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扎鲁宾


  第三个受害者与前两个受害者有所不同。绰号叫娜季卡·坦措尔卡的米哈尔娜和有多次前科的绰号叫疱疹的根纳季·卢金是刑满释放人员,酒鬼,而且患有疾病,总之,都是没用之人。
  第三个受害者叫瓦连京·卡扎里扬,是他们过去的同事,相对年轻一些,受过高等教育,没有任何嗜酒成癖的迹象。当然,他也贪杯,像几乎所有的男人一样,不是不喝酒的人,但目前还没有变成酒鬼。
  他死亡的情况仍然不清楚,但是切尔内绍夫和扎鲁宾两人一起踏遍了与儿童营毗连的整个地方,返回时抓获了所有在那里玩球的流浪汉。经过审讯,情况才有些明朗了。经查,卡扎里扬是个平易近人的人,经常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提供过夜的地方。他们对看门人反映很好,甚至对他的死感到真心的难过。但是根据他死前的最后两天来看,善良的看门人的生活无法说明任何问题。
  “怎么样?”扎鲁宾温和地问,“别的过夜的地方找到了吗?”
  “还得找一找。”流浪汉模棱两可地说。他约摸五十岁,是个黑头发、黑皮肤的汉子,一口吸烟熏黄的牙齿,像个茨冈。
  “为什么?瓦连京没让你们进去吗?”
  “嗯……好像是吧。”
  样子像茨冈的流浪汉显然不乐意作出解释,但这从来难不住扎鲁宾,就像难不住任何一个侦查员一样。他们的工作就是这样——要想挖出犯罪分子不想提供给他们的信息,有时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有时得用点巧妙的招数。
  “你们也许有什么事得罪了卡扎里扬吧?比如,你们偷了他一瓶伏特加,或者钱,所以你们第二天不敢再到他那里去,是不是?”他说出自己的推测。
  “我们什么也没偷,”流浪汉嘟哝着说,“他做了一个记号,意思是不让我们再去了。我本人也不想去了。”
  做记号?这倒挺有意思。那么为什么殷勤好客的看门人瓦连京·卡扎里扬不愿意让那些熟悉的流浪汉进屋来暖暖身子和吃点东西呢?明摆着的事——他有客人。凶手?完全可能。
  “他经常给你们做记号吗?”扎鲁宾问。
  “有过……如果市里有领导来检查儿童营,他会立即事先警告我们,会在约定的篱笆墙上挂一只罐头瓶。我们一看——没有挂罐头瓶,就是说,可以进去,要是有——我们转身就走,另找别的地方。”
  “大概,他死前头一天篱笆墙上挂罐头瓶了?”扎鲁宾进一步明确地问。
  “嗯。”
  “那么第二天白天呢?”
  “没有,白天没有挂。我没有去,比里亚去找过看门人,他想弄点火柴。”
  “怎么样,弄到了吗?”
  “嗯。我就说嘛,既然比里亚把火柴带回来了,大概就没有挂罐头瓶。可是我们晚上又去儿童营,一看——挂着罐头瓶呢。我们只好改变方向 。”
  “好吧。比里亚是谁?你把他指给我看一下。”扎鲁宾说。

  比里亚看上去大约十七岁,一个毛头小子,机灵,好动,长着一双调皮的吊眼和一张扁平的招人喜欢的脸,表情生动活泼。他的全名叫比里姆别克,是哈萨克斯坦的难民。比里亚轻松而乐意地讲述了自己动荡的经历:他是在保育院长大的,一个亲人也没有。许多年前,一个俄罗斯家庭把他收为义子,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义父义母又生了两个孩子,所以比里亚并没有感到寂寞。可是当哈萨克斯坦开始排挤俄罗斯专家时,全家离开了住惯了的地方,动身到了俄罗斯。起初,他们住在难民点,后来……关于后来的情况,比里亚一无所知,因为他是逃难出来的。这样的生活使他感到厌烦,况且这个居住点里全是俄罗斯人,一个哈萨克人也没有,而在他自己故乡的城市里已经习惯觉得自己是民族的大多数的代表。他开始觉得苦闷、无聊,于是便跑出来寻找好玩的事。他已经流浪三年了。
  看门人卡扎里扬被害那天晚上,比里亚确实到他那里去要过火柴。当时看门人一个人在,没有客人。
  “他给你的印象是什么?”扎鲁宾问,“紧张不安、惊慌失措,或许相反,愉快、兴奋?”
  “嗯……”比里亚用脏手指挠了挠鼻子,这大概是思考的意思吧,“他很平常,没有任何异样。”
  “你没有问他为什么傍晚前挂出了罐头瓶?”
  小伙子否定地摇了摇头。
  “挂就挂了呗。怎么,我能问他这事吗?首长,你有烟吗?”
  扎鲁宾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啊哈。有火吗?”
  比里亚对上了火,深深吸了一口,仰起头,使烟从紧闭的牙缝里冒出来。
  “那好吧,你弄到了火柴。那么关于晚上你什么都没问吗?就是说,是否可以来这里过夜。”
  “当然问了。”
  “他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只是耸了耸肩膀。”
  “一句话都没说吗?”扎鲁宾不相信,“你好好想想,比里亚。努力想一想。你要知道,凶手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先把看门人干掉了,接着就会收拾你们。他已经打死一个流浪汉了,所以他对你们的兄弟特别偏爱。”
  当然,扎鲁宾是在施加压力,他自己也不相信凶手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次杀人。但他的话产生了效力,比里亚马上正经起来。
  “你是说疱疹吗?我在车站的时候,听见人们在议论。疱疹也是他干掉的吗?你看,首长,他大概仇恨我们,不是吗?他杀害疱疹是因为他是流浪汉,而杀害看门人是因为他留我们过夜。你们怎么不把他抓起来呢?他倒是逍遥法外,自由自在!”小伙子大声哭诉起来,“警察来轰赶,人们就绕开,好像我们是传染病患者,而现在又碰上一个向我们宣战的躁狂者。在这个世界上,简直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谁也不需要我们,我们这些倒霉蛋……”
  “你还可以说——你们是受歧视的人,”扎鲁宾打断了他的话,“到那时就会有人怜悯了。比里亚,我理解你的不幸,你可以信赖我。但你得承认,不幸而活着比幸福地死去要好。现在顾不上怜悯,应当实干。你们这帮友爱的流浪兄弟应该排列整齐地奋起自卫。因为你们人多,我们警察人少。假如你们不来帮助我们,那么那个躁狂者将来还会开枪打死你们。你明白我的话吗?”扎鲁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番话。一般地说,他没有很深的心理学知识,但是他有非凡的直觉,可以正确无误地提示他如何与人交谈,并使其相信并帮助你。并且扎鲁宾只有在与那些没有念过几天书,或者上年岁的,或者通常被称为“堕落分子”的人们打交道时,这个直觉才起作用。比如,他无法与国家工作人员找到共同语言,因此而十分悲伤。跟生意圈子或艺术圈子里的人也无话可说,他无法对他们的思维产生兴致,感觉不出他们的反应。但却能很快与流浪汉和酒鬼产生互相理解和沟通。同比里亚谈话的口气选择对了,这一点扎鲁宾一下子就明白了。小伙子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还相当年轻,有的是时间去追求奇遇。比里亚深刻体会到了使命的重要性,尽力回忆自己与瓦连京·卡扎里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用他的话说,看门人看上去一副沉思的、甚至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老是在琢磨什么事。
  关于晚上的问题,起初他的确只耸了耸肩,而当比里亚对这么含糊的回答表示出不满时,他急忙说:“看看再说吧。如果有情况,我会告诉你的。”瓦连京没有再说什么,而根据这一切来看,他根本顾不上比里亚以及他的火柴和那些烦人的问题。比里亚没有发现任何等待客人的迹象。晚上,这帮流浪汉兄弟又在儿童营的篱笆墙上看见了罐头瓶。就是说,他们又来不成了。
  “门房里大概特别干净吧?”扎鲁宾寻根究底地问,“好像专门收拾过了。不是吗?”不,瓦连京那里一向都很整洁,井井有条,他盯得可紧啦。为了不让我们丢下废弃物,他老轰我们走。即便让我们进浴室,他也提出要求,用完后我们得用肥皂洗干净。还有地板,还有整个蒸汽浴室,直到天花板,都得弄干净。在瓦连京那里绝不能胡来。”
  “可你们还那么乐意往这个爱挑剔的人那里跑,”扎鲁宾感到很吃惊,“离开之前还得打扫,清洗,而且还不能天天去。简直找不到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了。”
  “啊!”比里亚一挥手,“他们全都一样。谁愿意替别人收拾垃圾呢?如果找一个没主儿的农舍,那里既没有水,也没处做吃的。我们认识一个酒鬼,但他也是人,一个私有者,他有自己的房子和一块地,而我们是穷光蛋,活得没个人样儿。怎么,我们就没有自尊心吗?我们也是人,只是命运亏待了我们,我们有什么错?”
  “卡扎里扬怎么样?他不是这样的人吗?”
  “不,看门人是个正常的汉子,从不盛气凌人。他爱问生活方面的问题,诸如此类。他和我们是平等的。”
  扎鲁宾和比里亚谈了一个多小时。小伙子挺招他喜欢,也挺懂事,根本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人。按扎鲁宾的观点,他还有最后一段童年没过完呢,纵然他已经不是十七岁,而整整十九岁了。比里亚向往自由、长大成人、旅游,想了解大事,想去亲身感受,只要扎鲁宾在莫斯科郊区和莫斯科的流浪汉当中露露面,待一会儿,就能使他得到满足。这任务很简单,但却很有意义:不管在什么地方提到另一社会环境中新结认的人,都要立即报告警察。
  同比里亚告别时,扎鲁宾已然确信,小伙子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他的可靠的信息来源。

  回到莫斯科,扎鲁宾给娜斯佳打了个电话,提议在动物园附近碰头。
  “为什么在动物园?”她感到很惊奇。
  “卡扎里扬的前妻住在附近。”他解释说。
  他的话音里大概有什么东西使娜斯佳不喜欢,因此她大声问道:“你在打哑谜?”
  “有点儿,”扎鲁宾坦白道,“给你一个惊喜,你会喜欢的。八点钟我在动物园入口处等你。”


  ◎ 娜斯佳


  这些惊喜她现在已经够了!年轻时多好啊,二十多岁,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充满信心,相信生活是美好的,永远美好。可她已经三十八岁了,越来越对未来一帆风顺的说法表示怀疑。
  阿廖沙的税算什么!难道真的要把汽车卖掉吗?她倒是无所谓,她可以坐地铁去上班,可是汽车对于阿廖沙简直就是命根子,没有汽车,他什么都干不成。
  她出了地铁站,两分钟之后便来到了动物园入口处。
  扎鲁宾已经到了,聚精会神地嚼着热狗,喝着罐装啤酒。
  “你有什么惊喜?”娜斯佳莞尔一笑,“你要让我看生下老虎的猴子吗?”
  “不是,”他开心地回答,“我让你看一幅名叫《骠骑兵求婚》的画。走吧。”
  他朝红普列斯尼亚大街方向走去,娜斯佳疑惑地耸耸肩,跟着走了。不知为什么,她相信了扎鲁宾许诺的惊喜就在动物园里。看来并没有……
  “听我说,假如你的惊喜不在笼子里,那你干吗约我在动物园入口处碰头呢?”
  “这样不是更浪漫嘛!”他把最后的一块热狗塞进嘴里,很响地喝了一口啤酒,“说实话,等你的时候,我在动物园里转悠半天了。”
  “你老糊涂了吧?”娜斯佳嘲笑地探问道。
  “你懂得倒不少。‘老糊涂’,”扎鲁宾用抱怨的口气滑稽地模仿她的话,“如果你想了解的话,你会发现,动物园里集中了全世界的智慧:自然淘汰法则、竞争法则、遗传法则、有生存力的后代的教育法则,顺便提一句,还有政治法则。”
  “什么政治法则,”她表示怀疑地说,“你别胡扯了。”
  “当然,你大概从形形色色的正人君子那里听说过一百遍了,甚至野兽都不残杀自己的同类,而残杀非同类只是在饥饿的情况下才发生,只有被称作‘人类’的高级生物才能做到这一点。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娜斯佳表示同意,“还有呢?”
  “还有,野兽中好像最稀有的狮子,残杀自己的同类是很凶的,而且是在自己的族群中。小狮子想当群首,首先要杀死老头领。第二,要杀死刚刚出生的(不是它所生的)幼狮。这完全不是因为它自己不容它们,而是因为失去幼崽的雌狮不再喂奶,重新开始准备交尾。为了确立自己的首领地位,年轻的狮子必须尽快地和尽可能地残杀幼崽。这就是自然界中野兽的习性,而我们却仍然在为野兽的这种和谐和天性大加赞赏,羡慕得恨不能流出哈喇子,并诅咒想出凶杀的人类。”
  “这是极其残忍的,”她表示同意,“那么你来动物园,就是为了看狮子吗?”
  “看狮子,还看大象。一位精神病学家有一次给我讲,人们有这样一种心态,叫做癫痫性心态。他们性格上像大象。知道吗,这些人慢慢腾腾,很认真,好钻研,对爱情忠贞不渝,终生相守,但是好记仇——真不得了。假如惹恼了他们,他们就凶相毕露,凶残地报复,不择手段。一般说来,他们是安静的,不闹事。但是如果谁得手了,谁就会匆忙跑掉。癫痫性心态的人就好似暴怒的大象,硬往前闯,把自己道路上的一切都捻死并垛起来。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他才会平静下来。总之,不管走到哪个笼子跟前,一定会看到生活中常遇见的这种类型。或者你看一看野兽就会顿然明白,你现在所找的犯罪分子是属于哪种类型的。好了,这都是多愁善感。谈谈卡扎里扬的情况呢,还是你已经恼了,什么都不想听了?”
  “恼了,”娜斯佳证实道,“所以最好你来讲,否则我的火气会更大。”
  “哎哟,吓死我了,”扎鲁宾装傻地尖声说,“那我就说啦。凶杀前一天,有人在瓦连京·卡扎里扬那里做客,并且就是他自己的客人,不是儿童营的领导。”
  “你怎么知道的?”娜斯佳打断了他,“事实还是猜测?”
  “猜测,但接近事实。卡扎里扬有一个秘藏的罐头瓶,他想暗示流浪汉不能到儿童营来,他就把罐头瓶挂在篱笆墙上。一般都是莫斯科来了检查人员或领导的时候他才挂罐头瓶。凶杀发生之前的那天挂了罐头瓶,那帮流浪汉便去一个贪财的家伙那里过夜了。第二天午饭后,一个小毛头流浪汉,外号叫比里亚的,来到儿童营,向卡扎里扬要火柴。当时没有挂罐头瓶,小家伙搞到了火柴,并直截了当地问晚上可否来这里过夜,但他没有得到明确答复。说是到时候再看,只字未提放秋假之前领导突然袭击,昨天到儿童营来检查工作。压根儿没提!可是到了晚上,罐头瓶却赫然挂出来了。我回到莫斯科,找了这些领导,他们向我证实,那些天他们没有去过儿童营。”
  “结果,头一天有人在他那里,答应第二天再来,可是卡扎里扬不相信他会来,”娜斯佳说,“所以我们现在去找他的前妻弄清楚,前不久是否有熟人来向她打听过,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卡扎里扬。她到底住哪儿?你就这么让我跟着你瞎走,我甚至连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不必担心,娜斯佳,我骑摩托车不行,但走路绝对棒,我们不会迷失方向的。噢!我们应该从这儿往右拐。”
  他们拐到小格鲁吉亚大街上,于是扎鲁宾稍微放慢了脚步。
  “听我说,我们是来办事还是轧马路?”娜斯佳不满地扽了一下他的袖子,“我看,你倒是不着急不着慌的,敢情是单身汉。”
  “卡扎里扬太太现在姓奥斯特罗维尔霍娃,九点钟才在家。八点 半到游泳馆来接儿子。”
  娜斯佳竭力压住攻上心头的火气。其实她有什么可气的呢?当然,碰头可以不在八点,而在八点半,甚至八点四十五。完全可以不碰头,在电话里讲一下卡扎里扬秘藏的罐头瓶就行了,他自己完全对付得了奥斯特罗维尔霍娃,又不是小孩子。而她,娜斯佳,就可以回家了。也许……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结果比原来还糟?她得在街上走整整一个小时,不过也行,这不是公园,不是森林,莫斯科市中心的空气严重污染,肮脏,但总比呆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抽烟好一些。此外,她将有机会亲自跟卡扎里扬的前妻谈一谈,向她提一些必要的问题,并对扎鲁宾提出责难,因为他没有事先想到要问什么或者要弄清什么。最后,卡扎里扬的前妻所要说的,娜斯佳马上就会知道,而不必再等到明天早晨。这也是不小的收获。
  “瞧这意外的惊喜!”扎鲁宾提高声音悄声说。
  “在哪儿?”她精神一振。
  “就在这儿,把眼睁大,娜斯佳!现在展现在你面前的就是我所许诺的《骠骑兵求婚》。”
  娜斯佳顿时呆住了。拿着花的米沙·多岑科和喜气洋洋的伊拉就站在离她十米远的地方。看来,伊拉刚刚赶到,因为米沙给她递花的一幕恰好落入娜斯佳和扎鲁宾的视线。然后米沙优雅地挽住伊拉的手,他们消失在门后面了。门上写着:国际沙龙。
  “还不错,”娜斯佳拖长声音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呢?”
  扎鲁宾狡黠地眨了一下眼,嘿嘿一笑。
  “你还老大不高兴的。我不是白痴,什么戏没看过啊,看多了。你来评一评米沙,娜斯佳。伊拉用自己的绘画知识把我们大家都害苦了,所以他决意表现一下,他也不是脓包,他邀请她来参观青年艺术家画展。你想感受一下美吗?我们还有半个小时。”
  “算了,”娜斯佳摇了摇头,“改天吧。我们别去打搅年轻人了。最好带我去个卖咖啡和夹肠面包的地方。你大概吃饱了,就不想着我了。”
  “没想着,”扎鲁宾坦白道,环顾着四周,“带你去哪儿呢,中校?我们所在这条街上有季米里亚泽夫博物馆,黎明工厂,音乐学院宿舍,艺术沙龙,你刚才已经傲慢地拒不进入……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回转,那里有面包店,要么快速直奔沃尔科夫胡同,那里有一家朝鲜饭店。由你选择。”
  娜斯佳想了想,选了面包店。
  “我还以为,教授的妻子都愿意上饭店呢。”扎鲁宾耍贫嘴说,一边带她去可以买到甜面包的地方。
  “为了攒钱付税,教授的妻子当今要勤俭过日子才行。”她苦笑了一下。
  白面包新鲜而好吃,这很少有。真是赶上了,这多少弥补了娜斯佳没有喝到咖啡的遗憾。
  他们从容地走到动物园胡同里一座高楼前,九点五十五分按响了宅子的门铃。这里住着被害的瓦连京·卡扎里扬的前妻和她的新丈夫。


  ◎ 凶手的儿子


  我很幸运,凡是不能给爸爸说的,我都可以告诉妈妈。妈妈一向理解我,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离开爸爸时,我还很小,所以我不能肯定说,我清楚记得他当时是什么样子。我后来才知道,爸爸在国防部门任职,是个顶级科学家,薪资不菲,所以我和妈妈总能如期收到可观的抚养费。我的妈妈是个圣者,她从来没说过这个傻头傻脑的人一句坏话,纵然说他的坏话大概也是应该的。长话短说,我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正如这些怨天尤人的科学家们所言,我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
  爸爸的钱越来越多,我和妈妈衣食无忧。突然有一天他说自己是个大人物。那时我已经十二岁了,我早就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傻孩子了。
  我不说谎,爸爸对我影响巨大。我的着装像美国电影中的主角,全是外国名牌,我长得挺拔,潇洒(如果说我在男人们身上明白了什么,还不敢确定,那么我在花季少女们身上则更明白,这是真的)。我和妈妈两人在一起和睦地生活了好长时间。他一回来,我就急忙向他奔去,搂着他的脖子,喊道:“爸爸回来了!”妈妈则不同,她拥住他,左右地吻他的脸,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当时,尽管我还完全是个毛孩子,但我明白了,她至今仍爱着这个混蛋,所以老说他的好话。可我不喜欢这个想法,于是情绪一落千丈。她爱他什么呢?怎么,难道就没有人可爱了吗?那就爱我呀,比方说……
  总之,我当时不理解他突然来干什么。多少年都不来了,突然间露面了。我被打发到另一个房间,他和妈妈谈了好长时间,不知谈的什么。后来爸爸来关心我了,问我在学校里的分数,我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我都读些什么书,除了学校的课程,我还知道什么,会做什么。他对我进行了一番真正的审问。那些年,我还没有学会反抗,同妈妈在一起和睦地生活,好像学不会这种事,所以我像个傻瓜似的乖乖地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说我最喜欢的课目是生物,看的书主要是有关动物的,我现在会做的和终生想做的惟一的事就是养猫。我可不是出言不逊,自命不凡。真的,我确实喜欢这些神秘的动物,喜欢得有点痴迷。我认为狗忠诚而善良,所以也太老实。而猫——可了不得!谁都不可能把它们搞懂,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兴趣。打小时起,我就从街上把那些被抛弃的病猫捡回家来,忙着照顾它们,给它们治病,这使我从中找到了任何语言无法表达的那种乐趣和满足。我和妈妈经常养着四五只猫,有时达到七只。我们非常爱它们,给它们治好了病,送给那些可靠的、懂行的人去喂养,他们不会欺负它们。如果是只老猫,没人愿意收养,我们就自己留下来,直到它死去。邻近人都把自家生了病的毛茸茸的猫崽抱到我们家来治病,或者短期外出时把猫送过来让我们照管,他们都知道,猫在我们家会受到最高规格的待遇。我和妈妈接待所有来者,从不拒绝任何人,而收费只是象征性的——只收饲料费和药费。照看是免费的,因为不论是妈妈还是我,只要看见这些非凡的生物,都打心眼儿里喜欢。同它们在一起,心灵是一种放松。它们越多,我们越高兴。
  我认识的猫越多,就越对它们感兴趣。快满十二岁时,我就知道,我将来一定会是一个猫迷。不是一般的养猫爱好者,工作之余养两只猫,侍弄侍弄,而是真正的职业养猫者,对于我来说,猫就是我全天候所爱的工作。我有过一个理想:给猫建一个带兽医所的猫舍。妈妈很支持我,她对这些喵喵叫的可爱的猫咪也是很喜欢的。
  简而言之,我当时三言两语就对爸爸说明了我的爱好,除了学习。顺便说说,我学习非常非常好……就是说——极优秀。得五分是家常便饭,从来没得过三分。像我这样的学生,老师说:铁杆优秀生。这一点我现在才理解,他们因为我的养猫爱好而尊重我,所以不给我打三分。他们不仅仅尊重我,当他们都各自去度暑假,还把我忙得够呛。我和妈妈几乎从来不去任何地方,如果有事需要走动,我们就一个一个地分开去,要么妈妈到乡下走亲戚,小住一个星期,把我留给邻居照管;要么我自个儿去。一块去怎么也不成,那些毛茸茸的猫咪留给谁照管呢?
  爸爸对我在学校里的成绩不那么满意。我给他说猫的时候,他只是点头,一脸严肃,而当我稍微一起劲,谈起猫的特性,他的眼睛里似乎就流露出赞赏的神情。关于猫的这些特性,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我读过的任何一本书里都没有论述。当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当然,这想法很傻,很孩子气。我想,他大概也喜欢猫,他会给我钱盖一座猫舍,他可是个大富翁呢。我振奋起来,一句话,我要不失时机地向他描述一下我的理想。他一直摇头,然后就离开了我的房间,又跟妈妈谈起来。我本来想偷听,可这时我的猫咪发出了信号:八点了,该喂我们了。我不在乎他们的谈话了,起身去弄猫食。我心想,妈妈反正会告诉我的,如果是有意思的事。要是她不告诉我,那就说明,这毫无意义。我从来都信赖妈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来不骗我。
  我喂饱了猫咪,开始一个一个给它们梳毛,这事恰巧被爸爸撞见了。他是那样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在干这个呀,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就是我,当然。真的,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管我叫萨尼奥卡,甚至妈妈也这么叫。萨尼奥卡这个,萨尼奥卡那个。我习惯了,我也喜欢大家这么叫我,这个名字中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不是萨沙,不是舒里克,甚至也不是萨尼亚,而是萨尼奥卡①。当然,爸爸不可能知道这个,所以对我称呼才这样正经八百。
  【① 这几个名字都是亚历山大的小名或昵称。】
  “是这样,亚历山大,我认为你应该转学。”
  “为什么?”我感到奇怪,“我觉得在这个学校就挺好。”
  “你应该在偏重生物的学校里读书。你想专职从事动物学,那你就得学习。”
  “我不想专职从事动物学!”我发火了,“我就想研究猫。只研究猫,别的什么都不研究。而从事动物学,那得研究所有的动物才行。我对其他动物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猫,而不是骆驼和大象。”
  “你没听懂我的话,”爸爸说,口气温和了些,“没有强迫你去喜欢骆驼和大象。你喜欢猫就喜欢猫吧。但干什么都得好好干,要干得好上加好,而不是马马虎虎。你以为猫是家养动物,侍弄它就不需要专业知识了吗?”
  一般说,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我没来得及贸然说出这个想法。
  “你错了,”他继续说,“任何动物都是生物,甚至包括普通的臭虫和蟑螂。要想从事这个工作,就得长期而细心地研究它,这是一项非常复杂的系统。为了搞清楚这个生物体中会产生什么和如何产生的,需要很好地了解化学、物理和生物,甚至还有数学,假如你想研究药物,想给动物治病的话。而且,动物心理学是一门专门的科学,它研究的是动物的行为特点,这门科学也需要有很好的了解才行,否则你不可能和它们和睦相处,不可能理解它们的癖性。为了研究杂交和新品种的培育,需要研究遗传学。这在你那所普通学校里是根本学不到的。”
  他给我灌输了老半天,可是我仍然一头雾水,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了什么?我干吗要知道这一切呢?没有这些劳什子,我就已经和猫有了非常友好的交往。只要它一打呼噜,我就知道它想要说什么。我的听觉很好,我能分辨出所有猫咪的呼噜声和喵喵叫声的细微特点,绝无问题。我学会了给猫喂药——那些有病猫的家庭便纷纷来请我上门。我给猫喂药的那股灵巧劲儿,没有人能比过我。所有人家的猫都使劲挣脱,咬人,挠人,刺耳地尖叫。药片当然是苦的,而且那些猫害怕,尤其是小猫。而我用手指一弹就把药片弹进猫的嗓子里了,只消半秒钟,猫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掰开它的嘴,而且任何苦味也没尝到,一切都干脆利索地完了。可是他却乏味地给我讲什么学校!我认为这学校是虚有其表。
  但我没有争论,我不是那种性格。确切些说,那时我不是那种性格。现在我跟爸爸说话有了自己的主心骨,说自己想说的话,而那时我还太小,不会争论。我是说,我是在一种没有冲突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只是看着爸爸,一言不发,完全一副受迫害的样子。而他却发了一通宏论,走了。
  末了,他抚摸了一下我的猫,说道:“我关心的是,你得在专科学校里读书。”
  他离开后,妈妈关上门,望着我。我也望着妈妈。
  “怎么样,好儿子?”她问,“去新学校吗?”
  我只摇了摇头,意思是——我才不去呢。
  妈妈开始劝我,说的也是爸爸那套话。她说应该学习呀,专业知识呀,还有其他琐事。
  天哪,我好害怕!我心想,难道她和他串通一气了吗?我亲爱的好妈妈,我惟一的亲人——也要背叛我。我自然哭了。我浑身发抖,呜咽地哭着,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不想上这个愚蠢的学校,我要竭尽全力拖延,只是为了争取能让我继续养猫。我了解这些老师,稍一有点事,他们就抱怨说,瞧您儿子只顾运动了,不温习功课。他们就会这一套。他们会来找妈妈,大嚷大叫,说我老是侍弄猫,地理都不学了。妈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养猫,这很好,只是不能影响学习,落了分。”于是我竭尽全力,刻苦学习,因为妈妈的话对于我就是金科玉律。那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当时我想像,在这所专科学校里,学习会更紧张,干脆一下子死掉倒更好,或者会因为我学习跟不上把我从那里撵出来,或者妈妈不再让我养猫。总之,我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大哭,而妈妈站在我身边,望着我,一言不发。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来,搂住我,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别怕,乖儿子,别哭了。我绝不让你上任何专科学校。你不愿意去那里学习就别去。好了,别哭了,我的宝贝儿。我们的猫跟我们在一起,我和你健健康康地活着,而且我们万事如意,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我马上平静下来,偎依着妈妈。毕竟妈妈在我身边——这太好了!
  是啊,有妈妈在身边——这太好了。可是所有的事一经过爸爸,可就不那么简单了。他每天打电话,一天来三次,拿他的生物学校来烦我们。妈妈跟他吵架,证明着什么,苦口婆心地劝说,不让我卷进他们的争吵中。关于新学校,他好像平静了下来,但他每个星期的休息日都来,不光检查我的日记,还检查所有的作业本,问我了解了哪些关于猫的新知识,读了什么书,强迫我写观察日记。唉,写日记——这可是个馊主意。一开始,我入不了门,也不想写,后来他强迫我写,我就很不情愿地开始写了,写得又慢又不细心。我每天把每只猫的情况都记录下来:吃了什么,表现如何,排了几次便,因为什么喵喵叫唤。简言之,一切细节都得记下来。我受了两个星期的罪,后来我发现,写日记还真有好处。我的一只猫不知为什么发蔫儿了,不吃食了,老是诉苦地喵喵叫,叫得人心都要碎了。我看了看日记,日记里写着,这只猫三天之前就开始吃得少了,两天之前就不再大步走动了。我翻了一下专业书——立刻明白了它得的是什么病。我那时刺伤了爸爸的感情。尽管他挺招人烦的,但有时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我和妈妈好像渐渐习惯这种关系了,习惯了他每个休息日来检查。曾有这样一部关于战争的影片,名为《路上的检查》。正是这样的检查,我们家每天都有。根据全部情形来看,爸爸给妈妈钱很大方,因为我们的生活好多了,虽然她一次也没有提过此事,可爸爸连一个子儿的零花钱都不给我。可以说,我和他差不多成了朋友。他很乐意地听我说有关我的猫的情况,非常仔细地问我读了关于它们的什么新书或我从个人的经验中了解到了什么,这使我很喜欢。真的,他常常暗示,既然我不愿意上生物学校,哪怕学习外语也好,以便阅读没有译成俄语的专业书籍,可是我把这话当成了耳旁风。我的外语太差劲儿了!为了完成教学大纲中规定的课目,必须下苦功夫,努力学习。
  起码,我中学毕业了。可马上又开始了!
  “你应该上季米里亚泽夫学院,你应该受高等教育!”
  他也对妈妈施加压力,每次都这样责备说:“这都是你的错,你没有使他养成追求应有的生活的兴趣。你让他晚上学一年,结果弄得他没有一点回旋的时间。他正赶上秋季征兵,假如他第一次考不上大学,那么到十一月份,他就得应征入伍。”
  “我舍不得他,”妈妈为自己辩解道,“他小时候老生病,他需要把身体养得强壮一些。”
  “还没有任何人因为学习知识而伤了元气的,”爸爸断然说,“可你用自己的怜悯毁了儿子,害了他。”
  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有什么乐趣要在学院里学习和受到高等教育。在养猫方面,我已经是院士了,生活中任何别的东西我都不需要。听爸爸的意思,我应该先在这个学校完成学业,然后读研究生,写论文答辩,然后再写一篇论文,深入研究猫杂交的新方法和新品种的培育,或者至少研究出治疗猫的某种疾病的新方法,使自己在学术界扬名,并且,一般地说,成为世界上最主要的猫专家。至少也得是欧洲最主要的猫专家。可是我要这幸福干什么?我已经看清楚了我的生活:我要去当兵,反正这是逃脱不掉的,将来复员回来,找份工作,拼命攒钱,好开办一个自己的养猫场。然后,后半生我将养我喜欢的母猫和公猫,养我的小乖乖,养我喜欢的毛茸茸的女孩和男孩,它们是那样任性,那样不听话,那样厉害,那样不容狎昵,那样不温顺,可是……天知道它们是什么样的秉性,但有某种东西是明确的:我喜欢它们,也关心它们。
  我就是不明白爸爸为什么硬要把我拉进科学,这一点儿也不让人感到轻松。我一个劲儿地坚持着,他起先苦苦劝说、解释,后来开始要求,又后来开始吓唬,再后来干脆开始大吼大叫。妈妈用生病的狗一样可怜的眼神看着这一幕幕极惨的情景,小声地唉声叹气,但没有公开站在我一边。只有当爸爸溜掉时,她才抚摸着我的头,说我应该用头脑去生活、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某个人臆造出来的、强加于我的别人的生活。在上大学这个问题上争吵最激烈的时候,我和妈妈终于作了一次谈话。这次谈话扭转并摆正了我的思想。当然,本来可以更早一些把这件事谈开来,但我没有提出问题,而妈妈是个很含蓄的人,她从不首先开始。当爸爸第一次出现时,我这一心爱猫的脑瓜里什么也没有想,所以我就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回家来,以后我才恍然想到,是啊,这是任何橡皮都擦不掉的。童年时代,我对大人的行为一般不评头品足,也没有试图对他们的行为作出逻辑上的解释,妈妈把我养成一个听话的、温和的乖孩子,把大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不能申诉的指示。父亲不在,就是说,他不应该在。父亲来了,就是说,他应该来。
  就是现在,在秋季征兵前夕,大家都通俗地给我作解释。关于家庭传统和家族的声望,关于常得三分的妈妈和天才的爸爸兰道之间不平等的婚姻,关于他如何榨干妈妈的全部脂膏,强迫她学习,后来,为了使她不在院士们和各种奖金获得者面前给他丢脸,他简直把她榨干了。我还听说了有关爸爸的第二个妻子。这也是一桩悲剧,我告诉你们吧……我是那么可怜这位不幸的阿姨——泪水都涌上了眼眶。她是那么努力,简直把命都拼上了,可他还觉得不够,这个魔王!
  快满十八岁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不听大人的话了,学会了顶嘴和吵架,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当妈妈向我说明了爸爸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时,不用说,我气坏了。怎么,看来他这根本不是在关心我——他惟一的儿子,而仅仅是关心他自己和自己家庭的尊严,不是吗?起初,他折磨妈妈,后来发觉她不合乎他的要求,把她赶出了家门,同时把我也赶出了家门,他便开始另找新欢,好让她给他再生一个孩子。他把我忘了,连想都不想了。后来他的第二个妻子被彻底毁了,这时他才想起他还有个儿子在什么地方,可以试试用自己的梳子给他梳理梳理,使其成为家族应有的继承人。看来,我想要干什么,他都无所谓,他只感兴趣他个人想要干什么,不是吗?喏,这一着偏偏对我行不通。他毁了妈妈的一生,把第二个妻子也送进了坟墓,这一切合了早已入土的列祖列宗的心愿,可是这些祖先们我连知都不知道。顺便说一句,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决不听他支配!
  不错,我那些不安分的冲动有点被纯粹的惟利是图的想法制服了。爸爸是个有钱的男人,他给我们钱出手很大方,我打心眼里指望他会热心支持我建猫舍的主意并给予资助。于是我只好抽风似的开动我这木鱼脑瓜,挖空心思地要权衡和弄清楚我想要什么:资助或独立自主。结果看来,没有爸爸的钱当然有点难,可是要他的钱和他试图强加于我的那种生活,似乎会更难。同妈妈谈话以后,我开始用完全另一种眼光来观察她的生活。她坦诚地向我承认说,她渴求嫁给自己崇拜的兰道,与其说是出于爱情,不如说是看上了他那个有保障的家庭。这真是命运的绝妙讽刺! 我们家有一本写兰道的书,这是他妻子迈娅 别萨拉勃写的真正的兰道。我在这本书里读到真正的兰道所喜欢说的一句话:“不能把好东西称做婚姻。”而我可怜的妈妈却要去追求这样的婚姻。一般说,我们家书很多,到了一定时候,我甚至毫不犹豫地问——哪儿来这么多书呢?根据妈妈的工资和兴趣范围……原来,我亲爱的爸爸和他的双亲曾住在这套宅子里。后来他的妈妈(我的祖母)死了,他和父亲(应该是我的祖父)搬到奶奶(我应该叫曾祖母)那里去住了。而东西都留下来了——不管是家具还是书籍。一般说,小孩子都是很奇怪的生物,几乎像我那些被放开的猫。我一向知道,我有外婆——妈妈的妈妈,她常来我们家,我们还一起去过乡下。我没有奶奶,爸爸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可是他有父亲吗?有。他在哪里呢?只是在我十八岁时,在同妈妈谈话以后和正好在入伍前夕,我的脑瓜里才冒出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脑瓜里刚一冒出这个问题,我便提了出来。妈妈眉毛微微一挑,摆了摆手。
  “唉哟,萨尼奥卡,瞧你问的是什么呀!他可是个大人物,他怎么能屈尊顾到我们——有罪的人呢?他几乎不在莫斯科,他研究的工程是保密的。”
  “那他有其他孙子吗?”我快嘴快舌地问。
  “没有,只有你一个。”
  “真怪,我是惟一的孙子,可他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不满地说,“我搞不明白。”
  妈妈犹豫了一下,对我坦白说,祖父,爸爸的父亲,一向非常关心我,但是根据同妈妈达成的协议规定,如果我不太问起父亲,那么最好不让祖父来使我精神上受刺激。假如祖父来得勤,我可能会问,这位爷爷干吗老来我们家,而亲爸爸却不露面。继这样的问题提出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充满活力的儿童想像力所产生的解释,这些解释与现实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小孩子可能要么因亲爸爸不像爷爷那么爱他而非常伤心,要么臆想出什么无稽之谈,并虔诚地相信它。这不好,因为一切终究会弄个水落石出,无稽之谈会破灭,使脆弱的少年心理遭受无法忍受的痛苦。
  “你的祖父真的很少呆在莫斯科,偶尔来一下,总是来去匆匆。但他总是给我打电话,询问你的情况。你小的时候,他去学校看过你。”妈妈说。
  “你听我说,我爷爷是不是卷头发,像爸爸那样?”我问道,“也是追求纯血统吗?”
  妈妈叹口气,点了点头。
  “也是。他当然不是那么强调,他本人是工人出身,但这个家庭把他毁了。兰道带我去跟他父母认识时,你要是看见他那张脸就好了!”她声音洪亮地哈哈大笑起来,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他们被我吓坏了,好像见到了癞蛤蟆。要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好像也不可怕,因为癞蛤蟆不会把你吃掉,它很小,但是碰它一下都觉得恶心,所以便感到害怕。当时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癞蛤蟆一样。”
  正是在这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我不需要爸爸的钱。如果他们嫌弃了我的妈妈,那么他们全都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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