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别洛谢尔采夫大为吃惊。“代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没有教堂的钟声,没有通报他到来的信使和前兆。他走过滑溜溜的地板,就像是蹚过一层薄冰。冰层承受住了他那轻盈的脚步,没有塌陷,没有断裂,似乎走进来的这个人是没有重量的。他坐在桌边,看着这些罪人的盛宴,这场聚会的卑鄙下流,所说话语的肮脏恶毒,都没有将他沾染。他很安静,让人捉摸不透,他就像一颗沉睡的种子,蕴藏着未来的丰收。他身上所蕴藏的未来,可能表现为动乱和战争,表现为在望的胜利或无可挽回的失败。别洛谢尔采夫竭力想从“代表”那里捕捉到一个轻轻的手势,一个偶然道出的字眼,以便猜测“代表”

  将有什么样的未来。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置身在敌人中间的“代表”一点也没暴露自己。他一直没让他们给认出真实的面目来。他包裹着一层无形的保护云。如果说,总理那双胆怯的眼睛,或是办公厅主任瘦骨嶙峋的脑袋上那两只蛇眼一样的玻璃球,或是扎列茨基那双目光多疑而又锐利的小眼睛,或是“女儿”的大眼里那有些浑浊的目光,或是画家那洞察一切的视线,能把“代表”给看透了,那么,他立刻就死定了。别洛谢尔采夫惊叹于“代表”的自制和镇定。

  别洛谢尔采夫不再盯着“代表”看了,免得自己的过分关注会暴露“代表”。然后,他慢慢地又望了几眼,努力地想看清这个人的实质,他已经开始为这个人服务了,他已经宣誓效忠这个人了,为了这个人,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情愿献出生命。

  “代表”端正地坐在那里,但姿势很放松,那双不大的、好看的手放在桌沿上。聚会的参加者们在继续喧闹,发狠,疯狂地咒骂检察长和市长,将检察长和市长当成了他们事业和权力的威胁。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死神已经悄悄地坐在了他们的桌边。别洛谢尔采夫的责任,就是去保护这位死神,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那样,这也是在保全还未及死去的那些人的生命。

  “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吗?”别洛谢尔采夫轻轻地问格列奇什尼科夫。“他知道‘斯瓦希里计划’吗?”

  “难道非得知道吗?”

  “骗子”激动起来,坐卧不安。他的眼睛在四处转悠。

  “喂,我把手机忘在前厅了,”他对坐在身边的“代表”说道,“你去给我拿过来。”

  “代表”听话地站起身来,走出大厅。然后,他拿着电话,又走了回来。他微微躬身,殷勤地把电话递给了管家。“骗子”连声“谢谢”也不说,就离开了桌子。他走到大厅的远角,站在一幅帝国的三色旗下,拨起手机上那些发亮的按键来。

  “你的智慧、大胆和远见真让我吃惊!”扎列茨基用他那只泛黄的、像是疟疾患者的手,握住了女寿星肉乎乎的手掌。

  “你是害怕人民?害怕人民的愤怒?害怕那种毫无意义的、残酷无情的俄罗斯暴动?你害怕你的骨灰被填进炮王的炮膛,一炮轰到克里姆林宫墙外去?害怕会在阁楼宫的过道里被人用丝巾勒死?害怕你的‘奔驰’轿车会在乌斯宾斯基公路上被炸弹炸飞?你害怕冷酷的子弹会射进你家,打死你和你的姐姐、你的父母和你们至尊的全家人?这些你全都害怕?”他笑了起来,露出了泛黄的门牙。他脸上、秃脑袋上和多毛手臂上的皮肤,都在迅速地变黄,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色素,似乎,他就是一条变色龙,会根据内心的感受和情绪不断地改变颜色。

  而肝炎病的黄色,是与冷嘲热讽相呼应的。“你想说,俄罗斯人如今已经像塞尔维亚人那样能够进行种族清洗了?俄罗斯人已经拥有自己的卡拉季奇了?你以为,俄罗斯人能像巴勒斯坦人那样,手拿石块和燃烧瓶就敢冲向坦克,展开圣战?俄罗斯人也有自己视死如归的领袖阿拉法特?你别担心,这里没什么事,也不会出什么事的!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俄罗斯文学的太阳,以及俄罗斯革命的太阳,全都陨落了,我们生活在僵死的俄罗斯月亮这透明的光芒下!”他的脸色暗了下来,蓝了起来,紫色的液体流过了那些无形的血管。“俄罗斯民族死了,它再也不是一个民族了,人口也在急剧减少,我们一直在仔细监视这一种群,并根据劳动力的需求及其成本,不断地调整其数量。”

  这一思想使他产生出一阵燥热,于是,他浑身变得通红,就像一张被放进酸性溶液中的石蕊试纸。

  “我们夺走了人民的意志、语言和眼睛,切掉了他们的睾丸,给他们套上了一个大大的皮后靴,如今,这匹人民骟马再也蹦达不起来了,而只会在冰封的路肩上可怜地拉着他们空荡荡的雪橇,接受我们施舍给他们的一捧烂稻草!”

  众人屏住呼吸,听着他的话,他们与其说是在紧跟他的思路,不如说是在紧盯他肉体上的变化,在他的身体里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变化,出现了各种颜色的溶液,色彩的波浪起伏变化,就像是迪斯科舞厅里闪烁的灯光,他也成了那种梦幻的彩色音乐的一部分。他的一半是深红色的,迅速地暗了下来,就像是暗房里的红灯,另一半却变成了金色,就像是水族馆玻璃幕墙后面闪过的一条鱼身上的鳞片。

  “我们从人民那里夺取了他们的国家,他们没经过战争就把国家交给了我们,我们把国家掰成了好多块,就像是掰碎了一块巧克力,然后我们就依次吞下了这些香甜的糖块。我们从工人和工程师那里夺取了非常棒的工厂,他们曾在那些工厂里制造过原子反应堆和宇宙飞船,我们现在强迫他们生产装百事可乐用的塑料瓶,而他们就顺从在流水线上开始生产这些东西了,不久之前,他们还在这样的流水线上制造世界上最好的歼击机。我们从学者们手里夺走了加速器和天文台、计算中心和科研试验场,一身破衣烂衫的原子物理学家们恭顺地站在旧货市场上,出售土耳其的长袜和中国的毛绒玩具。我们消灭掉了那能让美国人都心惊胆战的俄罗斯军事实力,我们使坦克部队和空军都瘫痪了,我们毁掉了核舰队,炸掉了导弹发射井。我们破坏了总参谋部的军事科学,让将军们相互争吵,把剩下的那软弱无力的家伙都扔到车臣去,去挨巴萨耶夫的火箭筒,让太平间里塞满了那些难以辨认身份的士兵尸体。我们停下来,再拐回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到沟里去,把沟填满,再在这俄罗斯文化的上面浇注混凝土,把这个地方建成一个免费提供大麻的舞场,那些身上满是针眼的小姑娘在库珀音乐的伴奏下跳着舞,她们不知道,就在她们的脚下,深埋在地下的鲁勃廖夫的圣像画、托尔斯泰的著作和赞德尔的雕塑,都正在慢慢地腐烂。”

  扎列茨基还是失去轮廓,失去了外形和色彩,像肉冻一样瘫在那里,像一只正在游动的巨大海蜇,在那里左右摇摆。在他那透明的、发蓝的身体深处,在黏液和湿漉漉的黏膜之间,勉强可以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黑色内核和一个隐秘的小孔,那孔洞将此现实与另一种现实连接在一起,孔洞里冒出一串奇怪的水泡,为的是重新再吸进液体。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一个蹩脚的导演在继续他那出荒诞的演出。化装成扎列茨基的那名演员,安上那个富有特征的鼻子,换了一副面部表情,扮演起仇俄分子的角色来,集中地体现了所有那些潜在的恐惧,所有那些关于“各种阴谋”的悲观解释,以及各种街头小报和廉价小册子上用模糊不清的字体排印出来的所有那些病态的消息和推测。坐在桌边的人,都在听着他那回响在空荡大厅中的话音。

  “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就可以把他们赶出国土,赶到从乌拉尔通向欧洲的铁管子跟前去,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正沿着那条管道源源不断地流向欧洲。他们会蜷缩在这根管道边,就像在严寒中被冻僵的耗子,在他们中间,只有那些善于紧贴在石油大动脉上的人才能保住性命。如果他们突然大量繁殖起来,我们就命令他们的女人停止生育,建议男人们做无痛绝育手术。如果这样还不奏效,我们就把他们投入国内战争,让他们自相残杀,俄罗斯人杀鞑靼人,鞑靼人向巴什基尔人开枪,雅库特人会在萨满巫师铃鼓的伴奏下,抽起世界上最原始的烟斗,而这个时候,我们就给他们准备好金伯利岩的烟斗。我们把那些染上了艾滋病、结核病和梅毒的酒鬼和吸毒者都赶到北极地区去,他们在那里会因为冷却而静静地睡过去,成为北极狐和狼獾的美食。而对于那些健康人,我们则要从他们身上采血,从他们身上摘取器官,然后卖给以色列的医学中心,以消解那些从俄罗斯逃出去的犹太人的思乡之情,让他们与第二祖国的联系不至于中断。”

  扎列茨基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香槟,然后把自己焦干的嘴唇埋进香槟酒的泡沫和水晶杯的彩色光泽,一下喝干了杯中的酒。他眼看着就变年轻了,泛黄的秃脑门上现出了波浪似的蓝黑色头发,脸变得很苍白,很漂亮,就像是无声电影中的演员,在这黑白分明、热情洋溢的脸上,一张亮晶晶、湿漉漉的嘴巴却泛着红色。

  “你不应该害怕,”他使劲捏了捏“女儿”的手腕,“你处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你不用害怕描写普加乔夫和叶尔马克的电影中那些戏装男人,那是我们花钱拍给外国人看的。在不太费事的时候,我们让你的父亲当上了总统,俄罗斯人民舔了舔那块包治百病的、名叫‘民主价值’的硬糖。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我们又让你的父亲当上了总统,这时人民已经恨他了,他自己也因为腐烂的心脏差点儿死掉。我抓起他没有了脉搏的冰冷手腕,胳臂上满是红色的尸斑,当时,心脏病中心的仪器显示,临床病人已经死亡。我派了一架飞机到美国去接捷别伊基老头,趁他在大西洋上空飞行的时候,我又跑到人体器官库去,那里躺着一个沃洛格达的小兵,他脑门上被打出一个枪眼,但是依靠人工血液循环,他那颗爱国者的健康心脏还完好无损。我看到,他们从他的胸腔里取出了心脏,放在一个装有液态氮的镀铬容器里,我亲自护送这个对于俄罗斯国家来说非常珍贵的容器,跑过莫斯科城,赶在捷别伊基到来之前把它送到了医院。这位像个满面皱纹的猴子一样的伟大巫师,把年轻人的心脏移植到了你那位垂死父亲的身上,我看到,这颗心脏被放进了那像蓝色匣子一样的空荡荡的胸腔,于是,示波器上马上显示出了复活总统的第一阵心跳。如今,当你看到你的父亲两眼一翻,嘴里冒出一股坟墓的气味,你要断定,他又到彼世走了一遭。而当他在《山楂树》或《沿着彼得大街》的乐曲声中疯狂跳舞的时候,那么要知道,跳舞的是他身上那颗年轻人的心脏,是那颗在另一副青春躯体中还没来得及把舞跳完的心脏。”

  一直被扎列茨基抓着手腕的“女儿”僵在那里,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目光呆滞,微微张着的嘴巴里勉强有一口气。她处在一种被催眠状态中,完全被这个漂亮的巫师给控制住了。

  “亲爱的,别怕这温顺的俄罗斯人民,他们的主教正在白天黑夜地为他们祈祷呢。俄罗斯人民在灵魂深处都是保皇派,就让伟大的画家来更正我的话吧。”扎列茨基隔着桌子冲画家点了点头,画家正在用科比西埃的那支绘图笔在餐巾纸上画速写。“伴着教堂的钟声,亮出显灵的圣像,我们要宣布,你的父亲就是沙皇鲍里斯二世,然后,我们这位因为国事而心力交瘁的沙皇,就会吸着一个模仿歌星麦当娜的乳头制作出来的漂亮的橡皮奶头,离开王位,给自己宠爱的女儿提供方便。亲爱的,是给你提供方便啊……”

  别洛谢尔采夫明白了,这是一出滑稽剧,这是一个天才演员的残酷表演,这位演员经常演出,四处玩弄手腕,——玩弄交易所,玩弄歇斯底里的民众那极度紧张的神经,玩弄金融对手的麻烦事,玩弄赌场和牌桌,玩弄软弱总统的弱点,玩弄小提琴,玩弄萨克斯。他此刻也在演戏,来一番即兴创作,用他的演出来吓唬这一小撮胆小的、任由其摆布的人。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很恶心,很可怕。他真想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使出全力冲那个美男子的脸来上一拳。他已经站了起来,但他先朝“代表”看了一眼。“代表”镇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睛,露出一丝勉强可以觉察到的笑意。

  “我们将在这个大厅里为你举行加冕礼,人山人海,蔚为壮观。我们那些指挥各部队、各军区的将军们会到场,他们会头戴羽饰帽,下穿鹿皮裤,足登高筒靴。莫斯科河上会满是我们风光无比的船队,其中有一百艘彼得时期的木船,两百艘超现代化的大桡战船。在克里姆林宫上空,我们那由五颜六色的纸龙和有翅膀的中国灯笼组成的空军,将缓缓飘过。各种政治力量的代表都会前来向你表示祝贺。有身穿绣花长衫的共产党人,有戴着绣花小圆帽的保皇派,有头顶近卫骑兵军头盔的民主派,有戴着瓜皮帽的斯拉夫派青年。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欢呼道:‘请主宰我们吧,塔吉雅娜女皇!’而你,和蔼可亲,端庄仁慈,身着蓝色天鹅绒长裙,缓缓走过大厅,登上了王座。”

  扎列茨基站起身,领着女寿星离开桌子,轻轻跳了几个舞步,把她领到宝座边,让她坐到银鼠皮幕帐的后面,中了魔的“女儿”幸福无比,带着半痴半狂的笑容,顺从地坐下身来,而扎列茨基则跪倒在她的面前:“女皇陛下塔吉雅娜大帝万岁!”

  大家全都从桌旁站了起来,端起香槟酒杯,相互碰杯。

  在皇宫大厅的门外,传来一阵不大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在那白色和金色相问的大门边,出现两个戴着耳机的年轻人。

  接着,门口就露出了总统那迟缓、沉重的身影。有可能,他刚从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里回来,在那间办公室里,置身在一面三色旗下,置身在珠光宝物之间,他萎靡不振、睡意朦胧地翻阅着那些国家文件,在一些地方胡乱写下字迹模糊的签名。

  要不,他就是想再看一眼这些富丽堂皇的皇家大厅,是他把这些大厅还给了俄罗斯,把那些布尔什维克时代的最后象征扔出了克里姆林宫。他站在门口,用浑浊的目光看着这场欢乐的聚会,看着银鼠皮幕帐后面端坐在宝座上的“女儿”,看着跪在“女儿”面前的扎列茨基。他穿一件风衣,扣子扣得紧紧的。

  像一口大钟,下摆几乎碰到了地面,这件风衣挡住了那副浮肿、沉重的躯体,由于血液流动缓慢,这副躯体常常会感到寒冷,因此,他还在风衣里面藏了许多暖身的玩意儿。

  总理在恐惧中把餐巾掉在了地上。“骗子”由于极度意外而打碎了酒杯,香槟酒在孔雀石桌面上四下流淌。办公厅主任冲向一旁,想与那帮轻浮之辈划清界线,但在主人呆滞目光的注视之下,又停在了原地。将军挺直身子,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里,眼看着似乎就要迈开正步,向最高统帅走去。扎列茨基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从一个恶魔般的电影演员又变成了缩肩驼背、脑门光秃的丑陋男人,眼中流露出不安,就像是一只惊恐万状的松鼠。女寿星似乎醒了过来,负疚地离开宝座,她整理着头发,满脸害羞地回到了桌子旁边。

  总统看到了皇家大厅里所发生的这个荒淫无耻的场面。

  他心中腾起一阵愤怒,但是,那由患病的软弱心脏所勉强泵出的冰冷血液,无法让一波波的愤怒传遍整个肥胖、迟缓的身体,其结果,它没有导致疯狂,而是引起了一阵隐约的头疼、骨骼的酸痛和内心的忧伤,由于这些,他的额头上显出了一道痛苦的皱纹。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他这些年来强烈仇恨的人,而这种仇恨本身,已经成了生活力量的源泉。这个人用脚踹翻了国家,他是个孤身一人就打败了强大的政党和情报机构的武夫,是个站在坦克上对共产主义做出死刑判决的演说家,是个放火烧了国会、用机枪打死上千名手无寸铁人的残酷无情的刽子手,是把鲜花盛开的格罗兹尼变成一片焦土一座大坑的暴君,——此刻,这个人就站在这里,软弱无力,萎靡不振。别洛谢尔采夫惊讶之余,也对他生出一种近乎同情的感觉来。

  “你们是在开心哪?”总统在门口问道,并没有迈进大厅。

  “你们想把我给除了名?……就是没有我,你们也会被马上吊死的,人民已经烦透你们了……我很快就会自己下台的,再也没有精力了……你们想活下去,你们在寻找一个接班人……你们好好找吧,只是别找着一个会把你们给活埋了的人……你们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再往后就晚了。”

  ……”他不做声了,摇晃了一下,似乎有一股毒血冲到了头顶,于是,一切都被掩盖在一片红雾之中。他转过身,消失在门口,身后跟着那两个戴着耳机的年轻人。

  众人全都轻松地喘了一口气。总理弯下腰,捡起了餐巾。

  “骗子”换了一只酒杯,把酒杯斟满,贪婪地干了一杯。将军敞开嗓门,讲着一个笑话。办公厅主任用叉子叉起一片鲟鱼,细细地嚼着。别洛谢尔采夫站在格列奇什尼科夫和科佩伊科的旁边,环视大厅,想看见“代表”。可是,他却没了踪影。他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神情激动、面色凶恶的扎列茨基走到他们跟前。他对科佩伊科说道:“检察长的事情该结束啦!我的安全部门是能与国家安全部门相媲美的……利用我提供给你们的条件,你们能最终制止检察长吗?”

  “您放心,他会被制止的。几天之后,我们就让他退休。但这还不够。”

  “还要干什么?”扎列茨基神经质地掰着泛黄的指头,弄出一阵难听的响声来。

  “我们应该撤换联邦安全局的局长。您说得对,这个局长已经完全被阿斯特罗斯收买了,他在跟我们作对。需要在那里安排一个可靠的人。”

  “你们挑一个候选人。我去跟塔吉雅娜说说。让总统签个命令。但是,这事要在你们制止住这个讨厌的检察长之后。”

  “您放心,他会被制止的。”

  扎列茨基回到桌边,又大吃大喝起来。

  “我们可以走了,”格列奇什尼科夫对别洛谢尔采夫说道,“事情的一半都做成了。”

  他们没有和其他人道别,就走出了喜庆的大厅。

  在博罗维茨基门的出口处,哨兵机械地向他们敬了一个礼。他们的汽车离开克里姆林宫,驶上大石桥,风儿掠过桥下的河面,就像一把轻盈的银色扫帚。一辆辆汽车迎面滑过。

  “突击队员”影剧院被蒙上一块苍白的“雷诺”广告牌,在痛苦地抽搐着。“滨河街公寓”瞪着一扇扇忧伤的窗户,就像是被枪弹击中的政委们的眼睛。

  “你让我看到了下流的东西。”别洛谢尔采夫冲着克里姆林宫摇了摇头,在那堵红墙的后面,在一个个金色穹顶中间,有些人的大黄牙还在继续嚼着肉类纤维,肥鱼的油脂滴落在贵重的镶嵌地板上,一双双湿漉漉的嘴唇在吧唧吧唧地喝着香槟。“我非得看到这些东西吗?为什么?”

  “看到这些是为了仇恨,”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起来。“我们在这次聚会之后再来落实‘检察长行动’,就会简单一些了,而你将在这次行动中发挥关键作用。”

  戴着红色肩章和菱形等级标志的政委们,在从大楼的窗户里朝外张望。这座斯大林时代的大楼高高耸立在闪亮的车流上方。屋顶上有一个微微颤动的巨幅霓虹灯广告牌,形状就像一只红色的蝴蝶。别洛谢尔采夫看着那只蝴蝶,就像在看自己过去生活的象征物,这个象征物追随着他到过五大洲,到过一个个战场,一座座燃烧的城市和村庄。他努力地回忆着,是在哪一朵花上,——是在湄公河的河滩上,里奥科科河的岸边,还是在非洲的热带草原上,——他曾见到过这样的红蝴蝶。

  “检察长行动‘的实质是什么?”

  “检察长人很警觉,很灵敏。他是市长和阿斯特罗斯与‘傀儡’进行决战的工具。他感觉到自己就是一颗将被击落的导弹。许多双眼睛、许多架雷达都在跟踪这颗导弹的飞行。他没有猜到,是我们在通过瑞士的律师向他提供信息,其中包括那些离岸公司和犯罪银行的名称,通过那些银行,那些罪大恶极的克里姆林窃贼把大量财产偷运出了俄罗斯。他出言非常谨慎,很孤僻,不与人交往。他想在总统选举的时候搞出几桩反对‘傀儡’及其周围人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他有两个弱点。他是个不露声色的色鬼,时不时匆匆忙忙地尝几口鲜。他还爱收藏蝴蝶标本,在出国旅行的时候经常买一些蝴蝶。如果我们能够巧妙地利用他的这两个弱点,他就会因此而完蛋……”

  别洛谢尔采夫想起了非洲那丛闪亮的灌木,其中有一支粉红色的花序,一只像斧钺一样的红色蛱蝶,就落在那朵花上。

  “你把他骗来见个面。他一心想见你,想看看你那份出色的收藏。他想用他在圣保罗市场上买来的巴西蝴蝶,来换你在库奈奈谷地捉到的那些安哥拉蝴蝶。你就约他到住房来见面,而那套住房,就在这栋大楼里。”格列奇什尼科夫指了指这栋斯大林风格的建筑,楼顶上立着一个霓虹灯天使。“我们将把你的收藏品挂在墙上。你就对他谈你的这些战利品,这些战利品不是借助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得来的,而是用纱布扑蝶网捉来的。你的女秘书,她实际上是‘大都会’饭店里一个赚取外汇的妓女,会请你们喝白兰地,会迷倒检察长。她会在酒杯里掺一点‘春酒’,这酒会麻醉他的警惕性,使他变得多愁善感,情欲大发……”

  红色的蛱蝶落在那朵花上,周围是大地上腾起的轻盈气体,他把扑蝶网伸了出去,眼睛测算着扑蝶网的运动轨迹,打算猛扣上去。他伸出扑蝶网,不住地乞求那个看不见的森林之神,让林神把这只蝴蝶赐给他,那林神统治着这片非洲森林的边缘地带,统领着蝴蝶、羚羊和飞鸟。他知道,一旦没扑中,蝴蝶就会飞走。

  “检察长将和那位赚外汇的美女单独留下,她会迷倒他的。在宽大的床铺上,他挑起的不是一场刑事诉讼,而是挺起了另一种东西,而这一切,都将被藏在天花板和墙壁里的两个摄像头给拍下来。当他最后扣上检察长制服上的扣子,离开这套房子,我们就会来查看这稀罕的录像,这些镜头将被载人国家法学史。科佩伊科将剪接出一段出色的带子,再配上影片《男人和女人》中的音乐。也许,在那天晚上,在晚间新闻之后,就在扎列茨基的电视频道里,惊讶不已的观众们就将看到这个正在和克里姆林宫中的窃贼进行战斗的人。当然,不建议十六岁以下的孩子观看这个节目……”

  他的扑蝶网扑了过去,击倒那朵孤零零的花,纱网钩在了花刺上。他知道,这一下没扑中,蝴蝶飞走了……

  “这些镜头将激起公愤,造成让检察长下台的理由。而针对‘傀儡’的所有那些刑事大案,都将被冻结。市长失去了武器。作为对这次漂亮行动的感激,联邦安全局长会被撤换,取代他的将是我们的人……”

  那只他多年之前在非洲热带草原上没有捕捉到的蝴蝶,如今却被用霓虹灯管做了出来,就落在他即将走进的这幢莫斯科大楼的楼顶上。他站了下来,惊讶于这神秘的巧合,多维世界的秘密就隐藏在这样的巧合之中。

  “你清楚你的角色吗?”格列奇什尼科夫问道。“你知道怎样行动吗?”

  “这种事情我不参与。”别洛谢尔采夫回答。

  “为什么?”

  “太卑鄙了。这不符合我的原则。”

  “是真的吗?”那双就像冰雪中的花楸果一样的橙色小眼睛,逼近了别洛谢尔采夫的脸。“你的伦理观妨碍你做一个诱骗野鸭的‘母家鸭’?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吗,‘母家鸭’可是特工手册里最为普及的一种禽类啊?在各种情况下出面扮演这种角色的,可以是鹈鹕,可以是猫头鹰,也可以是野林鸽。披上一身鸭子的羽毛,嘎嘎叫上几声,把公鸭给引诱过来,——对于一名特工来说,这可是一种荣誉啊。”

  “把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引到妓女的床上,这叫我恶心。我不想做‘母家鸭’。”

  “你难道没做过吗?在‘堂卡洛斯’酒店的酒吧里,你不是把麦克维伦骗到那里去了吗?”

  酒店里那个光线阴暗的酒吧。一个表面被抛过光的红色吧台,上面是五颜六色的酒瓶投下的倒影。雕有花纹的电话听筒。墙角摆着一个道具武士。在远处的门口,麦克维伦迎面走了过来,他一头金发,满面春光,远远地冲着别洛谢尔采夫说着什么,还友好地点着头。从两边阴暗的角落里,几个面罩黑布的特工朝他扑了过去,拧住他的胳膊,把他架了出去。

  他扭过头来,向别洛谢尔采夫投来一道谴责的目光。

  “如果你已经详细研究过了我的非洲档案,那么你就应该知道,麦克维伦为我设下了一个陷阱。在去亚历山德罗港的路上,在鲁班戈附近,他们想干掉我。麦克维伦是敌人,在‘堂卡洛斯’的酒吧里,我和他之间是一场敌我之战。”

  “我们与之战斗的这些人,同样是敌人。伦理学不适用于他们。消灭他们,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他们在克里姆林宫每呆一年,就会多死掉上百万条性命。只要能消灭他们,人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要消灭他们,不需要子弹,不需要炸弹,不需要选举中的获胜,而需要一种最最复杂的智力游戏。我们只需要付出微薄之力,可是其结果却意义重大。你不应该拒绝……”

  他们站在大桥的基座旁。风把一阵阵银色的涟漪撒在河面上。巨大的玻璃蝴蝶在屋顶上微微颤动。这是阿夫捷耶夫将军在把这些玻璃灯管安装在自己的胳臂上,想振翅飞向天国。

  “你同意了?”格列奇什尼科夫问。

  “是的。”别洛谢尔采夫说。“那谁会成为联邦安全局的局长呢?”

  “是‘代表’。”

  他们走近那幢屋顶有一只大蝴蝶的大楼,在外面绕着它转了一圈。树下停了许多汽车,他们就像是五颜六色的甲虫标本。在其中的一辆深色车窗的汽车里,就有可能藏着一个视频信号接收器。趁着格列奇什尼科夫在用一个尖尖的指头按着防盗门上的密码按钮,别洛谢尔采夫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汽车的前罩盖上有没有翘起一截接收天线?深色的车窗玻璃后面有没有亮起红色的烟头?一架轻盈的电梯把他们送上了顶层。他们停在一扇包裹着鹿皮的灰色房门前,门上镶着一个别出心裁的哥特字体门牌号。格列奇什尼科夫打开了这套神秘房间的门锁。

  他们感觉到了一阵温暖和一阵舒适感,似乎,这套房子一直有人居住,主人就近在身旁,就在那一个个宽敞的房间里,在那些随意悬垂的窗帘边,主人爱好上等烟草和高级香水,同时也喜欢古书,那些古书散发着古代胶水那种檀香一般的气味。

  “这就是你的家,”格列奇什尼科夫像一个慷慨的房主,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请别洛谢尔采夫进屋,“这里的一切都符合你的习惯和胃口。”

  看到这套伪造出来的住处与自己的家十分相像,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很吃惊,仿佛有人研究了他的日常生活习惯,逐一登记了他的藏书和各种小玩意儿。从安哥拉和莫桑比克带回来的黑色的非洲面具。印在羊皮纸上的埃塞俄比亚彩色版画。墨西哥金字塔和墓碑上的泥塑神像。刻有飞天女形象的东方铜锣。像蓝色冰凌一样的阿富汗赫拉特玻璃。普什图人的项链和珠串被挂在坎大哈的壁毯上。这是一个旅行者的家,他在其漫长的一生中积攒下了其浪迹天涯的圣物,其身经百战的护身符。

  “这是一个小酒吧,这里有检察长爱喝的威士忌、白兰地和法国葡萄酒……这台冰箱里有现成的冰块……这个架子上有咖啡壶和巴西咖啡……酒杯,高脚杯,烟灰缸……”格列奇什尼科夫领着别洛谢尔采夫进了书房,这里摆着一张老式写字台,上面有一个花岗岩墨水瓶和一些透明的玻璃方块,一些书本和纸张随意地摆放在那里,桌上还有一台雪白的电脑。

  书架上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漆皮封面和陈旧的皮革书脊,这都是些科学杂志、地图集、民族学手册和画册。书报桌上摊着一本昆虫图册,里面是一些五颜六色的非洲蛱蝶插图,小桌上还有一本佛教寺庙画册,画册上那些像是用陨石雕成的黑白两色的吴哥窟浮雕,摆出了东方式欢爱的淫荡姿势。“这里的一切都在讲述一位老战士的秘密成就,他正在撰写一部描写他征战历史的荷马史诗……你打算写的这部史诗,题目就叫《别洛谢尔采夫将军传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助手将协助你写作。”格列奇什尼科夫淡淡地一笑。“而这一间是卧室,检察长将在这里与那位迷人的妖精展开一番厮杀,进行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他们走进卧室,房间里摆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具有东方韵味的彩条床罩,还有几个长长的绸面软垫。

  “你瞧,四周的墙都是空荡荡的。我们要把你的收藏标本挂到墙上,检察长和妖精的战斗就将在这一区域展开,四周有数千只默默不语的有翼天使,这些天使都希望妖精战败。”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起来。他抬起一个指头,指了指头顶上的天花板,那里悬挂着一个由薄薄的铜条做成的漂亮吊灯。他又将手指指向窗口,指向一个有花纹的窗帘架,架上挂着透明的窗帘。“那里有摄像头……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

  别洛谢尔采夫看了看消过毒的清洁墙壁,再过几天,这墙壁上就会挂满他的收藏标本。他又看了看这张平平整整的大床,那位天真的、醉醺醺的情人就将躺上这张床。这个房间就是一间手术室,病人将被推进来,放在无影灯下,给他注射上麻醉剂,再扣上氧气面罩……

  前厅里响起了门铃声,那声音就像是从拨弦钢琴上发出来的。

  “这段罗曼史的女主人公到了。你将向她口授你的军事史诗。”格列奇什尼科夫急忙跑到前厅去开门。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进门来,她很漂亮,很迷人,她人还没迈过门槛,周身就已经散发出了那种能立刻给人以愉悦的美丽和诱惑。一头金发整齐地梳向两边,带着惊讶微微扬起的眉毛,两只明亮的眼睛像是在笑,丰满的嘴巴也含着可爱的笑意,细嫩的下巴翘了起来。她就像一位考进了彼得堡别斯图热夫高级女子专修班的贵族小姐。这就是她给别洛谢尔采夫留下的第一印象。但是接下来,别洛谢尔采夫却用他那双锐利的、富有经验的目光,在这个可爱、单纯的形象中看到了一丝勉强可以觉察到的做作。这整副面容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它被紧紧地扣在她的脸上。她身着一件短上衣,里面是件女衬衫,下面是短裙和便鞋,她的这身服装十分合身,准确地勾勒出了身体的轮廓曲线,精确到了微米,使微微敞露的丰满乳房与娇嫩白皙的脖子,使稍稍鼓起的圆圆的膝盖与柔软灵巧的脚踝都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每一颗纽扣,每一个钩链和扣袢,每一根金属拉链和塑料拉链,都是恰如其分的,就像是一个机械装置的外罩,丝毫不妨碍这个贵重的构造迅速、灵巧地脱下这层包装。

  她那个带有许多小口袋和扣袢的小皮包,已经被用得有些退色了,很像一位师傅提的那种工具包,在那样的工具包里,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在这个扣得紧紧的提包里,每一个小口袋里都分别藏有诱惑用品、卫生用品、客户地址簿和汽车钥匙,而在那层很小的皮隔层里,则是一沓长方形的、暗绿色的钞票,那是她的工作所得。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这位年轻迷人的女性,她在试图诱惑他,亮出了自己那开心的圆眼睛、可爱的微笑和一起一伏的白皙脖子上那串金项链,别洛谢尔采夫知道,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能够出色地完成任务、能够无可指责地胜任角色的“性爱机器”。

  “你好,维罗尼卡,你好,美人儿!”格列奇什尼科夫父亲般温情地迎进了年轻女人。“这位是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你要帮他写作回忆录……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这位是维罗尼卡,你的女秘书,你将向她口授你那多难一生的史诗……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你们互敬互爱吧。”格列奇什尼科夫心满意足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吃惊的是,他的目光很锐利,很冷漠,很准确,就像一个机械师,在开动机器之前先对复杂的机器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检查。在他眼中,别洛谢尔采夫同样是一台“机器”,这台机器在停了很久之后,又从机库里被推了出来,人们试着开动这台机器,但内心里又有些疑惑,不知那些久不使用的轴承和轮片还能否转动,冰冷的发动机还能否产生出滚烫的推力。

  “非常高兴见到您。”那女人说道。“我知道,您到过非洲的许多地方。您到过安哥拉和莫桑比克。您会向我口授您旅行中的哪一段呢?”

  “我还不知道,”别洛谢尔采夫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捕捉到了那女人身上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他突然把这味道和空中那些难以觉察的气味进行了比较,那些气味是一只蝴蝶,一只深绿色的、亮闪闪的黄凤蝶留在空气中的,它在风、阳光、林中的树叶和窒息人的沼泽气体中勾画出一条无形的航线,一些晕头晕脑的雄蝶在沿着那条航线飞行,在追寻那只飞过去的深绿色雌蝶,而他,站在海岸上,高高地举着扑蝶网,把那只华丽的黄凤蝶和咸水珠、细沙粒一起给网住了,那蝴蝶就像被风吹落的一朵小花。“我还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也许,就写罗安达之夜那一段,在泻湖岸边,在‘全景’酒店里,安哥拉的整个‘上流社会’都聚集到了那儿……”

  “当然,您和漂亮的黑女人一起跳了舞……”她亲切地说道,并没有任何想追根寻底的意思,她一直挂着那副赛璐珞似的微笑,购买这副笑容的钱已经付过了,但是,她这句偶尔说出的话,却让他激动了起来。

  温柔的非洲之夜。黑色的泻湖上,一团团灯火的倒影就像是一个个金色的纺锤,白天,在那泻湖上,沉甸甸的大肚皮金枪鱼会跃出水面,在空中停留片刻,沐浴一下阳光,然后又劈劈啪啪地落入水中。声音嘶哑、低沉的萨克斯管,就像一种曲线形的海洋动物,正被许多双柔软的嘴唇所亲吻。他搂着玛利亚的腰,指头能感觉到她赤裸的后背上那灵活的脊椎,他让她鼓鼓的乳房贴近自己,他看到,在她裸露的脖颈后面,白色的露台栏杆在旋转,外交官的黑色燕尾服和军人那斑斑点点的军服在上下翻飞。

  “您想为检察长准备一件礼物吗?”她问道。“您想送他一只蝴蝶吗?”

  “你就是我们要送给检察长的蝴蝶呀,”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起来。“这件礼物他会终生铭记的。”

  格列奇什尼科夫将维罗尼卡领进客厅,打开酒柜的小门,把那些酒瓶、水晶酒杯和装冰块的盘子指给她看。他声音不大地嘱咐了几句,而她像个勤奋好学的女学生,反复提着问题。别洛谢尔采夫害怕惊走这个疯狂的、不可能的想法。他将和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留在这套漂亮舒适的房子里,而她将听完他过去生活的漫长故事。这个想法是伤感的,一个年老的特工面对一个年轻的妓女,是很容易产生此类想法的。

  “我都清楚了,”维罗尼卡说,“非常高兴认识你们。现在我要走了。有人在‘大都会’等我。我还想去一趟美发店。”

  她笑了一下,晃了晃提包,走了出去,把淡淡的香水味留在了空气中,根据这气味就可以找到她,就可以跟着她走过大石桥,走过克里姆林宫和马涅什广场,走过愁容满面的杜马大厦,走过大剧院的圆柱门廊,来到“大都会”,在这里的夜间酒吧里,富裕的阿拉伯酋长的眼睛正在贪婪地盯着她。

  “好吧,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我们就来慢慢干吧。地点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候需要你的收藏品,以后会通知你的。我们就要来拍一部电影啦。“他像林鸽那样发出了一阵咕噜咕噜的笑声。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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