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别洛谢尔采夫离开那栋有一只红色玻璃蝴蝶的大楼,徒步走在波里扬卡大街上,他在努力地回忆,这条街不久之前叫什么名字,沿着这条街道,从“突击队员”影剧院到花园街,他乘车不知走过了多少回。但是,记忆中关于这个街道名称的那一块却像是被砍了一刀,剜走一块大脑,用尼龙线匆匆忙忙地缝了几针。不过,旁边的另一条街,这条布满精品商店、豪华酒店、大使馆和教堂的街道名叫雅基曼卡,但别洛谢尔采夫却还记得它从前的名称,叫“格奥尔基。季米特洛夫大街”。在这个已经默默无闻的姓名中,就像在那个装有记录影片的金属圆盒中一样,隐藏着燃烧的国会大厦、火炬游行和得意洋洋的希特勒乘坐的敞篷“欧宝”。莫斯科让世界历史的一部分成了自己的战利品,她把那些战利品送上自己的万神殿,砌进城中楼房的墙壁,用它们来为广场和街道命名。可是如今,这个头戴丑角高帽的无名之辈雅基姆卡(“雅基曼卡”的街道名可能来自人名“雅基姆”或“雅基姆卡”。),却又从那只密不透风的箱子里跳了出来,在那只箱子里,他已经和那些樟脑丸、破上衣和女人的外套一起躺了半个世纪。他刮掉了那些红色英雄的姓氏,在屋顶和电线上跳来跳去,向那些“奔驰”和“沃尔沃”轿车上的驾驶员做出可笑的鬼脸。

  别洛谢尔采夫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在街上,大脑在整理着这巨大的、尚未结束的一天里的见闻。他走近一个人的身边,这人是位上了年纪的莫斯科人,他那双安静、清澈的眼睛在看着别洛谢尔采夫,别洛谢尔采夫觉得,这道目光他很熟悉,他似乎在昨天见过这个人。

  “我们在往哪儿走,我们知道,我们能到什么地方,我们却不知道。”在别洛谢尔采夫与他齐身并排的时候,这个人说道。

  “您说什么?”别洛谢尔采夫问道。

  “‘坦克停在空地上,’一首歌这样唱道。我们走,我要让你坐飞机。‘朋友们,我们是候鸟。’一首歌这样唱道。”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认出了这个人。有点傻气的预言家,手拿苹果的先知,他在教堂里给了别洛谢尔采夫一枚芳香的金色果实。眼前的他仍旧穿着那身退了色的上衣,衣服上落了一层路上的轻尘。他的脸色很暗淡,但那双灰色的、闪亮的眼睛,却像是那下着温暖细雨的静静的夏日天空,流露出纯真和温情。

  “地铁里的毒蛇爬进克里姆林宫了吗?”别洛谢尔采夫问道,他的问话并无嘲讽之意,而是为了让预言家想起自己。

  “那条毒蛇头上有斑,心头长疮。算起来有两条,其实就一条。毒蛇有数,也有名。毒蛇的名字就叫雅基姆。”预言家指了指旁边那条布满豪华橱窗和高级楼房的街道。

  在夕阳西下的莫斯科城里的这次会面,又是一个巧合。

  它是这些天里所发生的那些巧合中的一个。它论证了那种不可动摇的巧合规律的存在。仿佛,这个灰眼睛的男人就在这里、在莫斯科的这个十字路口守候着他。一天之前,此人也曾守候在那些芳香的苹果中间。此人名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机油和钳工工具使他的两手变得乌黑。

  “在莫斯科,一个王朝结束了,可另一个王朝却不会出现。毒蛇不允许,它横卧在那里,挡着通向莫斯科的道。谁杀了毒蛇,谁就是沙皇。你杀了毒蛇,你就是沙皇。我杀了毒蛇,我就是沙皇。谁流的泪最多,谁就会去杀蛇。约翰主教哭了三年,后来就有了莫斯科的大火。毒蛇派来了坦克,‘奔驰老爹’坐在坦克里向人民开火。王子们全都被杀了,但公主们都活了下来。毒蛇每天带一位公主去地下。在地下,在地铁里,有一片死亡之地,名叫‘大都会’。那里埋葬着俄罗斯的公主们。那里埋葬着许多俄罗斯美女。往后你自己就会明白的……”

  他转过身去,走了起来,并没有回头一看,他知道别洛谢尔采夫一定跟在他的身后。别洛谢尔采夫的确跟在身后。别洛谢尔采夫被这些混乱的语言、模糊的思想迷住了,便跟着这位预言家走了起来。别洛谢尔采夫跟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后面走着,并不理解他唠叨的那些话,可这种痛苦的不解却让他感到很享受。

  在离波里扬卡不远的一个胡同里,他俩在一辆汽车旁停了下来,这辆汽车就像游艺机上不停旋转的那些彩色的木马、漂亮的飞机和花哨的导弹。汽车很小,是一种被人遗忘的苏联汽车,被反复油漆过多次,满是补丁和焊点,像是被复写过的画。前窗玻璃的后面,挂着大元帅斯大林的画像,镶着一幅圣母像,还有一排由多张明信片构成的圣像壁,在这里,东正教的圣徒们和苏维埃的领袖、英雄们比肩而立。车身上画了一道鲜艳的红线,后背箱盖上画了一颗红星,这使得这辆汽车与战前那种圆头歼击机有了几分相似,那些歼击机与德国的“梅塞施米特战机”进行过无畏的空战,有许多曾被击落。

  “请你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为别洛谢尔采夫打开小巧的车门,让他坐进狭窄的车厢,让别洛谢尔采夫自己也感到惊讶的,他居然顺从地坐进了车厢,钻进了这辆像只钢铁瓢虫似的汽车。首先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车里瞬间飘过一阵香水的气味。仿佛,他刚刚在那套秘密住宅里见过的那位女性,也来过这里。

  他俩开着这辆彩色的发条玩具车走了起来,不时被一辆辆越野吉普那镀铬的门牙挤到一旁,被一辆辆“奔驰”那膘肥体壮的车身挡住去路,被车体修长的“尼桑”所超越。

  当一辆车身很长、像条鳗鱼一样滑溜的“林肯”从一旁驶过的时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道:“那车用来拉死人倒是不错,活人应该坐我的车。”然后,他用那双静静的眼睛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下,目光里流露着对自己之选择的赞许。

  他们被卷入了花园环行街的旋涡和激流,在这条街上,他们的汽车就像是惊涛骇浪中一张被揉皱的彩纸。塔甘卡就像一块夹心点心,上面沾着一座座高楼、钟楼、闪烁的信号灯、汽车的铁流和人群的稠粥。

  别洛谢尔采夫并不问他们要去哪里。他已经停止抵抗各种现象的进攻,将那些现象理解为不可回避的现实,在这种现实中,每个个体都有其意义和价值,即便它一时是难以被理解的。就像这个奇特的驾驶员一样,他正驾驶着自己道具似的歼击机,冲向云雾缭绕的莫斯科郊外。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好几次停下自己的豪华轿车,他俩也都下了车。第一次,先知去了一家食品商店,在那些漂亮的橱窗柜台间,在那些装着彩色有害饮料的塑料瓶中间,他选购了大量各种包装的糖果,用指头先后点了点那一堆堆的软糖、长条饴糖和各种巧克力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很漂亮,就像是圣诞树上悬挂的玩具。他把这一大堆漂亮的糖果装进一只粗麻布提包,让别洛谢尔采夫给提着,然后长时间地、仔细地数出几张退了色的钞票,付了钱。

  第二次,他们停在一家悬挂着绿十字标志的药店前。几个面色忧伤的人排成一个不长的队,大家都在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把一张处方递进那个很小的玻璃窗口,小窗后面坐着一个头戴白色高帽的女人,样子就像是《圣经》中的女术士。女术士把一个装有神秘液体的褐色小瓶放在柜台上,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又默默地、使劲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递给了她。

  第三站停在一个市场旁,这个市场就像马戏场一样,上面搭了一个混凝土屋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走过一排叉一排摊位,别洛谢尔采夫则停在那一阵阵醉人的、甜蜜的芳香中。堆成小山似的苹果,码放得很整齐的梨,形成了一座座金字塔,还有一串串透明的、发出紫色光泽的葡萄。皱皮的黄杏,褐色的葡萄干,圆圆的核桃。被切成长条状的金黄的甜瓜,就像是古埃及的战船。被切成两半的多汁的西瓜,红得就像是黑人大笑时敞开的嘴巴,瓜中还满是亮闪闪的黑瓜子。

  一切都散发着芳香,流着蜜汁,让人垂涎欲滴。在每个摊位的后面,都站着结实的、留着黑色小胡子的阿塞拜疆人,他们脸上的胡须没有剃干净,显出了深蓝色的胡子茬,他们很友好,从茶壶里倒出一种滚烫的黑色饮料,用水果刀扎着一片红瓜瓤伸到嘴边。他们,这些精明强干的高加索儿女们,很敬业,很坚定,他们站在鱼摊后面,鱼摊上摆着金晃晃的尖嘴鲟鱼,这些鲟鱼长着多刺的脊和一层层珠贝般的鳃,看上去就像是龙。银色的冷冻鲑鱼,鱼唇上是一溜凶恶的尖刺,鱼身散发出冬天的早晨那种淡蓝色的光泽。小山一样的红色大虾与冰碴堆在一起,这些热带深水中数不胜数的居民,也被介绍到了莫斯科。身披盔甲、满身鼓包的螃蟹,被放在麻袋里,它们张着前螯,准备友好地拥抱。这些蓄着黑色小胡子的生意人,操着一种陌生的语言热情地吆喝着,招揽买主。

  别洛谢尔采夫在摊位间穿行,看着一个个花摊后面闪现出的那一张张满是暗青色胡子茬的高加索脸庞。在深红色的玫瑰和雪白的百合之间,一副副金牙露着笑意。他观察着,那些戴着银戒指的灵巧指头怎样攥着一把湿漉漉的刀子,从羊腿肉上片下薄片,从圆圆的睾丸上剥下油脂。他们把那颗羊头摆得更合适一些,那羊头上还有两只圆圆的角,一个被咬破的舌头伸在外面。别洛谢尔采夫对这些人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这感觉近似那种千夫所指的沙文主义。摧毁了“恶的帝国”,把俄罗斯啃得只剩下了骨头,对着“俄国占领者”在巴库制造出的那些牺牲者来一番尽情的哭诉,在这一切之后,这个烈性的高加索民族并没有放过俄罗斯。他们因为卡拉巴赫与亚美尼亚人打来打去,骚扰俄罗斯的边防哨所和卫戍部队,他们把巴库的石油卖给了美国公司,然后,甘贾和舒沙的商人又像一支团结一心的百万大军,冲进了莫斯科。他们占领了市场,把那些卖蘑菇和红莓的老太婆挤出了柜台。他们疯狂、贪婪地大做生意,大肆购买楼盘和住宅,土地和农场,名画和珍宝。他们掌握着餐馆和赌场,能左右警察局。在市场上经受了一番洗礼之后,他们会穿上贵重的西服,扎上贵重的领带,坐到酒席桌旁,在俄罗斯的忧伤之间显示高加索人的富足以及他们对生活的热爱。

  别洛谢尔采夫特工生涯的最后几个月是在高加索度过的。他记得,在甘贾地区,他们抓住一名俄国少校,把他打得半死,然后把他塞到一个废弃的卡马斯卡车轮胎里。当一个排的空降兵乘一辆装甲运兵车赶到那里时,在那堆乌黑、恶臭的橡胶里,只剩下少校烧焦的骨头翘在那里,还有一个白色的头骨。

  别洛谢尔采夫在市场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找见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后者从一位静悄悄的小老头手里买了一罐蜂蜜,揣了起来。

  “现在松鼠们吃饱了,蜜蜂们也没病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道,他因为自己买到了这些东西而心满意足。“现在我们就有劲了,感谢上帝!”他在招呼别洛谢尔采夫上车的时候又添了一句。于是,他俩又再次坐进了这辆荒诞小车中退了色的座椅,闻着周围腐烂水果的味道、汽油的气味和不知哪儿飘来的烤肉串烟味,别洛谢尔采夫中魔一般,又捕捉到了一阵转瞬即逝的女人香水味,仿佛有一只蝴蝶飞过,留下了一阵遗香。

  他们驶进了佩恰特尼卡,驶进一片单调的灰白色建筑,这片建筑并不像是用刻花模子做出来的精致的蜜糖饼,而像是一些于巴巴的、东倒西歪的饼干。他们沿着迷宫似的街道跑了一阵,然后突然驶到了莫斯科河岸边,这里有一面面斜坡,一架架吊车,一艘艘吃水很深的驳船。在岸边的空地上,有几间车库,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汽车就停在其中一个车库的门前,车库的门敞开着,里面亮着一盏灯。

  “没有炸弹的轰炸机,其实就是歼击机。其余的都不算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离开了汽车。

  车库里走出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他头上扎着一块三角头巾,淡白色的头发被压得贴在脑袋上,两只手上满是油污,他用一块油腻腻的破布擦着手,脸上带着加加林式的灿烂微笑,两个嘴角也像加加林那样微微上翘。

  “你去得太久了,科里亚(”科里亚“是”尼古拉“的爱称。)大叔!把客户带来啦?”他大胆地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人。“我把前支架给换了。你不去检查一下吗?”他朝车库里面摆了摆头,车库深处的灯光下,停着一辆掀开发动机罩的“伏尔加”轿车,空气中弥漫着铁腥味,隐约可以看到那些摆放工具的架子、煤气罐、虎钳台和矮凳子。“我们来发动你的‘加斯捷洛号’吧!”他灵巧地钻进汽车,把它开进车库,与洼地上的“伏尔加”停在一起。

  突然,从车库里,从地底下,从枯萎的灌木丛中,似乎,甚至是从落了叶的树枝上,一下子跑出来许多孩子。他们足足有十来个,男孩女孩都有,身上的衣着很可笑,各式各样,他们穿着破旧的上衣和裤子,穿着不合身的退了色的连衣裙。这些脏兮兮的、大眼睛的孩子们,又吵又闹地围住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他们抓住他上衣的下摆,拽着他的胳膊,蹦跳着,一心想够着他。他们就像是一些蹦蹦跳跳、叽叽咕咕叫个不停的松鼠。当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掏出袋子、开始往孩子们脏兮兮的手掌上分发糖果的时候,孩子们就更像是松鼠了。

  那些肮脏的细指头灵活地抓住糖果,就像抢来的一样,马上装进自己的口袋。有的立即剥开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和银色的锡纸。他们嘴里塞满糖果,相互争抢着,有的摔倒在地上。他们尖叫着,争吵着,然后又缠住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松鼠也是这样,它们抱起蘑菇和松子,然后就藏进树洞,或是爬到尖尖的树枝上去。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幸福地微笑着,伸开双臂,似乎是在向这些孩子提供庇护,保护他们安全地吃糖,吃得满嘴都是巧克力。

  “他又把钱给花光了,”那位扎着头巾的少年对别洛谢尔采夫说道,他并无谴责的意思,但是带有一种淡淡的嘲笑,似乎原谅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弱点。“他每次都把退休金全都拿去买了糖果。”

  “我有‘花生糖’!”一个黑眼睛的小女孩摇晃着一个糖块,她皮肤黝黑,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周围,有一圈青色的阴影。

  “我有‘花生糖’,我有一块‘花生糖’!……”

  “我有‘大虾糖’和‘小熊糖’!”另一个浅色头发、蓝眼睛的女孩说道,她踢踏着一双穿破的便鞋。“我的糖比你们多!”

  “我有巧克力,带果仁的!你们没有!”一个模样很可爱的小男孩得意洋洋地说道,他的额头上垂着一绺淡褐色的头发,身穿一件肥大、破旧的上衣,衣服上的扣子都掉光了。“维尔卡,你只有粘牙的硬糖,我才有值一百块钱的巧克力!”

  “索恩卡,让我们换吧。我给你两块‘大虾糖’,你给我一块‘北方小熊’,行吗?”一个蓝色眼睛的小姑娘把一块糖递给另一个红头发、眼睛有些发绿的小女孩,这小女孩赤裸的细胳膊上满是深色的紫斑。

  “滚你的蛋!”红头发的女孩回答道,同时凶狠地攥紧拳头,拳头里就是那颗宝贵的糖块。

  这声粗鲁的、男人式的叫骂,竞出自一个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小女孩之口,这让别洛谢尔采夫大吃一惊。他已经猜了出来,围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身边的这些孩子,都是些没有家的流浪儿。他送甜食给他们,给他们喂点吃的,就像那些富有怜悯心的人给无家可归的猫狗喂食,给严寒中冻得奄奄一息的鸟儿撒上一把粮食。

  吞下第一道糖果餐之后,把储备糖揣进口袋,孩子们此刻玩起五颜六色的糖纸来。但是,他们的玩法和别洛谢尔采夫童年时的玩法不一样,别洛谢尔采夫小时候的玩法,是将糖纸折成一个鼓鼓的小纸牌,然后把折好的糖纸放在手掌上,再用指头用力击打桌沿,弹出去的彩色糖纸就会飞向摆在桌上的另一些糖纸牌,它压住的那张纸牌,就归赢家所有了。能让赌手感到富有和幸运的事情,就是能用一张透明的、廉价的柠檬硬糖糖纸,压住一张“北方小熊”牌巧克力糖那又大又沉的糖纸,在那种糖纸上,一头满身冰霜的熊站在色彩缤纷的冰面上,昂着脑袋看着银色的北极光。用一张不值钱的小纸片赢来的那笔宝贵财富,会被放进一个铁皮糖果盒里。

  孩子们在车库边玩的却是另一种游戏。他们把糖纸弄平,叠放在一起,根据纸张大小和贵重程度进行分类。然后,他们就灵活地摆动着脏兮兮的指头,展开了交换活动。他们计算着,不时用指尖沾点吐沫,同时挑剔地盯着对方,提防着欺诈和圈套。

  他们在游戏中彼此间的对话是这样的:“你的一百美元!”

  “再让点!”

  “我换绿钞票!”

  “我们按汇率来!”

  “你别拿我当傻瓜!”

  他们的嗓音是激动的,凶狠的。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双双小手抓住一摞糖纸,灵巧地揣进衣服口袋。有几张糖纸被从糖纸摞里抽出来,对着亮光照看着,似乎是怀疑受了骗,可能碰到了假币。

  突然,在这群玩游戏的孩子们中间响起一阵尖叫。两个女孩抱在一起,就像两只被激怒的小猫。

  “这个破烂,你想扔给我!”那个皮肤黝黑、像茨冈人一样的女孩尖叫起来,她一脸的狂怒,毫不留情。“你先得干活,然后再来拿钱!……你想白吃白占!”她在那个蓝眼睛女孩面前摇晃着一张糖纸,那个蓝眼睛女孩作为回应,挥起了小拳头,她的脸上现出一块块的红色斑点来。

  “我要你好看!”她大声回敬道。“我要去告诉艾哈迈德,他会给你颜色看的!……”

  她俩扭打在一起,相互揪着对方的头发,用指甲抠对方的皮肤,捍卫着拥有糖纸财产的权利。她们就像是两只小野兽,刚刚学会拼死决战,以便在凶残的、充满敌意的世界中为自己开辟出一方可爱的生活领地。

  那个模样可爱、鼻梁小巧、额头上有一绺头发、脖子上有一根青筋的小男孩,骂了一句脏话。他冲到两个打架的小女孩跟前,又打又踹,把她们分开了:“你们把脸挠破啦!脸挠破了,你们什么屁钱都挣不到了!……艾哈迈德会给你们两个好看的!”

  这几句叫骂让两个打架的女孩停了下来,松开了对方。

  她们抽泣着,整了整被扯乱的衣服,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糖纸。那个促成此次停战的小男孩,想让这次停战持续下去,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来。他给两个交战对手一人一支烟,然后又亮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打火机,给她们点上了火。两个女孩,一个黑头发,一个淡褐色头发,都像大人那样,默默地抽起烟来。她俩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噘起下唇,吐出一道烟雾来。

  别洛谢尔采夫吃惊地看着这场搏斗。扎着头巾的男孩没有介入。他一脸的负罪感,似乎在别洛谢尔采夫面前感到歉疚,露出了加加林式的笑容。

  那个在孩子们中间年龄最大的、额头上有一绺头发的男孩,像成人一样一摇一晃地,用牙齿咬着香烟,走到了戴头巾的少年身边:“喂,谢廖加,我们把水龙头打开吧!我们把‘加斯捷洛’洗一洗!要不,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开着脏车上路,多别扭啊!”

  水从龙头里喷了出来。有额发的小男孩嘴里仍然叼着烟,用四溅的水流冲起汽车来,冲了挂有大元帅像和圣母像的挡风玻璃,冲了那颗红星,冲了画在凸凹不平的车身上的那个飞机尾翼。女孩子们一边躲着水花,一边用海绵擦着汽车。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放下疲倦的胳膊,站在一旁,温情、忧伤地看着这些擦车工人。

  这位戴着三角头巾、被称为“谢廖加”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把改锥,他用一团抹布擦着改锥,对别洛谢尔采夫解释道:“那个皮肤黑的女孩叫莲卡,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自哪儿。好像是来自坦波夫。皮肤白的是维尔卡,她妈妈被火车轧死了,她又没有其他亲人,就在这里闲逛……这个红头发的叫索恩卡,父母都是酒鬼,把她卖给了茨冈人,而她逃了出来,跑到了这里……男孩叫列什卡,他的父母都是小偷,都在监狱里,他是从孤儿院里逃出来的……”

  孩子们将擦车变成了一场游戏。他们相互喷水,相互涂抹白色的泡沫,大声地尖叫着。小男孩把水龙头时而冲着这个女孩,时而又冲着另一个女孩,那些女孩怪叫着,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挥动潮湿的小拳头表示威胁。

  “这些孩子,全都被车臣人艾哈迈德控制了……这个恶棍,寄生虫,他在贩毒……他一到晚上就把他们集合起来。他给女孩子们搽粉涂脂,把她们拉到市场去,让她们和那些阿塞拜疆人在旅馆里过夜……早晨,女孩子们和列什卡就回到这里,一个个脸色发青,疲惫不堪,有的像酒鬼,有的像烟鬼。他们就躺在车库里,躺在硬板床上……晚上,艾哈迈德又会把他们拉到市场去……有人告到警察局去了:”你们快把艾哈迈德抓起来吧,他让所有的人都染上的毒瘾!……他在侮辱那些孩子!……你们这些警察,难道不是俄罗斯人吗?……‘他会被带到分局去,审问一番,一个小时之后就被放了回来。他买通了那些警察,和他们分钱。他们就像是他的卫兵……“

  孩子们开心地玩耍着。红头发的小女孩浑身都被淋湿了,裙子紧贴在身上,头上的湿头发显得颜色更深了,她从男孩的手中夺过水龙头,大声地叫着。

  “有个叫奥克萨娜的女孩,是从哈萨克斯坦逃回来的难民……阿塞拜疆人让她染上了一种病……艾哈迈德就把她狠揍了一顿,说要把她给活埋了,免得她把病传染给别人……她投了河……我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把她捞上来,做人工呼吸,才救活了她……她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治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经常给她买药,买蜂蜜……”

  别洛谢尔采夫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是不值得存在的。

  它应该毁灭,分解成始初的原子。好让上帝明白其创造的错误,有可能按照另一种设计、另一张图纸再重新创造出一个世界。

  “我要把艾哈迈德给拿下……我要在吉普车里把他拿下,在赌场里把他拿下……我要在市场上抓住他,在饭店抓住他……如果他逃回车臣,我就在车臣把这个黑毛给拿下……秋天我就去参军,我会申请去车臣……我要到山上去追捕他,就像追捕一只兔子,直到把他臭烘烘的两只耳朵踩在脚底下……我要为孩子们报仇……”这位刚刚还显得很可笑、很简单的少年,此刻却脸色阴沉、坚毅起来。一分钟前还挂着加加林式微笑的嘴角,此刻却撇了下来,就像一名即将发起攻击的无情战士。他手里的那把改锥闪闪发光,就像一把尖刀。

  孩子们放下了瘪瘪的水龙头。他们停下来休息,抚弄着潮湿的头发,整理着衣服。清洗过的汽车就像一枚彩色的贝壳。尼古拉- 尼古拉耶维奇对那个额头上有一绺头发的男孩说了些什么,把药瓶和蜂蜜罐递给了他,看来是让他给病中的奥克萨娜送去。孩子们又唧唧喳喳地闹了一阵,然后就像小鸟一样一哄而散,消失在附近的空地和远处的道路上。

  夕阳落向河面,红色的光芒照耀着河中那块芳草萋萋的小岛。港口的吊车也被染成了红色。一艘沉船那锈迹斑斑的船体,看上去也十分鲜艳,就像是被涂上了一层深红的防锈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那双沾满了油污和铁屑的手垂了下来,似乎,他刚刚在一个大盆里搅拌过被压扁的马林浆果,而此刻,这个装满果酱的大盆就悬挂在河面上,在它下方的水面上,流出的果汁留下了一道红红的印迹。

  别洛谢尔采夫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同坐在河岸的斜坡上,坐在一根陈旧的原木上,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轻轻地说道:“过去叫佩恰特尼基,现在又叫佩恰特尼基了,因为有这样的官员……奥克萨娜就是公主,毒蛇咬了她,我们要来保护她……她是一只神鸟,她梦想天堂,毒蛇却要拖她下地狱……不能向天堂鸟开枪,它们是上帝的智慧,是上帝装饰了它们的羽毛……在地面上看不见毒蛇,你要是飞起来,就能看清了……我画圣像,画有翅膀的天使,画加斯捷洛……他在空中看见了毒蛇,后面的事情不说你也知道……因此你才成了我的朋友?因为,另一个……俄罗斯人都是另一个……他们来自另一丛青草,另一片土地,另一块石头……整个世界的立足点,就是这块俄罗斯石头……当毒蛇移动了这块俄罗斯石头,世界就会倾塌……我不想做另一个,可是上帝吩咐了……这块俄罗斯石头非常沉重,它是由各各他构成的……基督就躺在这块俄罗斯石头的下面,还有斯大林同志,亚历山大- 马特洛索夫(马特洛索夫(1924—1943),苏联卫国战争中的英雄。)……俄罗斯石头只有孩子们能搬得动……所有的俄罗斯人,全都是孩子,谁是他们的母亲,这要自己去想……

  “世界的指针是背朝太阳飞行的,而俄罗斯的指针却是朝着太阳飞行的……世界的河流是往山下流的,俄罗斯的河流却是往山上流的……上帝给了我们这片土地,是为了让我们用双手和亲吻重新塑造它……基督将降临俄罗斯,亲吻每个人的眼睛,那时,我们就能看到天堂……你知道红普列斯尼亚区(在奠斯科城区的西部。)吗?……马卡绍夫将军曾在那里……你要相信他……他起来反对犹太鬼,就因为这,他们把他给杀了……”

  别洛谢尔采夫听到的这些话,全都是疯话。预言家的脑袋里满是迷雾,各种影像和形象在其中若隐若现。但是,这些影像却使别洛谢尔采夫对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本人有了一定的了解:“毒蛇有一把斧头,叫‘战斧’,因为它想砍倒俄罗斯……

  毒蛇会用斧头把俄罗斯的天堂砍得只剩下树桩,我们只好来重新栽种……每过一百年,我们都要重新栽种天堂,而苹果无论如何不能去尝……俄罗斯的沙皇,就是园丁……沙皇伊凡是园丁,他在喀山栽种了果园……沙皇彼得是园丁,他在渡尔塔瓦栽种了花园……斯大林是园丁,他在柏林栽种了花园……如今却只有树桩……俄罗斯人民就是青草,他们在被人剪割,脑袋像落花一样四处飞溅……但是,镰刀也有疲惫的时候,铁也会被花朵磨钝……因为我们没有一个领袖……领袖会出现的,他的名字叫‘代表’,但他不是我们选举出来的代表……为了让他进入克里姆林宫,应该把毒蛇收拾掉,否则他过不去……谁把克里姆林宫的毒蛇收拾掉了,谁就是英雄……加斯捷洛大尉,就是英雄……你我先别做声,我们再看一看。”

  别洛谢尔采夫大为震惊。预言家用这些混乱的语言使别洛谢尔采夫茅塞顿开。预言家点出了“代表”的名。与这个疯子的见面不是偶然的,这次见面也属于那个神秘的设计,他,别洛谢尔采夫,将不可避免地在这一计划中扮演一个角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混乱不清的,就像这些话语一样,在这些话语中,只能够朦胧地感觉到古代宗教的一些轮廓……

  “俄罗斯的天堂就是胜利……胜利就是上帝……朱可夫就是胜利之神……你就是胜利,我为你祈祷……在‘街垒’地铁站,有许多死人在行进……你去看看就明白了……现在我们别做声……太阳躺下睡觉了……”

  别洛谢尔采夫从原木上站起身,与不再做声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道别,后者并没有对他的道别做出回应,别洛谢尔采夫又朝那个头缠三角巾的少年、朝那片空地挥了挥手,走过一座座沉浸在暮色中的库房和车库,来到佩恰特尼基大街上。

  在一座多层楼房的把角处,在一盏路灯下面,停着一辆吉普车。车门敞开着,一个留着小胡子、身穿皮夹克、肩膀凸起的高加索青年,正在往车上装那几个刚刚在车库前玩耍过的孩子。女孩们都穿着超短裙和高跟鞋,纤细的胳臂赤裸着。

  她们的脸上涂了油脂,眼睛描黑了,嘴唇上抹着鲜艳的口红。

  那个额头上有一绺头发的男孩,梳了一个分头,头发上的发蜡闪闪发光。他穿着一件深色礼服,戴着蝴蝶领结,就像一个参加音乐竞赛的小钢琴手。那个车臣男人把他们塞进汽车,他笑眯眯的,轻轻地吧嗒着嘴巴。车厢深处还坐着两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同样是黝黑的皮肤,同样留着小胡子。他们把小女孩抱在腿上。吉普车启动了,车尾闪出几星火花。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驶去的汽车,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胸口仿佛撞在一根铁杵上,那深深的伤口里此刻满是汩汩的鲜血。他的仇恨如此强烈,就连路灯在他眼里都变大了,变成了淡紫色。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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