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伊拉


  娜斯佳·卡缅斯卡娅按响了门铃,给了她个措手不及。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她打发斯塔索夫和塔尼娅带着小不点儿格里沙外出游玩,自己准备跟米沙 多岑科见面。
  拜访了萨沙·卡扎科夫之后,讨论了举办婚礼的问题,其实这是早已决定的事情了。米哈依尔非常认真地盘算着什么时候到户籍处登记结婚最合适。他要选一个合适的日子,无论如何不想在大斋期,最好定在复活节后第一周。伊拉什么都答应,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完全相信,虽然她觉得她像个少女那样爱上了多岑科。他们已经很亲密了,但今天的见面,是米哈依尔安排好的,除了亲密的快乐外,就是讨论婚礼的日期,最主要的是,让伊拉对认识未来婆婆做好心理准备。多岑科想把未来的婆媳相识安排在十二月初母亲生日那天。
  当然,伊拉并不认为娜斯佳的突然造访是对她私生活的干扰。她们早就认识了。但娜斯佳突然想来这里聊一聊的举动仍然引起了一点疑惑。星期六?塔尼娅不在家?真奇怪。
  娜斯佳的外表使她深感震撼,不管她如何努力,她都想不起来,娜斯佳在非节庆的日子里有过这样的打扮。
  “你打算去做客吗?”她问道,“或者去剧院?”
  “不,我就是拿自己做个试验。”娜斯佳闪烁其词地回答,“米沙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说好了——午饭前回来,大约两点吧。怎么,你找他有事吗?”
  “我现在还不知道,也许我不找他。伊拉,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也许你会觉得这个问题很怪,但请你相信我,这非常重要。你千万可别怕麻烦,好吗?”
  “天啊,你把我吓死了!”伊拉两手举起轻轻一拍,“你打算问我什么可怕的事呢?等一下,在我们开始谈话之前,你告诉我,要不要给你煮一杯咖啡?”
  “好吧,”娜斯佳点了点头,“要浓一些的,否则我说着话就会睡着的。一整夜我都没合眼。”
  伊拉煮好了咖啡,倒在一只精致的红色茶碗里,坐在娜斯佳对面,一只手托着下巴颏。
  “好了,你现在把你那可怕的问题提出来吧。”
  “你怎么对波斯赫的作品这么熟悉呢?”
  伊拉一时慌张起来。她预料到了任何问题,惟独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
  “这里与波斯赫有什么关系?”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给你解释。”
  “嗯……”她犹豫起来,但不是因为难为情,而是想尽可能确切而简练地作出回答,“我一般喜欢传统的绘画,比如肖像画,静物画。我经常搜集画册,我喜欢仔细观看复制品。我们住在圣彼得堡的时候,我常常去俄罗斯波物馆,去埃尔米塔日。在这里,我和邻居安德列·季莫菲耶维奇也经常谈论,你应该记得他……”
  娜斯佳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谈起绘画,”伊拉继续说,“他嘲笑我,但并不侮辱人,挺友好的,他说我的审美力不发达,于是他便讲起了波斯赫。你知道吗,他讲得有趣极了,我简直听得出神了!他还给我看了两本画册,对每一幅画都作了详细的讲解。不久前他还送给我一本波斯赫的画册。”
  “为什么送你?”
  “不为什么。很随意的,他拿起来就送给我了。这有什么?这就是一本画册,又不是钻戒。”
  “这事很久了吗?”
  “不,就在十月中旬吧。”
  “就是说,在电视转播之后?”
  伊拉陷入了沉思。是的,好像这是在那次电视转播之后发生的事。确切地说,这事发生在市场事故之后第二天。安德列白天来到她家,带来一本用礼品包装纸裹起来的画册,说绘画是缓解精神紧张的良药。
  “是的,”她有把握地说,“在电视转播之后。”
  “现在提第二个问题。你还记得我的弟弟萨沙 卡缅斯基吗?”
  “当然,”伊拉感到很吃惊,“波斯赫与你弟弟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倒没发现有什么。”
  “等一下,伊拉,让我先把我的问题提完,然后我再回答你的问题。你和你的邻居交往多吗?”
  “可以说,交往挺多的。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在电视转播之后。他非常担心我的安全,一定要让我多加小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请他帮助。”
  娜斯佳皱起了眉头:“什么帮助?”
  “比如,不要给外人开门。他想让我每一次都事先给他打个电话,当有外人来叫门的时候,总之……娜斯佳,我不明白,我们两人在讨论什么。你能开门见山地说吗?”
  “可以,只是还得再提一个问题,最后一个。在你和邻居的谈话中,他从来都没有流露出一点认识我的弟弟的迹象吗?”
  “没有,”伊拉坚决地说,“我注意过。这是最后一个问题,现在请你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她竭力表现出平静和什么都弄不明白的样子,但近期以来周期性地折磨着她的这种不安更加强烈了。所以娜斯佳现在谈起了安德列·季莫菲耶维奇。难道她的怀疑没有根据吗?
  “你要知道,”娜斯佳犹豫不决地说,“这个舒特尼克简直把我们搞乱套了,脑子里净是各种荒诞的想法。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使一个可敬的人蒙受阴影,所以我才要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给你谈谈。请你不要把这些想法当成最后的决定,好吗?”
  “好的。”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罪犯应当同时认识你,也认识我的弟弟,或者认识他的妻子。所以我想找到这个人。你对你邻居的情况还了解什么呢?”
  “他退休了,”伊拉很快地说,“是个鳏夫,妻子两年前去世了,他有一个儿子……”
  她一时讷讷起来。其实,说到这里,她对邻居的情况就不了解了。她这时才想到,她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他退休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自己没说过,我也没问过。娜斯佳,我我……你别笑话我,我给你说点事。”
  “我干吗要笑话你?”
  “因为你已经笑话过我了,记得吗?那年冬天的时候,我听见了叫喊声,看见满楼梯血迹,我把你们大家全都搞得惊慌不安。你们大家都嘲笑我。我早就想把这件事跟塔尼娅谈谈,可是我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傻瓜,把苍蝇当大象——小题大做。既然你说起了安德列·季莫菲耶维奇,那我也应该谈一谈。”
  她鼓起勇气,把使她感到惊慌不安的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关于邻居奇怪的外出以及对钓鱼和打猎的明显的谎言。
  关于经常锁着的内室的门。
  关于他经常不开门,即使他在家。
  关于有时他毫不含糊地让她回家,只是因为这时有人给他打电话。
  关于他那不可理解的,但却纠缠不休的要想了解与舒特尼克有关的一切情况。
  关于他如何抓住塔尼娅或斯塔索夫所说的每一句话,什么都不放过,什么都不忘记。
  关于他经常使用“亲爱的”这一称呼。
  甚至还谈了关于他两次撒谎。他说他看了那次电视转播,虽然伊拉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并不在家。

  “你确信他当时不在家吗?”娜斯佳严厉地问道,“伊拉,我请求你不要急于下毫无根据的论断,这很重要。”
  “我确信。”伊拉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因为当时我特别焦急,我必须找个人聊聊。斯塔索夫在上班,塔尼娅在电视台,你也在那里,不允许给你打电话,所以我就跑去找邻居了,是个活人就行。我按了他家门铃,也打了电话。他不在家,这是真的。”
  “但你自己刚才说,他有时在家里,但不开门。”娜斯佳反驳道。
  “他不开门,但电话他总是接的。而那一次他连电话都没有接。后来我听见他回来了。这总是能听见的,因为每当主人回家来,他的狗就高兴得大声吠叫起来。只要安德列一踏进楼门,它就能听见,便开始吠叫起来。后来,电梯上来了。再后来,门砰的响了一声。阿娜斯塔霞·帕夫洛芙娜,你认为他就是那个凶手吗?”她直言不讳地问道,“请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这么想吗?”
  伊拉自己也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从一方面讲,她看起来像个有超级疑心的白痴,在最无可厚非的行为中看到了有犯罪企图的现象,这使她感到很不快。从另一方面讲,坦白地说,她那位亲切的、招人喜欢的、随时准备帮助他人的邻居似乎真是一个残忍的凶手……
  娜斯佳把茶碗推开,疲惫地用手支住脑门。
  “我已经不知道该想什么了,伊拉。我不辨方向地到处乱撞,像一只盲眼的小猫。我试图做出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做成,而人们却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们的死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没有抓到这个舒特尼克。而且我也抓不到他,因为我无法把他搞明白。我对他的逻辑束手无策,我弄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今天一大早我就找过一位心理学家,把有关舒特尼克的罪行材料都给他看了。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舒特尼克想让我把他抓起来。可是我如何能把他抓起来呢,假如我不了解他行为的动机?我只好用传统的方法寻找他,像大家寻找凶手那样去寻找。我是这样做的,但我仍然觉得我没做到点上!不能这样寻找他。不过,对不起,我给你讲了一堆自己工作中的问题,而你没有义务去弄清这些问题。”
  她看了看表:“一点半了。三点钟我要赶到检察院,要见侦查员。你的邻居现在在家吗?”
  “不知道。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我们直接到他家去。如果他不在,我马上就走。”
  “可是要知道,你怀疑他是凶手,”伊拉害怕地说,“你怎么能登他家的门?”
  “这有什么?”娜斯佳微微一笑,把烟掐灭了,“如果他是凶手,就不能到他家去做客吗?只有当他杀人的时候,他才是凶手,而其他时候,他是个普通的邻居。你去过他家吗?”
  “去过……”
  “那就是了,你也没有出任何事嘛。走吧,不用预先打电话,我们试试,擅自去一趟。我们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伊拉觉得惴惴不安。当然,她去过邻居家好多次,但那时他在她眼里不是罪犯,这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不过,为什么说是另一码事呢?也许,娜斯佳是对的,假如不知道一个人是凶手的话,那么完全可以跟他交往,像跟普通人交往那样。他的脑门上也没写着……但她仍然希望邻居这时不要开门。
  可是他在家。


  ◎ 娜斯佳


  忐忑不安、热心盛情的伊拉决定,一定要在门上给米哈依尔·多岑科留一张字条,以备她们去邻居家的时候,他可以看见。她拿起一张纸,开始写了起来。
  而娜斯佳来到前厅,精神抖擞地把脚伸进皮鞋里。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片发黑。由于鞋膛瘦,鞋跟高,还没有习惯的脚怎么也不愿意穿这挤脚的时髦的鞋。
  “真是自作自受,”娜斯佳生气地想,“我把那条老规矩给忘了:如果鞋有问题,在没有回到家之前,千万不能脱下来。因为一脱下来,让脚舒展开,就再也穿不上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明摆着的:忍。”
  “伊拉,你们家里有橡皮膏吗?”她用痛苦的声音问道,难受地仔细看着红肿的脚后跟,甚至连袜裤也盖不住脚后跟那不可思议的颜色。
  “当然。”
  伊拉乐意地翻找起药箱,但娜斯佳突然改变了主意:
  “等一下,暂时不需要。哎,你准备好了吗?给你亲爱的写好信了吗?”
  “好了,我们走吧。”伊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但她忽然害怕地啊呀叫了一声。她看见娜斯佳光脚站在那里,手里提着皮鞋。
  “怎么,你就这样去吗?”
  “我就这样去。”
  伊拉从冰箱上取下一个状如一块干酪样的磁柄,打开了门,按响了邻居家的门铃。

  安德列·季莫菲耶维奇立即给她开了门。他身材匀称挺拔,神态端庄,一头漂亮的白发,大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他看上去像个饰演气度高贵的神甫的演员。
  “稀客,稀客!”他看见伊拉,高兴地喊道,但他发现站在她身后的娜斯佳以后,便稍微收敛了笑容,“我能效什么劳?”他矜持地问道。
  娜斯佳以不易察觉的动作悄悄推开伊拉,站到前面。
  “看在上帝面上,请原谅我们对您打扰了,我们有一个十足愚蠢的问题。您知道打什么电话可以叫出租车,不要等一个小时,而要更快一些?”
  “238-10-01。”邻居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经常拨这个电话,请他们服务,他们派车非常快,是个讲信誉的公司,从不迟到。这是莫斯科出租车公司。怎么,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唉哟!”娜斯佳难过地说,一边把皮鞋伸到前面,“我的脚磨破了,走不了路了。您看,这怎么办呢?”
  她装出一副没有受过良好教养的样子,把脚抬起来,让安德列·季莫菲耶维奇看被鞋夹得又红又肿的脚后跟。
  “是这么回事呀!”邻居拖长声调说,“怎么不贴橡皮膏?你一定得把橡皮膏贴在脚上。”
  “我没有带。”
  “你们家有吗,伊拉?家里难道没有橡皮膏吗?”
  伊拉无能为力地将两手一摊,坦白说自己的家庭药箱很乱。
  “你们稍坐一会儿。”邻居说,“我这就去找一找,我好像应该有。请进屋吧。”
  当伊拉来到楼梯平台上,把给多岑科写的字条贴起来时,娜斯佳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是啊,伊拉好像说得不错,进到宽敞的前厅,看到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房间的门是锁着的。只有一个房间的门大敞着,娜斯佳便走了进来。“如果您愿意,您现在就打电话叫辆车来。”厨房里传来安德列 季莫菲耶维奇的声音,“电话就在沙发旁边。”
  娜斯佳采纳了邻居的建议,一边和调度员通话,一边留心地仔细察看房间。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单身男人的普通居室,书很少,有《契诃夫选集》、《托尔斯泰选集》、八卷集的《一千零一夜》和二十来种苏联作家散本——别洛夫、阿斯塔菲耶夫、拉斯普京、博戈莫洛夫、瓦西里耶夫……书架的玻璃后面有几幅照片。
  “伊拉,他这照片上是谁呀?”娜斯佳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伊拉也低声回答,“有一张照片上好像是他已故的妻子,其他照片我没问过。”
  她的脸突然绷得紧紧的,眉毛挑了一下。她走到一个书架跟前,开始聚精会神地看一张摆在上面的照片。娜斯佳从她的位置看不见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伊拉的注意力。她本来打算提个问题,但没来得及——安德列·季莫菲耶维奇手里拿着一盒橡皮膏走进屋来。
  “瞧,我找到了!”他喜气洋洋地喊道,“拿着吧。叫出租车了吗?”
  “叫了,谢谢。我们走吧,伊拉,我有橡皮膏贴脚了。”
  娜斯佳站起来,从安德列 季莫菲耶维奇手中接过药盒,竭力只用指甲捏住盒子,以免他看见。
  “什么使你那么感兴趣呀,亲爱的?”邻居不由得问道,发现伊拉像栽在书架前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架。
  “这个女人真漂亮。她是谁呀?”
  “嗯……一个熟人。”
  邻居显然没兴趣跟伊拉讨论。看得出来,他想尽快地把这两位不速之客送出门外。
  娜斯佳和伊拉对安德列·季莫菲耶维奇表示了热烈的感谢,急忙离开了。

  回到斯塔索夫家,娜斯佳开始匆匆忙忙把连袜裤脱下来,贴上橡皮膏。她把一块橡皮膏抖落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装进塑料袋,塞进提包里。
  “怎么样?”伊拉用发颤的声音问,“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男人就是男人。我不是给你说过吗,罪犯的脑门上没有写着他们是罪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居呗。”
  “那我们干吗到他家去?既然脑门上没有写着罪犯,那么你想在那里看见什么呢?
  “想看看他对我会作出什么反应。想看看他居住的环境。”
  “看到了吗?”
  “看到了。你刚才在那儿看的是什么照片?我觉得,你的邻居生气了。他显然不喜欢。”
  “哪里……娜斯佳,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多疑。”
  “我绝不会这么想的。你说吧。别拖时间,伊拉,再过五分钟,出租车就来了。”
  “照片上是个女人,非常年轻,大约二十五岁左右。你知道她像谁吗?”
  “像谁?”
  “像那位猫专家的母亲,我和米沙到他那里去过,请他把几只猫安排一下。”
  原来是这种把戏!邻居真的认识这个家庭吗?那么不言而喻,他了解菲尔索娃老太婆和她那些不可胜数的珠宝的情况。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波斯赫,菲尔索娃,奇怪诡秘的行动,还有习惯挂在嘴边的“亲爱的”。作结论还为时过早,她现在就到奥利尚斯基那里,把这个装橡皮膏的药盒子交给他,请鉴定专家看看指印。
  “你对那张照片有把握吗?”她严厉地问伊拉。
  “没把握。照片上的她大约二十五岁,实际上这个女人的儿子也是这个年龄。只是某种相似吧。娜斯佳,我……我害怕。你现在要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而凶手就在隔壁。”
  “第一,米沙很快就来了,所以你不是一个人。第二,你不必害怕。他为什么要杀你?他马上就会被抓起来。脑袋里别再转这些愚蠢的念头。”
  娜斯佳压根儿就没有相信她自己所说的这些话。假如沃洛佳·拉尔采夫是对的,舒特尼克正好想让人把他抓起来。况且,这个恶棍的最后一封信非常明确地暗示她,要想抓住他,只能在他实施第七次杀人之时。就是说,这个人娜斯佳是了解的。为什么伊拉不是这种人?仅仅因为她与以上提到的受害者不是一类人吗?但娜斯佳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一类人的规律。也许伊拉正好也是……
  她把脚勉强塞进鞋子里,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由于脚后跟贴上了橡皮膏,那种火辣辣的刺痛减轻了一些。但是脚底板酸痛得厉害,真想大声叫喊。没有办法,得赶紧走了。这时多岑科还没有到。娜斯佳想在楼下等他回来,趁伊拉不在时跟他说说。但愿他不要让她等得太久,这样她就可以及时赶到奥利尚斯基那里。

  她很走运。出租车还没有来,而她与米哈依尔在楼门口碰了个正着。
  “娜斯佳?”米沙吃惊不小,“您去过伊拉那里了?”
  “米沙,”娜斯佳急急忙忙地说起来,“我们的情况有变。第一,您跟伊拉待在一起,哪里也不要去,等斯塔索夫和塔尼娅回来,即使他们回来很晚。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把伊拉一个人留在家里。第二,您一回到伊拉那里,便立即给科罗特科夫打电话,让他下命令最大限度地搜集有关这个邻居的一切可能搜集到的情况。”
  “您这是怎么啦?阿娜斯塔霞·帕夫洛芙娜!”
  “米沙,当个留后手者,总比当傻瓜好吧,您说呢?伊拉会向您解释这一切的,她了解情况。我现在去找奥利尚斯基。要是有事,请往那里给我打电话。”
  还有一件走运的事与倒霉的鞋子相抵了:出租车司机是个已过中年的大叔,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他没打算跟自己的女乘客聊天,最主要的是,他没有听收音机。车里很安静,娜斯佳可以集中精力思考问题。
  拉尔采夫是怎么说的?舒特尼克向他们提出与死亡和丧葬有关的各种情况。他明确提示,他的计划中还要杀一个人。只剩下一个受害者,这个受害者应该展示出推理逻辑链中的最后一环。这是第一点。娜斯佳有可能算出这个受害者是谁,这是第二点。好吧,就按拉尔采夫的建议,我们一切从头开始。
  娜杰日达·斯塔罗斯坚科,她就是娜佳·坦措尔卡——米哈尔娜,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留在后面了,前面只是酗酒和无聊的淫乱,可以去死。埋葬坦措尔卡的时候,她穿着干净的新衣服,而不是肮脏的破衣烂衫。
  绰号叫疱疹的根纳季·卢金——好像他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好事——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日子过得可怜巴巴,在周围住宅楼的泔水池里刨食充饥。完全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但卢金将会以应有的方式被安葬体体面面地。
  瓦连京·卡扎里扬,过去是民警局的工作人员,由于虚伪的(也许不是虚伪的,而是真实的呢?)自高自大,跟周围的人断绝了关系,彻底堕落了。他还相当年轻,身体健壮,但由于性格的原因,他没有前途。也许他现在已经该走了,不用等混到根纳季的地步?他会混到那种地步的,这毫无疑问。
  谢拉费玛·菲尔索娃,孤身的退休者,在她家里进行仔细搜查时,发现了大量珠宝首饰和金币——过了一辈子,前面的日子只会更糟糕,更艰难。为什么拖着不离开人世?金钱也没有使她的老年变得更轻松,但对她的安葬提供了充分的保障。
  斯维特兰娜·亚斯特列博娃,一个商人的妻子,在那凄惨的情况下由于个人失误,失去了年幼的儿子。她根本就不想活了,为什么要妨碍她?
  有病的青年达翁,娜斯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谢卢亚诺夫昨天没有说——不管怎样,他都是要死的,而母亲却会感到悲伤和难过。她也就勉强能自己照顾自己,手头的钱总是紧巴巴的……不幸的小伙子在有幸的不知不觉中过完了自己不长的一生,并将用舒特尼克留下的安葬费被安葬。
  这是证明过早死亡的六种情况。死是因为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留在了后面。死是因为活着很难。死是当一切还算过得去的时候,还没有糟糕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并不巴望着死。死是因为现在一切都很糟,将来会更糟。死是因为不想活了。死亡,因为你和你的精神病成了家庭的负担。
  还有一种“死”。什么样的死?答案马上有了,娜斯佳觉得这死是显而易见的,以致她感到惊讶的是,为什么她早先没有明白这一点呢?第七个受害者应是一个残疾人,但不是患有精神病的,而是患有肉体疾病的。
  娜斯佳可以算出残疾人。这种人她知道。
  捷廖欣家……三姐妹和一个小弟弟。不幸的母亲有四个不幸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母亲的情人——要拿他们做医学试验,母亲不能容忍这样做,便把孩子们从九楼的窗户里扔了出来,自己随后也跳下来,只有老大挣脱了,逃了一命。其余的几个孩子都摔伤了,但活了下来。他们都成了残疾。他们当中的谁会成为第七个受害者呢?


  ◎ 凶手


  我做了长期而精心的准备。为了演好我想出来的这出戏,需要一些配角和一个主角。
  我去挑选配角,一边从各种渠道搜集情况,同时我也在市里到处转悠。这花费了几个月时间。
  不过结果不错,有具体的人落网了。比如斯维特兰娜,我在西班牙亲眼看到了她的悲剧,去年那时候我正在那里休假(顺便说一下,那些陶瓷鱼我都是从那里带回来的,我在礼品商亭里看见了,立即买了十个,我非常喜欢这些陶瓷鱼),菲尔索娃老太太也碰到我手里了,还有一些偶然碰到的人,一般说不是具体的。比如,我找到了几个像达翁这样有病的人,并通过简单的观察弄清他们的住址。
  我在人流涌动的车站转悠了一阵,明白了,为了实现我的计划,可以随时毫无疑问地找到所必需的流浪汉,男人女人都行,任何年龄和长相的都行。在市里游逛使我学会了许多有益的知识,尤其是关于酒鬼,旧区的酒鬼多极了。酒鬼我需要。落进我网中的人完全都是未预料到的,但我决定不轻慢他们,他们会有用的。比如卡扎里扬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得到了有关他的消息,便在莫斯科郊区闲逛,寻找那些酒鬼和流浪汉集中的地方。我预先准备了各种方案,因为我不知道谁会成为我的主角,等我选中了主角,那时情况就明朗了,我就会把一些配角从长长的名单中引入这出戏中。
  寻找主角更复杂一些。净在莫斯科转悠是找不到的。公开打听绝不行。但是有这么方便的东西,像报刊、电视。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定时地、一天不落地看刑事新闻。经常有对刑事侦查人员的采访。我仔细地看着他们,用心地听他们的讲话,揣摸他们所讲的话的意思,在寻找可以扮演我这出戏中的主角时,我仔细观察面部表情和手势。我在报纸和杂志上读那些刑事材料的目的就是要找到能担当起主角的他。有时找到了完全适合的候选人,显然不是笨头笨脑,眼睛带着机灵劲儿,脑子转得也快。
  最后,在我的有希望扮演主角者的名单中,有十二个人。经过一番周密的思考和权衡之后,只剩下了两个人。
  于是需要作出决定:这个赌注应该压在他们两人之中的哪一个身上。
  其中一个是有多年警龄的侦查员,另一个在刑侦局工作,给我的印象是,他不是普通的人。我放心不下的是,要想办法搜集有关他们两人的补充资料,以便使我作出最后的决定。
  突然……


  ◎ 娜斯佳


  “捷廖欣家?”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不相信地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确信这是他们?”
  “因为许多报纸都报道过他们。这是惟一一件公开与我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事。我的名字从来没有再在报刊上出现过。”娜斯佳解释说,“假如他想要杀害我十分熟悉的那个残疾者,那么这可能只是当中的某一个,或者全部四个人一起。”
  “好吧,假设是这样吧,”侦查员点了点头,“假设你说的是对的。你曾经把我都给蒙住了的那七件不可赎的罪恶怎么样了?这些罪恶到哪里去了?”
  “您要知道,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这个舒特尼克的要求很刁钻古怪——他想要让我把他抓住,让我由此证明自己理智的正确性。波斯赫——这是虚晃的一招。舒特尼克企图把我搞糊涂,把我引进死胡同。简单地说,是想检查虱病。我叙述得很乱,是吗?”
  “是啊,”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一边扶扶眼镜,“你应尽力说清楚才好。等一等,我给犯罪侦查学家们打个电话。”
  奥利尚斯基摘下话筒,给一位鉴定专家打电话。这位鉴定专家半个小时之前请求顺便看一看娜斯佳带来的装橡皮膏的纸盒。
  “还没有做出来,”他放下电话,不满地嘟哝说,“他说二十分钟以后才能出结果。你现在谈吧。”
  “总之,舒特尼克是在有人想死的那个时候迷上了死的念头。大概他希望这样,想死,但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目的——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这个思想。不是用小声嘟哝,而是要可着嗓门大喊大叫。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选中我来当傀儡。等我们把他抓到,您可以问问他。但他应该信服,我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对手,可以跟我跳舞做游戏。他一点也不相信我会理解波斯赫的象征和我会搞到电影《七》。不过他也不需要相信,明白吗?”
  “不,不明白。”奥利尚斯基生气了,“请你表达清楚一些,劳驾。”
  “那次电视直播中给人的印象是,我懂五种外语。这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哎哟,你这么有学问呀?如果你的确有学问,那么除了警务知识之外,你应该懂许多许多东西,你应该懂文学、历史、绘画、哲学、地理等。如果你熟悉绘画,那么你就会看懂波斯赫,如果看不懂,可见,你的学问——徒有虚名。我们接着往下说。我在电视直播中说过,人类在心理方面不可能有任何发明,因为一切都已经有过了,而且是许多次。不可能犯从来还没有过的罪。从技术方面讲,这种罪行可能是独特的,但从动机方面讲,它将古老得像世界一样。对此可以作出什么回答呢?哎哟,你真的那么聪明?如果你真的如此,而不是说漂亮话,那么你应该根据这个声明去做。你应该读许多许多侦探小说,看有关犯罪的电影,以便掌握一份可能有的动机和心理变态的完整的清单。就是说,你一定要看电影《七》,也许你已经看过了。这是一部非常有名的大片,所有的电影爱好者和行家都看过这部片子。如果你不知道这部片子,可见,你就是个光会说话的人,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假如你是个没有学问的空谈家,那么你当然抓不住我,而且我也不需要你来抓我。我想让一个当之无愧的、不会可耻地输掉的对手把我抓住。如果你能够把我抓住,如果你像看上去的你那样,那么我甘愿栽在你手里。这就是他的推论。我和阿廖沙昨天谈论了半天,我们试图搞明白,舒特尼克为什么故意埋下这么多假设,而且每一个假设中都有破绽——万一我猜不懂波斯赫,我不会看到那部片子怎么办,等等。于是,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这应该是我们周围的某个人,他有机会监视情况。所以我今天赶到伊拉那里,就是要弄清楚她从哪里知道波斯赫的绘画,是她自己还是有人提示过。而现在我想,舒特尼克不一定在监视情况,因为情况本身在自我监视,您明白吗?假如我是当之无愧的对手,那么我会把他抓住,假如不是——那么他就不想他被抓住。他将会躲一段时间,再想出个什么诡计,给自己选一个新傀儡,给他检查虱病——检查智力。他被自己的思想所控制,并将实施这一思想,无论这使他付出什么代价。从这方面看,伊拉的邻居倒是非常合适,您不觉得吗?他事先知道了这次电视转播,好几天前就知道了,他在斯塔索夫家的时候,当时我也在那里,我和塔尼娅在讨论怎么说和说什么。电视转播时,他不在家,伊拉这样肯定地说。他说话时经常用‘亲爱的’,像在字条中写的那样。他和邻居们保持着距离,不让他们进入自己的生活,不谈自己的经历,不让人看他家的房间。他们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她滔滔不绝的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奥利尚斯基默默地听完,皱起了眉头。

  “谢谢。”他放下了电话,“这不是他。”
  娜斯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不是他?真的吗?”
  “鉴定专家当然也有搞错的时候。”奥利尚斯基冷笑了一下,“但不是在这种极简单的问题上。纸盒上没有舒特尼克的指纹。”
  又是一个损失……要多少损失才行呢?她沮丧得想大哭一场。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而且脚疼痛难忍。也许她还是没有搞错?
  “等一下,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您记得吗,关于舒瓦洛夫,我们是怎样推论的?吸毒者是他本人杀害的,而其余的凶杀,是他雇人干的,这个人亲笔写了字条,在死者身上留下了自己的指纹。万一舒特尼克就是这么干的呢?也许他没有雇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干的:他亲手杀了人,但在犯罪现场留下别人写好的字条,而且死者身上的指纹也是事先弄到的别人的指纹?这样一来,不管什么鉴定他都不感到可怕。”
  侦查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责备地看了娜斯佳一眼。
  “听着,卡缅斯卡娅,你是不是过于自作聪明了?你的构想真是非常复杂,但漏洞百出。顺便提一句,关于不可赎的罪恶,你可是还没有向我解释清楚呢。”
  “关于罪恶,这很简单,”娜斯佳无精打采地说,她突然感到累极了,甚至连说话都很吃力,“如果我要看了片子,看见录像带盒子上波斯赫画的插图,那么我不可能不注意到那七桩不可赎的罪恶。如果我比舒特尼克想的还笨,那么我就会在每一个被杀的受害者身上寻找这些罪恶,并认为,随后的凶杀也将与罪恶有关。我将会算出可能有的受害人,走错道路,也就不会把舒特尼克抓起来。如果我再聪明一些,符合于他的要求,那么我会考虑到,问题不在于罪恶。他特意杀害有病的小伙子达翁,其目的就是给我看看,这些罪恶与他的受害人无关。他一次次向我抛出假诱饵,看我是否上钩。而我则每次都上钩。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即舒特尼克在持续不断地考我。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我得回家去了,可以吗?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你要忍住,”奥利尚斯基回答说,像往常一样不刻意摆出过分客气的样子,“科罗特科夫在什么地方?”
  “大概在班上。他星期六一向都在班上。星期日也是。”
  “嗯,”他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望着某处的空间,“好吧,卡缅斯卡娅,我们来总结一下。你说,舒特尼克被适时死亡的思想控制住了?”
  “我认为是这样,”娜斯佳谨慎地回答。
  无论对什么,她都不敢再坚持了,因为她一直在出错。
  “你说,他现在又瞄上了捷廖欣一家?”
  “我认为是这样,”她重复说,“不过,也许我搞错了。也许还有什么我认识的残疾人,但我一时想不起来。”
  “你说,塔尼娅·奥布拉兹佐娃的邻居形迹可疑?”
  “我认为是这样。”
  “哎呀,我的妈呀,你说话干吗这么谨小慎微的,卡缅斯卡娅!瞧你这有气无力的样子,你又不是在受审。”
  “但毕竟是在侦查员的办公室里嘛。”娜斯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既然我是侦查员,那么就让你的朋友科罗特科夫接受我委派的任务,并保证尽快完成。”

  侦查员奥利尚斯基交给刑侦局的任务极其明确:
  ⒈保障捷廖欣家受到昼夜警卫:住在家里的伊琳娜和纳塔莎……住在医院的奥利加和帕维尔……
  ⒉卡缅斯卡娅中校要提交一份详尽的名单,名单中要列出她本人所认识的那些残疾人,这些人身体上有缺陷或有导致丧失劳动能力的重疾。
  ⒊搜集某街某楼某号的住户的信息,查清其身份、职业、收入来源,检查其与被害公民斯塔罗斯坚科、卢金、卡扎里扬、菲尔索娃等人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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