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娜斯佳


  这一天有些寂静而忧郁,更像是休息日,喀山火车站和叶洛霍夫教堂之间的几条街行人寥寥。
  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的男人的尸体发现于第二巴斯曼小街,距新梁赞街拐角处只有五米左右。娜斯佳认为,从对罪犯作案方便的角度来看,这条小街绝对是个非常出色的地方。小街的一头是个无轨电车车场,没有出场运行的车辆不是在场里静静地沉睡,而是站在人行道通行车辆的两边,形成一种特殊的街垒。这么一来,走在新梁赞街上的人们,很少能看到第二巴斯曼小街上发生的事情。如果对此要作补充的话,那就是这个小街上的建筑物都不是居民楼,希望在这些楼上有这个杀人案件的见证人,真是无根据的奢望。拐角上的二十一号楼同样不是住人的房子,而且全楼都在修缮当中。其后面是个非常好的小庭院,院里人迹罕至,简直能和大戈壁相提并论。小院里停着两辆带篷拖车,其中一辆车身上很醒目地刷写着非常合乎专业要求的警告性题词:“禁止停转”。根据一些明显的迹象来看,这个小院尽管如此僻静,但还是被找厕所的那些人发现过。
  扎鲁宾的衣着明显与天气不符,这会儿他不停地瑟缩颤抖。为了暖和身子,他蹦跳不止。相反,娜斯佳却穿得暖和而舒适,高领羽绒上衣的拉链一直拉至喉头。她以毫不掩饰的同情看着矮小的扎鲁宾,他这时候真像一个不幸的小麻雀。
  “我变个戏——戏法,你——你想看吗?”他建议说,冷得上牙打下牙。
  “行,快点。”
  扎鲁宾吸了一大口气,大叫一声:
  “救命啊!”
  娜斯佳吃惊地抓住他的手。
  “你怎么啦,傻啦?马上就有人跑过来了。”
  “咱们瞧着吧。”这位侦查员深思地说,冷冷一笑,撇了一下失去感觉的嘴唇。
  没有人跑过来。过了几秒钟,拐角处出现一个男人,他是沿新梁赞街前往火车站的。此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小街,眼光扫过娜斯佳和扎鲁宾,沉着镇静而又洋洋得意地向前走去。
  “就是从这儿传来的喊声,我确切地告诉你吧。”从那个过路人走过去方向传来一位姑娘愤慨的声音。
  “从小街那边传来的。快点跑。”
  扎鲁宾伸手拉住娜斯佳。
  “咱们快点往这边跑。”他悄声说,把娜斯佳带到停着的两辆无轨电车之间。
  说话声临近了。
  “喂,这儿没有一个人嘛,是你的错觉吧。你瞧,空空荡荡的。”这时小伙子说话了。
  “但真的是有人喊……”
  “唉,有人开玩笑来着。你怎么,不明白吗?三个火车站就在附近,各种各样的流氓、恶棍、无赖、酒鬼、流浪汉都在这一带闲逛。他们喝醉了就大喊大叫。咱们走吧。”
  这一对青年人也走远了。再也没有任何人走过来。扎鲁宾走向人行道,一个指头意味深长地戳向空中。
  “你明白吗?这个地方总是这样。如果发生火灾,可以藏到小庭院里,也可以藏到两辆无轨电车之间的空地方。还可以根本不用躲藏,从容不迫地走到新梁赞街上,进入教堂,为被害者灵魂的安息祈祷。死者的尸体被发现之前,在这儿已经躺了不止一个小时。”
  “谁发现的?”娜斯佳很感兴趣地问。
  “就是那些找厕所的人发现的,”扎鲁宾哼哼地说,“当时已经很晚了。看照片吗?”
  “你从哪儿弄到的?”娜斯佳惊讶了,“难道你们有这样爱帮助人的专家?”
  “没有爱帮助人的专家,有的是机灵的侦查员。谁能禁止我使用自己的照相机呢?”
  “你什么时候洗出来的?夜里干的?”
  “嗨,就是现在,”他气呼呼地说,“夜里也没有偷懒,拼命地跑来跑去。这儿步行十来分钟就有一个‘柯达’商店,半个小时之内全部做好。在你往这儿来的时候,我才把胶卷交给他们。给你,看看吧。”
  娜斯佳极为好奇地抓过来一包照片。发光闪亮的彩色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的身体,他脸朝下趴着。她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睛。
  “你听我说,难道这样体面的男子走在大街上会不带证件吗?”
  “你根据什么认为他是个体面的人呢?”
  “衣着……他的衣服既不破烂,又不陈旧。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也许他就住在附近的地方,突然跑出来一会儿,到商店去买东西的吧?”娜斯佳推测。
  “在瞎猜之前,你还是把其他的照片看看吧。看了之后,你的问题会更多的。”扎鲁宾往手上吹着气,有把握地说。

  在别的照片上,这个男人的尸体被翻了个个儿,可以仔细看他的脸了。
  这副面庞刮得干干净净,但明显有一副病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算是生活健康者的面庞。是的,不管你怎么穿衣服,即使你死了,你的一生也都写在脸上。
  这儿还有一张照片。地上放着一张便条,旁边是三张面值为一百美元的纸币。便条的文字极其简单:

  “这是我的安葬费。我相信您不好意思据为己有。”

  字母又大又圆,相互隔开。
  “还不错!”娜斯佳拉长声音说,“这该怎么理解呢?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穿得干干净净,脸刮得干干净净,洗完了澡,出去寻死,就像到商店买包香烟一样,这可能吗?如果他有房子和家,他就不会随身带着安葬费。你同意吗?”
  “哦呵,”扎鲁宾嘟囔说,把鼻子从交叉的手掌中露出来,“照片剩的不多了,你继续看吧。”
  剩下的照片都是玩具鱼和小人儿的特写镜头。小人儿的一半插在鱼的嘴里,只有两条腿露出来。
  “这个深奥的雕塑杰作就放在死者的身上。”扎鲁宾解释说,“就这么多,如果你还想好好看看出事地点,那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喝点吃点什么,要不我就要冻死啦。”

  三分钟过后,他们已经在旁边的一个很小的酒馆里,喝上有着夸张名称的一种热饮料——“浓咖啡”。小酒馆里没有餐桌,代替桌子的是按整个餐室的周长,挨墙支着预制板。
  “我要两份小香肠炸土豆,你有什么新鲜沙拉?”扎鲁宾对站在柜台后面的黑头发黑皮肤的小伙子说。
  “所有的沙拉都很新鲜,”小伙子高傲地回答,“您要什么样的?”
  “好吧,那就给一份土豆沙拉,一份拌大虾的沙拉。”扎鲁宾宽厚地表示同意。
  他端来一盘小香肠炸土豆和两盒沙拉,狼吞虎咽一般地吃起来。
  “好像是该娶老婆了,”他一本正经地将自己的结论告诉娜斯佳,“要不然,没有人给做早饭吃。有家室的男人能够安安稳稳地工作到下午两三点钟,肚子还不感到饿呢。可我呀,快到上午十一点钟就饿得不成人样子了,为了得到一把面包皮,我能出卖祖国。你想吃点儿东西吗?”
  “不想吃,谢谢。”她推辞了,喝了几小口极不合口味的“浓咖啡”。
  “不应该啊。你别看这个小酒馆不很漂亮,可这儿菜单上的饭菜花样繁多。饺子甚至就有三种,还有各种肉丸子啦、汉堡包呀,以及我喜爱吃的小香肠炸土豆。而沙拉的品种简直多极了,竟然有十五种。饭菜的价钱也很合理。如果我住在附近,就会常来这儿吃东西。这儿的服务快捷,饭菜可口,价钱便宜。”扎鲁宾稍微提高了嗓音,明显地想让站在柜台后面的小伙子听见他的话,“可惜的是,昨天我没有来。就在这儿的拐角后面,这个男人昨天突然被人放倒,渐渐来了许多民警,真想不到啊。”
  “你这是怎么啦?”娜斯佳演戏一般鄙视地随意说,“好久没有见过民警或者死人是吗?”
  “你懂的真多呀!”扎鲁宾生气了,“置身于事变中心——这是任何一个新闻记者的首要信条。可是如果恰好在我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他突然被人打倒了呢?我静静地留心观察那些维护秩序者的情况,我亲眼看见他们当中有半数是喝醉了酒的人,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办,嘴里却不住地骂娘。我提供一点儿材料,他们非常感兴趣。我要是当一个证人,那就更妙啦。他们开始怀疑我,监禁我,粗暴地审问我,幸运一点儿,还会挨打,把我送交看押所,和杀人犯、窃贼为伍。那时候我就会讲出一切!我要向全国传扬这些坏蛋的恶名,因为他们把我……”
  “你忍住点儿吧,”她不满意地说,“这样的故事我都听过几百遍了,早该忘掉啦,可是你还在琢磨一切报复计划哩。”
  “等你发生了这样……的时候,我要跟你学啦。”侦查员发火了。
  “我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也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因为我是一个成熟的聪明女人,可你还是一个幼稚的毛头小子,一个傻瓜。所以你总是陷入各种各样的不愉快事件当中。你最好去给我端来一份小香肠,看着好像还不讨人厌。”
  娜斯佳用眼睛的余光不时看看柜台后边的小伙子,发现他热切地想和顾客交谈感想,但是他不想和不能够(和正确地做到)参与顾客的谈话。为了这种事会被开除的。
  火车站是个特殊的地方,更甭说三个火车站连成一体的区域了,这简直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它有自己的法律、自己的议会、自己的强力部门。火车站上当然有乘客,也就是起初很想离开,然后又要等待的那些人。火车站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一些人偷偷地把假火车票塞到乘客手里,另一些人抢夺乘客的行李,还有一些人安排各种冒险赌博游戏或者色情活动,帮助乘客在上火车前消磨时光。此外,火车站上不但有走的人,而且有来的人。为了服务这类南来北往的居民,命中注定就有搬运工和汽车司机,他们被仁慈地准许穿着肮脏的皮鞋,踩踏火车站区域,以自己诚实的劳动换来一定的报酬。还有一类特殊的到站乘客,因为他们随身携带有“货”,务必迎接他们,而且还要避开局外人和民警的眼睛。不言而喻,火车站上有一些常住居民,同他们打交道需要严谨而机警。显而易见的是,一个偶尔到此地的外来人,无论在火车站内,还是在车站附近都找不到工作,因为所有的位置早被经过考验和信得过的人们占据了,而且这些人举止适宜。一旦有事,他们不会去告密的。
  正是由于这样的情况,以一个侦查员的身份和俄罗斯秩序捍卫者的严厉而英勇的姿态,和火车站旁边小咖啡馆里一个站柜台的男孩子打交道、博得他的好感,那就愚蠢而又太不老练了。即使这个小伙子丝毫不懂得对什么样的事情应该守口如瓶,他也横竖不得参与顾客的谈话,因为早有严格的指示:只有可以信赖的和得到委托的那些人,才能同民警打交道,而不是每一个人随便可以这样做的,更甭说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啦。
  扎鲁宾为娜斯佳点了一份热烤小香肠,胳膊肘支在柜台上,摆好架势等待。
  小伙子自然是忍耐不住了,就参与了谈话,扯起昨天发生的事件。听他说,昨天并不特别忙乱,晚上新梁赞街上行人比白天还少,主要是那些同火车站有关联的人才过来。不过从小咖啡馆出来的人自然是出于好奇心,来这里问东问西。此外,有些人停下来瞧瞧,而后进来暖和暖和身子,所以从做生意来说,这是一个顺利的、成功的晚上。
  扎鲁宾扮作一个新闻记者,其渴望获得消息的贪婪劲头到了愚蠢的地步,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查清是否已经出现了一位他的新闻竞争对手,这个对手不知怎么搞的,总能在火车站区域弄到许多新的犯罪消息,他可能是经常在这里转悠吧?由于某种原因,扎鲁宾把这个对手的外貌描绘得很像戈尔什科夫,即至少像塔尼娅所推测的、过了好多年之后的戈尔什科夫可能长成的模样。然而,柜台后边的小伙子却想不起来这样一个人。
  娜斯佳嚼着又热又非常可口的小香肠的时候,出于礼貌,他们又瞎说胡扯了一阵子,就走了。

  “鱼吃了人,”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娜斯佳小声说。“难道这是鲨鱼不成?还有什么鱼能吃人呢?这个没有被打死的智力高度发达的人,他是在暗示什么呢?暗示他就是罪恶社会的鲨鱼吗?”
  “或者是暗示:鱼只是表面上好像不伤人,可实际上——嚯,不得了!”扎鲁宾推测道,“他可能从童年就是一个具有双重心理状态的人:一方面任何人都没有认真地看待他,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柔弱的笨手笨脚的人,或者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另一方面他完全是一个精神不正常、行为古怪的人,你同意吗?”
  “啊哈,”她若有所思地哼儿哈儿地说,“再让我稍微瞧一瞧这些照片,在那儿有一张我好像没有看出来。”
  他们进入地铁,向下走到站台,坐到长椅上。
  扎鲁宾掏出那包照片,递给娜斯佳。他小声要求她:“千万要小心呀,用不着拿死人的样子吓唬人们。”
  “我不看尸体照片。”
  她很快地翻检照片,挑出那张有便条的照片。她把别的照片都放进纸包里,长时间仔细地看着那句话:“这是我的安葬费……”
  “我当然不是什么专家,可是这个字母‘Д’和这个佝偻的逗号,我已经看出来啦。这和那个小小标语牌上的一个样啊。”


  ◎ 多岑科


  这件事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发生,简直是莫名其妙!
  斯塔索夫把妻子和她的亲戚伊拉从彼得堡接来已经有两年了,可是他,米沙·多岑科昨天才认识了伊拉。两年的光阴白白流逝,一去不返。幸运的是伊拉还没有干出多少蠢事,更没有匆匆忙忙地嫁给一个下流东西。由于所有可能向伊拉求婚的男子都是一些下流东西,多岑科就不怀疑了,也放心了。命运之神英明睿智而又高瞻远瞩,既为他保留了这位迷人的年轻姑娘,又防止他娶别的什么人做老婆。
  离开斯塔索夫家一个小时之后,米沙·多岑科已经十分明白,他想娶伊拉为妻。他确实不赞成匆匆忙忙地作出决定,所以他至今还在打光棍儿。但是,要同伊拉建立家庭的心声,今天一大早就雷鸣一般地响个不停,引起他的高度重视。
  “妈妈,”他注视着摆好的早餐桌问道,“如果一个年轻姑娘很会做十来种馅儿的大馅饼、肉包子,这重要吗?”
  “那当然啦,”可爱可亲的老妈妈忍住笑坚定地回答,“这是你在结婚问题上思想成熟的鲜明标志。你的意中人还会做什么呀?”
  由于满脑子都在想伊拉,他没有听出来妈妈的幽默,而且他必须在自己的意识中留出一点空隙,以便作出正确的选择:先吃摊鸡蛋,后吃沙拉,或者相反,先品尝蔬菜,然后再给用鸡蛋做的菜作出应有的评价。因此,对母亲那个嘲笑性的问题,他极其认真地回答:“你听我说,我看她什么都能干。她在亲戚家里料理家务已经好多年了,现在正照看孩子哩。”
  “哦,我瞧你开始憧憬于父亲身份的前景啦。那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个宝贝儿呢?”
  他终于发现了母亲话中的讽刺意味。
  “好妈妈,我找的正是这个宝贝呀。但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所有别人从旁边走过,都没有发现,正是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件宝贝。”
  “最显眼的地方?”母亲反问,“我倒是希望,不是在人行道上吧?”
  “不可能!”他大声说,“就在我的同事家里。这是一个很体面的家庭,丈夫过去是我们的同事,妻子是个侦查员。顺便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我曾经往医院里给你带去过塔尼娅的书呢。”
  “天啊!”母亲举手轻轻一拍,“你千万别说你要娶一个女作家呀!”
  “你放心,我娶的是她的亲戚。能不能给我加点儿蛋黄酱?”
  母亲从冰箱里取出一个蛋黄酱罐,放在他的面前。
  “好儿子,自己加吧。你要结婚了,我都明白了,这很好。她愿意嫁给你吗?”
  “还不知道。但是,既然我是一个侦查员,我会努力尽快弄清楚的。你不反对认识认识这个新媳妇吧?”
  “未来的媳妇。”母亲严格而更加明确地说,“带过来吧,只是要提前说一声。”
  “那当——然啦,”多岑科拉长声音说,端起一杯酸牛奶,“亲爱的,谢谢,我要加快行动了。”
  时近中午,多岑科在想给伊拉打电话的理由,但是这个理由不知怎么回事还不好找到,这是因为他整天都在忙着处理不久前发生的一桩强奸案,因此他既不能打听伊拉有什么好消息,也不能告诉她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傍晚他仍然没有什么理由,还是拨了一次电话,但斯塔索夫家里没有人接电话。
  多岑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近半夜三更了,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摸了一下电话听筒。这时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像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 扎鲁宾


  谢尔盖·扎鲁宾对艾鲁米扬老头儿初次会面时的印象,应该承认还是不错的。这位法医专家不停地说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然有办法不离题。他那短短的白发围绕着一小块粉红色秃顶,在房间内各个地方发光闪亮,这是他根据讲话时的需要,想取出某种物品或者什么文件,就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来回走动的缘故。他迅速地、丝毫不差地找到一切,出示一切,解释一切,同时他连一分一秒也没有停止讲话。
  他对娜斯佳说:“我的彩翼鹦鹉呀,你回到了维佳叔叔身边,我是多么高兴啊。以前你就在维佳叔叔身边,那就是你最亲爱的岗位。即使你偶尔来看我一眼,我这个老头子就很开心。实际上我知道了你到司令部工作后,就惊慌得要命。我想啦,以后谁还向我提出一个又一个各种各样的问题呢,谁来解开那些没有姓名的死者的尸体之谜呢,我这个老头子再向谁抛飞眼呀,现在我还能叫谁是自己的小姑娘、小星星呀。以前我这样叫自己的几个孙女,可是从不久前不爱叫了,她们不配称做小星星,我这个老头子不理解她们的生活方式。”
  艾鲁米扬转身在柜子里找一个文件夹的时候,扎鲁宾感兴趣地小声问娜斯佳:“维佳叔叔是什么人?”
  娜斯佳同样小声地回答:“这是我的首长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戈尔杰耶夫。”
  “那为什么是叔叔呢?你们怎么,是亲戚吗?”扎鲁宾摸不着头脑。
  “这是地道的亚美尼亚人的称呼,”她斜眼瞧着法医专家,向扎鲁宾解释,“你尊敬一个人,就称他叔叔。他们自古以来就不用父称,只是适应苏联的规矩和习惯,他们才开始使用父称,也仅仅是简单地称为古尔根内、苏连内和阿绍特。如果要强调尊敬的态度,他们就叫‘叔叔’、‘大伯’。而格鲁吉亚人则叫‘巴托诺’,实质上是一个意思。”
  艾鲁米扬未转过身子就插嘴说:“别小声嘀咕,年轻人,你们在哪儿受的教育呀?可爱的姑娘,这就是你要调查的不可辨认的小小尸体。好啦,这就是说,关于死亡的原因,我已经向你们全都讲过了。在多大的距离上开枪射击的……这是今天早晨给我们送来的鉴定……这就是……在这里……”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文件夹,敏捷地从中拿出一叠纸,“给你,自己看吧。我所关心的问题是,这么一具小小的尸体上竟然有完完整整一套疾病大全——可能意料到的和科学上还不甚了解的疾病都有:胆结石病、慢性肝炎、轻微脑溢血、新患胃溃疡、心血管动脉粥样硬化、慢性肺炎,腿上有未愈合的营养不良性溃疡,全身都是新长的和结了瘢的疖子。总而言之,面对这个奇异现象,我这个老弟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甚至可以说是一身全新;头发也是刚刚洗过,新剪的短发,死前两个小时之内刮过脸。可是在衣服下面,最好不过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他怎么能这样忽视自己,耽误自己呢?有了病,不治病,身体里没有丝毫痕迹说明他服过药,只有一样东西——酒精。”
  “酒精很多吗?”娜斯佳感兴趣地问。
  “噢——噢,这验血结果给咱们送来了……”艾鲁米扬又一页一页地翻检文件,寻找需要的东西,小声嘟囔着:“期待已久的检验结果给咱们送来啦,我们的一位美人从我们的实验室里来了,是飞过来的呀……啊哈!酒精还不算太多,完全适中。可以说,死者在死之前微有醉意。”
  “那吃的东西呢?”
  “我们认为:死者在辞世之前用过餐了,而且饭菜丰富多样。悲剧到来之前三四十分钟,他吃了花样繁多的各种食物,我有极大把握断定有下列食品:比萨饼、黄瓜拌西红柿、饺子或者肉饼,吃了不少蘑菇,还吃了米饭,还喝了什么粥糊一类的东西,我怀疑是通心粉,还有一些不值一提的东西。我大放光彩的星星,还应该给你讲些什么呢?”
  扎鲁宾忍不住扑哧一笑。他极其尊敬娜斯佳,无论什么人,只要敢说娜斯佳的坏话,他就敢咬断这个人的喉咙。但就是他如此尊敬她,他也很难想像得到,这个三十八岁的(他认为几乎已经是年老的)大婶可以称为小星星,而且还是大放光彩的哩。大放光彩的女人嘛——应该是双目热情洋溢,光芒闪耀。可是娜斯佳的眼睛明净而安详,很像……失去了光彩,还是怎么的。嘿,真没想到,倒成小星星啦!
  “我让你瞧瞧他的文身花纹,你想看看吗?”这时候艾鲁米扬继续说,“这个死者过去的阅历丰富,他至少曾经三次被关押过,但不是在俄罗斯。”
  “在哪儿?在瑞士吗?”娜斯佳开玩笑说,“或者可能是在加那利群岛上呢?”
  “是在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里。你以后看看参考手册吧,做这样的文身花纹不知是在哈萨克斯坦,还是在吉尔吉斯。”
  不言而喻,艾鲁米扬没有把文件交给他们,专家们的一切鉴定都应该送给侦查员,但是他准许记录。
  扎鲁宾叹息道:“最好弄到一台复印机,我们就可以很快地得到复印件,要不然就得用手抄写,又慢又不好……”
  “小伙子,干活吧。”老专家一副教训人的姿态,用一个手指头敲打一下放在谢尔盖面前的表格,上面贴着一张照片,侦查员就是临摹这张照片画了文身花纹,“劳动应该是一种负担,否则,劳动就变成一种嗜好啦,那样您就不会理解为什么要发给您工资啦。您千万别寻找什么轻松的人生道路。”
  倒是谁在寻找啊?难道是他——谢尔盖·扎鲁宾吗?如果他要寻找轻松的道路,那他根本就不会做侦查工作了。这个爱动肝火的老头儿也这样说……
  艾鲁米扬接着说:“小伙子,说声谢谢吧,这是我给您提供的照片。可是,我原本可以不做这件事。那样的话,您就得埋头苦干,直接临摹尸体上的花纹了。众所周知,解剖后的尸体看起来特别诱人啊。”
  扎鲁宾委屈地叹息一声,伸出舌尖,开始临摹刺在死者腿上的复杂花纹。


  ◎ 杀人凶手


  我的妈妈,她是世间最完美的人。她最聪明、最善良、最美丽。人世间谁都不如我有这样的好妈妈。
  她想让我一生中一切都顺利、圆满,所以从童年时代起,当我刚刚开始懂事的时候,就反反复复教诲我:“好儿子,必须经常进行智力训练,这样你才能成为理想中的人。但是应该从幼年就开始为这个目标做准备。”
  起初我不大明白这个道理,我四岁的时候就说:“我想当飞行员!咱们就准备当飞行员吧。”
  妈妈笑了,她说:“你这是现在想到飞行员。如果时间一过,你会选择别的职业吗?你再不想当飞行员了,可事情却错过去了。”
  六岁的时候我明白了,她当初说得并不怎么错呀。爸爸邀他的一位地质学家朋友来我家做客,这个人讲的原始森林和矿物的故事极大地震撼了我。我下定决心,就要当地质学家。可是到了八岁那年,我不知为什么又决定应该当一个演员了。
  妈妈说:“你还要改变主意好多次哩,你现在需要掌握从事任何职业都有用的各种知识。应该增强记忆力、理解力、观察力、逻辑思维能力,那样你才能不费气力地掌握任何一门科学。”
  我开始上一年级的时候,就会一目十行地阅读了,会进行算术四则运算,还画得一手好画,钢琴也弹得很棒,又会叽里咕噜讲德国话,下国际象棋能赢我父亲。
  我不是神童,这一切只是我亲爱的妈妈、我神奇的妈妈一人的功劳,是她每天从早到晚和我在一起活动。学习作业对于我而言不成什么负担,妈妈想出各种诱人的游戏,我们简直就是做游戏,玩,一连几个小时地玩,玩得陶醉,玩得开心。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做这些游戏的时候,我要学习什么,要记住什么。只是后来长大一些了,外祖母才对我讲明,妈妈一生都对促进儿童智力发育的游戏非常关注,她自己就想出了不少这样的游戏。
  “不管你从事什么职业,”妈妈对我说,“你都应该成为这种职业里的行家里手。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尊重自己和受到他人的尊敬。一个得不到他人尊敬的人,他就不配咱们家的姓氏。咱们家族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事业干得非常好,全打五分,你应该当之无愧继承咱们家的传统。”
  妈妈永远在我的身边。送我入托之后,她在这个托儿所里当保姆;我进幼儿园,她就成了该幼儿园的老师;我上学以后,她又在该学校里担任低年级教师。我习惯于和妈妈经常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她的笑容,或者能摸一摸她的手。
  我崇拜妈妈,爱戴妈妈。没有妈妈,我就不能呼吸,无法生存。
  我很少见到父亲,他完全献身于自己极其重要的工作了,只是在休假时才回到家里。他疲惫不堪,双颊塌陷,两眼红肿。妈妈给他做饭吃,侍候他睡觉。然后父亲醒来了,又离家而去。我们三口人在一起仅仅度过两个钟头。他工作的地点很远,去那儿得坐火车。我知道自己有父亲,可是我对这一点理性地冷眼相看。至于我有人世间最好的妈妈,这是我全身心体会到的啊。一旦她不在我的身边,我的体会特别强烈,在这样的短暂时刻,我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不舒服,不自在。

  有一天,当时我十岁,我从学校跑回来……就是跑回来的,风驰电掣一般飞跑回家的,因为妈妈有两天觉得不舒服了,在学校里我孤单一人,没有她陪伴。我按了门铃,她没有开门,就伸手到皮包里摸钥匙。啊,我看见的是……
  甚至现在,我在人世间度过了不少年头之后,我还是很难找到词语,说清楚这种事。
  万分恐怖,骇人听闻,惨不忍睹。不,这些词语都不合适,只能略微表达突然间袭上我心头的各种感情。
  妈妈躺在地板上的血泊中。她的衣服被撕碎了。后来人们告诉我,当时我失去了知觉,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因为我只记得,从我的胸腔里爆发出一声极其悲伤而惊惧的喊叫。起初我甚至不明白这是我的叫喊,只是听见一种非人所能发出的尖厉刺耳的吼叫,后来出现了一些生疏的面孔,可妈妈已经没有了。房间里没有她,整个住宅里没有她。总之,妈妈没有了。邻居们在,穿白大褂的人在,穿民警服的人在,但任何地方都没有妈妈呀。我被送进了医院。
  晚上父亲来了。他在医院里陪我坐了整整一夜,早晨带我回家。当天家里人都对我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和外祖母住在一起,因为父亲整个星期都在工作。他不在莫斯科,没有人照管我。我反正都一样,怎么着都行。这样做甚至还好一些,这是因为我不能留在妈妈被杀害的那套住宅里。

  祖母使出三倍的气力照管我。她不善于像妈妈那样开着玩笑,闹着玩儿似的轻松地给我讲解教学大纲中的难点。她不善于把音乐和绘画作业变成引人入胜的游戏,所以我大概也会烦闷,变成和大家一样的人。然而,她却善于强令我听从她的意志。
  外祖母说:“你应该无愧于自己的母亲。她不求功名,抛弃任何工作,为的是能和你在一起,起初是在托儿所和幼儿园,以后是在学校里,都能够陪伴你。她本来能够成为一位卓越的学者,能够当之无愧地代表自己的家族,但是她为了你而牺牲了自己,所以你根本没有权利无视这一切。为了纪念自己的妈妈,你应该证明这一切不会徒劳无益。要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而在学校里工作的话,那一天她可能就不会留在家里,那么任何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她之所以受害,只是因为她把自己奉献给了你。因此,你要向所有人,首先是向你自己证明,你热爱自己的好妈妈。”甚至在十岁的时候,我就懂得这样的道理。特别是在外祖母的住宅里,这里的一切都表明,达尼列维奇-利索夫斯基-埃森家族中从来没有失败者和叛逆者。墙壁上挂着一幅幅肖像和照片,这些没有虚度人生的祖先严肃地看着我,他们的眼睛到处追着我,默默地问我:你呢?你能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吗?将来你配把你的肖像和我们的一起挂在这些墙上吗?或者最后挂在这些墙上的肖像只是你父母亲的呢?
  妈妈的油画肖像挂在外祖母的卧室里,我非常喜欢这幅画像。外祖母家里没有挂父亲的肖像,只有他们俩一幅大的结婚照片:妈妈穿着雪白的连衣裙,蒙着头纱,爸爸一身朴素而雅致的西装。当时我想,外祖母不知为什么不大喜欢我父亲,所以就不挂他的肖像。但是我长大了,父亲对我解释说,由于他负责一项重要工作,根本没有时间让画家给他画像,要知道画像需要很长时间。
  这样一来我就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了,她每天没完没了地检查我做功课的情况和写日记的内容。每逢星期天,监督检查又增加了一倍,因为父亲回来了。我不能说,这些天外祖母和生前的妈妈那样喜气洋洋,但是他们没有吵架。他们二人言行举止得体而稳重。只是有一次,我听到,确切地说是偷偷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这是外祖母特意叫爸爸到她办公室来谈话的。
  “我能很好地教育孩子,”外祖母小声说,“单为这事儿我完全不需要你。但是孩子长大了,小男孩需要的是男子汉的管教。十岁之前,实际上只有伊涅莎一个人抚育他,培养他,没有你什么事。如果十岁的孩子还像个小女孩儿,倒也能忍受,而孩子快满十五岁了,他还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这可就是个大悲剧啦。我倒要问问你,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呢?”
  “我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呢?”父亲问,“给儿子雇一个家庭教师吗?可现在不是那样的时代呀。”
  “你应该换个工作,经常住在莫斯科,”外祖母说,“你应该与儿子相处得更亲密一些。我无法给予他真正男子汉的教育。”
  “这不可能,”他坚定地回答,“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了我,我只能在我工作的地方完成这项任务。这就不可能谈什么往莫斯科调动的问题。”
  “不,有可能,”老太太反驳道,“你为这个国家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啦,你的功劳簿厚得难以置信,劳动红旗勋章和列宁勋章颁发给了你,你还获得了列宁奖金。你在首都地区以外连续工作,昼夜不停地干活,一连三十六个小时不睡觉,不休息。嘿,行啦,足够啦。该想想自个儿和自己的儿子啦。如果你去找领导讲明这一切,如果你对他们说你已经丧妻鳏居,现在一个人教育儿子,他们会满足你的愿望,对此我深信不疑。他们毕竟也是正常的人,而不是什么怪物。他们也有家庭,他们会理解你的。”
  “当然啦,他们会理解的,可是如果我照您说的去做了,我自己不会原谅自己。祖国托付给我一项责任极其重大的重要任务,祖国托付我保障和加强国防力量,可是您却想让我像个小偷和懒汉一样逃之夭夭吗?是的,这是一项困难的、令人疲惫的工作;是的,在做一项又一项实验,一遍又一遍重做的时候,我一连几昼夜没有睡觉。但这是我的天职,是我对祖国应尽的职责。一旦战争爆发,战士们将用我今天研制的武器战斗。您刚才一一列举的我那些奖励表明,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比我做得更好。您撺掇我去干什么呀?是要我背叛自己国家的利益吗?而这个国家可给了我如此之多,让我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人啊!我这样做了之后,您自己还会尊重我吗?谁呀,难道不是您希望我成为您家庭的名副其实的一员吗?!”
  “唉,好吧,”外祖母叹息道,“你的理由很难反驳。但是,作为一个健康的人,你应该明白,和我说话你不能讲这些理由。这个国家也许给了你点儿什么,可是对我本人和我们的家庭没有给予任何东西,只是剥夺罢了。如果这个国家真是合情合理的话,那么就应该说是在旧制度条件下,你和伊涅莎的婚姻就不会成为事实,那样她就真的还能活着。而且在旧制度条件下,还不可能发生这样的现象:喝醉酒的水暖工闯进一个孤独的年轻女人的家里。你的这个国家有新的共产主义制度,你如此关心这个国家的军事威力,可她却创造了这样的条件:让我的女儿如此恐怖而荒唐地牺牲了。你现在竟然还想让我重视和考虑这个国家的利益吗?”
  “您别故意曲解啦,制度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伊涅莎可能有另外一个丈夫,但不可能知道她同这个人的命运将会如何。您当然也真的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外孙了。如果不是您这样的有学者身份的太太,那还有谁能知道这种史无前例的假定式呢?在结束咱们的谈话时,我想对您说,对祖国的爱戴和对祖国利益的忠诚,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最重要的品质。如果我照您说的办,背叛祖国的利益,那我就真的不能够把自己的儿子教育成无愧于您的家族,无愧于大写的男子汉称号的人。”
  “如果你一周只回来一天,那你就根本不可能教育他!就算你获得的勋章和奖金再多三倍,就算你浑身镀金镶钻石,你就是你,是一回事;孩子还是孩子,是另一回事!他见不到你,他甚至不明白是否应该以父亲为榜样来做人。如果应该,那么这个榜样是什么样呢?可你怎么能不明白这样普通的事理呢?”
  “我大概懂得比较复杂的事理,”父亲冷笑一声,“咱们还是别吵啦。我一周总共才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和儿子交流,可您还窃夺这些非常宝贵的时光,消耗在闲扯空谈上。”
  “教育孩子——这可不是小小不言的事儿,”她依然固执己见,“你答应我,你一定尽力……”
  “我一定尽量。浅显易懂地向儿子讲清楚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希望他比您更为看重这些理由。”
  我听着,耳朵紧贴着门,吓得发呆。我生平第一次亲耳听到这样的谈话,双方不能谈妥事情,而是竭力相互开罪,令对方感到委屈。当然啦,在孩子们当中,在我的同龄人之间,每天都发生争吵,还常常闹得挥拳打架,但是这儿的一切却是另外一码事。这里边两个人都是我爱戴的人,是我依赖的人。他们的话音中含着不可调和的愤恨,致使我两眼发黑,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妈妈和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谈过话。
  但是,问题不仅仅在于此。我第一次听到有关父亲工作的明确说法。妈妈从来没有详细说过,她只说爸爸做着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所以他在家里的时间总是这么少,总是这样疲惫不堪。凭着自己儿童的智力,我认为仅仅在莫斯科,在首都,在这个美丽的大城市里,才有真正的生活,而在莫斯科市区以外的一切,只是连绵不断的外省地方,或者整个儿就是农村。夏天妈妈带我到南方去的路上,我从火车车厢的窗子向外看到的世界,至少就是这个样子。如果父亲在莫斯科市区以外的地方工作,而且还这么远,得坐火车去上班,这说明他在空旷的原野上、在农村或者在森林里工作。他疲惫不堪,是因为他干的是重体力活儿(还能因为什么会使人劳累呢?),例如挖渠,或者掘井。从内心深处我对这件事觉得难为情,从来不向妈妈问父亲工作的事,因为我怕她证实我的担心。我愚蠢的小小脑袋瓜儿里不可能想到,他干的是国防工业和制造武器的工作。刹那间他在我的眼中飞升到不可攀登的高峰。啊,列宁勋章获得者!劳动红旗勋章获得者!列宁奖金获得者!嗬,这就是我爸爸呀!我为他感到无比骄傲!我想成为像他这样的人。我应该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不会让他失望。

  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外祖母说,明天我不去上学了。明天对杀害我妈妈的凶手开庭审判。父亲也回来了,还在过厅里,他就对外祖母带我到法庭去的打算表示不满。
  “没有必要让他听到这种事。这会伤害孩子的。”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听到爸爸的声音,我就跑出来迎他,但是外祖母没有放我进入房间,相反让我站在她的身边,双手按住我的肩膀。
  “达尼列维奇-利索夫斯基家族的男人总是能够面对敌人,不躲避痛苦的磨难,”她生硬地说,“从童年起就得养成这样的本领。要不然,我们的孩子将来就是一个软弱而胆怯的人。”
  父亲疲惫地耸耸肩,默默地点点头。
  “您要负责任。”他简单地脱口而出。
  第二天我们赶到法院。在法庭上我听到的事情,令我心惊胆战。
  杀害妈妈的凶手是个水暖工,妈妈从房管处叫他来修理堵塞的抽水马桶。这个水暖工第一智力低下,第二是个醉鬼。看到住宅里这么好的摆设、妈妈漫不经心地扔在餐具橱上的钻石金耳环、钻石金戒指之后,就打定主意杀害女主人,窃走这些贵重的物品,再顺手在柜子里摸索一下,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些现金呢。他用一种沉重的家伙照妈妈的头上砸了几下,突然发现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下决心要强奸她。一想到他用在抽水马桶里又刨又挖的两只脏手来触摸妈妈,我就在法院的大厅里呕吐了。慑于父亲那逼人的目光,外祖母把我领到走廊,随后乘出租车送我回家。

  我病了。不,表面上看我仍然非常健康。我去上学,学音乐,学德语,画画,参加国际象棋比赛和田径运动比赛。
  我得的病是,困惑不解、一遍又一遍徒劳无益地问:为什么?
  一个喝醉酒的疯狂的水暖工,一个修理抽水马桶,掏挖粪便的坏蛋,为什么他就该杀害我的妈妈,我这样美丽、善良、聪明的妈妈,人世间最好的妈妈呢?
  不但杀害,而且还强奸。她怎么能够容许这种事呢?
  为什么她就该躺在血泊里,两只脚非常难看地特别向外分开,脑袋被摧残得不堪入目,衣服被撕成碎片呢?
  她活得如此美好,如此轻松,如此愉快,为什么就该这样可怕地死去呢?
  如果一个人活得受人钦佩,那么他就有权利死得受人尊敬。外祖母就是一再这样说,我妈妈就是一个无愧于我们家族的人。那么到底为什么发生了这种悲剧呢?
  我的病就这样留下了一个根儿:从十岁起我只对一个问题真正感兴趣,这就是死亡问题。所有别的事情都依附于和围绕着这个问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正经八百地活着。
  噢,不是的,我认真地活着,活得别提多么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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