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坐进一辆敦实、宽敞的“奔驰”轿车,司机已经不年轻了,他沉默寡言,戴着一顶鸭舌帽和一副驾驶手套。科佩伊科为其他人打开车门,车门发出轻轻的响声,然后,他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声音不大地对司机吩咐了一句,由此看来,这辆车是属于他的。别洛谢尔采夫躺在深陷下去的柔软座位里,与另外两人并坐一排也并不感到拥挤,在气氛悲伤的、充满轻烟和苹果香味的教堂之后,在潮湿的、摆满了腐烂花圈的墓地之后,他坐进这温暖、舒适的真皮车厢,车厢里散发着香水和高级香烟的味道,仪表盘闪着光泽,轻轻的、丝绸般的音乐与马力强大的发动机均匀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那发动机温柔地推动汽车,驶入了街道上呼啸的车流。

  “他家里的人要请我们去他家,参加追悼宴会,但是我们决定单独搞,小圈子,都是头儿生前特别喜欢的人。”格列奇什尼科夫摆脱拥挤的人群,享受起了车厢里的舒适,他为这个亲密的小圈子而感到高兴,他是这个小团体的联系中心。“他尤其喜欢你,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对你另眼相看。在去世前不久,就在去世的前几天,他还问起过你。”

  “他喜欢的人可不多,他亲近的人也没几个。”布拉夫科夫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来。他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在找打火机,科佩伊科从前排递过来一个金火机,香烟屁股在那火机上被点燃,冒出了青烟。“他很刻薄,爱讽刺人。在给我红星勋章的时候,他说道:”您可得瞧着,布拉夫科夫,在您与那些持不同政见的犹太人交往之后,可别让这枚五角红星再长出第六个黄色的角角来。“

  “他的确很喜欢您,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科佩伊科转过他那颗头发花白的圆脑袋,把手伸向布拉夫科夫的烟盒。

  “在他把您的分析报告拿给我们做榜样的时候,我甚至还吃过醋呢。”说完,他转回身去,把一阵淡淡的烟草香味留在了脑袋的上方。

  这样一种信赖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亲密,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很吃惊,在科佩伊科和布拉夫科夫的关系中,就可以感觉出这样的亲密来。他们两人分属两个阵营。他俩分别服务于两个无所不能的寡头,这两个寡头一直在进行着残酷的战争,都试图歼灭对方。两个寡头拥有难以计数的财富,拥有自己的电视台,许多政党和特工机关以及政府里的许多部委都听命于他们。他们为争夺国家的最高权力而争斗,都采取了一些最残酷、最巧妙的手段,而这些手段都是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为他俩制定的。在这场斗争中,社会分裂了,一家家企业垮台了,罢工此起彼伏,刑事案件不断出现,一些人无踪无影地消失了,一辆辆豪华轿车被炸飞了,紧紧地贴在电视屏幕上的整个国家,都看到了一场无体止的阴谋战,这阴谋的对象,就是躲在克里姆林宫中的那位患病的总统,总统先前的那些朋友和盟友给他下了毒,要把他给撵走。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是两位统帅,领导着这场大规模的、互有胜负的会战。他俩创建了一门仇恨工艺学。痛苦的、狂怒的民族分裂成两半,彼此仇恨。可他们两人却悠闲地坐在“奔驰”轿车里,兴高采烈地给对方敬上高级香烟,用金火机给对方点火。

  “我们见到了你,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这太好了。”格列奇什尼科夫真心地感到高兴,因为,在多年的疏远之后又与别洛谢尔采夫恢复了联系。“看到我们几个在一起,阿夫捷耶夫也会感到高兴的……”

  轿车在平稳地行驶着,车窗外,闪现着金色的莫斯科。他们像是插上一副柔软的翅膀,驶过了田径场,场外的赛马和马车雕塑,会让人联想到罗马帝国。列宁格勒大街上满是汽车,它们首尾相连,塞满了街道,就像是一条条游去产卵的鱼儿。

  “奔驰”轿车从那些汽车闪亮的侧面一闪而过,鸣着喇叭,绕过缓慢的车流,向前疾驶而去。傍晚时分的特维尔大街,一身盛装,展现出那些广告和橱窗,那些佩带着钻石项链的迷人女郎,以及那些十分自信、对高级香烟和香水的价格一清二楚的男人。坐着一辆马力强劲、马达声很柔和的汽车从自己的家门口驶过,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很高兴,他看了一眼广场上普希金低垂的脑袋,普希金的头发和斗篷的皱褶问长出了绿色的铜锈。一座深红色的庄严宫殿,以及宫殿对面那尊大公的青铜雕像,在一瞬之问唤起了童年的印象,那时,他和妈妈一起,走过了没几个行人的高尔基大街,街道因为雨水而泛出幽蓝的光泽……

  在坡道上,他们闯过红灯,向交警发出一阵狮子般的吼叫。他们滑人一片珍贵的空间,这片空间在世上是惟一的,在这片空间里,马涅什广场,红色的克里姆林宫宫墙,墙内黄白色的宫殿,大剧院以及剧院门头上黑色的四套马车雕塑,这雕塑就像一枚含苞的花蕾,马上就要开出一朵深红色的玫瑰,——这一幅又一幅画面的交替出现,总能使他感到高兴。

  卢比扬卡广场上的那几幢大楼坐落在高坡上,显得很庄重,那里仍然有一些东西是属于别洛谢尔采夫的,——建筑风格上的匀称,一排排高大的窗户所构成的节奏,还有那些激动人心的印象,当他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就在门口,就在莫斯科人匆忙地来回穿梭的潮湿路面上,立即开始了他危险的旅程。去阿富汗,去柬埔寨,去安哥拉,去尼加拉瓜,——去往另一些大陆,诸多看不见的绳索把那些大陆和这个广场联系在一起,在这个广场上,曾耸立着一尊圆锥形的青铜纪念碑,它站在雨中,站在雪中,站在莫斯科的炽热中,它既准确又响亮,就像一个节拍器,其金属内核中包含着红色进行曲的威严声响。广场现在空了,纪念碑被搬走了,这片空旷引起一阵痛苦、压抑的感觉,类似负罪感和仇恨,这样的情感让人很想尽快地走开,驶过这片被阉割了的广场。

  他们驶离湿滑、闪亮的路面,拐进一条立有禁行标志的胡同。不动声色的司机驾车穿行在一家家商店构成的峡谷中,汽车就像一艘破冰船,镀铬的散热器挤开了那些饰有雕像的建筑立面。他们驶过中央百货商场的背面,商场旁停满送货的车辆,一包包、一箱箱的货物被扔进了地下仓库那总也填不满的肚皮里。他们驶入了红场,站在一旁的交警瞥了一眼车牌号,举手敬了一个礼。沿着顶部带有雉堞的宫墙,沿着墙边那排墨绿色的圆锥形云杉树,他们的汽车在石块铺成的路面上颠簸着疾驶,似乎是想驶入斯巴斯基门,于是,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一阵慌乱,似乎他正被迫走向一个危险的方向,走向那个红白相问的巨大建筑。斯巴斯基塔自身也像一株高大的石头云杉树,它落满白雪,一层层波浪状的松针在闪闪发光,树叶之间,就是那面金色的、闪亮的大钟,就像一轮朦胧的太阳。

  “是去见总统吗?”别洛谢尔采夫苦笑了一下,看了看那个深深的门洞,透过门洞,已能远远地看清那几座教堂的穹顶了。

  “不完全是这样。”格列奇什尼科夫得意地看出别洛谢尔采夫的慌乱,开心地笑起来。

  “奔驰”驶进红场宣谕台下的阴影,几乎顶进了瓦西里大教堂那片多彩的石头灌木丛,在这座教堂上,就像是在秋天的草木上,那几只巨大的、色调有所不同的红蝴蝶,那些“孔雀蝶”、“将军蝶”和“珠蚌蝶”,在晒着最后的阳光。

  “我们到了!”当汽车在宣谕台旁的一栋楼前停下的时候,格列奇什尼科夫精神抖擞地说道,这栋楼很靠近那堵古老的城墙。“请诸位光临‘基金会’所在地!”

  他们跟着格列奇什尼科夫走进一扇很不起眼的门,门口站着警卫。几个留着短发、上衣略微有些鼓胀的小伙子,瞪着德国狼狗似的眼睛看了看别洛谢尔采夫,然后冲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笑。一部水晶般的透明电梯升到楼上,一位沉默不语的服务人员在楼上等着他们。他领大家走过一道回声很响的走廊,走过一扇扇紧闭着的、装有金色把手的房门。服务员推开一扇门,打开灯,于是,他们就进入了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里的油漆家具和水晶器皿发出耀眼的光芒。

  房间一旁的小桌上,摆满了各种电话,有红色的、白色的和绿色的,有带拨号盘的,有按键的,也有什么按键都没有的,那是供与某位神秘人物单线联系用的。看起来,房间的主人在利用包括卫星电话和海底电缆电话在内的一切形式的通讯手段。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供四人围坐的桌子,桌上摆着亮闪闪的瓷器、玻璃杯和银制刀叉,以及大量的鱼、肉冷盘,那些冷盘在透明的罩子里泛出或粉或白的光泽。在各种冷盘和小菜中间,是一排酒瓶,每只瓶子都在台布上投下金色或淡蓝的影子。桌子的一边,摆放着一张大幅照片,照片上是身穿上将制服的阿夫捷耶夫,照片前面摆着一杯酒,酒杯上放了一块黑面包。在一个简易的烛台上,一支蜡烛在燃烧。

  “同志们,大家随便坐。”格列奇什尼科夫用一种与追悼的氛围很吻合的悲伤语调说道。别洛谢尔采夫坐下来,面对那扇上端直抵天花板的巨大窗户,他看到了大教堂。透过透明的窗玻璃,教堂的顶部、穹顶和钟楼都近在眼前,它们显露出严肃、沉默的面容,专注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似乎,一个大家庭前来参加追悼宴会,正等着主人的邀请呢。爷爷、父亲和孩子。兄弟、姐妹和表亲。女婿、儿媳和妯娌。梳理过的白色胡须。翻起的各色衣领。珍珠项链和耳环。这一大家人在看着阿夫捷耶夫将军,看着那支燃烧的蜡烛,看着那只蒙了一块面包的酒杯。

  酒瓶打开了,酒杯斟满了,鲜嫩的红色鲑鱼片和带有会色油脂的白色鲟鱼片被夹到了盘子里。

  “让我们干一杯……”格列奇什尼科夫站起身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激动地抚弄着领带。“追悼我们的头儿,我们的战友,我们年长的朋友!……”格列奇什尼科夫向那幅遗像鞠了一躬,而遗像上的阿夫捷耶夫将军冷漠、平静地看着他。

  “愿他入土为安,像常言说的那样,早升天国……因为,头儿在去世前不久接受了洗礼,圣谢尔吉修道院的一位僧侣到过他家。他俩私下里谈了一番……”格列奇什尼科夫对聚会的人说道,此时,他的声音已经是果敢、坚定的了,克服了失去战友的痛苦。“头儿是个具有罕见天赋的人。他对许多领域的了解,可能会让院士们都感到嫉妒。他是一个情报天才,他神圣地爱过我们的机构。我们这个机构的戒律、精神和法则,对于他来说就是宗教。但是,他最爱的还是祖国。为了祖国,他经受了许多深重的苦难,曾被俘虏,落人法国反间谍机构之手,你们也都知道,法国反问谍机构在他身上进行过心理实验……”

  格列奇什尼科夫很严肃,很激动,他的激动也传染给了其余几位。“我们今后再也指望不上他了。他主要的事业,并不是他从前坐在办公室里所从事的工作,那时,整个国家还欣欣向荣,强大昌盛,我们每个人都在各自为战,相信我们是在捍卫祖国的利益……他主要的事业,开始于国家解体之后,当那些叛徒们掌了权,他却获得了决不投降的意志和理智……”格列奇什尼科夫的嗓子发出金属般的声音,为内心的激情所驱使,把烛光吹得东倒西歪,那双橙色眼睛闪烁着残酷无情的光芒。

  “他的遗训永在我们的心中。他的事业将被继承。我们将获得胜利,在胜利的时刻,我们会来到你的墓前……”格列奇什尼科夫朝那幅照片又看了一眼,他挺直身子站着,高高地抬起肘部,把酒杯贴在胸前。“我们会来到你的墓前,为我们的胜利干上一杯!……”他把那杯酒一下倒进嘴里,露出了那截瘦削的、喉结突出的脖子。大家都站了起来。众人盯着照片,干了杯中的酒,没有相互碰杯。他们并没有坐下来,他们很珍重这个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追悼时刻。

  别洛谢尔采夫因为格列奇什尼科夫的悼词而激动起来。

  他又回到了自己人中问,回到了战友们中问。他又恢复了与这些失散多年的好友的联系。仅凭只言片语,他就能明白朋友们的意思。他曾是一个秘密阶层的成员,将这一阶层联结为一个整体的,就是效忠的思想。他得到过祖国的奖赏。为了国家的荣誉和安全,他曾战斗在世界各地的战场上,浑身留下了外人看不出的各种伤疤。但是,在他刚刚听到的这段话里,却有一些他弄不明白的词句。谜底还没有被揭开。于是,他一边感觉着伏特加酒对意识所产生的那种灼热、甜蜜的作用,一边回忆着刚刚听到的那段话,分辨着其中的省略和暗示。

  他们都饿了,于是便贪婪地吃起来,吃得很有胃口。他们从菜盘中夹起粉红的肉片,用小银铲把鱼冻放到自己的盘子里,用叉子叉起牛舌,浇点汁,又蘸了些洋姜和芥束。

  窗外的教堂改变了面貌。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盘子,盘子上堆着从天国果园里采摘的神奇果实。巨大而又柔软的浆果,长着鳞片般表皮的菠萝,鲜嫩的梨和苹果,一串串褐色的葡萄。切开的西瓜露出了红色的内瓤,内瓤上满是闪亮的黑瓜子。甜瓜就像金色的月亮,散发出淡淡的光泽。果盘在窗外飘浮,真想伸出叉子,叉起一块沙瓤西瓜,真想张开手指,紧紧地抓起一串沉甸甸的葡萄。是某个隐身人为他们送来了一份礼物。他送来了丰产的天国果园结出的硕果。

  “我记得八月底那件可怕的事情,”布拉夫科夫把那些苦难的皱褶堆到了脑门上,那些皱褶使他那个耷拉下来的难看鼻子显得更沉、更长了。“下面的整个广场都满是吵吵闹闹的人群……吸毒鬼,酒鬼,鸡奸鬼……他们挥舞着三色破布条……吊车吊起了纪念碑,铁索拴住脖子,雕像离开了基座……探照灯照着他,他们摇晃着他,他就像被吊在绞架上……真没有力气看下去……反问谍机构的一位上校冲了进来,拿起一杆步枪:“我现在就毙了这些狗杂种!‘他用肘部支着窗台,向窗外瞄准……阿夫捷耶夫走到他身边:”快住手……现在不是时候……您要保护好自己,留待未来……’上校直到今天还很感激他。上校正在为共同的事业而工作……”

  几杯伏特加下肚,再加上这段痛苦的回忆,布拉夫科夫的脸上出了一层细汗。他把那条丝绸领带推到一边,解开滚着花边的衬衣,露出了胸前花白的体毛。他用肘部支着桌面,那只有力的胳臂被雪白的衬衣袖口所包裹着,袖口上别着一枚孔雀石袖扣。他在抖动那几个粗壮的手指,似乎是在摆弄步枪的扳机。

  “我记得……”科佩伊科把几个杯子都斟满了酒,他斟得如此之满,使得每个杯子都鼓出了一个云母透镜。“我记得,当巴卡金,那个臭气熏天的叛徒,把使馆移交给了美国人,我们的技术人员都痛哭起来,因为在那儿的每块砖头里都藏有价值上百万卢布的仪器,于是,一个爆破专家,一个定向爆破方面的好手,就想在巴卡金的桌子下面埋一颗地雷,好炸飞他的蛋,让他在一阵蓝色的烟火中飞出窗外,可阿夫捷耶夫却阻止了爆破专家:”我们再等一等,等我们把所有的叛徒都集中在一条船上,到那时您再用一次爆炸把他们都炸掉……‘你们也知道,我说的是谁。上个月在彼得堡,他搞掉了一辆’切诺基‘吉普,连消声器都被炸飞了,从丰坦卡一直飞到莫伊卡!

  ……“科佩伊科恶毒地笑了起来,他那颗理得很干净、像球一样圆的脑袋,在敲打着空气,那杯晶亮的伏特加酒,他很快就喝干了。别洛谢尔采夫也一口气喝下那一小杯苦味的酒,那酒在他体内形成了一道平缓的热流。

  他们两人提起的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

  他在达吉斯坦工作,编写一份关于高加索破坏活动的大型分析报告,在高加索,由于土耳其和美国情报机构的唆使,穆斯林极端势力挑起的争端渐渐增多,地下活动的影响在逐渐扩大,沿着南部边境形成了一道“不稳定弧线”。在国家解体、卢比扬卡倒台之后,他递交了报告,然后很快就退休了,没有让自己的理智蒙上阴影。

  此刻,他贪婪地听着从前战友的话,了解到了那些日子的痛苦真相,在这一真相里,还有一些未尽之言,含混之处。他在谈话中感觉到了一些空白和省略。他在追寻这些空白和省略出现的规律性。他喝着伏特加酒,感受着甜蜜的醉意,享用着可口的美食和桌上漂亮的餐具。与此同时,他也在破译着摆在他面前的这份密码。

  窗外的教堂变成了一台巨大的彩色机器。钻头,铣刀,螺丝。被磨平的、淬了火的边缘。超强的车刀和喷管开始旋转,隆隆作响,切人坚硬的物体,钻眼,打孔,切削。蓝色的火花飞溅出来。滚烫的刨花卷成一团。磨碎的粉末纷纷而下。世界成了一个零件,这个零件被打磨出了未知的形状和轮廓。师傅将取下这个零件,把它放进嘶嘶作响的水中,待它冷却之后,就会锃亮耀眼,就像广场上那蓝色的铺路石块。

  “我记得,我有一次到他的办公室去递交报告。”布拉夫科夫的脸由于酒力而有些泛红了。食物使他平和下来,他的话说得很慢,就像一个负担沉重的鹈鹕,它黄色的嗉子填满了捕到的鱼。“他招呼我靠近办公桌,然后,他打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给我看了一张图,那是他亲手用彩色铅笔画出来的。

  ‘这就是从戈尔巴乔夫到叶利钦的权力交接方式。平行中心的方法。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基本中心将被摧毁,戈尔巴乔夫将下台。与此同时,国家也会灭亡。我还得搞清楚,在这里起关键作用的是谁。也许,他就是我们这栋大楼里的某个人。’他命令我不择手段,越过上级,对几位国家最高领导人进行调查。他准确地预言了转折的出现,误差不超过一个星期。

  他知道,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里谁是叛徒……“

  “他是个天才,是位预言家……”科佩伊科发出一种奇怪的鸟叫声,他垂着头发蓬松的脑袋,就像林中的一只灰色的猫头鹰。“在解体前夕,他及时地带走了间谍机构的秘密名单。他挽救了整个网络,这个网络如今还存在,还在工作。他及时地把钱投进商业公司和基金会,汇人国外银行里的个人账户。你们还记得吗,在六月,在垮台前的一个月,他是怎么说的吗?‘现在所有人的任务就是离开这里,分散开去。你们要进入商界,进人社会组织,进入教会。你们要隐蔽起来,等待时机。时候一到,我发出一个信号,你们再浮出水面……’他是一个秘密活动的天才。他的行动迅速而又准确,就像是用抄网抓蝴蝶。”科佩伊科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眼,想用这样一个比喻来强调一下,他也知道别洛谢尔采夫的爱好,他还记得别洛谢尔采夫和阿夫捷耶夫之间那种非正式的、建立在昆虫学基础上的亲近。

  “他非常看重你啊,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格列奇什尼科夫那双圆圆的橙色小眼睛就像是一只慌乱林鸽的眼睛。

  “他常常说:‘你们要保护好别洛谢尔采夫。不要提前惊动他。要等到时机成熟……’他特别喜欢你……我们为头儿喝一杯……”

  他们又干了一杯,把细密的光影投在桌布上。别洛谢尔采夫的大脑中浮现出一个天体,它被红色的霞光所环绕。窗外的教堂在宇宙中翱翔。一轮轮多彩的、光芒四射的太阳。

  一轮轮蓝色的、艨朦胧胧的月亮。一颗颗带有光环的行星。

  一个个星系那银色的螺旋线。一颗颗彗星和流星一闪而过,留下一道道若隐若现的彩虹。一个未知的世界从黑洞中浮现出来,在没有空气的空间中摇摆着,身后拖着彩色的羽状光芒,离窗玻璃越来越近。

  “你们是想说……”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在他的大脑里,一颗天体从黑暗的地平线上升起,它被红色的霞光所环绕。

  “你们是想说,存在着一个秘密组织?……我们大家都拴在一起?……有一个事先设置好的网络在运转?……‘斯瓦希里’就是这个组织的头儿?……你们请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

  格列奇什尼科夫站起身来。他那张滚烫的粉色脸庞上现出几块白斑,像是有人用手指在那里给按出来的。他的额头是粉色的,鼻梁却又白又硬,像是被冻坏了。他的腮帮是粉色的,上面蒙了一层勉强可以看到的、由硬化了的毛细血管构成的网,颧骨和咬紧牙关时现出的两块肌肉却仍然是白色的,就像是台球桌上的主球。

  “是存在着一个组织,一个秘密同盟。我们向你公开这个秘密。‘斯瓦希里’吩咐不要事先惊动你,我们也就没惊动你。

  我们一直在观察,你怎样东奔西走,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你想搞政治,时而接近共产党,时而接近帝制派。你经常参加他们的大会和游行,看不到相称的领袖人物,看不到清清楚楚的政策,你失望了,于是就离开了他们。我们观察到了你那次不成功的行动,你们试图向伊朗提供导弹技术,结果,准备进行军事变革的伊夫列夫将军,那位勇敢的‘阿富汗老兵’,却死了。

  也许,他死了更好,否则他会毁了我们的战略部署。我们还心怀同情地观察到了你那场短暂、痛苦的罗曼史,你就像天使一样在莫斯科四处飞翔,然后,你精疲力竭了,晚上站在疯人院中的椴树下面,看着病房的窗户,病房里躺着你的爱人。我们想帮你,可是阿夫捷耶夫将军吩咐别惊动你。要等到用得着你的时候……“

  别洛谢尔采夫生出一阵不受保护、孤立无援的感觉来,似有许多双无形的眼睛在时刻观察他,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看着他的卧室,阅读他的思维,破译他的梦境,追踪他隐秘的感受。

  他们把这一切从他身上抽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透明的蒸馏瓶,那瓶里装有关于他的生活的所有信息,那些信息就像是一阵轻烟。

  “秘密协会里都有些什么人?”他轻声问道,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蝴蝶,他们正把这只蝴蝶从一个湿润、透明的罩子中取出,放在一块椴木板上,周围是明亮的灯光和不锈钢镊子的反光。“是谁组建了这个同盟?”

  “我们离开了卢比扬卡的那座大楼,我们那所遭人辱骂的‘母校’,一些叛徒和恶棍冲了进去,他们翻看我们的档案,偷走我们的文件,坐进了我们的办公室。我们分散开来,是为了再次聚集起来。‘斯瓦希里’成了同盟的核心和大脑。我们的人保存在军队、警察和各种特工机关里。我们以第二身份秘密潜入了各大银行、部委、社会组织和文化机构。我们打进了教会、国际组织、克里姆林宫和总统办公厅,打进了所有的政党,甚至包括那些最小的政党。在每一位显赫的政治家、成功的商人和当红的记者的身后,都有我们的人。他们都认为他们是独立自主的,独一无二的,出类拔萃的。他们表演着令人头晕目眩的诡计,让人眼花缭乱的政治秀,他们参加游行,出席帝王的葬礼,上电视。但是,在他们的每一个主意中,无论是建造一座教堂还是进行一次军事行动,无论是任命一位部长还是制造一桩丑闻让某人下台,都有我们的意志和我们的意图秘密地参与其中。他们有可能互相敌对,败坏对方的名声,雇佣杀手,我们却永远团结和睦,不可分割……”格列奇什尼科夫看了看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他俩分别属于两个残酷争斗、打算灭掉对方的氏族。他俩并肩坐在那里。他俩胳膊挨着胳膊。他俩雪白的袖口上有两对一模一样的孔雀石袖扣。

  别洛谢尔采夫是一只被金属镊子夹住的蝴蝶。他们把这只蝴蝶放在干燥的椴树薄板上。他们用一根经过烧蓝处理的尖细钢针扎进那个长条状的小身体。翅膀被展开了,露出了珍贵的花纹。这彩色的翼片被紧紧固定在木片上。一只一动也不动的、带有天蓝色角膜的巨大眼睛在看着这些花纹,兴奋得瞳孔大张。

  “目的是什么呢?”别洛谢尔采夫问道,他的声音几乎是冷漠的,他几乎是对答案不感兴趣的。“同盟的目的是什么呢?”

  “重建国家……完全重建……领土完整……从库什卡到北极,从布列斯特到符拉迪沃斯托克……保全民族,恢复人口数量……连接起被切断的欧亚交通,发挥工业潜能,开发石油、铀矿和多种金属资源……恢复伟大的空间……我们要利用苏联时期积聚起来的发展潜能,既然科学、军工和动力学的所有秘密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要重新发挥我们的伟大强国在国际社会中的作用,既然从前那些盟友全都完好无损,在等待我们返回世界……我们要清除政界和文化界中的叛徒,要清除以前的政党体系遗留下来的所有寄生虫……在军界,在意识形态领域,在经济界,在每个领域,都将安插进我们的干部……国家将重新获得自己的未来,但是将不再有那个出卖人民的腐朽政党,不再有腐朽的官僚体制和心理反常的自由知识分子……这就是对同盟成员所面l 临任务的一个简单解释……”

  别洛谢尔采夫是一只被钉在椴木十字架上的蝴蝶。他的脑袋被按在木板上,带有彩色花纹的翅膀被削尖的铁片卡着,一枚大头针穿透他的胸膛,他感觉到,针尖把被刺穿的后背和干燥的木头纤维联在了一起。他还活着,但是他们用一把长长的镊子夹着一块蘸着乙醚的药棉,按在他的嘴巴上,那刺鼻的乙醚气味让他喘不过气来。那只带有蓝色角膜、粉色毛细血管的巨大眼睛,在专注地看着他,于是,他感觉到一阵气息自上而下地飘落,吹拂着他的胸毛和阴毛。

  “你们怎样达到目的呢?……”别洛谢尔采夫问道,他在与乙醚麻醉剂搏斗,竭力想弄清他所听到的这些离奇话语的含义。“你们通过什么方式夺权呢?……”

  “我们要达到目的,但不需要那些庸俗的投票箱,十年来,久加诺夫带着人民打着红旗,就一直在奔着那些票箱走,他好像并不知道,每个票箱里都有一只巨大的耗子,是总统办公厅放进去的,那些耗子会把支持共产党人的所有选票都啃得一千二净……”格列奇什尼科夫轻蔑地噘起了下唇。“我们的行动不需要人民起义,不会重复由安皮洛夫和马卡绍夫在奥斯坦基诺(莫斯科多家电视台所在地。)和议会大厦导演的那种浪漫、血腥的演出,在那样的演出之后,人们搬了三天的尸体,把那些尸体搬到火葬场里给烧了,而那些灌够了赏酒的特警队员们,就去强奸被抓起来的女大学生,用通条戳穿街头起义者的耳膜……当然,我们也不会策动军事政变,像罗赫林和你们的朋友伊夫列夫那样,这样的行动注定会让战斗部队面对面地硬碰,在全国的领土将爆发战争,最后演变成第二次国内战争,原子弹会在沃罗涅日、特维尔、彼得堡等地爆炸……阿夫捷耶夫将军作出了另一种战略部署。另一种方式……”

  “斯瓦希里的战略部署是什么样的呢?”

  “只有在成为计划的一部分之后,你才能了解到这一点。你不能既了解计划,却又置身在计划之外。如果你同意加入我们的同盟,和我们一起为祖国而工作,我就向你公开这一战略……你同意吗?……”

  一切都显得很离奇,很偶然。完全充实的存在已经在一个百尺世界的范围中实现了,而他狭隘的个人生活却难以接近那个世界,剩下的事情,就只能去相信那种存在的善良本质。“斯瓦希里”僵死头颅上方的六翼天使。站在末日审判壁画前的那位圣徒手里拿着的苹果。高窗外的圣瓦西里大教堂。阿夫捷耶夫在刚果的法国实验基地旁抓到的蝴蝶。爱收藏蝴蝶标本的检察长以及他早晨那阵斑鸠似的笑声。具有鸟类长相的同事们,飞来送别一只死去的小鸟。活着的“斯瓦希里”把他派到非洲去执行任务。死去的“斯瓦希里”却又把他招入了一个秘密同盟。一切都与隐秘的巧合法则相吻合,而这个法则是阿夫捷耶夫将军发现的。

  “你同意吗?”格列奇什尼科夫那双橙色小眼睛紧盯着他。

  他的两个耳垂通红通红的,就像是透明的中国红灯笼,可耳朵上部的软骨却是死白死白的,像是被冻坏了,能脆生生地给敲下来。

  “你同意加入同盟吗?……”

  “同意。”别洛谢尔采夫轻声地答道,似乎是潜入他僵死躯体的另一个人在替他说话。

  “太棒了!又一个同志归队了!为我们的同盟干一杯!”

  他们站起身来,碰了一杯,溅出的酒洒在台布上。他们都激动得气喘吁吁。布拉夫科夫用袖口碰了碰通红的嘴唇,在袖口上留下一道湿痕。科佩伊科使劲把酒杯放到桌面上,直震得烛光摇曳,差点儿烧着那幅照片。窗外,一只五颜六色的蝴蝶被展开了,它用那珍贵的翅膀遮蔽了天空。

  “好吧,就像在这种场合该做的那样,我们要举行一个人盟仪式。”格列奇什尼科夫拥抱了一下别洛谢尔采夫,小心翼翼地把他领到门口。“我们要来一次短暂的散步。是‘斯瓦希里’生前吩咐的……”他们乘着玻璃电梯下楼,从默默不语的警卫身边走过,出门走到红场上,“奔驰”轿车在门口等着他们。

  别洛谢尔采夫没有问他们要去哪里。他看到,绵延不绝的克里姆林宫红墙在身旁上下起伏。莫斯科河上的驳船掀起了翻滚的波浪。在前灯射出的光芒中,可以看到迎面疾驶而过的车流。

  他们驶过花园环线,这条环形林阴道就像一个装满了鱼的大鱼网。他们飞快地驶上克里米亚大桥,就像是被一个弹射器弹射出去一样。位于雅基曼卡的白色的内务部大楼也一闪而过。他们驶近克里米亚滨河街上的画家之家。他们在一栋空旷的大厦旁停下,走出轿车,这栋大楼在别洛谢尔采夫心中唤起一种慌乱的感觉,这种感觉既悲伤又甜蜜。就在这栋大楼里,在宽敞的、一个人也没有的大厅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悬挂着他喜爱的名画。天蓝色湖水中的红色马匹和金色骑士。——这是彼得罗夫一沃德金(彼得罗夫一沃德金(1878-1939),俄罗斯画家。)的画。在黑夜中泛着亮光的莫斯科,以及那些像柠檬一样的黄色街灯,——这是连图洛夫(连图洛夫(1882—1943),俄罗斯画家。)的画。秋天里蓝绿相间的花园里结满沉甸甸的美妙果实,一双橙色的女性手臂伸向那些果实,——这是冈察罗娃(冈察罗娃(1881—1962),俄罗斯女画家。)

  的画。就是在这些名画之间,他的情人赤着双脚,踏着温暖的地板,招呼他来看一幅女人肖像画,这个迷人的女人正在进行清晨的梳妆,她面前是一面银色的镜子,周围摆着一些香水、别针和梳子。

  格列奇什尼科夫、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领着他从大楼旁走过,走进一条林阴道的深处,他们脚步坚定,一看那脚步,就知道他们是一些目标明确的人。

  他们走过一片被修剪过的绿草地,草地上摆着一些青铜雕塑和石头雕塑。集体农庄的女社员姿势僵硬地把一束麦穗举过头顶。宇航员用肌肉发达的手臂托着几颗人造地球卫星。上身赤裸的大力士铁匠铸剑为犁。头戴钢盔、身披斗篷的枪手在冲锋。相貌好看的学者和年轻的工程师在展开一卷图纸。

  这些雕塑曾装饰过那些豪华的苏维埃大厦的入口和拱顶,曾摆放在科学院、大学和部委等处的雕塑基座上。在红色帝国解体之后,它们被转移到这片绿色的空地上来了,它们现在这个模样,就像是墓地里的墓碑。别洛谢尔采夫带着一种令人痛苦的透视力看着这些雕塑,似乎,他看到的这个地方。

  就埋葬着一个可爱国度的遗骨,他就出生在那个可爱的国度里,他也曾忘我地为那个国度做过奉献。国家就像一个没有了气息的巨大生物,被大卸八块,葬在这片空地上,在每一块

  纪念碑的下面,在每一个雕塑墓碑的下面,都永久地埋葬着她的骨骼、肌肉和被分解了的器官,这些器官能让帝国的强大躯体活动起来。她的原子反应堆和回旋加速器。她的潜艇和导弹发射井。无数的城市和工厂。红色宗教的象征物和圣像。

  神秘的红色上帝的多面形象,这红色的上帝能激励人民投身伟大的战争,保障国家取得伟大的胜利。如今,所有这一切都被分解成了一个个僵死的部分,在地下腐烂。而在每一座坟墓的上方,都站有一动也不动的士兵、宇航员和炼钢工人,就像是动作僵硬的芭蕾舞男演员。

  三个向导领着别洛谢尔采夫走进林阴道的深处,他们迈着坚实的脚步,走在嘎嘎作响的沙石小道上,就像是一队前去换岗的哨兵,保持着整齐的队列和步伐。而他,别洛谢尔采夫,也被列入了这个严整、庄重的哨兵队伍。

  宽敞的绿草地的另一半,摆放着一些风格抽象的雕塑,这些畸形的小石人,像是光着屁股的侏儒,长着人脑袋的狗,或是长着狼脖子的蜥蜴,像是牙齿锋利的鱼,却长了一对女人的乳房,或是几只青蛙,却带着一个勃起的男性生殖器。这些膘肥体壮的小怪物,像是从巴黎圣母院里跑出来的,在草地上嬉戏。它们聚在一起,相互争斗,兴奋地撕扯一只死鸟,还不停地蹲下来拉屎,用后爪扒拉着鲜嫩的草地,掩埋粪便。与此同时,它们也在用那些警觉、凶狠的小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似乎是盯上了什么东西,它们在敏锐地等待着,时刻准备同时扑上来,撕咬一番。

  别洛谢尔采夫怀着担忧和厌恶从这些畸形、凶狠的小石像旁走过,走进一条林阴道,道旁是一株株高大的树木,于是,他看到了他们守卫过的那个人。

  捷尔仁斯基的铜像耸立在高高的基座上,铜像的上方是浓密的树叶,铜像的头部似乎快要碰到了树枝,捷尔仁斯基身披一件军大衣,庄严肃穆,骄傲地挺着胸膛,就像那些临刑前背靠墙壁、面对枪口却视死如归的士兵们。钟形的大衣与基座连在一起,底座上满是油漆、墨点和侮辱性的字眼,这都是十年前推倒纪念碑的那些人留下的。这座泛着绿色的铜像上留下了冲撞的痕迹,当时,红色帝国的巨舰撞上水面之下的冰山,沉入水底,而船首的这座铜像则被氧化了,被掀翻了,经受了风暴的侵袭,最后被扔到莫斯科的这块空地上,躲进了秋天的树林。

  别洛谢尔采夫看了看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脏字,看了看基座上也被玷污了的盾与剑图案。就在那些下流的脏字、风干的油漆之间,在一个螺丝眼里,却插着一支鲜艳的红玫瑰。

  格列奇什尼科夫、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放慢了脚步,他们缓慢地抬起脚,然后再缓慢地放下,就像是心怀崇敬的哨兵,他们走近基座,低下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别洛谢尔采夫也站在他们当中,他感觉到了胆怯、激动和逐渐高涨的兴奋。仿佛,是这座纪念碑向他注入了一股神秘而又新鲜的能量。

  “请你原谅,我们没能保护好你……”格列奇什尼科夫向纪念碑鞠了一躬,说道。紧随着他,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也垂下了脑袋。“你的事业在继续……契卡队员们没有忘记你……”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纪念碑很为他们的到来而高兴。纪念碑散发出一阵微微可以觉察到的温暖,仿佛,这金属外壳的内部仍有一个活生生的、尚未冷却的肉体。他是一个被推翻的神,从被打碎、被玷污的祭坛上给扔了出来。而走到他面前来的他们四个人,就是他的秘密祭司,就是他忠诚的仆人,他们保持着那个被推翻宗教的遗训和戒律。

  “我们要让你回到广场上去。我们要送你回到你该在的地方……那些侮辱过你的人,那些把你挂上绞索的人,将用他们的脊梁把你给扛回去。我们要把他们套在大车上,让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你拉回卢比扬卡……”

  “我们走把,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现在你又和我们在一起了。”在他们离开纪念碑的时候,格列奇什尼科夫说道。

  沉默不语的司机在“奔驰”轿车里等着他们。别洛谢尔采夫没有上车,他想徒步走一走。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我们要继续谈一谈。”格列奇什尼科夫握了握他的手。科佩伊科和布拉夫科夫也默默地向他伸过手来。

  “我们在电话里怎样联系呢?大家都直呼其名吗?”别洛谢尔采夫一边与战友们握手,一边问道。

  “我们每个人一般都以一种鸟作为代号。布拉夫科夫叫鹈鹕。科佩伊科叫猫头鹰。我是野鸽子,斑尾林鸽。”

  “那我是什么鸟呢?”别洛谢尔采夫毫不惊奇地问道,他事先就猜到了答案。

  “你?”格列奇什尼科夫仔细地看着别洛谢尔采夫,似乎竭力想在这张人脸上看出某种图腾动物的形象来。“你就是椋鸟……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他们坐进汽车,于是,稳重的“奔驰”轿车便向克里米亚大桥驶去,它亮着淡蓝色的车灯,响着低沉的喇叭声。

  别洛谢尔采夫缓慢地走上克里米亚大桥,走进那一道道从天而降的巨大的正弦曲线。大桥就像一幅在空中描绘出的线条画,它表现出了一颗钢铁心脏的脉搏跳动、梗塞前的收缩和病态的停顿。城市的心动图,在淡紫色的雾霭中,在排放的汽油中,在教堂的金顶中,在闪亮的、不断驶过的汽车发出的轰鸣声中。

  他走到了大桥的中间。他停下脚步,用手抚摸着粗大的铁栏杆。双手感觉到一阵强有力的颤抖和摆动,感觉到那一道道钢缆上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声。他置身在一架巨大钢琴的内部,这架钢琴正在演奏着一曲震耳欲聋的音乐。桥下的河水是天蓝色的,日落时分的河水,被风儿吹起片片闪亮的涟漪,像是有一只巨大的鸟儿在用翅膀拍打着水面。在那边,在河水转了一个弯向克里姆林宫流去的地方,救主大教堂的金色倒影在微微荡漾,仿佛那层薄薄的镀金直接从穹顶流泻到了河水里,就在这片摇曳不定、拍打着河岸的倒影之上,驶过了一艘黑色的驳船。

  他看见了非洲,非洲在莫斯科河上向他现身。他漂浮在海洋中,他摆弄着绿色的树枝,他钻进潮湿的树丛中,在拥抱她,吻她。他在干燥的山坡上奔跑,追捕一只蝴蝶,追捕它绿宝石般的闪现,而在天上,那静止不动的乌云,那饱含着滚烫的水滴、闪烁着有毒的水银光芒的乌云,也冷却了下来。一架蜻蜓似的小飞机在泛着白光的草地上飞驰,飞机的螺旋桨上有一轮透明的、闪亮的太阳,然后,飞机就变成了一阵红色的爆炸蘑菇云。海军陆战队在滩头阵地上迈过白色的波浪,冲向那座火红色的山坡,在远处,在闷热的风中,一面军旗在猎猎招展。非洲女人从水里站了起来,衣服紧贴在身体上,透过那层潮湿的织物,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两个乳头和长满了卷曲阴毛的丰满阴阜。开心而又刻薄的麦克维伦在看着他,就像是在镜子里,麦克维伦微笑着,从过去向他投来了专注的目光。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胸部一阵灼痛。他站在桥上,望着河中斑驳的黄色倒影。同时解开了衬衣,他看到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一直通到肚皮上,像是用荨麻抽出来的,皮肤上还留有一些小水疱。另一道红肿的伤痕横贯前胸,从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在衬衣的里面,他皮肤上的这个十字架让他感到火辣辣的。

  一切都是有含义的。在人的肉眼看不见的真正生活正运动其间的百维世界里,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而在这里,在人间,在这个三维空间里,在克里米亚大桥上,那种生活就现身为胸口这道血红的伤痕,就现身为上衣口袋里这枚由陌生预言家所赠的苹果。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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