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们坐进那辆熟悉的汽车,开车的仍是那位头戴鸭舌帽、不声不响的司机。他们驶过大石桥,从大石桥上看去,克里姆林宫就像耸人蓝天的高山,山上铺着一些红色、白色和金色的阶梯。他们转弯驶向特罗伊茨门,门口站岗的警察看了一眼他们这辆锃亮的豪华轿车的牌号,就拨亮了绿色信号灯。轿车刷刷作响地驶过石砌路面,开进了克里姆林宫。汽车在伊万诺夫广场上停了下来,这里已经停着好几辆尊贵的大型轿车。他们走下汽车,穿过广场向宫殿走去,他们从钟王和炮王的旁边走过,钟王和炮王曾属于那些巨人家族,属于那些敲钟人和点炮人,他们离开莫斯科,跨过伏尔加河,越过乌拉尔山脉,去了西伯利亚,去了叶尼塞,在那里变得硬朗起来,成了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脊梁。

  对于别洛谢尔采夫来说,克里姆林宫是一个神秘而又亲切的地方,是地球上最温暖、最温情的地方,克里姆林宫滋养了他,就像是母亲的乳房。儿时的图画,画上是带有雉堞的宫墙,是一座座高塔,高塔上闪耀着巨大的五角星,彩色的礼花腾向空中。克里姆林宫中的新年枞树,是外婆带他去的那儿,他仰起脑袋,看着那清香、浓密的神奇之树,树上挂满了爆竹和彩球,矗立在水晶吊灯和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之间。带有近卫军团金色徽章的乔治大厅,他曾在这里接受奖赏,因为在阿富汗的远征,因为柬埔寨和非洲,因为在里奥科科热带雨林中的侦察行动,他先后多次获得战斗勋章。

  在正面的台阶上,迎接他们的卫兵友好、恭敬地向格列奇什尼科夫和科佩伊科敬了礼,这两位显然是他们熟悉并尊重的常客。他们沿着宽敞、空旷的楼梯向上走去。别洛谢尔采夫抬眼看着正前方越来越近的镶着金框的巨幅油画,画面的色彩严峻而又暗淡,画的是库里科沃的搏杀。他回忆起来,许多年前他也看过这幅画,当时,他和许许多多面色庄重的代表一起步入举行代表大会的克里姆林宫大厅,讨论国家的计划和成就。他们走过贵重的镶木地板,高高的天花板一片通明。

  透过微微敞开的金色和白色相间的大门,可以看见乔治大厅。

  它就像是水晶般的阳光辉映下的一座耀眼的冰山。他们走近大门,在门口,别洛谢尔采夫很激动,他期望在这个全国最重要的大厅里看到那种熟悉的场景,一排排橡木椅子,主席团参差不齐地高高在上,沉重的木头讲坛上镶着一枚雕刻出来的国徽,就是在这个讲坛上,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换了一茬又一茬的领袖们,曾面对着那排黑色茶杯似的麦克风,念着报告。

  整个大厅的人都在热烈鼓掌,站起身来,崇敬地看着那张疲惫不堪的脸,看着那身扣得紧紧的制服。那座用月长石雕成的白色的列宁半身像,在壁龛中泛出暗淡的光芒。

  门打开了,别洛谢尔采夫一声惊叹,刹那间眯起了眼睛。

  没有整齐的座椅、幽暗的壁龛、带国徽的木头讲坛和月长石的半身雕像。大理石、孔雀石和碧玉让整个大厅光彩夺目。贵重的大吊灯光芒四溢。满目的金碧辉煌。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丝绸的旗帜和天蓝色的缎带。高高的墙上装饰着壁画和其他图画。高高的顶部是雕梁画栋。

  大为惊讶的别洛谢尔采夫站下了。似乎,有人把克里姆林宫那严峻的、阴郁的、具有时代钢铁气质的那一半给锯了下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而在那被锯空的地方,他们则摆上了新的一半,这一半是由一些精品装饰大师、时装设计师和徽章旧旗的收藏家们共同创造出来的。这流金溢彩的大厅,像是用彩纸粘贴出来的,使人忍不住想走近前去,用指头摸一摸那些孔雀石和碧玉,以便感觉出纸板的弹性和未于油漆的黏性。

  “新瓶装新酒啊,”格列奇什尼科夫看出了别洛谢尔采夫的惊讶,便冷笑着说了一句,“沙皇还没有,可是皇宫倒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走过这片华丽、空旷的空间。两名卫兵为他们打开了面前的门,于是,他们又走进了另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这个大厅的奢侈和华丽还要胜过前面那个大厅。别洛谢尔采夫用惊恐的目光匆匆看了看那摆着沙皇宝座、挂着巨大的银鼠皮幕帐的高台,看了看那几扇洒满阳光的高大窗户,看了看那张摆放在空旷大厅中的椭圆形桌子,明亮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精美的食品。坐在桌旁的人都很面熟,他们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很吃惊,此刻,他一个劲儿地盯着他们看,想弄清楚,这些人究竟是演员,还真的就是那些国家的一流大人物。

  扎列茨基坐在当中,他就像主人和头目一样,不停地做着手势,很惹人注意,于是,别洛谢尔采夫很惊奇地发现,他很像一个黑色的大松鼠。他窄窄的脑门上长着没有光泽的头发,还有几处秃斑,窄窄的肩膀挑着两个长长的、灵活的手臂,手上像是捧着什么果实,不是一个大核桃,就是一朵干巴巴的蘑菇,咧开的嘴里露出两只大门牙,时刻准备大咬大嗑,一双黑红色的、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向前突出,警觉地看着一切,眨个不停。

  坐在他身边的是面色红肿的总理,他就像一个皱巴巴的、被蒸软的块根,没有下巴,两个腮帮鼓了出来,一双小眼睛含着冷漠。

  大亨的另一边,是一个年轻女人,可她却长着一张强悍的男人脸。由于喝了酒,她脸色绯红,整个身子都趴在桌子上,她发现,桌边的男人都在看她那两个乳头突出的乳房。她迁就地、开心地眯缝着眼睛,听着扎列茨基的话,同时伸出舌尖,不停地舔着上唇。别洛谢尔采夫认了出来,她就是总统的小女儿,在这里,在这张桌子旁边,她要显得更女性化一些,也比较迷人了。

  这里还坐着一个虚弱的、有点驼背的男人,他就像一个螳螂,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个长长的脑袋,脑袋上长着红褐色的头发,脑门是秃的,一双小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痛苦地微笑着,似乎在听那些他难以承受的话语,必须保持的礼仪规则才使他没有起身离去。别洛谢尔采夫认了出来,这个痛苦的、构造不完善的男人,就是有权有势的总统办公厅主任。

  总统的大管家也坐在这里,他随意地躺在椅子里,一只手叉在腰上,听着桌边这些人的发言。在他那张漂亮的、刚刚开始发福的大脸盘上,一双狡猾的小眼睛敏锐地闪着光。他开心地把目光从扎列茨基移向总理,从办公厅主任移向总统女儿,似乎,那些人的相貌,以及他们吃的食物,他们喝的酒,都能让他产生快感。看来,就是他想出了这个主意,把桌子摆在华丽大厅的中央,在桌子的中央点燃银烛台上的蜡烛,在大厅门口安置了服务员,那些服务员身穿古老的镶有金银饰边的无袖上衣,腿上套着白色的长袜,头上戴着拳曲的、抹了粉的假发。

  还有一位客人,他身穿一套贵重的西服,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用半握的拳头支着那颗高贵的大脑袋。在白衬衣的袖口上,一颗钻石袖扣闪闪发亮。他那只纤细的手随意地碰着腮帮,指头很尖,保养得很好的指甲泛着粉红的光泽。一双睿智、锐利的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桌子周围的人。两片紧抿的、已不再青春的嘴唇,带有勉强可以觉察到的轻蔑的嘲笑。这是一位很著名的画家,他在马涅什广场展览馆中举办的画展,吸引来了一多半的莫斯科人,他们前来欣赏他那些巨幅画作,那些画就像是开水锅一样,里面混杂地煮着宇航员和白卫军官,神甫和红军战士,受难的沙皇一家和残忍的领袖。此刻,这位宗教神秘剧的作者正在观察桌边的人,似乎努力地想记住在座者的相貌,好把他们也画到自己那幅还没有完成的描绘反基督王国的画作上去。在座的人忸怩作态,并不知道他们很快就将被画成丑陋、淫荡的骑士,骑在巴比伦荡妇的屁股和后背上。

  除了别洛谢尔采夫能辨认出来的这些人外,还有两个他认不出来的人。一个头发浓密、穿一身新军服的将军,他不时哈哈大笑,一笑就露出了嘴里明晃晃的金牙。另一个是位身材瘦小、面色非常苍白的黑发男子,他默默地看着吵吵嚷嚷的这群人,把白色的餐巾蒙在黑色的缎子西服和丝绸领带上。

  他们全都没有马上注意到新来的这几个人,又继续吃喝了一阵子,用美酒美食来陪衬他们的祝辞。

  “瞧我这保安!”扎列茨基大喊一声,就像介绍演员出场的报幕员那样,举起了双手。“危险的魔鬼!”他试图让这个双关语产生出效果(扎列茨基在这里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把俄语中的“保安”一词拆开,在发音上就近似“危险的魔鬼”。),但感到并不成功,于是便摆了摆手,抹掉了那个不成功的玩笑。“你们坐吧!”他指了指那几个空座位。

  他又弹响指头,把服务员叫到跟前,指了指新来的人,然后又立即把他们抛在了脑后。服务员端起一瓶包着白餐巾的深红色的法国葡萄酒,往高脚杯里斟酒,他的红色上衣上的金银饰线闪闪发光,在这个时候,别洛谢尔采夫趁周围的人都不太注意他,便仔细地看了起来,听了起来。

  “好吧,尊敬的先生们,还有您,我们美貌的夫人,”扎列茨基那颗有几块黄斑的秃脑袋冲“女儿”那边点了点,那对开心的黑眼睛也冲她眨了眨。“我们选择这个皇家宫殿来举办我们的庆典,这并不是偶然的,因为,在这里,在这个俄罗斯最庄严的大厅里,我们所举行的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的生日庆贺会,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实际上也就是一次特殊的登基加冕仪式!转折时期的俄罗斯国家,总是会把这样的女性推为主角,她们善于把那些杰出的男性、那些祖国的忠诚儿子们团结在自己周围,让他们去为祖国母亲贡献天赋和美德。我不怕别人说我夸大其词,我发现,我们的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叶卡捷琳娜女皇是十分相像的。国家的智慧,勇敢,团结天才人物的才能,对远近前景的洞察,——所有这一切,使我们的女寿星成了她父亲不折不扣的女儿,成了伟大的改革事业的继承人。在某些时代,比如我们这样的时代,一些人会从头到尾被烧个精光,变成一把毫无用处的灰烬。另一些人,非常罕见的一些人,却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燃烧过后留下的黑炭变成钻石。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就属于后一种人。她就是我们政治精英中的钻石,我感到幸福的是,我可以用我的礼物来佐证这一比喻。”扎列茨基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个精致的羊皮袋子来。他打开小袋,于是,黑色的天鹅绒上便现出了一串耀眼的宝石,就像是一条长满闪亮鳞片的神奇的小金蛇,躺在一块暗色的石头上。“请伸出您的手来,至尊的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扎列茨基微微地撇着嘴,但却带着最崇敬的神情,把那串贵重的手链戴在女寿星的手腕上,并不失时机地摸了摸她的手指。他还将自己那红色的嘴唇贴在她的手掌上,他吻得时间稍长了一些,超过了应有的长度,他是要让在座的人都能看到这个意味深长的长吻。

  大家全都站起身来,端着香槟酒互相碰杯。“女儿”把水晶高脚杯举在桌子上方,很殷勤,很宽宏,接受着大家对自己的宠爱和欣赏。

  几乎是马不停蹄的,总理也站起身来,为了不让桌边刚刚出现的热情气氛凉了下去。总理很矜持,也很客气,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分量,同时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在这些有权有势的人物中间的地位,他开口说道:“对于刚才的发言,说实话,我几乎没什么好补充的。作为一名俄罗斯军官,我必须指出,服务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自然需求,对此我也立下过军人的誓言。我永远不会背叛我的誓言,就让认识我的人来评判吧。在我们总统的领导下服务,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最高的荣誉,而能得到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的指点,对于我来说则是一种最高的奖赏。我认为,只要我能得到我的尊敬的同事和朋友们的支持,我们就能制定出一个与皇位继承制法案近似的权力继承法案,并使该法律在杜马获得通过。我再重复一遍,对于我来说,至高无上的荣誉和奖赏,就是有机会在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的领导下服务。为此,我提议我们大家来碰个响杯!”他用那双警惕的小眼睛迅速地扫了众人一眼,以判断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大家是否听懂了他恭维的笑话。在把酒杯送近那软塌塌的嘴巴之前,他对站在门边的一个服务员发出了一个信号。那位服务员消失了片刻,然后回到桌旁,拿来一个精美的镀金小匣子。总理接过小匣子,按了一下上面的某个按钮,小匣子就在一阵音乐声中打开了,从里面蹦出来一个用象牙雕成的芭蕾舞女演员,伴着清脆的音乐声旋转起来,细细的小腿伸向不同的方向。总理鞠了一躬,把这礼物送给了女寿星,女寿星好奇地看着这好玩的匣子,高兴地咧开了那湿润的双唇。她心怀感激地碰了碰总理的肩膀。众人喝着香槟,从盘子里夹起红色的生鱼片、粉红的牛舌片,以及那些被切成两半、堆满了红鱼子酱的煮鸡蛋。

  匣子里的芭蕾舞女演员还在继续跳舞,继续旋转。

  办公厅主任站起身来,他的身体如此孱弱,竟让人觉得,他那软弱的脖子和瘦削的肩膀几乎支撑不住那颗长有一丛红褐色植物的秃脑袋。他用双手托着高脚杯的杯座,似乎是担心自己对付不了那水晶杯的重量,在开始讲话之前,他蠕动了老半天的嘴唇,似乎是在回忆,该如何说出那些被遗忘的词句。

  “除了大家提到的所有这些大自然慷慨赐予我们亲爱女寿星的优点之外,我还想特别指出一个优点,这一点或许不是一个美丽的女性所必不可少的,但却是一位国务活动家所绝对需要的。这就是无所畏惧,就是一种为了实现目的而敢于冒险、坚持到底的能力。我们经历过许多悲剧时刻,国家的命运、政权的命运和我们个人的命运都曾面临挑战。法西斯分子的血腥动乱。车臣的战争。最近的总统选举,与之相伴的还有总统那危险的疾病,后来还导致了心脏手术。在所有这些关头,政权都曾在不稳定的天平上摇晃,我们都曾面临致命的危险。而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却始终表现出了勇敢、奉献和不知疲倦的精力,常常是依靠她的意志和她的乐观主义,我们才控制住了无望的局面。为我们的女战士、为俄罗斯的圣女贞德干杯!”他双手高举着酒杯,就像神甫高举着圣餐盒。

  他用那双水汪汪的、鼓出来的忧伤眼睛,对服务员使了一个眼色,于是,那个服务员便把一个古老的盾形头饰拿到了桌旁,这头饰是用金线缝制的,还镶有淡水珍珠。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请允许我来给您戴上这顶古老的俄罗斯头饰。”他喝干香槟,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杯,离开座位,把那盾形头饰轻轻地戴在女寿星的头上。

  女寿星端平肩膀,抬起下巴,她很威风,很清纯,朝气蓬勃,她眨了眨眼睛,仰着脖子,挺起了半遮半掩的乳房。

  众人起立鼓掌,而心满意足的办公厅主任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用叉子叉起了一块滑溜溜的蘑菇。

  被许多人当面爱称为“骗子”的总统管家,庄严地抬起他那裹着一身贵重薄料西服的肥胖身躯。他像一个老练的酒桌朗诵家那样做了一个手势,以吸引大家的注意:“这就是一切,”他伸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个挂满旗帜和各种镀金徽章、摆着雕花宝座和银鼠皮幕帐的奢华大厅,“这就是我为你们、为人民、为俄罗斯准备的一切。有人说,这花钱太多了,没考虑经济实力,周围一片萧条,还有人在挨饿。

  但是,我要对你们说,这是一种常见的伪善。那些贫穷的人和倒霉的人来到这里,就会开心地喊起来:“瞧这俄罗斯!她生机勃勃,强大威严!这也就是说,还应该再忍一忍,总有一天我也会得到欢乐的!”“骗子”整了整肚皮上裂开了缝的衬衣,从衬衣缝里露出了滚圆的肚子和很大的肚脐眼。他并不感到害羞,他知道大家都很喜欢他,看重他,对他的骗术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端起了高脚杯:“尊敬的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上帝知道,我急匆匆地建造了这个帝王宫殿,请来了最好的珠宝匠、木匠和雕塑家,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希望,能赶在您的生日前把一切都搞定。我在克里姆林宫的心脏里举杯,祝您幸福,我想重复一下扎波罗热人对叶卡捷琳娜大帝所说过的话:”祝您像母牛一样健康,祝您像母猪一样多崽,祝您像大地一样富足!“‘他用一种肉欲的、男性的目光看了看女寿星,看了看她暴露的、白皙的脖子,看了看那高耸的、圆球似的乳房,以及透过衣服凸显出来的两个乳头。女寿星体恤地微笑着,她的珍珠头饰在闪闪发光,丝绸衬衣下的乳头也鼓得更高了。

  脚套白色长袜、头戴卷曲假发的服务员拿来了礼物——一幅古老的帕拉斯克娃。比亚特尼查的圣像画。

  “贸易和建筑的护佑女神。”“骗子”把圣像画递给了女寿星,在此之前,他先用他那两片吃得油乎乎的嘴唇吻了吻古老的圣像。“我们要进行贸易,我们要展开建设,我们要祈祷。”

  “女儿”接过礼物,画了一个十字,吻了吻圣像,然后,服务员把这件礼物拿到一张小桌子上去,小心翼翼地将它和其他礼物摆在了一起。

  接下来发言的是画家,他脸上带有聪明的廷臣所常有的那种倦容。他为众多的统治者和权贵画过像,那些人都不留痕迹地从生活中消失了,却在他那些华丽的肖像画中留下了身影,此刻,他又置身在这些请他来赴宴的生活新主人们中间。总有一天,他会将这次聚会的参加者全都画到一幅巨大的画中去,他会在聚会者面前的桌子上画一条巨大的、让人讨厌的蜥蜴,女寿星的头上将不再有盾形头饰,而是一条黑色的响尾蛇,办公厅主任张开的大嘴里将出现两个血淋淋的獠牙,“骗子”的口袋里会塞满偷来的钞票,扎列茨基的膝盖上将躺着一个被他掐死的婴儿那赤裸的小尸体,总理的那身将军制服将套在一个光身子上,而桌子下面的部分则是两条女人的胖大腿,还有隐约现出的金黄色的阴部。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有待于将来,要等到这些来参加聚会的人都丧失了权力和影响。而此刻,他那双退了色的嘴唇间流露出淡淡的、恭敬的微笑,他鞠了一躬,对女寿星说道:“伟大的俄罗斯女性始终是艺术的保护人。尊敬的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您在这一方面也对俄罗斯做出了贡献。当那位对我不感兴趣的市长不让我在马涅什展览馆举办画展,成千上万想看我画展的莫斯科人都痛苦绝望,在这个时候,是您,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在总统面前为一位普通的画家说了话,于是,在两个星期之间,莫斯科人都在马涅什展厅前排起了上千人的长队。您对俄罗斯的爱是不容置疑的,俄罗斯的画家们还期待着您的继续厚爱。”他对服务员挥了挥手,于是,那几个服务员打开雕花大门,抬进一幅镶着沉重镀金框的画像。画上的总统女儿身穿蓝色天鹅绒长裙,头发盘得高高的。她那张严峻、傲慢的脸庞流露出了对权力的热中以及隐秘的情欲,而在她那白皙的手臂上,在手腕上,一串钻石手链很是显眼,它和扎列茨基刚刚送给女寿星的那串手链一模一样。

  众人啧啧称奇,欣赏起这幅画来,在对画上的钻石和现实中的钻石进行比较。“女儿”从桌旁站起来,走近画家,吻了吻他那苍白的、有些松垂的腮帮。画家则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女儿”的手指。

  聚会在继续。金牙将军送给“女儿”一只高加索银花瓶,花瓶的瓶口很窄,带有黑色的花纹。面色苍白、蓄着演员般长发的黑发男子,原来是一位法国建筑师,他负责为女寿星设计她那套建在法国蓝色海岸的别墅。他送给“女儿”一只绘图笔,这只笔据说曾为科比西埃(科比西埃(1887—1965),瑞士建筑师,主张按功能主义原则设计现代建筑。)所有,他还用磕磕巴巴的俄语邀请“女儿”开春的时候去地中海操办迁居事宜。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一阵强烈的惊奇,一种痛苦的不解:他们干吗要带他来这个大厅,让他见证这次神秘的聚会呢?他这个外人,却目睹了常人不可能看到的权力阶层幕后的一面。

  他们让他窥见了朝中的一个场景,而只要看到了其中的一个镜头。就可能会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这些参加聚会的人,有哪一位在意他的到场呢?坐在这张厚石板桌面、弧形镀金桌腿的椭圆桌子四周的人,又有谁来为他担保呢?和他一起来的格列奇什尼科夫和科佩伊科却感到很自如,像是和自己人呆在一起,他俩不时加入谈话,不时发出笑声,并不断地往高脚杯里倒香槟。别洛谢尔采夫与大家一同不时起身,不时把那泛出金黄色和淡紫色光泽的酒杯举向桌子上方,他听到,薄薄的杯壁在撞击之后许久还在继续发出温柔的声响。

  此刻,他端着满满的酒杯站在这里,身边是一支支燃烧的蜡烛、一盘盘精美的食品,还有这些哈哈大笑、兴奋不已的人,身着礼服的侍者在毕恭毕敬地向这些人探下身去,这时,他回忆起来,很多年前,在严肃的代表大会会场上,他曾和上千位热烈鼓掌的代表一同站起身来,欢迎党和政府的领导人走上主席台。他们都穿着深色的上衣,古板的领带也都是一个模样。一个动作迟缓、口齿不清的老人,蠕动着石头一般沉重的双唇,在断断续续地念着报告,报告里谈到了扎波里亚里耶几座新城的建设,谈到了军舰和潜艇的建造,谈到了铀和铝的生产,谈到了非洲、美洲大陆上民族运动的胜利,而他,别洛谢尔采夫,就刚刚从那些地方回来,浑身晒得黝黑,衬衣下面是还没愈合的伤口,胸口挂的是勋章。此刻,他就站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在这里,一个巨大的时代化成了灰烬,它就像一块落满灰尘的地毯,被卷了起来,而他的生活历史也被抛到了一边。

  似乎,是一个爱开玩笑的恶毒导演,一个像梅耶荷德一样足智多谋的导演,把他领进了这个摆放道具的缤纷大厅,让他面对各种徽章模型,面对一个涂了一层黄铜色油漆的塑料宝座,这宝座的上方还挂了一块冒充银鼠皮的人造皮毛。这是一出残酷的戏剧,他在其中扮演一个神志不清的受难者角色,可是谁要看这出戏呢?

  “我认为,我们应该稍稍控制一下流向库班、流向康德拉坚科的资金,如果我的意见不对,你们可以加以纠正。”总理用浆洗过的餐巾擦了擦嘴,他的嘴巴很小,就像是蜗牛的嘴,他让那双吃得流油的嘴唇做好准备,要开始转向严肃的谈话了。

  “康德拉特老爹以及他那些反犹言论,他对全俄罗斯所作的那些关于‘犹太佬’的声明,已经变得很危险了。他的影响在扩大,俄罗斯南方的哥萨克把他当成领袖,他正在准备向莫斯科发动一场邓尼金式的进军。我认为,对此事再也不能姑息了。

  应该用卢布来惩罚他。就让那些饥饿的退休老人、无望的教师和单亲母亲都跑到他的府邸去,就让他对那些人谈论‘犹太佬’去吧。“总理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因为自己的足智多谋、因为自己对桌边氛围的敏锐觉察而感到心满意足。不过,他那双警觉的眼睛仍继续在扎列茨基和办公厅主任之间来回移动,后来有片刻的时间又停留在了”女儿“的身上,他希望从她那里得到赞许。

  “女儿”小心地从头上取下了镶着珍珠的盾形头饰,将它交给了及时走到跟前来的服务员,她要以这个动作让大家明白,庆贺生日的节目已经演完了,现在可以开始讨论国家大事了,正是为了这一目的,他们才聚集在克里姆林宫中的宝座大厅里。

  “我认为,这样做很冒险,不合时宜,”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作为对此事的回应,那个固执的老爹可能会捂住库班丰收的小麦不松手,这样一来,就会使其他地区面临饥荒的威胁。此外,康德拉坚科还会妨碍通往新罗西斯克的输油管道的铺设,这会使那些与我们保持友好关系的石油公司遭受重大打击。”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扎列茨基一眼,扎列茨基接过她的眼神,点头表示赞同。“我要是主管政府,就给他拨一大笔钱,但与此同时,我要让联邦安全局去跟踪调查这些钱的用途。一旦发现违法现象,而这种事情肯定会有,我就来追究刑事责任。我会用安全部门的控制来取代卢布的控制,安全部门能对那位反犹老爹形成一种无形的、但很有效果的压力。”她结束了谈话,就开始端详起那串钻石手链来,欣赏着手链泛出的一道道光泽。

  “我想提个建议,”办公厅主任把干瘦的手掌捧在胸前。

  “在杜马表决之前,我们照例要把议员们安抚一番,但不能超出预定的总数。瞧,这位日里诺夫斯基,当然会把信封里的钱一把全都抓过去,并不分给他那些走卒。共产党人总是不好意思,提心吊胆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价,给他们的钱他们也不全要,不过,我们已经在他们中间搞到了足够的票数。就这个‘亚卢博’,还像从前一样干净,他们要的不是钱,而只是政府里的位置。我认为,也许应该把下一届内阁中的总理位置许给亚夫林斯基,把他吊在这只鱼钩上,直到财政预算付诸表决,这个建议怎么样?”办公厅主任朝总理那边看了一眼,总理那张皱巴巴的、老太太一样的脸上,布满了许多因愤怒而产生的红色斑点。“这只不过是个圈套!……为亚夫林斯基备下的一个诱饵!……”

  看到总理的愤怒之情,“女儿”露出了一个勉强可以觉察到的得意微笑。

  “你们这几年对可怜的亚夫林斯基所做的一切,可能会把他送进精神病医院,”她说道,还碰了碰总理的胳膊肘,安慰安慰他,表明他还像从前一样是受宠的。“可怜的亚夫林斯基,他太想当总理了,然后是当总统,他想得神魂颠倒,还对着镜子排练如何面对《宪法》宣誓,当他照例又输了之后,就会垂头丧气,大声痛哭,他就会抽搐,出现意识分裂,然后就会长久地在政界销声匿迹。”

  她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其他人也陪着她笑了起来。

  “请原谅我,我又和自己的人呆在一起了。”头发浓密的将军嘴里大嚼着,吞下了一块金黄色的食物。“我也许做得不对,可是关于远东地区司令的那些传闻却得到了证实。这个隐蔽的共产党人在部队里进行宣传。他替塞尔维亚人说话,想号召组成一支俄罗斯远征队到巴尔干地区去。把他留在这样的位置上是很危险的。我们在东部地区毕竟部署了一个最强大的集群。我想再跟他好好地谈一谈,让他退休,以免把水给搅混了。”将军那张一分钟前还在哈哈大笑、显得很愚蠢的脸,此刻却露出了残忍的复仇表情,似乎,那位试图谋反的司令就是将军个人的敌人,将军要来和他清算旧账了。

  “女儿”就将军的诬告展开了思考,看来,她有能力来解决一些最重要、最微妙的国家大事,这一想法使她感到很是满足。不过,还是需要思考一番。不能草率行事。

  “不能让他退休,”她找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决定,“他在部队里太有影响了。他的退休不仅会在我们这里引起各种非议,而且还会在中国和日本引起各种猜测。我听说,总参学院院长的位子空了出来。就让他去干那个院长吧。让他离部队远一些,离我们近一些。你们不是经常说嘛,在裁减部队的条件下,军事学院就在为并不存在的师和军培养师长和军长。

  那么,就让他用那些没事可干的将军们组成一个志愿军团,带着他们到科索沃去帮助米洛舍维奇吧。“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您真应该来当国防部长啊,我说的是实话!”将军赞叹道,又咬了一口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金色块块。“现在这个部长非常差劲,一个耳朵听不见,一条腿不会走路!”

  他哈哈大笑起来,让其他人都来笑话一下那位上了年纪、耳朵有点聋的元帅,在军中,大家都称那位元帅为“老爷子”。

  “既然我们在滥用庆贺生日的时间,让寿星来解决一些国家大事……”办公厅主任耷拉着脑袋。“那么,我就想来谈一谈国家文学奖候选人的问题。昨天我到过莫斯科笔会,笔会里一致推选了我们熟悉的那位作家的一部杰作。”

  办公厅主任不再说话了,吧嗒着厚厚的嘴唇,似乎想在说出那个很难说出口的作家名字之前,再操练一番,然后,他点出了那个作家,他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同性恋的命运,这个同性恋由于得不到理解而痛苦,万分孤独,报纸杂志上狂热地讨论起这本书,它还被改编成电影,已经开始拍摄,由一名走红的摇滚歌星担当主角。“我认为,给这本书颁奖,我们就能改变对少数同性恋者的不公正态度,他们一直在遭受社会和教会的谴责。这样,我们就能把许多天才的导演、画家和模特吸引到我们这边来,他们正在期待我们发出这样的关注信号。”

  “为什么仅仅是画家和模特呢?”扎列茨基恶毒地笑了笑,用牙齿磕了磕水晶高脚杯。“我想,总统办公厅中的许多人也会把这个奖当成自己个人的成功!”看到办公厅主任那双非常近视的眼睛里露出了仇恨的绿光,扎列茨基就噘起嘴巴,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副卖俏女人的模样,他是在暗示大家全都知道的办公厅主任的那种癖好。

  “女儿”满面笑容地看着这个延续了数秒钟的喜剧场景。

  “我认为,给这位作家授奖的事我们还要缓一缓。我们应该重视我们和教会的关系。虽然我们也知道,一些教会人士的浪漫爱好并不亚于这位作家。我想提名另一位作家,”她说出了一个小说家的名字,这位作家被认为是尤里。特里丰诺夫(特里丰诺夫(1925-1981),俄罗斯作家。)的继承人。“我推荐他那本描写了一个精神上的当代地下英雄的书,在那个主人公的身上,我们每个人都能程度不等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点,看着水晶烛台。

  别洛谢尔采夫不敢相信,他居然被允许目睹了权力的核心,在这里,他们用吃得流油的嘴唇上下一碰,在拙劣的影射和下流的玩笑之间,就做出了一些决定,由于这样一些决定,有人升官有人下台,一个个强大的集团军消失了,一个个学术流派夭折了,沿着那根巨大的黑色管道,绕过萧条的城市和饥饿的村庄,滚滚的石油在源源不断地流向海外,而这位头戴珍珠盾形头饰的淫荡女人,就赤身裸体地骑在那根黑色的管道上,就像是骑在一条巨蛇的背上。

  他很想搞明白,他那两位战友为什么要把他领到这个豪华的大厅里来,这大厅就像是一个死人脸上戴的镀金面具。

  但是,格列奇什尼科夫和科佩伊科却把他抛在脑后,心满意足地吃着精美的食品,与邻座热烈地交谈着。别洛谢尔采夫发现,科佩伊科叉起一块粉色的鹌鹑肉,把它拖向自己的盘子,从那块肉上滴下一滴肥油,落在孔雀石的桌面上。

  “我也想利用一下这个机会,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俗话说,饭桌旁边好说话,”“骗子”眯缝着眼睛,把眼中那幸福的蓝色光芒撒向四面八方,“您可敬的老爹该签署一项总统令了吧?下令在可爱的克林城附近建造一座冬季总统府。那地方太棒了,有山,有森林,还有跳台,有高山滑道。旁边还有打猎场和可以进行冰下垂钓的地方。他本人也去看过了。总统府的建设方案也准备好了。是不是这样,杜兰先生?~骗子”侧身问了问那位法国建筑师。“预算资金也准备好了。建筑公司也审核过了。可以建一个克里姆林宫大厅,或者,要是你们愿意的话,还可以建造一座犹太教堂,或者是一座埃及金字塔,要不就是一座里维埃拉(里维埃拉为法国戛纳至意大利拉斯佩济亚之间地中海沿岸地区的总称。)式的别墅。我在想,我的想法也许不对,干吗还要跑到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去呢,在我们的身边,几乎就在莫斯科的郊区,我们就有自己的瑞士,而且还更好。在这里可以进行回转障碍滑雪,可以打猎,能打到驼鹿,还有温水游泳池,房间是六星级的标准。让我们开工吧,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每一个在位的人都有自己的建筑和纪念碑!也许,这些年来有人一直在捣毁俄罗斯,而我们这个部门却在独一无二地建设。要像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大帝当政时那样,留下大量的宫殿和庄园!“

  “骗子”看着客人,期望得到好心的女寿星的赞许。可是,女寿星却突然沉下脸来,愤怒地抬起眼睛,于是,她的额头上便现出了一道深深的、恶毒的皱纹。

  “这些审核过的建筑公司还不够多吗!它们就像臭狗屎一样,一沾上就洗不干净了!也许,该节制节制饮食了,免得撑破肚皮!阿列克萨什卡·缅希科夫倒是建过宫殿,也盗窃了国库,要知道,他为此可是得到了沙皇的一阵耳光!您把我和父亲都拖到这些与瑞士有关的闲话里来了,现在,全世界的报纸都在炒作这些消息。没什么可说的,您向父亲的敌人和俄罗斯的敌人送去了一张好牌,让我也卷入了您的骗人勾当。昨天,当他们向父亲汇报丑闻的发展情况,那些丑闻都是和克里姆林宫中的这几个大厅相关的,”

  她用仇恨的目光看了看周围的吊灯、徽章和旗帜,“当他们给他念《世界报》、《明镜》和《纽约时报》的剪报时,他的心脏病又犯了,弄得我们只想把他再往中央临床医院里送!这都是你,”她突然转向扎列茨基,用街头的粗话骂了起来,“你把我和父亲都拖进了你那些狗屎勾当,想把我们拴在一根绳子上,一块沉下去。办不到!我们会剪断绳子的,你一个人沉底吧!看到你的尸体被喂了虾子,我们国外那些朋友会感到很高兴的!可是糟糕的是……”“女儿”歪着脸冷笑了一声,吧嗒一下嘴巴,用修剪过的指甲抠出了牙缝里的一根细鱼刺,“你倒是沉不下去,因为你比水还要轻!”

  受到羞辱的扎列茨基哆嗦了一下。于是,他从一只忙忙碌碌的松鼠变成了一条浑身斑点的红色章鱼,还有一对鼓出来的紫眼睛。他坐在那里,全身微微地颤抖着,在消化着那些墨水似的毒液。随后,他从那种残忍的软体动物又重新变成了一只恶毒、愤怒的松鼠。

  “我不明白,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他转身对科佩伊科说道,“我们把所有的终端都隐藏在海外地区,保守住了银行的秘密,钱也汇在冒名公司的账户上。人名、对象和数目在哪儿都没出现过。难道是联邦安全局在和我们过不去?难道是捣蛋的保安部门在反对总统本人?难道我在这些讨厌的情报人员身上花的那些钱,反过来叉在坏我的事?这个讨厌的联邦安全局长我们还要忍受多久呢?要知道,他可是敌人,是敌人!应该把他和检察长、市长一起搞掉,趁他们还没提出弹劾!……”扎列茨基最后几个字,是用尖细、苦闷的声音喊出来的。然后,为了恢复自制力,他贪婪地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接着又对服务员示意,他的酒杯已经空了。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科佩伊科恭顺地说道,“这个问题表明,联邦安全局的局长必须更换。”

  “不仅要换局长!”“骗子”说道,让他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女寿星的愤怒只擦了他一个边,而全部的打击却落在了扎列茨基那个尖尖的秃脑袋上,于是,“骗子”便表现出了最高程度的不满,他那两个满是肥肉的腮帮变得就像是两只酒囊。“不仅是这个捣蛋的局长,还有那个捣蛋的检察长,捣蛋的市长,对不起,还有您不久前的朋友,那个捣蛋的阿斯特罗斯!'t”骗子“挖苦地看了扎列茨基一眼,想刺激刺激他。”总统对他们有恩,亲手养大他们,还多次原谅了他们,可是他们却像是忘恩负义的狗,竟然咬起总统来了。“

  “我恨叛徒!”“女儿”的脸变得冷酷起来,上面现出两道白色的横肉。她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变得就像是一张男人的脸,布满一道道浮肿的皱纹、一个个细小的麻点和色斑。根据这些突然出现的特征,可以判定她年老的模样,可以判定,在腮帮上青春的弹性和嘴唇上湿润的温情消失之后,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让坐在桌边的所有人都感到害怕的是,她变得和她父亲一模一样了。

  ……”“我恨叛徒!”她又重复了一遍。“在父亲身体健康、浑身是劲的时候,他们都趴在他面前的地上,吻他的拖鞋……我记得,市长曾跑来向爸爸祝贺新年。有个外甥女当时住在我们家里,她还完全是个婴儿。市长就四脚着地趴在地上,装起狗来,不停地学狗叫,还用牙咬住了爸爸的裤角……你们也知道父亲的那些玩笑,为了让小女孩开心,他就把一根牛骨头扔给了地板上的市长,那位市长,你们猜猜怎么着,竟然像狗一样抓住骨头,啃了起来!……现在,在父亲身体虚弱、身患重病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害怕他会死去,可是他们却在围攻他!他们造谣中伤,唆使民众,当众侮辱人。这个私下里的淫棍检察长,身上散发着罪孽的腐臭气,他居然想对父亲提起刑事诉讼!这个卑鄙的阿斯特罗斯,我们把电视台给了他,几个小钱就卖给了他,可他的感激方式就是往我们身上泼脏水。他们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父亲赶下台,把我们交给民众,让民众剥下我们的衣服,用脚来踩我们,就像民众对齐奥塞斯库所做的那样!要不,就是把全家人都关进牢笼,关到枪毙时为止!……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用手掌捂住脸,大家都认为,她马上就要失声痛哭了,但是,眼泪并没有来得及流到眼眶,就在静脉和动脉里被消耗掉了。她把手从脸上挪开,直挺挺地坐着,眼皮有些发红,脖子上的一根青筋在不停地跳动。

  别洛谢尔采夫并不怜悯她。他有些讨厌她,他感觉到了她那已不再青春的、日渐枯萎的肉体,感觉到了那身贵重的长裙和薄薄的内衣后面隐藏着的气味,感觉到了那不正常的分泌物,以及那需要时常不断地得到刺激和满足的湿滑表皮。

  她的恐惧,她的家庭痛苦,她在这些皇家旗帜和军旗中间、在这些水晶和乌拉尔宝石中间发出的痛哭,在一个正在死亡的巨大国家的映衬下,都显得非常滑稽可笑。

  饰有徽章、金色盾牌和希腊式花纹的高大厅门被打开了,一个人走进了大厅。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的面容很平静,很殷勤。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专注地、并无惊讶地看着聚会,同时迈着轻盈的步伐踏着地板,向桌边走来,他右手的摆动要比左手显得更有力一些。他走到愁眉不展、喝得挪不动身子的“骗子”身边,俯下身去,对他耳语了几句。“骗子”点了一下头,用指头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空座位,那位来者便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旁边。他沉默不语,微微含笑,开始倾听大家的交谈,竭力想弄清楚,让大家全都如此激动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在座者的兴趣和情感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使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吃惊的,是此人与那些满腔狂热、迷恋权力的人的区别,那些人全都在根据邻座的影响和身份时刻矫正自己的高低和大小,小心翼翼地别让一个不合适的字眼和手势破坏了那张无形的官阶表。进来的这个人却不属于这个无形的等级体系。他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与此不相称的人。他来自于另外一张图纸。正是这一点吸引了别洛谢尔采夫。

  “这人是谁?”他问坐在旁边的格列奇什尼科夫。

  格列奇什尼科夫没有说话,把盛着紫葡萄的盘子递给了建筑师杜兰。

  “这个小个子,长得就像是棋盘上的军官,他是什么人啊?”别洛谢尔采夫又问了一遍。

  格列奇什尼科夫又等了一会儿,等法国人把一串沉甸甸的葡萄放到自己的盘子里,他又把玻璃大盘放回了原处。然后,他才转过身来,轻声地对别洛谢尔采夫说道:“这就是‘代表’。”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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