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别洛谢尔采夫刚刚醒来,就在墙上看到了淡淡的日光投下的熟悉斑点,看到了那些蝴蝶标本盒,其中有几只淡紫色的、珠母色的尼日尼亚蝴蝶。他立即感到一阵清晨才有的抖擞,似乎做好了准备,迫不及待地想干点什么。他的新生活开始了,不再昏头昏脑、毫无目的地混日子了。他重新归队了,又成了一位战士。他是一个理性集体的一部分。他在等待战斗命令。电话铃一响,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那铃声就像是一只偶然闯到房间里来的燕子。

  “早晨好,椋鸟!我是林鸽!”别洛谢尔采夫听到的声音,就像是野鸽子在橡树顶上的叽咕。“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是我,格列奇什尼科夫!”传来一阵善意、开心的笑声。“睡得怎么样?我们现在能见个面吗?”

  “你来我家吧。”别洛谢尔采夫慌乱地看了看自己凌乱的书房。

  “我们还是在一个中立地点会面吧。你到麻雀山上的观景平台上来,就在莫斯科大学前面。那里视野开阔。我们好好谈一谈。我们一个小时后见……”又是一阵叽叽咕咕的鸽子声音,灰色的嗉子上覆盖着珠母色的羽毛,两个眼睛就像两颗火红的珠子。

  他从车库里开出自己那辆黑色的、显得有些陈旧的“伏尔加”轿车。他驾车驶向约定的地点,同时在心里为即将进行的交谈腾出了空间,这次交谈应当涉及他应邀参与其中的那项计划。他将汽车停在潮湿的路面上,正对着粉色和灰色相间的莫斯科大学主楼,这座大厦像是在斜着翅膀迎风飞向一片空旷,它孤独而又秀美,一如那位领袖的本意,是他给人民留下了这份道别的礼物。

  大老远地,别洛谢尔采夫就看见了格列奇什尼科夫,后者站在观景平台的栏杆旁,站在几个摊位和那几个孤零零的商贩之间。格列奇什尼科夫在那里闲逛,时而看看货摊上那些做工粗糙的套娃,套娃上画的是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时而摸摸那些作为旅游纪念品出售的头巾,头巾上绘有双头鹰的图案。在他的脑后,郁郁葱葱的山坡延伸进朦胧的蓝色天际,河流波光荡漾,有一艘航船行驶在河面上,圆形的卢日尼基体育场清晰可见。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莫斯科在云朵间闪亮,就像一只巨大的贝壳,教堂、修道院和宫殿就是这贝壳中的颗颗珍珠,莫斯科被薄薄的云雾所笼罩,静卧在初秋淡淡的黄色中。

  “很高兴见到你,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格列奇什尼科夫的脸是粉红色的。清新的风吹得那双橙色眼睛流出了两小滴泪水,莫斯科倒映在这两小颗泪珠中,变成两个珠母色的小旋涡。他的衣着很简单,近乎寒酸,就像是一个时间富裕、悠闲自在的退休工人。“我们去喝杯啤酒吧,到那边去,在那里,风吹不着我们。”他指了指山坡上那间挂有“喜力”啤酒标志的玻璃小屋。透过透明的玻璃墙壁,可以看到一个精巧的瓷龙头,服务员打开那龙头,便有黏稠的啤酒流出来。“我在那里跟你谈点事,那里不会有人偷听。”

  他俩坐在玻璃啤酒屋里,面前摆着两只沉甸甸的啤酒杯。

  他俩小心翼翼地把嘴唇放进那白色的、像搅匀的凝乳一样的啤酒沫,感觉到一阵浓郁的苦味。冒着几缕热气的盘子里,摆着几只粉红色的虾,它们就像是刚刚从桑拿浴室里走出来的身材娇小的女人。

  玻璃墙外的莫斯科流光溢彩,教堂的金色穹顶,漆成条纹状的烟囱,大桥和高塔的金属花边,这一切鳞次栉比,此起彼伏。基督救主大教堂就像一个巨大的金色甜瓜,在一阵又一阵天蓝色雨露的滋润下,这枚甜瓜已在城市的田地上成熟了。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莫斯科,欣赏着她的女性之美,与此同时,他一刻也没忘记,在这个城市里当家做主的却是一位敌人。

  他占领了克里姆林官,在各大部委和各大军事中心里呆了下来。一只看不见的蛆虫蛀空了首都这枚金苹果,横卧在首都的广场和大街上,它的脑门钻进了斯巴斯基塔,它用尾巴紧紧地缠住了城市的郊区。

  “我要告诉你,为占领克里姆林宫、向‘傀儡’总统夺权而采取的所有已知手段,都是没有效果的……在选举中,疯狂的人民分裂成好几个部分,就像是一群小牛犊,在电视牧人的吆喝下,在电子皮鞭的抽打下,慌慌张张地奔向投票箱。他们神情庄重地在羊皮纸上签名,可电脑却在嘲笑那些信以为真的老太婆们,显示出早已设置好的选举结果……军事政变也不可行,因为军官们已经意气低沉了,他们白天在总参谋部里筹划如何在假想的战争中取得胜利,夜里却跑到货场上去卸土豆,为了挣几个吃饭钱。为了让这些军官恢复自尊,必须发动一场小规模的山地战争,取得一场小规模的胜利,可是这样的胜利,你也知道,在车臣却没能实现……人民起义也行不通,因为,我们的人民宁愿在‘娜娜’乐队的歌声中静静地死去,也不愿抄起连枷和草权,去烧毁欧洲银行家们的宅子……弹劾也难以实现,因为每个人民代表的身边都被安插了一个秘密顾问,他会在需要的时候往人民代表的口袋里塞上一个信封,里面装满了乔治。华盛顿的绿色名片……只剩下一个办法,”

  格列奇什尼科夫使劲吹了吹啤酒沫,于是,他的嘴唇下方便出现了一小块啤酒的液面,就像一面黑色的小镜子,但是很快,白色的啤酒沫又覆盖了杯口。“‘傀儡’必须自愿地离开克里姆林宫,把权力交给另一个人,得让‘傀儡’像信任亲儿子一样信任这个人,像爱自己一样爱这个人……这个人必不可少,我们假定地把他称为‘代表’,罪孽深重却又不怕报复的‘傀儡’,将把小箱子和钥匙交给这个人……这个人是存在的……已故的阿夫捷耶夫将军制定的‘斯瓦希里计划’,其内容就是让这个人获得权力……”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莫斯科,他们这些密谋者所面临的任务,就是要为莫斯科赶走敌人。

  人群撕开警戒线,冲垮手持盾牌的士兵,像融化的焦油一样倾泻着。沿着新阿尔巴特街,经过马涅什广场,拥向克里姆林宫,拥向那陡峭的红色宫墙。人们举着红旗和帝俄的旗帜,抬着圣像,在机枪的火力下前赴后继,向博罗维茨门冲去。人们撞开门闩,把大门砸得稀烂,冲进了克里姆林宫。成千上万双脚疯狂地跺击地面,冲过一座座教堂和宫殿。军火库,伊凡大帝钟楼,白石宫的台阶。在参政院大厦里,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坐着病人膏肓、丧失理智的“傀儡”,周围堆着黄金、钻石和宝玉。人们拖着他的两条腿下楼,要把他拖到外面的广场上去,他的脑袋磕在楼梯上,黏稠的口水流了一地。他浑身是伤,已经断了气,舌头伸在外面,被人们塞进炮王的炮筒。一声炮响,伴着一道长长的、硝烟弥漫的火光,他飞过宫墙,被射到了河里。一团焦煳的东西飞在半空中,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他砰地一声落在英国使馆前的河面上,像一团破布一样漂荡着,冒着黑烟,烧化的脂肪在水面上形成一道油污……

  “我们的敌人很聪明,很谨慎,小心翼翼的。他们把‘傀儡’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里,外面包了一千张皮。无论是远是近,无论是在克里姆林宫里还是在国境线上,他们都时刻看着他。所有的权力阶层都被他们的走狗把持着。警卫和医生。厨师和修脚工,师长和总参谋长,内务部长和文化部长,电视巨头和偏僻的县上小报里最不起眼的小记者。接近权力的一切东西,都会被放到放大镜下面仔仔细细地观看,都会用x 光来透视,用测谎仪来测谎。有一百道防护圈,就像土星外面的光环那样。有一百道防护层,就和核反应堆一个样。无路可走,无法渗透到那座殿堂中去。但是,‘斯瓦希里’找到了一个通道。他发现了他们防御阵线上的空白点。他画出了可以闯过迷宫的惟一通道,就像在电脑游戏中那样,沿着这条通道,就可以走近‘傀儡’,不会爆炸,不会碰到激光,也不会惊动电子保安系统。这一计划的绝妙之处,就在于对权力运转规律的透彻了解,对那些新野心家本性的准确把握,那些新野心家就像蛆虫一样,从国家核心各个腐烂的层面中爬了出来。

  我们的战友,或者像我们所说的那样,我们的鸟儿,正分散在中了邪的俄罗斯森林里的每一个枝桠上。在每一个干枯的树枝上,在每一个隐蔽的树洞里,在每一个焦煳的树冠上,都有我们的一只鸟儿在默默地蹲守。在每个叛徒的肩膀上,在他的耳朵和太阳穴的旁边,都蹲着我们的一只雄鹰。他们养着这只鹰,是为了打猎,为了猎取俄罗斯的野味,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忘乎所以的时刻,这只鹰飞出去,但它啄的不是狐狸。不是野兔,而是猎人,直接啄他们的脑门,他们的太阳穴,他们的头顶……你再去读读普希金那篇名叫《金公鸡》的童话吧……“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起来,伴着笑声呼出的气流,吹动了他杯里的啤酒沫。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莫斯科,看着她粉白相间的立体色调,生活就在那片缤纷的色调中不息地流动着。在白色的薄雾和时隐时现的蓝天之间,奥斯坦基诺电视塔闪着光亮,塔尖很纤细,就像是注射器的尖端。它已装满了有毒的药水。一股细密的水柱被射向空中。一只满是针眼、青筋暴露的手臂伸了出来。红色的橡皮管勒进了松弛的皮肤。针尖刺入青黑色的血管,淡黄色的液体被缓慢注入体内。在吸毒者那张疲惫、痛苦的脸上,在他天蓝色的眼睛中,疯狂像月亮一样冉冉升起。

  怪兽在哈哈大笑,它那张巨大的、毛乎乎的脸上,露出了鲜红的双唇和湿漉漉的粉色獠牙。

  十月里那些残酷的日子。人群包围了奥斯坦基诺电视台。马卡绍夫将军通过麦克风号召人们发起进攻。一辆卡车撞向大门。人们大声喊叫,兴奋不已。在电视台大楼的每一层上,那些妖精们把厚厚的嘴唇贴在窗玻璃上,一张张长着鹰钩鼻子的脸挤在一起,在朝外面张望。胸脯扁平、涂脂抹粉的美人鱼。浑身毛烘烘的、披着青苔的林妖。脸上涂得花里胡哨的老巫婆。放荡的、抹着白粉的老太太。道德败坏、装模作样的小伙子。所有这些人都面临着一场复仇运动。他们在张望,大火烧了起来,蔓延到好几个楼层。一个胡子金黄的哥萨克鸣枪示威。一个戴着塑料头盔的工人手里拿着一个汽油燃烧瓶。从那些黑洞洞的枪眼里,从一扇扇窗户里,突然射出一阵刀子似的机枪子弹,冒着青烟的死尸堆成了山。人群四下奔跑,子弹追随他们,打在后背上,打在脑袋上,打在后脑勺上,人们撕开衣服,用手掌捂着伤口,呼天抢地地奔跑。高高的电视塔则睁着一双残忍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就像一条巨大的眼镜蛇。大火咝咝作响,烧得更旺了,不时喷出几道水银似的火舌。这就是那次对奥斯坦基诺的流血进军。

  马卡绍夫那次失败的攻击。

  “有一个‘代表’。谁都没见过他。在那堆装模作样、空话连篇的政治家中,你是看不到他的。他也不会出席那些骗人的记者招待会、场面隆重的纪念活动和滑稽可笑的阅兵式。

  他是隐蔽的,不公开的。就像一位东方女性,披着面纱。他会在需要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揭开面纱。而在此之前,他还没有被流言蜚语毁掉,还没有丑闻缠身,还没有被那些廉价的政治表演搞臭,那样的政治表演往往会将政治家变成一幅漫画。

  在国家面临危急关头的时候,他会突然现身,就像古代那种救人于患难之间的英雄,人民会信赖他,就像信赖一位大救星。

  人民千里挑一地选中他,会爱不释手的。我们找了他很久。

  我们考察过大量的候选者。我们研究了他们的每一个细节,细到家谱,细到血型。最终,我们找到了这粒小种子,并开始培养他。种子发了芽,叶子也一片一片地长了出来。我们不停地给他换地方,以躲避各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我们不停地移栽。我们铲除他周围的杂草。如今,他已经长成了。要把他从温室移栽到露天的田地上去。他自己还不清楚我们为他计划好的角色。他是我们集体努力的珍贵果实。他是我们的团的儿子。他是由我们的伟大园丁‘斯瓦希里’在我们秘密活动的暖房里培育出来的。‘傀儡’将把克里姆林宫办公室和核武器密码箱的钥匙交给他……“

  莫斯科就像一汪斑斓的湖水,一扇扇玻璃窗投出耀眼的反光,一幢幢楼房像是白色的鳞片,一条条街道就像一道道脉管。这幅画面会使人联想到一只白蝴蝶的翅膀,以及翅膀上纤细的彩色花纹。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这幅开阔的全景图,仔细分辨着那些将城市连接起来的神经纤维和弹性支点。一栋栋高楼用自己的针尖把莫斯科钉在地上,不让她飞走。一座座修道院和教堂奋力向上,把莫斯科和天空连为一体。一条条街道呈放射状通向四面八方,就像一道道富有弹性的绳索,将莫斯科固定在平原上。

  起义者的队伍离开议会大厦,袭击了部委和参谋部,占领了指挥中心和联络中心。“狄纳莫”地铁站地区一个军事目标旁的射击。塔斯社大楼里的争夺战。冲进内务部的尝试。向外交部大厦的冲击。似乎,再使一把劲,敌人就将被赶出城去,军队将支持起义者,防空部队的截击机将拦截叛徒们乘坐的飞机,把它们迫降在军用机场上。可是,领导人的薄弱意志使起义者丧失了胜利。格拉乔夫将军的坦克围住了议会大厦,白色的大楼里冒出了烈焰和浓烟。在体育场的围墙旁,罗曼诺夫将军的讨伐队枪杀了被俘的起义者。

  “我们制定的目标是宏大的,神圣的。拥有千年历史的俄罗斯,伟大的俄罗斯,正在当着我们的面死去,就像大西洲,就像玛雅国。我们,只有我们,俄罗斯秘密的爱国者们,才能拯救她。我们要在水面上挺住,不要沉下去。这几天,这几个星期,或这几个月,全世界就将看到,俄罗斯及其人民能否保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话、古代的编年史和普希金著作的战前版本是会留在俄罗斯人的手上,还是会被送进国会图书馆。

  目标是神圣的。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去炸核电站,也可以去烧电视塔。我们这个组织所有成员的伦理学,就是绝对的服从,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这不是一个枪手愚钝的盲从,这是一个军官自由的选择,他曾宣誓效忠祖国,在祖国沦陷之后仍继续履行自己的神圣誓言。我再重复一遍,为了这一神圣的目的,可以采取任何有助于胜利的手段……‘别洛谢尔采夫激动起来。他欣喜地听着格列奇什尼科夫的话。他事先就赞同了格列奇什尼科夫所说的一切。他准备服从兄弟般的情谊。去冒险,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消灭可恨的敌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又和朋友们在一起了。他得到了朋友们的信任。他被吸收进了朋友们的秘密圈子。他那侦察员的经验,他的恨与爱,他效忠国家的强烈愿望,他欲用一个理智、重要的行动为自己的漫长一生划个句号的强烈愿望,——所有这一切,如今全都得到了体现。在克里姆林宫教堂那美妙的闪烁中,在初秋淡淡的金色中,莫斯科身披淡紫色的薄雾,在向他发出召唤。他要敞开心扉,用跳动的心脏,用那颗善于爱也善于恨的心脏,依偎着莫斯科,他愿抛洒自己的热血,付出最后的气息。

  “根据‘斯瓦希里’的指示,我们没有事先惊动你。我们看到,你怎样从地下潜入了被围困的议会大厦,当莫斯科满城腥风血雨的时候,你怎样戴着黑面具逃进森林,摆脱了那些魔鬼。我们看到了你的冷漠,你的苦恼,你的彷徨。我们观察到了你对那位疯子美女的动人爱情。但是现在,时候到了,我们需要你。你是一个非洲通,是‘斯瓦希里’的得意门生,而当今的俄国生活,与非洲很是相像。‘俄国的非洲。”斯瓦希里’常常这么说。你是穆斯林问题的专家,你熟悉东方,熟悉高加索。你和达吉斯坦那些正在宣传瓦哈比主义的伊斯兰领袖们交情很深。你是一个昆虫学家,拥有独一无二的收藏,检察长很想看看你的收藏,还想从你那里得到几只非洲蝴蝶。我们需要你。冒着生命危险,放弃自己的观念和目标,去为拯救可爱俄罗斯的共同事业而献身,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别洛谢尔采夫的脑袋旋转起来。从麻雀山上看下去,莫斯科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带着她女性般的柔情和美丽。她在恳求他保护她,拯救她。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位老战友,神圣同盟的头儿,他建议自己去控制世界。控制克里姆林宫,控制救主大教堂,控制数百万无形的生命。教堂的金色穹顶,白色宫殿的平顶,钟楼和高塔的尖顶,都步出了理智难以抵达的隐秘巧合区域,展现在他的眼前。一则古老的寓言,那时,外婆拿着边沿涂成金色的《福音书》,给他念书中的内容,荒原上的诱惑,大教堂的屋顶,世上被统治的王国。

  他就被诱惑了。他被带出了个人孤独的荒原,摆脱了精神无力的滚烫沙漠,就是在这片沙漠上,他的灵魂凋零了,干涸了。

  他被带到麻雀山上,面对着正在向他求救的心爱城市。只有他一个人能捍卫她,拯救她。

  “我同意。”别洛谢尔采夫看着格列奇什尼科夫那双问询的眼睛,说道。“你们尽管吩咐我吧。”

  “这就好,亲爱的椋鸟!”格列奇什尼科夫开心地、厚道地笑了起来。“我们在这里好像坐得太久了……别让什么人看出来了……我们最好还是走开,在城里转一转,甩掉尾巴,如果有人盯梢的话……”

  于是,他俩把喝剩的啤酒扔在桌上,从两个沉默不语的人身边走过,那两个人见他们走近便转过身去,脸冲着平台的栏杆,别洛谢尔采夫和格列奇什尼科夫向汽车走去,一枚金黄的树叶落在汽车上。

  别洛谢尔采夫开着车,想甩掉“尾巴”,“尾巴”突然出现了。原来是一辆简陋的“日古利”小型车,它死死地缠在后面,就像一只讨厌的苍蝇。要么是那辆漂亮的“大众”,它保持着距离,平稳地跟在后面。要么是那辆笨重的、鼓鼓囊囊的吉普,它歪歪斜斜地紧追不舍。别洛谢尔采夫想甩开“尾巴”,就驶进了呼啸作响的花园街环线,驶入闪亮的车流,就像是驶入了一片密林。可是他却感觉到,每一辆汽车似乎都在追赶他,他甩掉它们,像是在摆脱一团讨厌的蚊蝇,他拐进侧面的一条小街,在一家家使馆和一面面萎靡不振的国旗问穿行,他骗了跟踪者,这让他感到满心欢喜。但是突然,一辆红色“沃尔沃”

  又从一个门洞里闪了出来,紧紧地跟着,在一座座小教堂和一幢幢帝国风格的宅子间尾随着他,于是,他又重新冲入了花园街上的车流。

  “我们就停在这里。”格列奇什尼科夫指着一栋陈旧的大楼说道,这栋大楼带有白色的圆柱,门窗上方饰有帝国风格的三角形浮雕,正面还有带铁栏杆的阳台。古老的木门上方,有一个黑色的摄像镜头,石头门框上,铜质的门铃按钮泛着黄色的光泽。

  几个佩着手枪、拿着对讲机的警卫,沉默不语地将他们送到宅子的深处,这宅子金碧辉煌,水晶大吊灯,贵重的镶木地板,普希金时代的家具,壁炉上方那些底座上雕有古希腊神话人物的座钟,镶着金画框的名家名画,这一切让人目不暇接。

  但是突然,这一切全都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红白相间的大厅,大厅里整齐地摆着几排雪白的大型计算机,终端摆在桌子上,显示器上闪烁着各种彩色图表,十来个身穿白大褂的操作人员在无声地敲击键盘,进行着那由蓝、绿、红三种色彩交织而成的神奇游戏。

  “顺利吗?没什么奇遇?”来迎接他俩的是科佩伊科,他身穿白大褂,再加上那个灰白色的圆脑袋,就像是一只雪雕。

  “很高兴在我们的圣殿里迎接你们。”

  科佩伊科过去领导过军方反间谍局的工作,解体之后,他离开了卢比扬卡,在大亨扎列茨基手下干活。他为扎列茨基建立了一个纵横交错的安全网络和一个情报部门,还设立了一个分析中心。他使扎列茨基的财富和实力都得到了增强。

  他在暗中紧盯着扎列茨基,为他制定各种计划,依靠这些计划,扎列茨基不断地战胜竞争对手,获得了油田和铝矿,管道和铁路,电视台和银行。扎列茨基还步入了总统身边的小圈子,成了总统一家的朋友。他还迷住了总统的几个女儿和女婿,把他们网进了自己的网络。他利用这样的关系来加强自己的帝国。来打压敌人和对手。

  “你们看到的这一切,”科佩伊科用白色的衣袖扫过那排雪白的、高墙似的计算机,“都是在那些暴徒袭击卢比扬卡时被抢救出来的。最好的计算技术力量,最好的编程人员,最好的分析人员。我们没让他们毁掉,我们把他们集中起来,让他们有活干,有钱挣。我们经常完善中心的分析能力,购买新一代的机器,请来最优秀的大学毕业生。我们可以进行全球范围的分析,就像我们的情报部门先前所做的那样,我们可以预报出世界性的危机,预报出世界各地政治结构的变化。一切都被保全了下来,无论是某一个天才的手段,还是某一位未来学家。这一切都处在扎列茨基的掩护之下。他为中心出钱,给中心布置各种任务和课题。我们获得的所有情报,都有助于增强他的实力。但是,这些情报也随时随地可以被用来反对他。他的帝国将被摧毁,而这颗人造大脑将完整地归还给国冢……”

  别洛谢尔采夫赞赏不已。他充满尊重地看着科佩伊科。

  在他别洛谢尔采夫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的时候,在他毫无意义地参加那些群众集会的时候,在他心情沮丧的时候,在他捕捉到那短暂的爱情幸福的时候,他过去的战友们却一直在行动。他们在战斗,在欺骗敌人。就像是在伟大的卫国战争期间,当德国人攻向东方,就在他们的鼻子底下,一列列货运列车运走了工厂、研究所和工程学校,越过乌拉尔,运到西伯利亚。在那里,在那纯净的大地上,车床又旋转起来,枪炮和弹药又被造了出来。而在敌人的后方,织就了一张地下网络,武器被储藏了起来,无线电台在工作,在被炸毁的铁轨上,敌方运送坦克的列车七零八落,油罐车在熊熊燃烧。他看着科佩伊科,看着这个雪雕一样的人,对科佩伊科的天赋赞赏不已。

  “我们的电脑中存有全国所有知名人士的材料。无论是政治家、银行家和企业家,无论是作家和强盗,还是神职人员和党派领袖。他们秘密的和公开的关系。他们的恶习和长处。他们的丑闻。政府和国会里有哪些人受了贿,又有哪些人行了贿。谁把国家机密出卖给了外国间谍。谁曾雇凶杀人。谁又是同性恋。”科佩伊科在一位操作员的身边停下来,这是一个已不年轻的男人,他正在用那双干瘦的、有些发黄的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在显示屏上列出一幅幅复杂的图表来。

  寡头们的姓名,特殊区域的名称,活动在杜马中的代表,总统家庭的成员。数不清的数字,就像一长串没有尽头的链条,那些人就被串在这根链条上,在情报人员的算计之下,他们全都变成了铁链上拴着的动物。

  “比如,我们要去见一个主教,要他在省长面前为我们一个地区银行的代表说几句好话,在此之前,我们就要看一看电脑,了解一下,看这位主教在石油和烟草贸易中占多大的份额,他与他监管的那家修道院里爆出的同性恋丑闻有什么关系,他在苏联时期为我们这个部门做过什么贡献,他在他那些世俗的侄儿和姐妹们的账户上叉存了多少钱。然后,我们就和他谈判,将这些情况暗示给他,有时,我们也会放一盘录像带,那上面记录着修士们在修道小屋里的游戏,有时,我们也会为一座新建的教堂捐一笔钱,这样一来,主教就会竭尽全力地在省长面前张罗,好让省长把财政资金汇人我们管辖的那家银行……”科佩伊科淡淡一笑,走向另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前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的额头上包着一块黑巾,一个耳朵上戴着一个小耳环。

  “这里有一个特别的显示器,其中能显示出当今所有政治力量的潜力。它们之间的竞争,它们相互之间的秘密关系,它们的活跃时期以及它们的衰变周期。它们在国会和政府中的影响。在世界其他国家的政治代理人。资金来源,其中包括那些从犯罪集团里得来的资金。它们在那些最重大的国家事件、社会动荡、经济危机和军事危机中所扮演的角色……”坐在电脑前的年轻人让屏幕变成一块彩色天地,就像是鲜花盛开的冻土地带,——有白色,有金色,有火红色,有碧绿色,有耀眼的天蓝色,仿佛,苔藓和地衣泛出明亮的光泽,喇叭花芬芳吐艳,毛莨迎风飞扬,阳光在湖泊和沼泽的水面上不住地颤动。一切都在运动,变换位置,缩小或扩大,变化着色彩和色调。各种政治集团和党派的影响和潜力,它们的诞生和灭亡。就这样被表现了出来。

  “比如,我们可以来看一看‘切尔诺梅尔金’条目下的病史,这股政治力量的诞生和风行,其有害影响的高峰期,以及它逐渐的衰落和退化。这是在他和巴萨耶夫谈判的时候,当时,他中止了安全部门在布琼诺夫斯克的行动,然后,在军队即将在车臣取得胜利的关键时刻,他又出卖了军队,宣布停战。这是在他前往南斯拉夫执行‘和平’使命的时候,当时,为了取悦那些美国朋友,他强迫米洛舍维奇接受了一个屈辱的和约,出卖了俄罗斯在巴尔干的利益。这里记录了他在纽约和波恩的秘密谈判,当时,他宣布了自己想当总统的愿望。这是他可怜的退却,当安全部门威胁要展开调查,调查那些前所未有的盗窃天然气和石油的行为……”科佩伊科说着,随着他的话,屏幕上表示切尔诺梅尔金之影响的那个脏兮兮的褐色斑点,也颤动着四散开来,越缩越小了,就像一团流到水里的石油。

  别洛谢尔采夫贪婪地听着。这就是他的世界,这就是他的本性。这些年来包裹着他的混沌,一直是得到控制的。在那些毁灭性的、非理性的自发势力之中,还存在着这样一个隐在的、自觉行动的中心。他软弱无力的孤独理智终于找到了同类。似乎,在一个巨大的、投有生命的宇宙中,在一个个焦煳的、死寂的星系之间,在一个个黑洞之间,一颗有生命的小行星害怕孤独,正在接受来自另一个遥远行星的讯息,那个行星上也存在着生命和理性,从那里传来的讯息,能证明生活的理性和必然性。

  “还有一个程序,可以显示社会的基本倾向。”科佩伊科在一张电脑桌前站了下来,电脑桌前坐着一位漂亮的女士,她的脸由于涂了一层薄薄的护肤霜反而显得有些黑,她的头发泛出玻璃般的光泽。她身上散发着一阵淡淡的香水味,她那戴着戒指的手指在键盘上无声无息地敲动。“我们可以监视工业的衰退速度,人口的死亡曲线,核电站设备的老化程度,资本流失国外的增加量。我们可以预报出海军和空军中发生技术性灾难的可能性,出现民众骚乱和‘敌后游击战争’的可能性,也可以预报在车臣和达吉斯坦即将爆发的军事冲突,在车臣和达吉斯坦,瓦哈比主义广为传播,极端主义者发起暴动的时机正在成熟。”

  那位女性敲击着键盘,屏幕上出现一些彩色图表。它们纠缠在一起,不停地上下起伏。它们反映着一个巨大国家的衰亡过程,这个大国遭遇了车祸,正挂着吊瓶躺在手术台上。

  别洛谢尔采夫仔细地看着,读着那些图表,凭借只言片语就明白了实情,就像一位音乐家在阅读一份音乐总谱。他在许多线条中找到了那条正弦曲线,这条曲线表达了他奋进的思想和复燃的希望,苦闷也随之消退了。

  他们离开电脑大厅,此刻坐在一间帝国风格的舒适客厅里,面前是一张椭圆形的胡桃木桌子,桌子镶着铜边,壁炉在熊熊燃烧,壁炉上方摆着一座带有小爱神塑像的瓷钟。一些很小的咖啡杯被送了上来,这是古老的贵族家庭的餐具,上面绘有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一世的肖像,带有金边的奶罐和糖罐也被端上桌来。别洛谢尔采夫一边看着劈啪燃烧的松木,一边享受地喝着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他什么都没问。

  他很满意他们提供给他的一切。在他们给他指明目标之前,他还应该对计划有更多的了解。

  “斯瓦希里计划的基础,就是‘冲突理论’。”科佩伊科以主人的身份,殷勤地端起瓷奶罐,往别洛谢尔采夫和格列奇什尼科夫的杯子里添了点牛奶。“我们善于人为地制造并控制冲突,‘控制冲突’是一种渗透进权力阶层、排除障碍因素的方式。我们在敌人密不透风的防御中撕开一系列的裂口和缝隙,沿着这些通向克里姆林宫的裂口和缝隙,我们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权力中心。在这间客厅里,在我们安静地进行着交谈的时候,一个个‘积极措施’便诞生了出来,这些措施会影响到杜马,影响到内阁成员,影响到总统本人,每个‘积极措施’都会使我们坚定不移地走向胜利。‘在冲突中获胜的理论’,这就是阿夫捷耶夫将军制定的夺取权力的主要手段……”

  别洛谢尔采夫心满意足地听着这样的表述,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近来充斥两耳的尽是那些毫无意义的虚假口号、虚伪祷告和谎言声明。科佩伊科的话,才是他那个氏族的语言,使用这种语言的民族已是一盘散沙,蒙受了欺凌,他们被逐出了家园,失去了自己的领袖和先知。凭借这不可重复的语言,他认出了自己的同族,他的同族在巴比伦塔倒塌之后把这种语言保存了下来。凭借这些混杂在其他民族语言中的只言片语,他发现了自己的同族。他在坎大哈附近研究过“冲突理论”,他领着一个特别行动小队搜索雷吉斯坦荒漠,地方民族武装的一支驼队被直升机击中,中弹的骆驼在垂死挣扎,从沙地上翘起仿佛在哭泣的脑袋,士兵们用匕首划开条纹状的包袱,卸下枪枝和地雷,一个缠着头巾、身穿长袍的赶驼人幸免于难,但双手却被反绑在背后。他在库内内河谷里了解了“冲突理论”,在那里,南非的部队在挺进,一个个芦苇搭起的茅舍在燃烧,一队安哥拉步兵小队扔下武器,逃之天天,超低空飞行的武装直升机吹倒了地面的青草,用机枪向士兵们射击。他在里奥科科河上理解了这一“局部冲突控制理论”,在那里,桑地诺阵线的战士躲在灰蒙蒙的战壕里,用大炮瞄准那闪亮的褐色水面,独木舟在水面上一滑而过,印第安人在逃避追捕,炮弹在水面上击起了浓密的水柱。在柬埔寨吴哥窟的镀金大佛面前,他也检验过这一“零星冲突理论”,大佛的木身被一梭子弹打穿了,窗外是一群懒洋洋的越南步兵,缴获来的美国坦克嘎嘎作响地驶过,无家可归的难民组成一个忧伤的队列。

  此刻,听着老战友的话,他因老战友那些坚定的、金属般的用词而感到开心,那些用词就像是一把金刚砂,除去了他心灵上那层空洞废话的锈迹。

  “公众在盯着扎列茨基,看到他对总统一家的影响,看到他不可遏止的活动,这些活动扩大了他的亿万家产,强化了他那些巧妙的政治计谋,由于他那些诡计,国家动荡不安,政府纷纷垮台,边境地区的战争也开始爆发,看到这一切,我们那些短视的公众就认为,我是扎列茨基的仆人和奴隶,是他的意志的忠实执行者,是握在他手上的一杆长矛。”科佩伊科用含笑的眼睛环顾客厅,充满爱意地看了看吊灯上的每一片水晶,墙壁雕饰上的每一道花纹,带有小爱神雕像的陶瓷座钟上的每一块镀金,享受着这老式装潢的完美,享受着他这种博物馆般的现实。“但是,谁都猜不到,为使扎列茨基成为亿万富翁而采取的一切金融手段和政治计划,都是在我们的帮助下完成的,借助了我们的关系、我们的情报机构、我们的分析人员和执行者,这样的人员,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您应该见过,在阿富汗,在我们机关的特别分队中。”科佩伊科享受着身边的舒适。壁炉里的大块松木,燃起了金黄色和蓝色的火苗。

  椭圆形桌子的抛光漆面,就像冰面一样光洁,瓷杯和咖啡壶在桌面上留下了清晰的倒影。高大的半圆形窗户上荡漾着银色的阳光。留神细听,似乎是在门外,在隔壁的舞厅里,隐约传来一阵钢琴声。

  “是我们潜入国家银行,躲开保险系统,利用虚开的汇票窃取大量现金,把它们汇入扎列茨基在国外开设的账户,然后把这些盗窃行为算在车臣人的头上。我们利用阿富汗的战地指挥官、塔吉克的军人、俄罗斯的边防军人和海关人员等各种关系,通过俄罗斯由阿富汗向西欧转运毒品,然后在扎列茨基开设在华沙和布达佩斯的赌博业中洗钱。我们建立起一些串联巧妙的皮包公司和海外企业,不停地向那些公司和企业注入外汇基金的信贷,这些要由俄罗斯来偿还的信贷,源源不断地流入了纽约的银行,每年能为扎列茨基增加十亿美元的财富。我们帮助他控制了一家规模最大的电视台,除掉了一个危险的竞争对手,直到今天,那些自由派记者们还在为那个对手哭泣,每年都要纪念他不幸遇害的日子,在那个日子里,这位群众的偶像,这位精明能干的生意人,被人发现躺倒在门洞里,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同样是我们的那些同位素专家们,在扎列茨基一位成功的竞争对手爱坐的那把扶手椅的后背上,安放了一个装有元素锎的容器,后来,那位竞争对手就患急性脑癌死掉了。”科佩伊科小心地碰了碰那只小瓷杯,这个瓷杯非常薄,薄得几乎能透过阳光,就像是女人粉红的耳垂。由于长年的使用,杯子上那个身穿戎装的拿破仑皇帝像已经快被磨光了,就像一只经过风吹雨打的蝴蝶,它翅膀上的花纹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人们也许会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归扎列茨基所有。但这是一个错觉。我们把他的财富悬挂在一张薄薄的蜘蛛网上。让那些财富脱离扎列茨基,就会落到我们的手上。我们不过是在利用他的名义聚敛这些财富,我们不是为他聚敛财富,而是为了我们自己。这些积聚、储备起来的有用财富,它的服务对象将是我们宣誓效忠的俄罗斯祖国,而不是这个大亨扎列茨基,这个人将被埋在某个拉美国家的无名墓地里……”

  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他的面颊像年轻人那样红了起来。

  一双有些湿润的眼睛,敏锐地看到了壁炉的大理石护板上的几处小坑。两个鼻孔敏感地嗅到了松木燃烧的烟味和巴西咖啡那淡淡的苦味。听觉则捕捉到了燃烧的松木发出的轻微劈啪声,松木上的焦油在吱吱作响。他听到的话并不让他感到可怕,而只让他叹服。在与毁灭民族的可恶的恶势力进行的战斗中,任何方式和手段都是允许使用的,只要它们有利于战斗,有助于胜利。他作为一名特工,已经做好准备,要按照残酷战争的法则投入战斗,为了这样的战斗,他接受过训练,在这样的战斗中,他曾被击溃一次,但是现在,他又找到了保全下来的战友,将幸运地继续战斗下去。

  “我们还和扎列茨基一起,把大量的高官、政府部长、现役将军和安全部门的军官都拖到非法交易里来了。我们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总统办公厅、‘傀儡’的女儿和亲戚以及‘傀儡’本人都拉下了水,让他们卷入了扎列茨基的赢利活动和犯罪活动,我们让‘傀儡’的手上也沾满了石油污点和斑斑血迹,我们把钻石戴在他那几个迷人、放荡的女儿的细指头上,我们在奥地利的阿尔卑斯山、在蓝色海岸、在西班牙的滨海地区建造别墅,把这些别墅都记在那个至尊家庭的名下。当贿赂、非法偷盗和尚未破案的凶杀,所有这一切都交织成一团罪行乱麻,我们就透一些风出去。起先,透给几家法国报纸,内容涉及‘巴克莱银行’几家分行里的俄国账户。然后,再向几家美国报纸传递消息,内容涉及‘纽约银行’的非法洗钱问题。然后,在英国的几份杂志上登出巴伐利亚一座别墅的照片,那是一位富裕的银行家送给总统女儿的。然后,再向瑞士检察机构通报一些信息,内容涉及贿赂行为和毒品资金的运转。于是,丑闻越闹越大,就像一朵花瓣肥厚的大丽花。在美国国会里有人提到它,在国际会议上也有人谈到它,好几个国家的检察长都开始调查此事。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检察长也已经开始过问此事,我们的报纸也已经开始进行报道。渐渐地,克里姆林宫在人们的心目中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场所,这是窝赃的地点,是肮脏的黑手党的老巢,那里藏有毒品,那里屯有假币,那里是同性恋鬼混的场所。总统和他周围的人已经成为敌对阵营无情抨击的靶子。出面抨击总统的,有那位一直幻想入主克里姆林宫的秃头市长,有许许多多被市长收买的、像比拉鱼一样尖牙利齿的记者,更重要的是,还有检察长,他已经披露了这桩‘克里姆林宫高层腐败’的刑事案件。冲突发生了,一股又一股新生力量卷入了冲突,将权力阶层分裂成两大阵营。军队、安全部门、政府和寡头阶层也同样出现了分裂。因为,扎列茨基的竞争对手,受到我们聪明的战友布拉夫科夫暗中操纵的天才人物阿斯特罗斯,也卷入了冲突,他站到了检察长和市长一边,动用了他强大的电视帝国、雄厚的资本和犹太人的跨国关系,把这场斗争演变成了一场国内战争的序幕。密不透风的冰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自由之水闪出了光芒,我们让我们的一叶轻盈的小船驶入这道裂缝,这条小船就叫‘斯瓦希里独木舟’。”

  科佩伊科哈哈大笑起来,露出那两排整齐的假牙,这口假牙使他看上去总是显得年轻。

  别洛谢尔采夫体验到一阵细腻的快感,就像是听了一曲爱听的音乐,看了一幅爱看的画。对人的恶习、欲望和癖好进行操纵,这门巧妙的艺术早在犹太教徒的祷告室里就被总结了出来,后来又在埃及祭司的殿堂里得到了完善,它在罗马的宫殿和民宅里经受了检验,在梵蒂冈的教皇使节那里得到了出色的运用,它也体现在斯大林的政治策略中,斯大林善于让自己那些最凶恶的敌人相互争吵,相互斗争,他借一些人之手消灭另一些人,而在血腥的冲突中残存下来的那些疲惫不堪的人。则被他套在自己的政治马车上,让他们拉着大车,走在五年计划、集体化和大清洗的卵石路面上。在这之后,他就成了红色帝国的惟一主宰,把这个帝国变成了一个世界帝国和宇宙帝国。这个在《圣经》时代就已形成的方法,这个被捷尔仁斯基和贝利亚完善掌握的方法,如今成了正在进行地下斗争的情报人员们惟一可行的斗争方式。因此,别洛谢尔采夫也就投有感觉到什么良心的谴责。掌握着这一方法的他,时刻准备投入战斗。

  “我们把‘代表’领进了这个裂缝,我们要让这个裂缝不断扩大,而不能让它重新吻合。我们要避开别人的耳目,把他领进去。我的任务就是盯住扎列茨基,控制他的行动,借他的手把‘代表’推向权力核心,然后把这个大亨灭掉。为了让他强大起来,我采用过上千种手法。我还知道上千种把他灭掉的手法。我们熟悉他的生活习惯,其中一个习惯就是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在大堆的香波泡沫中,对着镜子手淫。我们知道他能背诵的那几首波德莱尔诗歌,他在那些诗歌中看到了其受虐淫心理和病态虚荣心的反应。我们有他从小时候开始的完整病史,包括心理失常和性病感染。我们有他的指纹、牙印、骨骼的x 光片、头发样本和其他基因信息。有他在成功、失败、致命的威胁和悲观厌世等关头的行为举止模型。在他周围的那张网合起来的时候,他会逃出俄罗斯,给自己做一个整容手术,戴上假发,蓄起小胡子,但我们还是能认出他来。我们会在波多黎各的一个海边小镇里找到他,我们的枪手会朝那扇敞开的窗户开上一枪,而他正坐在窗边的一把藤椅上打瞌睡,手里还拿着一本薄薄的波德莱尔诗集。我们会把他埋在红土路基里,在那路基之上,将是一条横贯美洲的公路,在他的尸骨之上,将有无数的汽车来回碾过,开车的或是招他喜欢的人,或是他想驾驭的人,或是他所蔑视的人,或是他所惧怕的人,或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再想到他的人。”

  格列奇什尼科夫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说话,他耷拉着干巴巴的灰眼皮,稍稍蒙住了那双橙色的眼睛,他觉得,从科佩伊科的口中,别洛谢尔采夫获得了详尽的信息,这些信息在开始阶段是不可或缺的。但突然之间,他的眼皮抬了起来,那双圆圆的小眼睛看了看那个带有小爱神的座钟。

  “我们该走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克里姆林宫里的人正等着我们呢。”

  别洛谢尔采夫并未多问,便走出了客厅,他一点也没感到惊奇。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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