!”

  “我也一直在想……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普拉休克说,“机关里不可能全穿一样的黑西服。”

  “你既然想到了,为什么不吭声?”值班员问。

  “我为什么要吭声?两小时前我就交班了。你就当我不在场吧!”

  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勉勉强强地让自己握紧的拳头离开肚子,又抬起手,用拳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您的证件是否可以给我看一下?”他犹豫地提出要求。

  “笨蛋!”普拉休克说,“你往窗外看看,那是因车,不是那种面包车,有两根天线。你还记得上次有几根吗?大概只有一根,另一根在车顶上吧!”

  普拉休克抬起那蹭脏了的手指,向女牢房指了指,那里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号哭声和急剧的敲打牢门声。

  “安静!全体安静!”普拉休克说,“出了严重事故!”

  “安全局的少校”在自己的灰上衣口袋里翻了一阵,拿出证件,凑到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发白的面孔前说:“您看着,这儿写的什么?”

  “看见啦!”对方低声下气地回答,“安全局少校尼卡诺尔·阿尼索维奇·萨尔基相茨。”

  “瞧,这个用蓝圆珠笔填写的证件没有让您产生什么想法吧?”

  “没有……”

  “你们都学了些什么?要记住,证件只能用蓝圆珠笔填写,这儿只能盖这种小小的三角形印章!15分钟前的那伙人给您出示的证件上盖的什么印章?”

  “圆形的。”

  “用什么墨水写的?”

  “黑色的!”

  “我想,您最好自己给自己脑袋上来一枪,”“萨尔基相茨少校”说,“您应该明白,地区领导对你们这些监狱官很有意见。”

  值班员的手指不断在键盘上敲打,但控制台上的指示灯始终不亮。普拉休克注意到这一情况,连忙去试电灯开关,天花板下的电灯也同样亮不起来。

  “又把电源切断了!”他对堵在门口的特别处人员诉苦说,“岂止是电灯,所有联系都中断啦!”

  8

  “真他妈的见鬼,摊上这么一份工作!就为这么几个臭钱?!”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思绪茫然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从敞开的办公室大门里注视着席卷分局的一片混乱。“实际上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样的墨水、什么样的印章!应该没有什么能难住我的……现在所有证件都变更了……怎么判断是非?一个清清白白的公民,还总得随身带着三个证件呢:旧的、新的和出国护照。至于罪犯,那证件就数不清了。”

  他记起了两个月前的事。这儿曾经拘留过一个公民,那人随身带了一个偷来的女人的身份证。身份证上各项都填写得明白:什么户籍啦,出生年月啦……就是忘了更换性别,大概是忙中出错吧。还有,照片也贴得歪了点儿。当那人得知毛病所在时,立刻装傻充愣,坚持自己身上女性因素占主要地位。由于他的妄想过于荒诞,人们不得不把他送往精神病院。想到这件可笑的事,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他走出了办公室。

  “他们都走了?”他一边问,一边做了个下蹲的动作。

  “一切正常!”值班员回答说,“好在电已经来了,虽说是刚来,但也用得上。防暴队已经答应去封锁公路了,我估计现在他们已经一切就绪了,没我们的事了。”面包车没有窗户,只有一盏不太亮的小灯。科沙对面坐着那两个脸上毫无表情的大高个儿。小小的自动冲锋枪在靠门的那人双膝之间摇晃着。另一个大个子解开黑上衣,从里面露出了手枪的枪柄。汽车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颠簸着,金属枪柄与防弹背心碰撞得叮当作响。那只时不时玩弄着冲锋枪上的保险的手,很令人不快。

  “我想抽烟!”科沙说。

  押送人员用那无神的小眼睛盯了他一眼,但他那线条分明的嘴唇却一动也不动。

  “像你们这样模样相同的人,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过了一会儿,科沙又问。他不断搓揉着手腕上钢铐留下来的红印,“如果你们是一母所生,那就不足为怪了。”

  他很想与押送人员沟通一下,但却没有成功,两张麻木不仁的脸保持着冷漠的表情,就连面颊上的肌肉都一动不动,“也许,你们变成这个样子不是偶然的,你们是遗传试验的牺牲品?不管国际舆论提过多少次抗议,我们就是不肯停止这种不人道的实验。你们当然很难……不过,也许我错了,你们根本就没有母亲……难道一个大活人能生出这样的怪物?”

  突然间,透过车厢传来扩音器的声音,一个年轻人在叫喊:“伏尔加,牌号:MAII-0009,以及后面的面包车,立即停车!否则就要开火了!”

  两个押运员的嘴唇同时挪动成了微笑,科沙猜想两辆汽车都是装甲车。

  “最后警告!我命令伏尔加MAII-0009,立即停车!否则,十秒钟后立即开火!马上叫你们车毁人亡!”

  科沙侧面的红灯先是发出强光,继而闪烁不定,从看不见的扬声器里传来说话声:

  “注意,路给堵住了。”

  自动枪保险上的手指耐心地等待着,显然一触即发。此外,无论是押运员的身形还是脸色都毫无变化。

  “我们的人一旦控制了局面,我一定要求他们不打扰你们,让你们睡个够。”科沙一面倾听着动静,一面许诺说,“我明白,你们这样沉默寡言,不是因为缺少双亲的爱,就是因为严重的睡眠不足。”

  公路走向下坡。玛丽娜远远地透过伏尔加的挡风玻璃,纵观全局,一目了然。如果没有值班员用凄惨的呼号,利用警方报警频率,引来莫斯科防暴部队特别分队参加这次行动,那么就凭那破旧得快散架的汽车,要追赶甚至进攻装甲车是完全不可能的。

  拦截部队就是不久前在火车被袭击时去攻打匪帮的队伍。玛丽娜仔细观察了一下,首先发现了拦在公路上的两辆火车。大概是防暴分队设置的。在斜坡的排水沟旁守候着的也不是警察部队,多半是那辆吃过败仗的“胜利”小车。她甚至看清了麦克风的手柄。只是距离太远,在马达的喧闹声中,听不清那里在说些什么。

  “让司机冲过去,继续往前开。”向导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说,“两辆卡车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大低估那些人啦。”玛丽娜反对说,“必须先停车。我担心,您车里的当事人一冲到前面就会变成筛子。”

  “考虑得很正确!”司机弄清情况后,当即表示赞成,“真是天才!”

  路上的障碍不过是为了转移视线,真正的打击,防暴队很可能另有安排。有两根天线的黑色伏尔加在距拦截公路的卡车还有50多米时就停了下来。当时隐蔽在斜坡边缘的旧“胜利”汽车正在公路上独自向下滑行。这一情况伏尔加的向导没有看见,但却被玛丽娜看见了。

  在出其不意的迎头重击之下,伏尔加的防弹玻璃脱落下来,有两个行动小组成员一跃而起,跳到压坏的发动机盖上,几发准确的射击,击毙了坐在车里的人。

  “陡坡!”

  “别刹车!”玛丽娜要求说,“还早呢!”

  “胜利”汽车不堪一击,被打翻在地,紧接着滚到排水沟里。安全局的伏尔加转了个弯,也没有躲过装甲面包车的冲撞。如飞而至的打击落在车前部,一下子将两个防暴队员抛向了两端。

  面包车又向前滑行了一段,刹车急剧地尖叫起来。车内的灯灭了,显然是冲击损坏了线路。押送员的方脸刚才还竖立在科沙眼前,现在已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了。他听见手枪从皮套里脱落下来,在铁皮地板上跳了一下。同时,他们身不由己地在封闭的空间里缓缓翻滚。枪声震耳欲聋,一颗流弹几经弹跳,灼伤了科沙的小腿。面包车翻了个身,车顶着地立在了那里。灯又亮了,但在灯亮之前科沙已经拿到了押送员掉下的手枪。他只开了两枪,便筋疲力尽地蹲了下来。两个押送员均已送命,其中一个还紧握着自动枪,枪口正对着他的前额。他把枪挪了挪,这时,他听见又有一辆汽车驶到了近前。

  科沙好奇地仔细看了看刚被他打死的两个健壮的大高个儿。有一个,子弹正好命中咽喉,伤口离防弹背心边缘只有半厘米。另一个直接射中前额。他们张得大大的无神的眼睛正对着他。

  “对不起了。”他说,“没能让你们好好睡一觉,不过,这样也不算太痛苦吧!”

  从驶来的旧伏尔加车中,走下来那个冒充安全局少校萨尔基相茨的匪徒。他迈着坚定、快速的步伐,来到防暴队行动小组领导人面前……

  “您这儿一切正常吗?”来人问。

  “没有人死亡!”

  “我是萨尔基相茨。”

  “安全局的大尉?”

  “少校,谢谢你们的支援。你们是非常重要的人证。”

  他瞥了一眼玛丽娜,她正在两个宽肩膀的防暴队员的协助下,将面包车翻过身来。沉重的防弹背心妨碍着防暴队员的行动,因此面包车的门经过三次努力才被打开。

  当车门终于被打开时,响起了一阵友好的哄笑声。任何人看见科沙的模样,都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蹲在昏暗的车厢深处,在闪烁不定的灯光照射下,活像一只趴在栖架上,羽毛散乱、缩头蜷身的老家雀。科沙身边,一左一右,俯身躺着两个押送员。

  “战斗结束了,小伙子们,”一个防暴队员说,“这儿没我们的事啦。”假如帮助打开车门的是该行动组的其他成员,那么,这只老家雀所承受的也许不是一阵哄笑,而是一阵子弹了。但是,穿着防弹背心、帮助玛丽娜的这两个小伙子,在昨天的战斗里没有见过科沙。

  9

  “上车!”麦克风里响起一声命令。科沙听见一个发布命令的防暴队头头一面拿开话筒,一面小声说:“让他们自己收拾吧……我们的事已经干完啦。”

  另外一个队员跟着响应:“对,别瞎搀和,克格勃自己会料理后事的!咱们走吧!”

  他们也不去挪开拦在公路上的卡车,径直驱车顺着田野绕过障碍物,眨眼间便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们那精良的装备在公路的疏状陡坡上一闪即逝。现场除了一帮匪徒外,只剩下两个卡车司机,还有那被烧毁了的“胜利”车的主人。

  有两根天线的伏尔加,特别的防护装置,在重击之下既未翻倒,也未着火。只是正面的挡风玻璃被撞飞了。科沙小心翼翼地爬上发动机盖,皮鞋在血染了的盖板上滑了一下。

  “难道就眼看这些傻大个儿把我的战利品塞到口袋里去……他会把它塞到哪儿呢……”科沙一边想,一边在一具具尸体上摸索着。

  可惜现在无法确定他们的身高,服装也是一样的,什么特殊标志都没有。“我的胸针到底是他们拿了,还是留给了监狱官,真混蛋……”

  他的手指伸到一个鼓鼓的上衣翻领里,碰到一个硬东西。“好了,这就行了……对不起,朋友,这不是你的东西,我理应拿回来!”科沙看了看死者的眼睛,拽出一个在太阳光下闪亮的小物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嘿,你这坏蛋!”他手里是个圆圆的勋章,上面有华盛顿的头像。“难道你真把我的胸针留给监狱官了?傻瓜!不过,没关系,我们会从监狱官手里把它要回来的!”他一面叨叨,一面随手将勋章扔掉了。

  “你看上了防弹背心?”假少校在外面看了他一眼问。“微不足道的东西,快爬出来吧,我们也该走了。”

  “上哪儿?”科沙问。

  他小心地把手伸到尸体背后,借以避开尼孔的目光。

  “你以为,我们这么救你,就为了你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来,尼孔,你给我好好听着!”科沙说着,爬到发动机盖上,然后纵身跳下来,右手持枪放在身后,又慢慢将手伸出来,将枪口贴近这位救星的肚子,继续说道:“你是个会计师,善于计算,假如我打穿你的胃,放心,我不打算要你的命,你倒算算看,这值多少钱?我的意思是,今后的治疗费需要多少钱?”

  匪徒们完全被大篷车里的赃物吸引住了,这儿除了那批防弹背心外,还有电台及整套的武器弹药。他们在侧面约20米的地方,听不见科沙的声音,更看不见头头吓得瞠目结舌的脸。

  “他真的叫尼孔吗?”玛丽娜靠着翘起的发动机盖问道。她用手支撑着头,好奇地倾听他们的谈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喜欢在哪儿就在哪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会计师”科沙用枪口顶了一下尼孔的肚子,对方像触电的青蛙一样,条件反射地缩一下肚子,“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派你来?你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休假。就因为格罗布斯把他保险柜里的差旅费偷走了,你才没走成。上次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穿着蓝大褂,戴着黑套袖检查报表呢。”

  “也许他是被提升了?”玛丽娜推断说。

  “我想也是。”科沙表示同意,“既然派他出来处理问题,就说明他肯定是升迁了。”他转向尼孔问:“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为什么救我?”枪口又顶了一次,肚子也又收缩了一下。

  拦住公路的两辆卡车终于在嚓嚓声中被分开了,司机们恶毒下流的咒骂声和柴油机的敲击声在微风中荡漾着。

  “至于派别,自然不是特别……”尼孔不自然地放松自己的肚子,讲究的西服颤动了一下,像被扒下来的兽皮一样在发抖。“不是特别……但是,我不能到意大利去。我那包里除了海洛因以外,还有钱。没有这些东西我没法走!我不能……”

  “别啰咦,”科沙说,“干脆点!讲清楚!”

  “为了钱,我需要这个包!”尼孔的嗓子咕嘟作响,“包在哪儿?”

  “包是格罗布斯拿的!他已经被我们打死了!”科沙说着,关上手枪的保险,然后将枪塞到自己口袋里,“一路上,我们整个车厢都找遍了。你们难道是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演了这么一场戏?你们是怎么想的?海洛因被我扔掉了,美元我随身带到牢房里去了?”

  “我对你并无恶意!”尼孔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说,“但是你得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另外,海洛因是上等品,四号。”

  “你该不是在玩什么花招吧?”玛丽娜问。

  尼孔恶狠狠地瞪了姑娘一眼。

  “或许,小包留在分局的什么地方了?”尼孔猜测着,声音里充满希望,“要不就在这辆汽车里?”

  “你真是个戴黑套袖的傻瓜,”科沙说,“当然是留在分局了,还能在什么地方?在保险柜里。”

  科沙在方向盘后面坐定,转脸看着玛丽娜问:“你给‘光谱’打过电话,他们马上就来了吗?”他把姑娘拉向自己又问:“你是怎么打动他们的?”

  为了不让对方亲吻到自己的嘴唇,玛丽娜稍稍偏了一下头说:

  “他傻得出奇,伪造的证件上填的竟是真名。”

  “尼孔是个绰号。”

  科沙最终还是亲吻了她的嘴唇。

  “我们现在上哪儿去?”玛丽娜挣脱身子问。

  “回民警分局,去要回一笔小小的债。而且我的东西还扣在那里。要知道,皮鞋上不系鞋带,脚是要打滑的。我得去要回鞋带。”

  “这么说,保险柜里什么海洛因也不会有喽?”

  面包车里终于恢复了宁静,匪徒们纷纷脱去上衣,套上防弹背心。尼孔站在囚车旁,忧心忡仲地看着他们。

  “好吧,我们现在往回返!”科沙说着,按动开关,变换速度,急剧地转动方向盘,绕过那个独自坐在公路中间哭泣不止的“胜利”牌车的车主。

  10

  值班室的电子钟已经指到10点20分,早读来到的当班人中,只有一个年轻的中士露了面。值班员转动着电话拨号盘,电仍然没有来,控制台无法启动。区里惟一的修理站关闭后,已经是第二个月了,局里连一部正常运转的无线电台都没有。值班员总想和某个领导机关联系上,但是早在1951年就开通了的地方城市自动电话交换机设备已经老化,难以正常运转了。在高层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回话,而名单上的当班人员,据说,一个摔断了腿,另一个患了感冒。

  被拘押的人早已无力再敲打牢门,他们如今已不求公道了,只想得到法定的早餐。

  “快瞧,他们回来了!”站在窗口的中士说。

  “谁回来了?”值班员问,“囚车上的,还是面包车上的?”

  “囚车上的!”

  “怎么样,我说过,他们是真的。”普拉休克自吹自擂,“你还跟我争呢!”他从小伙子的肩膀上方向外望去,忽然大叫起来:“干什么,该死的!往后……往后退……你眼睛瞎啦?”

  已经掉了一根天线的黑色伏尔加开进了分局的大门,它一转弯,结结实实地碰到一辆套着防水布的摩托车上。摩托车轰地一声被撞倒在一边。

  “怎么啦?”玛丽娜问。

  “哎,很正常,没事!我的背被车把撞了一下,脊椎骨很疼。”

  囚车也开进大门,拐了个弯,停住了。正好将整个通道给堵住了。

  尼孔坐在司机身边,朝有栅栏的窗户窥视着,匪徒们坐在车厢内的小木凳子上,默不作声。其中的一个还在抚摸着那令他很满意的防弹背心。

  “我们暂时不插手。”尼孔说,“让他自己进去拿东西,等他拿着包出来时,再开枪射击。”

  “那个女的也干掉吗?”

  “她对你有什么用?”另一个匪徒一边解开红色防弹背心领子上的白纽扣,一边说,“一回到莫斯科,我就给你找个小妞来……只要你高兴,找两个也行。金发碧眼,按摩女郎,细高个儿,腿够到肚脐!”

  尼孔仍然感到肚子不舒服,隐隐作痛。迄今为止,他除了灯红酒绿的境外出差外,尽做些消闲的事务性工作。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真正的作案,此时已经被所发生的事搞得精疲力竭,恨不得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会射击吗?”科沙问。

  玛丽娜点了点头。

  “你跟我上那边去好吗?”

  玛丽娜又点了一下头,随即拿起座位上的自动枪,主动打开了车门。

  “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科沙说,“你身上有一股真正的女人味儿。”

  所有登记在册的武器,都在等待交班时收进保险柜。而且,值班员担心出现意外,打算把保险柜锁起来。但他的手抖得厉害,以致钥匙几次摔到地上。惟一可以参加作战的手枪,在那个第一个发现囚车回来了的小警察身上。

  “快开枪!”值班员一面转动锁里的钥匙,一面叫喊,“别等他们过来,科利亚!”

  这时,科沙已经走到了门口,玛丽娜的自动枪发出短促的连射,几乎是逼近射击。立刻,窗玻璃被打得四下乱飞,小警察还来不及掏出手枪,就仰面倒下了。牢里的女人们拼命号叫着,男牢房却安静下来。那个凶手先在原地站住不动,突然间迅速从一个角落走向另一个角落。

  分局里除了扣押的人,总共只有五个警察,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恰好在袭击前五分钟回家去了。他的好运气真叫正在开保险柜的值班员妒忌得要命。

  “脸对着墙!双手放在头后面,两脚齐肩站好!”冲进值班室的科沙快活地大叫着发布命令,“全体立正!”

  已经打开铁门的值班员,抽出一把手枪,刚想把一夹子弹装进去,一排子弹穿透薄薄的隔断,带着失哨声从保险柜的铁板上反弹开来。值班员一下子坐到地上,全身瘫软下来,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右肩肿骨,另一颗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值班员的头撞到地板上,大檐帽跳落到一边,看得出来,他的头发还是湿的。

  “两脚齐肩站好!”科沙说着踢了一脚胆战心惊的普拉休克,后者正老老实实站在墙边,不敢动弹。“早上做体操的时候,你的脚是怎么站的?就那么站!懂吗?”

  “懂,懂!”

  “玛丽诺奇卡,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科沙让玛丽娜监视着剩下的几个警察,自己撞开局长办公室的门,翻遍了那些公文夹,抽出自己的档案,撕下所有的记录和印有自己指纹的公文纸,然后将它们全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回到值班室,从保险柜里散放着的私人物品包中,翻找出自己的包。他捏着一根表链,带出一块表,表针指着10点20分。忽然,他呼了一口气,从包里取出一块圆形饰物摇晃了一下,别到自己胸前,这就是黑地儿的银百合胸针。

  “我们走吗?”玛丽娜问。

  “等一等!”

  科沙坐到给拘押人员设置的凳子上,系好皮鞋带,然后从普拉休克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将四间牢房门逐个打开,包括那间新刷过漆的空牢房。

  “自由啦!”他喊了一声,“出来吧,你们自由了!走吧……去买点伏特加,喝它一顿……你……”他拍了拍那位色情小说爱好者的肩膀,“可以去小摊上买你想耍的东西,用不着逛局子。哦,等一等。”他回身走到举着双手立在墙边的警察身旁,问道:“昨天夜里你们哪个强奸了那个姑娘?你?”

  普拉休克惊恐万分地哼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科沙用枪顶着他肥胖柔软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尸体重重地撞到墙上,一枪便削去了他半个脑袋。

  “傻瓜,你何苦给自己惹麻烦呢?”玛丽娜问。

  科沙用不以为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又点了点头。

  坐在囚车驾驶室里的尼孔说:

  “取消行动。他们出来的时候不要开枪。我改变主意了,还是让他先还钱吧。得让他们先活着。”

  “也让那个女的活着?”

  “对!”

  院子深处,用防水布盖着一辆新的嘎斯牌汽车。科沙早就注意到了这辆警车。他跳出大楼,立即奔向这辆“嘎斯”,根本不往“伏尔加”那边去。玛丽娜紧跟在他的身后。她最后瞥了一眼值班室内的惨景,勉强忍住了阵阵往上翻的恶心。

  值班室的地板上坐着一个面色发黑、醉醺醺的妇女,她已经把普拉休克的尸体翻了过来,但怎么也哭不出声来。其他妇女小心翼翼地从女囚室里走出来,聚在她身旁。

  杀害三个妇女的凶手正犹豫不决地在警局门口徘徊。科沙一看见那个青年就喊了起来:

  “喂,看什么呢?!呆在这儿干吗?快走吧!”

  汽车的发动机钥匙就插在锁孔里,刚转了半圈,发动机就响了起来。

  “走吧,走吧,大门敞开着!趁着你还没有被枪毙,赶快去给你丈母娘坟头上送点鲜花!”

 

《银百合之谜》作者:[苏联] 亚·博罗德尼亚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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