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银百合的秘密

 



  1

  潮湿燥热的空气扑到脸上,使得米尔内还没睁开眼睛,便先伸了个懒腰,不料双手竟一下子碰到了十分低矮的天花板上。起初他一点也没有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在那飞驰的火车的封闭车厢里所演出的疯狂的一幕,早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以为自己仍然身处寂静的马特罗斯一号单身囚室里。睁开眼后,他更确信了这一点:眼前是一片剥落的褐色墙壁,墙上挂着水珠,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有台大抽水机全力轰鸣着。

  直到他转过头来,看到周围低矮的地下室拱顶、粗大的管道和破破烂烂的保温装备时,才想起了昨天的一切。

  昨天他奇迹般地逃脱出来,冒着倾盆大雨买了香肠和面包,还买了一公升酒精饮料。随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这个地下室,在那气味难闻的旧垫子上睡了一大觉。那瓶酒就放在旁边,酒瓶上漂亮的蓝色商标在摇曳不定的昏暗灯光下闪着光。这种饮料只有原酒精纯度的四分之一。米尔内曾在一本药理学手册上读到过,酒精的致死量为一千毫克。从那以后,每当他垂头丧气、苦闷不堪时,就想躲到某个角落避开旁人耳目,喝下足够剂量的酒精毒药,然后昏昏睡去。每次他都希望一死了之,因为写手册的人绝不是傻瓜。但每次希望都落空了。“好吧,好在这儿不是监狱!”他穿过狭窄的通道,踏着地上的水洼,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到外面去,头也不疼啦!”他的脑袋里好像有两台破唱机在放唱片。两根钝头的唱针在大脑的两端划出两根歪曲的、,时而重叠的弧线。他爬出地下室,用拳头猛击大门,此时他已置身于新鲜空气中了。这时,一根唱针啪地一声断了,旋转静息下来,而另一根唱针转得更急了。

  “去哪儿呢?”米尔内苦苦思索着,下意识地揉搓着手指间的香烟,他用那醉醺醺的、模糊的目光盯视着过路的行人,也盯视着周围单调沉闷的砖瓦建筑。“去哪儿呢?那个小包,我们这么找也找不到。没有它。我怎么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果不能证明,那么我的下场就与科让内和格罗布斯一样……与那个穿防水布上衣的吉它手一样!除我以外,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可能还有人活着?也许秃子还在?也许,施雅玛受了伤,还在监狱的医院里折腾……”

  大街深处,透过一层迷雾,隐约现出众所周知的石头雕像。列宁正面对米尔内站着,在他那伸出的花岗岩手里握着一顶花岗岩的鸭舌帽。这座奇迹般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的巨大雕像,正是他们约定的会面地点,然而谁也没有来赴约。

  突然间,一种无名的忧郁深深地抓住了米尔内,使他心潮起伏,醉意全消。他又想起了那穿防水布上衣的小伙子,想起了对方盯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连一丁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有的只是轻蔑。海洛因大概是他藏起来的,再不会是别人啦!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人都搜查过了,把整个车厢理了一遍,没错,就是他。他如果将海洛因塞到了什么地方,就更无所畏惧了。他有一把好吉它。也许,他还活着?”

  米尔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市中心医院的。他不过是在街上走走,随便转了个弯,推开一扇玻璃上写有白字的大玻璃门,来到一个窗口。

  “姑娘,请问,有几个火车上的伤员送到你们这儿了吧……”

  “您找谁?说具体点儿。”

  姑娘的脸很可爱,嘴唇上一点化妆品也没有抹,不知怎么,这反而更使米尔内动心。

  “他有30岁,”米尔内说,“这小伙子穿着防水布上衣……带着把吉它!”

  为查明情况,大约花费了15分钟。吉它手总算活着,已经给他动了手术,取出了四颗子弹,伤势难以预料,躺在观察室里。

  米尔内明白,他那张写有“持有武器十分危险”的相片迟早会挂遍全城的。而且每个岗哨都会得到一张,也许没有标明他的身份,但取代标注的将是残酷的指示:“建议就地枪决,不必警告”。他意识到,是离开城市的时候了,在医院里转悠已毫无意义,这儿躺着不少火车上的伤员。然而,他是不会甘心就此罢手的。必须问一问,那个包在什么地方。只剩下推一的一个机会了。至于恐怖的余悸,早已被酩酊大醉后的难受冲淡了。

  他上了二楼,踮着脚从正在打瞌睡的值班护士身旁经过,来到观察室,踮着脚尖悄悄走了进去。

  这儿有三张病床。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滴答作声。眼前是三个赤身裸体的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蓝色的大气罐,身上缠绕着电线和传感器,每个人身上都插有大约50根针。可真叫人奇怪,但他马上认出了吉它手。他立即走到近前,俯下身去。吉它手的眼睛是闭着的,嘴唇微微蠕动。

  “公民!”有人在背后说话,“公民,禁止亲友探视。”

  但米尔内没有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看着那张瘦瘦的、有点发蓝的脸,心里涌上一阵阵酸楚。伤者的脸上有某种他所熟悉的东西,一种早就失去的东西。多么奇怪的巧合,得以死而复生的吉它手居然非常像他的一个熟人,是个很多年前曾按照民事法则把米尔内救出来的人。

  “对不起!”这个周身不适的匪徒请求说,“我在这儿只坐30秒钟,我是专程从新阿克列宾斯克飞来的。”

  “那好吧,”背后的人又说,“给你三分钟,不能再多了。”

  “你把小包藏到哪儿去了?”米尔内俯身贴近毫无血色的脸旁问。

  吉它手的双唇干枯、发黑,非常可怕,但却在颤动,仿佛他身在梦中。

  “你没听懂吗?”

  “他不会说的。”米尔内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怎么才能让他……”

  “我的朋友前往马加丹,”他在吉它手耳边悄声哼唱着,“脱下你的帽子来……还记得吗?你唱的?”

  吉它手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其中除了痛苦外还闪烁着一丝挖苦的光芒,他非常困难地,但仍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哼了出来:

  “自己去,自己去,不是被押送。”

  眼睛又闭了起来。米尔内挺直身子,对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小声说道:“谢谢。”

  他仍然踮着脚,毫无声息地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直到这时,他才终于认识到,寻找那该诅咒的小包已经毫无希望了,这事就此结束。在他脑子里旋转的那根钝唱针已经把他搅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了。

  2

  “我去给自己买把吉它……”米尔内在大街中间,迈着醉汉的步伐思索着,“真的,为什么?!也许应该拿了钱,赶快走,上哪儿躲一躲,或者真的到新阿克列宾斯克去,找个僻静地方隐居下来,每天就拨拨琴弦,终老此生。只是到哪儿弄钱去呢?找个新银行撬撬,然后再走!不然就投靠某个地方帮派组织,那样的话,就不必打银行的主意了。”

  他如此沉迷于自己那些美妙的设想,竟然没有发现,有两个人紧紧在后面跟踪。但即便米尔内去倾听了,也未必能听清这可怕的窃窃私语。其中之一说道:“应当通知警察局!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他肯定是在我们的掩护下逃走的。”

  “可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们怎么啦,看见他了?人家既然能放我们走,就能放他走。”

  “可我们已经看见了,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您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您胆怯啦?”

  “你是想眼看着让他逃走?”

  “我是说,通知警察局。”

  “干吗通知警察局?你也不是不知道,整个警察局都被他们收买啦!我想是不是应该这样:我们先监视他,看他到什么地方去,到了僻静地方再动手。如果你不去,我自己去。我情愿冒点险,也比以后一辈子受罪强。”

  两个出差的人在火车上被追得筋疲力尽,现在也滞留在这座小城里。他们没能弄到火车票,无处可去,在小客店里住了一夜,而今想消遣消遣,聊以自慰。他们到医院来是为了打抗破伤风针,两人身上都有伤口。想不到他们在医院里碰见了那个匪徒。打针的事自然退到了第二位。两个人虽然没有商量好,但却跟定了他。现在他们或是把脸藏在小门里,或是把身子贴在墙上,仍然悄悄地争论不休:到底是杀了他好,还是痛打他一顿好。

  “我们最好从后面猛击他的头。不能从前面进攻,你看他多壮实!然后把他的衣服扒下来,带走。”

  “也许他身上带着大批现款呢?”

  “那就更好了……如果我们找到钱,就用来补偿我们的精神损失吧,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我赞成,可用什么敲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用什么敲他的脑袋?”

  米尔内又进了一小时前走出的那个大门。这次他衣袋里只有半公升酒精饮料,因为他再也不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他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先听了一下动静,以防万一。身后的大门砰地响了一下,接着是急剧的跑步之后的喘息。随后有个男人疯狂而低沉地大叫一声:

  “打!”

  米尔内赶紧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见一张因恐怖而扭曲了的苍白的脸,同时也看见一只高举着的手,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的、用报纸裹着的东西。他本来可以一把抓住这只手,但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去抓,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护住放着酒瓶的衣袋。打击自上而下正中前额,米尔内立刻失去了知觉,仰面倒向地下室内侧,头浸到从锅炉房流出来的热水洼里。

  3

  他清醒过来,感觉有一双小巧而快捷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着,起初他以为,不管怎么样都得把这可疑的人捏死。但继而又想:“算了吧,只不过是用报纸裹着砖头给了我一下,我受得了。现在我情绪不错,可也不能被抢劫呀!”他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瓶伏特加。透过酒瓶,仿佛看见一张瘦削而肮脏的女人的脸。

  “还给我!”他艰难地在水洼里坐起来,说道。

  “如果不还给你,又怎么样?”

  米尔内微微眯起眼睛,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只有经过玻璃瓶的歪曲透视,才会把小胜脸看成是女人的脸——周围没有女人。这儿除了一帮小男孩外,没有别的人。八九个小男孩站成一圈,其中有几个手里还拿着长长的铁棍。

  “我再去买!”米尔内说。

  “你买不成!”拿着酒瓶的小男孩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为什么?”

  “钱吗,瞧,在这里……”另一个男孩手里玩弄着从米尔内的衣袋里掏出的一张钞票说:“你没有它们怎么买呀,老兄?”

  “这不是钱!”米尔内叹了口气,扶着墙,站起身来。

  他哈哈一笑,地下室昏暗的光线竟然在他牙齿上反射出一丝光。他整了整虽然很合身,但却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上衣。米尔内习惯于宽松的海军服,所以现在觉得自己好像被紧紧地绑住了。领带,他当然早就解下来,扔掉了。但是别人的领口总是别扭地磨擦着他的脖颈。

  靠着管道既暖和又潮湿。孩子们拉来一张不大的写字台,在上面摆下一个个小塑料杯,分别倒满了酒。米尔内口袋里的“白海”牌白酒早已摔碎,点滴无存。他向孩子们要了几支名贵的香烟,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吉它,用那肮脏细小的手指拨弄起琴弦来。

  从前,米尔内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斗殴之后像老鼠一样跑到底层,躲进地下室?!把自己交给一帮孩子们?!但是现在他的内心已经崩溃了。“现代俄罗斯人”可以乘坐富丽堂皇的“梅塞德斯”或是“卡迪拉克”到处游逛,可以随便找个借口,从风衣下面掏出自动枪,向妇女儿童开火;“现代俄罗斯人”接受过高等教育,却可以为了蝇头小利,饿死整个幼儿园的孩子。米尔内与他们是无法同呼吸共生存的。老的道德规范已经毫无价值,就连他这样的权威人物,都只能像杂种狗一般,在身穿豪华风衣、满脸粉刺的乳臭小儿面前,卑躬屈膝。听令行事。他们身不由己,只能接受种种委托:凶杀、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爆破、供应毒品。往日的盗窃团伙头目,如今已变成了新派的俘虏,旧日的朋友眼看着变成了卑鄙小人,而他自己也难逃共同的命运,正在变成一个雇佣杀手。

  “假如现在到‘光谱’公司去呢?他们会把我交出去的……”他一边仔细思忖着,一边打量着那些小男孩的脏脸,“为了政治利益而被交出去……毫无道理可讲。而早被收买了的监狱官们会高高兴兴地来赴宴,他们会吃着、喝着,同时给我戴上手铐脚镣!”

  又一份伏特加下肚之后,他完全瘫软了下来,眼前不断浮现着小男孩们熟悉的脸。在米尔内的生活中,曾发生过许多流血事件,特别是调整改建的这几年,流过大量的血。但是迄今为止,他几乎没有失去过自己人。

  “你叫什么?”他俯身问旁边的一个小男孩,那孩子上身套着肥大的高领红战线衫,下身穿着蹭了很多白灰、稍稍嫌短的牛仔裤。

  “龇牙马!”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真的,他一笑就龇牙,缺一颗门牙,这是他的绰号。”

  “那么你呢?”

  “我没有绰号!”一个蹲在米尔内左边的男孩有礼貌地回答,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体很是瘦弱,“所有绰号都跟我不相配!”

  “会有的!”米尔内说,“你会长结实的。”他又用粗壮的手指捅了一下第三个孩子瘦小的胸部说:“你会成为一个大力士的!”

  4

  柳季克打完针以后苏醒过来。

  他的头没有被打穿,只是后脑勺的头皮被打破了。是从后面用钝器打的。巴沙紧跟着柳季克跑出来,看到躺在柏油马路上,敞着白大褂的柳季克,还以为他死了。于是四个人用担架把他送回工厂,抬上五楼,安置到经理的大皮沙发上。

  “喂,你觉得怎么样?”等到柳季克终于睁开了眼,巴沙俯身问道。

  “想吐。”

  “好好躺着吧,你多半是脑震荡。”

  “谁打的我?”柳季克一边问,一边稍稍抬起身来,用胳膊肘支撑着疼得扭曲了的脸,“我只记得去找她……其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又抓住巴沙的袖子问:“谁?”

  “不知道。”

  阿列克谢以及紧随其后的丽达悄悄来到办公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那些人来过了吗!”柳季克问,他的头已经躺到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没有!”

  柳季克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且十分平静。

  “你给他注射了什么?”阿列克谢一边问,一边迎着阳光辨认着空药瓶,“安眠药?”

  “自制安眠药?”丽达嘲讽地笑着,随手夺过那只标有公司名称的空药瓶,在手指间玩弄着。

  “你错了。”巴沙懒洋洋地说,“我们这儿没有嗜毒成癖的人,倒是有其他方面的瘾君子。”他眯缝起眼,狡黠地瞥了姑娘一眼。

  “什么样的?”姑娘问。

  “自己猜!”

  一个身穿化验室白大褂的年轻人把救急药包装到一个小箱子里,说:“我给他打了一针现有的剂量最小的一种,”他把箱子咔嚓一声锁上,放到桌子上的电话旁边,然后转身看着柳季克,“见鬼!流血了……得用绷带绑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惊动伤者地转过他那棕红色的头来,“哦,没事了,血自己止住了,我就不叫醒他啦!”

  不愉快的谈话正在隔壁房间里进行。这儿与办公室不同的是:没有沙发,没有桌子,只有几张大的圈椅,墙上有一张已经撕破了的苏联地图,电话就放在地板上。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阿列克谢问,“我们必须在什么时候结账?”

  巴沙没有马上回答。他转动着所穿的大褂上的一颗纽扣,眼睛看着窗外说:

  “今天12点钟,他们派人来取货。”

  “能延期吗?”

  “好像,不行。”

  “是好像,还是不行?”

  “不行!”

  “可以建议用‘亚洲白粉’来代替海洛因吗?”阿列克谢问,“这至少是个机会。当然,如果我们能找到它的话。但无论如何都值得试一试。”

  他看了巴沙一眼,表示疑问。

  “我不相信这个西瓜。”高个子经理说,“也许,你能找到钱?”

  “也不一定,我们的时间太少了。什么也干不成!”

  电脑的屏幕上慢慢扩散着某种彩虹般的圆圈,车间里的咝咝声停止了。”

  “这种巧合太多了,”丽达坐在圈椅里,一边慢慢转动着,一边苦思冥想,“比如说,在同一个车厢里,就可以同时偷运两种毒品:海洛因和强烈的化学麻醉剂,而且两者毫无关系。老实说,如果用剩下的时间好好地搜查一下任何一列火车,都能找出这类毒品,而且是已经分成小包的。还有这花,银百合胸针。好像它与发生的那些事情有某种联系,但是,是什么样的联系呢?”

  “必须找到那节车厢,好好搜查一下。”阿列克谢说,“丽达,看来只好我们俩去一趟了,只有你见过那第二个西瓜,而且记得它放的位置。”

  “要想让我去,就得把一切情况都如实告诉我,否则,我马上就走,我对你们的问题不感兴趣。”

  “你想知道些什么?”

  丽达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她想简单又准确地把问题概括起来。

  “好吧,首先我想弄明白,那个奇特的、能使匪徒害怕的胸针是怎么回事?你也好像与这胸针有着某种联系?”

  “嗯,就算是吧。”

  “别说‘嗯’行不行?”

  “好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算是它的发明人。”

  “能说详细点儿吗?”

  “你想知道‘标志’的事?”

  “什么?”

  “就是银百合花。其实我早就说过,在目录册上,它是灾祸的标志。”

  “真有目录册存在?”

  “是的。”阿列克谢沉吟片刻,然后说道:“好吧,这一切已经不是秘密了。我们走,一次演示胜过千言万语!”

  5

  丽达跟着阿列克谢又来到了早已来过的、装有电脑的房间。上次来时、玛丽娜正在这儿工作。阿列克谢在圈椅上坐下来,用手指敲打着键盘。

  “瞧,”他靠近屏幕说,“我现在通过检波器与我莫斯科的电脑联系,马上就能得到详尽的信息资料。”

  屏幕的一角突然闪现出一朵小小的银百合花,电脑三次发出低沉的长鸣。

  “瞧,这是上班汽笛的模拟音!”阿列克谢说,“现在你可以看到百合花的活动。”他迅速转换了一下线路,又说:“只好欣赏一下复制品了,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意外事故了,售货员都心甘情愿地让人免费取走商品,习惯成自然啦。我打到屏幕上,你马上就能看见整个过程。”

  “哎呀呀呀!”丽达身后出现的高个子经理拖长声音说,“原来这是你琢磨出来的玩意儿。我原来还以为这是我们的人干的,真没想到是你。”

  “我还是不明白,问题在哪里?”丽达问,“我应该看见什么?”

  “俄国信用卡,”巴沙解释说,“顾客向售货员出示一下证件,就可以免费得到任何商品。”

  “假如售货员拒绝呢?”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很少有人拒绝,”阿列克谢继续在键盘上操作着说,“他们害怕了!”

  “假如拒绝,”巴沙说话的语调显得特别高兴,“就马上会受到惩罚!”

  丽达注意到了经理投向阿列克谢的赞赏目光。

  “现在很少有什么事能让我惊讶,可你今天不但让我惊讶,简直叫我大吃一惊,从心里叫绝。”

  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城市地图,地图上跳出一个黄色光点,然后在另一处闪出绿点,接着,在黄点附近,出现一个红色小圈,红圈闪烁不定。

  “现在看这儿,”阿列克谢一边说,一边指着黄点,“这儿是用户,先通知说,某商业点拒绝为其服务。程序立即记下地址,同时在所需的位置上寻找合适的团伙,再从数据库里找出该团伙首脑的声音,用以发布命令、收集材料、打出电话。这就是袭击目标!”他最后指着红圈说。

  “太棒了,真过瘾!”巴沙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惹的麻烦,小声叨叨着,“真是天才!”

  “其实,我并不想把这一切搞得神秘兮兮地,”阿列克谢说,“不过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想到直接来问我……你想知道我与‘忧伤的象征’有什么关系。这再简单不过了:我是它的设计者和监督者。”

  城市地图的画面消失了,显示器的屏幕上闪耀着明亮的蓝色星星。

  丽达眯起眼睛,盯着这些移动的光点。

  “那好,我听你的,你说吧,要我干什么!”丽达颇为郑重地说。

  “那么,你能想像出现代电脑的潜力吗?”他对身边的巴沙毫不在意地发问,丽达点点头,“你能想像,一个人从通常所说的科学角度出发,为了做科学实验,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吗?”

  “也许,会去进行某种犯罪活动。”

  “我可什么违法的事都没有做!”阿列克谢连忙声明,“我只不过设计了电脑程序,同时检查它的运转情况,你瞧这儿!”他接了一下键盘,屏幕上的星星消失了,重又现出画面:“一个人通过邮局收到了胸针,邮政人员操持着最普通的邮政业务,定货是由电脑传送的,收件人名单是根据电话簿编制的,这些都是偶然得出的数字,自然要照顾到不同的社会阶层。用这样的方式,一个人通过邮局得到了它,”阿列克谢指着屏幕角上慢慢显现出来的银百合花说,“百合花和指令。指令上写明,该胸针是一种奖品,就像电视答题游戏中的奖品一样。不同的是,它给持有人一种权利,即可以凭它在任何商店免费取得任何商品。正如巴沙所说,它很像一张信用卡。假如你得到了这样的奖品,是不是也要去使用呢?”

  “当然……”

  “对,所有人都会使用它。该指令还指出,假如有人拒绝给出示胸针的人提供免费商品,那么胸针持有人可以在十分钟之内打电话通报这个情况。如果是你,要不要打这个电话呢?”

  “是的,我可能要去打电话。”丽达着有所思地回答,“当然,是在我不知道电话与犯罪有联系的情况下。”

  “正是这样,所有人都会打这个电话的。这样的电话被接到电脑这儿来,电脑立即记下它,并弄清准确的地区,以及商亭或银行的位置。电脑早已存人了城市的详细地图以及商业网点,做到这些并不难。此后,根本不用我本人参与,电脑会自动选择处于这个地区的合适的团伙。”

  “犯罪团伙的地址和电话我起初是直接从内务部的通报中抄录下来的,后来接上了他们的活动网,破译了他们的密码,并加以充分利用,这是我工作量最大的一部分。在这个基础上,我的程序又接上了普通电话网,补充了新的能量。电脑也经常进行自我调整:确定号码,听取电话交谈。需要的话,还可以破译密码,但这种情况很少见。电脑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对语言进行分解、合成。因为它不是简单地用固定的声音发布命令,并正确模拟音色,控制指令一定要考虑到语音、词汇以及该匪徒的种种语言特点,包括他在团伙中的位置。”阿列克谢停顿了一下,有点迟疑地继续说道,“这是件很细致的事,明白吗?”

  “可是,抢劫一个小商亭对匪徒们有什么好处呢?”经理问道,“对不起,我没有弄懂。”

  “不错,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阿列克谢表示同意,“可他们骑虎难下,不能不这么做。社会游戏的法则是不容破坏的。电脑自动从记忆库里选出合适的团伙,整个过程还不到一秒钟。然后立刻拨通电话,以该团伙首领的声音发出严厉的指示,根本不容对方有考虑的时间。强盗的规矩谁也无法改变,因此,最主要的就是速度。”

  “那么到哪儿去拿这胸针呢?”经理嬉皮笑脸地发问,突然间又泄了气:“这一切当然很好,甚至妙不可言。只是现在你的百合花对我们帮不上忙。”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天花板下的霓虹灯管说。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阿列克谢放下计算机,抬脸看着丽达问,“或者,第一次了解这些也就够了?”

  丽达不眨眼地凝视着他。

  “那就这样,你跟我一起走吧?”

  丽达闭了闭眼,表示同意。

  “好极了。可以说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现在必须去找那该诅咒的车厢,它现在在哪儿呢?”

  6

  综合视频室与设置在工厂的监控器一脉相通。现在,大屏幕的左上角有七个小小的黑白方块在闪动。阿列克谢在完成主要工作之余,有时也观察一下上面所反映的图像,从而估计当前的局势。

  局势很不乐观,工厂的三个出口都已被机器堵塞住。放大的图像中,人们手中的自动冲锋枪清晰可辨。从外面被占的三个制高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环绕工厂的整个围墙。因此无法翻墙过去,容易被扫射。

  巴沙走了,他是去看看工厂里都有些什么武器,大学生们终归完成了这儿的保卫工作。他们正等着来谈判的代表,工厂打算派三个人出去,在适当的时候摊牌。巴沙决定,就说原料丢失了,只有两个解决办法:要么以其他麻醉品代替;要么找回丢失的原料,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小时。

  现在,阿列克谢打算在计算机网上找到铁路运行的调度系统,以便确定那节该死的车厢的准确位置。既然还有一线希望:那个西瓜也许仍然留在原地,那么就应该抓住机会。经过15分钟的仔细研究,他惊奇地发现,几小时前,就在这台计算机上,曾有人企图达到同样的目的。他只要问一下丽达(后者一直默默地坐在他旁边的圈椅里看着他),就会得知那人是谁。但是,阿列克谢没有深究。

  柳季克小睡了几个小时,终于清醒了过来。已经给他做了包扎。现在,他跟在经理身后,寸步不离。

  “其实,武器还是有的。”巴沙说,他此时正在大楼底层的管理处,看着一张放着从全厂各处找来的枪支的大写字台。“我们有多少人?”

  “11个!”柳季克说,“现在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而不是你的。”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绑着绷带的红脑袋说,“你怎么连人数都忘了?”

  “没把阿列克谢和他的女朋友算进去吧?”巴沙从桌上拿起一支手枪,笨拙地在手中转动着,说:“听着,你会射击吗?”

  “我,不会。不过卡拉谢夫会,他还得过射击方面的奖章呢。可惜我没在军队里服过役,还有普罗中大概也会,他当过兵。”

  “还有谁在部队里待过?”

  巴沙计算着收集来的武器。桌上有两把卡宾枪,四把旧手枪,还有一把猎枪。好像武器多于能熟练使用它们的人。

  “从我们这些人里再也找不到在军队里服过役的人了。应该问问阿列克谢,也许他会用这些家伙?还有,我们这把猎枪是从哪儿来的?”

  警报器闷声闷气地鸣叫起来,音量只达到原强度的四分之一。按照事先的约定,只有在来访者出现时,才拉警报。

  “他们来了!”巴沙迟疑了一下说,但他还是拿起一把手枪,插在裤腰带里,又用白大褂将其盖住。随后又说:“让卡拉谢夫拿上卡宾枪,坐到经理办公室的窗口,我现在去试试和他们交涉。其实……”他顺了顺严重妨碍他的手枪。

  “柳季克,谁愿意拿枪,你就发给谁,好吧?”

  遥控台开始启动,大门慢慢敞开来。站在院子中间的巴沙看得很清楚,距大门约40米的地方,停着一辆芥末色的“梅塞德斯”车。乘这辆车来的人,就藏在车里,手中高举着自动枪。任何人被人用枪口指着时,都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巴沙也不例外。他不禁搓了搓手,觉得身上有些发冷。风将白大褂撩了起来,经理担心那把糊里糊涂塞到皮带里、其实毫无用处的手枪会被发现,尤其怕因此而被误解为没有诚意。

  “梅塞德斯”斜停在大门前,一个头戴便帽、长相很难看的胖男人下车走了过来。他不知为什么抬起一只手,又说了点什么,但不是俄语,紧接着又出人意料地用俄语讲了几句开心话,随即快步走向工厂。

  为了不让气氛更加紧张,巴沙也迎着他走了几步。他计算着时间,估计卡拉谢夫已经拿着卡宾枪坐到窗口了,这才使他有了点底气。

  “假如,阿列克谢能顺利地通过计算机网找到那该死的车厢……假如那只西瓜还奇迹般地放在原地……”思绪在他脑海里翻腾,“只是要镇静,不能让这个匪徒看出我的恐惧!”

  棕色的上衣敞开着,在黄绸衬衫里面牵扯、颤动的大肚子向前凸出着,便帽给本就因胡子而发黑的脸更投上一层阴影。腋下明显地看得见那装在套里的手枪柄。

  “好天气!”当他面对面地走到巴沙跟前时说,“你把货藏到哪儿去了,亲爱的?”

  “没有货……”巴沙说,“上次我好像已经对你们说过了,今后我们不再生产麻醉剂,不管能挣多少钱。”

  “你讲的没意思,不中听!听我说……”不知怎地,巴沙的目光集中在对方长长的黑黄两色的领带上。领带在大软瓜般的肚子上跳动、颤抖着,活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听我说,如果你不想与我合作,就干脆直说:我不愿意……别耍花招!……”

  “我要真这么说了,会有什么后果呢?”

  “这你比我清楚,我上次已经对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吗?”

  “好吧,”巴沙说,“假如不是海洛因,而是别的麻醉剂呢?”

  “别的?是什么?”

  “很厉害的制剂,俄国还没有这东西。‘亚洲白粉’,听说过这东西吗?”

  “别吹昏了头,哪儿来的‘亚洲白粉’?”

  “这就是我们的事了。这办法您觉得合适吗?拿到‘亚洲白粉’就别再打搅我们了,怎么样?”

  “好!我再相信你一次!什么时候?”

  “两小时以后,行吗?”巴沙问。

  “要是两小时之内拿不出货呢?还不如付清我说过的款项,我们马上就走。这不是更好吗,嗯?”

  “我这儿没钱。”巴沙故作镇定地说,“但我们已经一切就绪了,40分钟内把货运到。”我们得先讲好,你们得先让我们的三个人出去。他们会把原料送回来。这也得讲好,他们为此需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然后我们进行加工,你们准备提货。

  “放两个人出去!”便帽下的脸似乎笑开了花,“我很高兴,假如你能这么快地做好,那就做吧,很好!”他抬了抬手,撸起袖子,看看表,说:“我等你们到7点!”

  阿列克谢眼前的屏幕上展现出所需要的车站示意图。他小心地将列车运行线路表与车站联结起来。示意图在运转,图上深黄色的光点忽明忽灭,标志出不同的车厢。光点累积,组成车列,随即问向示意图的边缘,它原来的位置上又有新的光点出现。

  “那节车厢没有离开车站!”阿列克谢叫了起来,“但我只能大概地确定其位置。这是什么地方?”示意图上闪过小小的白色箭头,“好了,它在这些线中的一条上。现在它再也不会消失了。

  “我们这样能找到这节车厢吗?”

  “至少应该试一试。

  他站起身来,关掉计算机开关,显示器的屏幕亮光一闪,又灭了。这时巴沙正站在门口。

  “喂,怎么样,讲好延期了吗?”阿列克谢一边问,一边将自己的长发拢到耳后。

  “是的,你们可以离开了,但只限两个人。

  “为什么只限两个人?”

  “我们不能丢下这些设备!”巴沙说,“他们只允许两个人离开工厂。也许是暗示怕我们席卷所有财物逃跑,见鬼!这倒是真的,况且,还有个玛丽娜。我们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她很像是替他们工作的。”巴沙恼火地用手掌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早就说过,不能请不知底细的人来。”他看了一眼连脚都蜷缩在大圈椅里的丽达又说:“现在怎么办?”

  “别激动嘛!”阿列克谢拿出一包钱,递到面色苍白的经理手上说,“拿着吧,也许能用它送个人情,买通关节呢,不用还了,就算是我们公司送给你们公司的礼物吧。”

  “谢谢!”巴沙说着,把钱塞到了白大褂的口袋里,“走吧,带着你的姑娘,你们是偶然到这儿来的,并没有加入我们的生意,何必跟着我们浑水?要是能找到西瓜,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走着瞧吧,”丽达从圈椅中站起身来说,“要是把你的银百合给他们看看,会怎么样?也许,他们也会害怕?”

  “有可能。”阿列克谢说,“但我这儿没有‘忧伤的象征’。一般情况下,我是不随身带着那玩意儿的。”

  “那么,这事是办不成喽!”丽达伤感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呢。”

  他们三个人来到院子里,大门仍然敞开着。巴沙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了一下阿列克谢瘦削的手。

  7

  尼孔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他看也不看一眼科沙。科沙重又被戴上了手铐,手腕火烧火燎地疼。脊椎骨上的伤痛更使他尝到阵阵刺疼的难受滋味。他恨他自己:他再次陷入这种极其危险的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他本可以坐警车跑掉,只可惜油箱里的油只够用两分钟的。他坐在“伏尔加”的前排座位上,盯视着那摆摆样子的、残缺的天线。从紧挨着停放的“囚车”里传来的喧闹声对他的刺激,实际上要比手腕的不能动弹强烈得多。

  “姑娘值多少钱?”

  传来布帛的撕裂声,接着是叫嚷和沉重的喘息声。

  “不错,是暂时的,但也是免费的呀!瞧,什么样的乳房!”

  “免费可不见得。”玛丽娜的声音不知怎么竟然十分平静,似乎匪徒们的污言秽语以及撕破的衣服都不是针对她的,“我这个人,暂时的价格要比整夜的贵得多!”

  “好吧,来躺下!自己仰面躺好。没什么可吵的!争吵吧,她以后还有时间!”

  科沙勉强克制住自己,不回头、不去看。

  “伏尔加”停放在两堵高墙之间的死胡同里,而“囚车”则停在它的左侧。“囚车”的车帮几乎能碰到“伏尔加”的车帮。即使回过头去,除了金属的车帮外,他反正什么也看不见。

  “让我们好好谈谈!”尼孔说,“你还我钱,我们仍然是朋友,你如果愿意,我对小伙子们说一声,他们马上就放了她。

  “我愿意!”

  重重的“啪”地一声响,很像母亲的手掌打到小孩儿的光屁股上,短短一秒钟的停顿,又传来一个男人拼命的嚎叫声:

  “你这条母狗!”

  低沉的打击声,又是沉重的喘息,喧闹……

  “手……捆住双手……交叉捆住,捆到栏杆上。把脚也拥上……好,就这样,拉紧!……”

  “好家伙,够强壮的,浪女人!”

  “强壮,但是可爱,我喜欢强壮的!”

  尼孔拍打着方向盘说:

  “喂,既然愿意,那就交出来吧。”

  “我想过了,钱可能就在车厢里,还能在哪儿?”科沙说,“当时我们搜查得不仔细,乱哄哄的,就像一群狗……”

  “具体点儿,在哪儿?”

  “所有的人我们都搜了一遍,其实应当看看上层的壁橱,那儿光窟窿就不止一百个。我可以把那儿翻个底朝天。”

  “拿什么担保呢?”

  “我把女人留给你们。”

  “不够!”

  “没有别的了。不过即使你们把我杀了,其他人也不会放过你们,你的下场会和我现在一模一样。谁还会相信你?”

  “他们就是相信我!”尼孔抽出手枪,小心地用枪管撩起科沙挡住眼睛的头发,“他们就是相信我。”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最后还是把手枪收到枪套里,说:“车厢在哪儿?我看值得去试试!”

 

《银百合之谜》作者:[苏联] 亚·博罗德尼亚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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