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们要去参加的那个活动,在“俄罗斯”音乐厅举行。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吃惊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俄罗斯星座”这几个巨大的彩字,字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灯泡和霓虹灯,从那行字上还不时腾起许多小星星,那些闪烁的六角金星构成了一朵礼花,而“俄罗斯”三个字的字体有些特殊,笔画稍稍有些歪向左侧,会使人联想到犹太文字母。

  一辆辆豪华汽车不时驶近大厅正门,这些汽车的前灯像水晶一样,放射出紫色的光芒,车前是镀铬的散热器,一些汽车还挂着外交牌照,车头上插着微型国旗。从那些汽车里,走下一个个高贵的太太,她们袒胸露背,珠光宝气,穿着由著名时装设计师们设计的舞会服装。她们把自己展示给大群的记者和摄像师,她们很自信,知道大家都认识她们,正在欣赏她们,她们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和满身的珠宝,能为那些时尚杂志亮光光的版面增色不少。陪伴着她们的男人,都穿着晚礼服或精美的西服,他们举止高傲,目空一切,不过时而也会对着照相机和摄像镜头灿烂地一笑,他们知道,在那些花边新闻栏目中,会谈到他们每一个人的似是而非的爱情经历和奇特婚姻,历数他们在电影中扮演过的角色、有失体统的生活习惯、奇特的癖好和变态行为。这些男女的汽车、服装和珠宝都是价钱最贵的,他们的发型、霜膏和香水都是最高质量的。他们的步态和手势,他们微笑和鞠躬的方式,他们忸怩作态地迈着步,稍稍挺出膝盖和臀部,这一切,都和那些上台接受“奥斯卡奖”的好莱坞影星的做派一模一样。

  “你们在屏幕上看到的一切,在这里都将以天然的形式体现出来,”布拉夫科夫一边说道,一边将别洛谢尔采夫领进了这个辉煌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挤满了独立不羁的傲慢男女、有权有势的政治家和随心所欲的记者。“‘新可萨汗国’已经有血有肉了,但是还没有宣布建国。”

  别洛谢尔采夫试图在昏暗的大厅里见到检察长。来宾们的脸几乎看不清。只有袒露的胸口上的宝石,会不时闪出一道亮光,就像是一颗七彩露珠。那一排排座席显得更暗,那里是特殊贵宾们呆的地方。

  音乐越来越甜蜜,越来越热烈。闪烁的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公鸡,它长有火红的鸡冠和蓬松的尾巴,散发着红色的光芒,越飞越近。它在大厅的上方来回飞翔,引得瞠目结舌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惊叹。在红公鸡之后,又出现一只天蓝色的公鸡,它大张着嘴巴,带着白色的放射状光环。公鸡的背上骑着一个裸体女人,她红头发,绿眼睛,乳头是粉红的,腋窝里翘出一撮焦黄的毛发。大厅里的人全都站起身来,为这个漂亮的女骑手热烈鼓掌,并不断地向她送去飞吻。空中出现了新娘,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头戴茉莉花冠,一头热烈的深蓝色鬈发。胸前别着一朵红玫瑰的新郎,在拥抱自己的新娘那丰满的臀部。他俩在空中飞翔,翻来覆去。时而是她那对丰满的、胀出裙子的乳房耷拉在他的上方。时而是他左右着她,把她搂近自己的花条背心,那条穿着闪亮鞋子的腿激动得蜷了起来。大厅里的人兴奋不已,热烈鼓掌。

  一只公鸡离开天空,在追光中降了下来,落在舞台上。公鸡的翅膀抬了起来,从翅膀下面那红红绿绿的羽毛中,钻出一位满面红光的主持人,他主持电视赌场节目,他那个磁场般的“幸运轮盘”节目,吸引了许多相信能奇迹般赢钱的天真观众。

  “先生们,”从天而降的使者兴高采烈地说道,声音略微有点嘶哑。“我从另外的世界来到你们这里,在几十亿地球人中问,只有个别杰出人物才选择那些地方作为永恒生活的处所。

  这样的选择已经做出,我想向你们介绍几位天上的新居民,他们的名字在熊熊燃烧,就像星星一样,就像金色的九枝烛台一样!……这就是他们,我们喜爱、崇拜的人物!……他们当中的一位女性,美丽无比,就像萨瓦女王!……他们中的另一位男性,伟岸而又智慧,就像所罗门王!……光荣属于他们!”

  使者挥了一下手。帷幕开启,“星座奖”的获奖者披着紫色的追光出现在舞台上,迎面走向热烈欢呼、激动不已的观众。

  别洛谢尔采夫也随大家一起鼓掌,看着紫色追光中那两位受到上帝恩宠的人。原来,这两个人,一位是那位小巧、优雅的女播音员,她以她那迷人的微笑和忧伤的漂亮眼睛而著称,另一位是评论节目的主持人,他那双眯缝着的、被眼镜略微放大了一些的敏锐眼睛,能看穿克里姆林宫当权者们最秘密、最巧妙的诡计,他嘴巴上那道火红色的高贵唇须,使他具有了英国勋爵一样的气质,这样的勋爵知道怎样对付龟汤,怎样用银钳子夹开龙虾的硬壳。灯光中的这两人光芒四射,似乎不是用人间的物质材料创造出来的。

  迷人风度的展示持续了一分钟。然后,庆祝活动的主要组织者阿斯特罗斯走上了舞台,他精神抖擞,仪表堂堂,浑身上下散发着健康和得志的气息,一副热爱生活、勇敢无畏的模样。他的脸色很白皙,两腮绯红,一双天蓝色的眼睛凸在外面。他那双松软、鲜艳的嘴唇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抖擞的身体上套着一身做工精细的西服,脚上是一双合脚的鞋子,领带也扎得很随意,这使他的活动显得轻松自如。他是在用这身装束炫耀他那个民族的胜利,一个天才的民族曾长期遭受不公正的待遇,被绊住了手脚,被迫蜷缩起来,躲藏起来,忍受那些凶恶的粗人、懒汉和无知之徒的侮辱,如今,这样的时代终于过去了,压迫被推翻了。犹太智慧的力量和优雅,不知疲倦的勤劳,百折不挠的意志,所有这些都在推动这个团结的、经受过考验和磨难的、忠于信仰的民族向前迈进。

  “电视是一种权力,借助这种权力,我们镇压暴动分子,制服敌人,驱逐叛徒,把那些最天才、最忠诚的人推向顶峰,但是,电视又不仅仅是一种权力!”阿斯特罗斯开始了他庄严的讲话。

  “电视就是信息,它揭露事件,报道现象,道出人的个性及其活动,但是,电视也不仅仅是信息。电视,”阿斯特罗斯向前伸出手,手掌向上,“电视,这就是一种宗教,它涵盖了人类生活的所有方面,需要人的崇拜、爱戴和牺牲,能在人们心中唤起残存的恐惧感,或是激起无法实现的幻想。这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奇事,在屏幕上表现为各种各样的形状、形象和替身。这种电子奇迹,其实质是不可捉摸的,其美丽是不可抗拒的,其力量是不可战胜的,它就处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在为我们的事业服务。正因为如此,今天的这两位获奖者就不仅仅是杰出的大师,不仅仅是公众的宠儿和偶像,而且还是站在神和人之间的祭司。我和这样一些杰出的祭司在一起工作,这使我感到骄傲。有机会当着我们圈子里这些最优秀代表们的面给他们颁奖,这是我的荣幸!”阿斯特罗斯把瘦削的手掌高举起来,在他的手上,一枚贵重的戒指在紫色的追光下闪闪发光。

  音乐响起。刚刚还在半空中来回飞翔的那对新郎新娘,走上了舞台。他们手持两个盒子。他们站到了获奖者的面前。披着白色婚纱、诱惑地敞着前胸的新娘,面对那位具有贵族气质的分析家。身穿花条背心、扣眼上别着一朵玫瑰的新郎,面对那位可爱的女播音员。

  阿斯特罗斯打开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两个缀满宝石的小巧桂冠,桂冠还镶有放射状的上沿,就像是自由女神像上的那顶桂冠。他灵巧地把桂冠戴在两位获奖者的头顶上。他退到一旁,让观众们欣赏一番。大厅里疯狂起来,观众们兴奋不已,在向自己的偶像欢呼致敬。

  阿斯特罗斯牵着两位获奖者的手,领着他们走下了舞台。

  几位身手敏捷、技艺高超的小提琴手登上舞台。在他们之后,拥上来一大群手持小号、萨克斯、铙、低音提琴和各种打击乐器的乐手。他们亮出十八般兵器,震耳欲聋地演奏起来。

  黄色的铜管、白色的银器和乌黑的漆面交相辉映,每个人都龇着雪白的牙齿,露出同样的笑容。那位殷勤的小个子指挥,模仿着列昂尼德。乌乔索夫(乌乔索夫(1895—1982),俄罗斯最早的爵士乐歌手之一。),在乐队前面来回窜动,还不时转过身来面对观众,使几个眼色。大厅里响起了电影《快乐的人们》和《养猪姑娘和牧人》中的音乐,观众席上有人兴奋地高声喊道:“好哇!”

  然后,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被推上舞台。琴盖被支了起来。一位很胖的女钢琴家很有力度地演奏着施尼特克(施尼特克(1934—1998),俄罗斯作曲家,俄联邦功勋艺术家,1990年移居德国。)的音乐,她穿一件天鹅绒长裙,她那双套着一双小鞋的粉红色胖腿,从那裙子的下面露了出来。

  音乐会的压轴戏由一位非常著名的外国摇滚歌星上演,他装扮成撒旦,嘴上长着吸血鬼的獠牙,胸口是一丛乱毛,生殖器官把游泳裤衩撑得鼓鼓的。他不停地吐血,把黏糊糊的内脏碎片投向大厅,用锁链把自己五花大绑,切开血管,挣扎着那躁动不安、疲惫不堪的身体,最后,他在一道淡蓝色的月光中扶摇直上,在大厅里投下一个月牙状的阴影。

  音乐会到此结束。那个仪表堂堂的电视赌场主持人。要激动不已的来宾们去隔壁的宴会厅,他大声地鼓动道:“我们来好好乐一乐吧,先生们!”

  “过一会我们把检察长找来,你尽量把他带走。”格列奇什尼科夫让别洛谢尔采夫走在前面,用激动的声音说道。

  “英明的奥列格如今做好了准备……”布拉夫科夫跟在后面,他试图开个玩笑,但可以看出,他也很激动。

  他们三个人汇入那道由礼服、珠宝和发型构成的黏稠洪流,走进了宴会厅。

  刚到门口,别洛谢尔采夫就感觉到了一阵无形光线的炽热的颤动。一张张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有美味的肉食、贵重的鱼和稀罕的绿菜。盘子里堆满了熏肉熏鱼和肉冻鱼冻。各种腌渍小菜鲜艳夺目。桌上摆了一溜烤乳猪,它们蜷着腿趴在那里,脑袋都冲着同一个方向,两侧的皮烤得金黄,突出的拱嘴带有一种探究的神情。和它们摆在一起的,还有背上满是脊刺的鲟鱼,它们尖尖的头部就像纺锤一样。来宾们站在一张张餐桌旁,排成一列列整齐的就餐队伍,他们用叉子叉,用手抓,用刀子切,用指头撕。他们贪婪地咀嚼着,吞咽着,不时把那些油乎乎的东西掉在外套和裙子上,把酒洒在衣服上。

  别洛谢尔采夫远远地看见了检察长,看见了他那张像凉了的果羹一样松弛的脸,那两只像沙棘果一样油光光的小眼睛,以及那颗白花花的秃顶脑袋,这脑袋会使人联想到顶端冒出一绺焦黄胡须的玉米棒。一开始,别洛谢尔采夫产生了一阵立即走过去和他攀谈的冲动。但是,一位特工所具有的丰富经验又使他放慢了动作。他慢慢地从一个又一个来宾的身边走过,渐渐地接近检察长,不时把自己暴露在检察长的视线中,让检察长习惯自己的出现,相信他俩的见面纯属偶然。

  来宾们解了最初的馋,把一大堆鱼片肉块塞进了肚子,再灌下一杯杯葡萄酒和伏特加,以润一润吃咸食吃得干渴的喉咙,然后,他们便聚集成了一个个单独的小圈子。每个小圈子的中央,都站着一位非常有名的人。要想贴近这位名人,就必须突破香水的浓味和香烟的浓雾。

  来宾们众星捧月似地围着两位获奖者,那两顶宝石桂冠还在他们的头顶上闪耀。两位名人都手持香槟酒杯。蓄着唇须的贵族分析家,陶醉于成就和香槟,提议为阿斯特罗斯干杯。漂亮的女播音员,这个小巧的拇指姑娘,露出迷人的微笑,向周围的人展示她优美的身段。她用头顶上闪亮的钻石光芒,向阿斯特罗斯送去了感激和幸福的笑容。

  “您是最崇高的、宗教意义上的造物主,”别洛谢尔采夫在走近这个明星云集的小圈子时,听到那位分析家这样说道。

  “我为您的创造干杯,我认为,我自己就是您的创造物,就是您根据您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他把酒杯举向阿斯特罗斯。

  女播音员楚楚动人地笑着,补充说道:“在我们的电视花园里,在花园里最芬芳的地方,长着一朵漂亮的紫菀花(在俄语中,”紫菀“”阿斯特罗斯“词根相近”阿斯特罗斯“也有”天文“之含义。),而在这朵花的上空,则闪耀着蓝色的阿斯特罗斯星!”

  三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了金属般的响声。

  周围的人热烈鼓掌。

  “我还记得我们春天在游艇上的交谈,在日内瓦湖上,”分析家对阿斯特罗斯说道,他友好地抓起阿斯特罗斯的丝绸领带。“您当时就发出了预言,说今年秋天就会从克里姆林宫抬出一具沉重的尸体,经过凯旋门和俯首山,抬往巴尔维哈。您的预言好像已经开始变成现实了。”

  别洛谢尔采夫用自己那富有洞察力的目光发现,那身贵重西服掩盖下的分析家的身体,是没有乳头、肚脐和生殖器的,没有体毛,也没有鲜活的皮肤。他的整个躯体就像移动电话一样,被装在一个密实的黑套子里,四肢、肋骨和腹股沟上布满粗糙的接缝,那些接缝穿过会阴处,又沿着后背向上延伸。在那层被一道道带子捆紧的包皮中,有个东西有节奏地发出响声。一些数码闪现出来。一处处缺孔里可以看到一个个按钮。微型显示屏上闪过道道正弦曲线。获奖者原来是个电子人,是“菲力普”公司的产品。它与远方的控制中心保持着连续不断的电子联系,与那些中心构成一个中继系统。当这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脑袋在与阿斯特罗斯交谈的时候,它的身体却与飞行在佛罗里达上空的一架“波音747 ”保持着联系,在那架飞机里,就坐着中央情报局的头头。

  一大群崇拜者和追随者围在三个人的周围,这三个人多年来一直被称为“年轻的改革家”,虽说,他们在电视屏幕和新闻招待会上、在政府和国会里度过的时间,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三个人全都大大地退色了,脱了皮,凋零了,一抹象牙黄已经穿透了那退了色的青春乳白层。

  其中的一位是个长有细密鬈发的男人,借助于蒸汽定型器,他仔仔细细地弄平了头发。他那张大脸就像一只大盆,人们在这只盆里拌完果羹之后,却忘记把勺子拿出来了。他的嗓门很响,带有教训的意味,就像是一名教授,正站在讲台上开导学生。

  “如果你们想姑息‘俄罗斯法西斯主义’在全国的蔓延,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支持克里姆林宫里所有这些丑陋、下流的行为。我建议你们在一个原则基础上达成一致,这样的基础,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民主派人士都能理解……”

  出面回应他的是第二位改革家,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头发是蓝黑色的,玻璃似地闪着光亮,他曾是总统的宠儿,总统的养子和直接继承人。这个角色他扮演了好几个月,他发号施令,在政府的会议上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但是后来,他却突然被赶出了克里姆林宫,被从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扔到了屋外的冷雨中。从那时起,屈辱和对权力的饥渴,就使他变得越来越苍白了,也越来越多疑、越来越爱较劲了。

  “您说得不对,谁也不希望天然气公司用它那些管道向关押民主派人士的毒气室供气。您知道,我并没有什么功名心,也不追求个人权利。我时刻准备为公众的事业服务,哪怕是去做一名烟囱清扫工。但是我认为,如果我们希望达到既定的目标,彻底改变克里姆林宫的现状,我们就应该紧密地团结在一个人的周围。这个人就应该是市长,无论这话您听起来是多么的苦涩……”

  第三个说话的是个女人。她的名字和日本一座岛屿的名字有点相似。她的形象像一个干枯的樱花树枝。她那双涂了指甲油的、不停摆动的手,很像一副猫爪子,这副猫爪刚刚抓住了一只天真的小鸟。她看了看那两个男人,就像在看挂在衣帽间里的两套西服。

  “先生们,请你们相信我的直觉。现在正是时候,以便肢解我们从库尔恰科夫(库尔恰托夫(1902/03—1960),苏联物理学家,苏联原子能科学最早的组织者和研究者,苏联原子能研究所的创始人和第一任所长,在他的领导下建立了欧洲第一座核反应堆(1946 )和世界第一座原子能电站(1954),制造了苏联第一颗原子弹(1949)和世界第一颗热核炸弹(1953)。)和贝利亚时代得到的那种原子怪物。

  我们已经开始把原子能工程私有化了,你们的关系,一个是与西方的关系,一个是与政府的关系,应该被用来加速建设银行,在这样的银行里,我们政党的利益和我们个人的利益都会得到关注……请你们相信一个东方女人的直觉……”

  别洛谢尔采夫听着这些话,挤到桌边,装出一副样子,似乎对那种加了柠檬的鱼冻片很感兴趣。他斜着眼睛,怕引起别人的注意,用自己那道有洞察力的目光看着那三个人。

  第一个人只有一颗人的脑袋,其余的部位都是一条鱼。

  马上就可以发现,在衣领和领带的下面,露出了一层闪亮的鱼鳞。鱼鳞布满了脖子以下的躯体,身体两侧鼓鼓的,还长着几个微微泛红、满是黏液的坚硬鱼鳍。有些地方的鳞脱落了,没鳞的地方是冰冷、潮湿的皮肤。在躯体开始缩小的地方,在那个三角形鱼鳍的下面,可以清楚地看到肛门,那肛门里有精液流出。精液流到尾巴上,在裤腿下面,在那双时髦鞋子的旁边,滴落成一小摊。鞋子移动了一下,鞋底于是便拉出了一道道黏稠的丝丝。

  第二位实际上是一条狗。这并不是一条良种狗,瘦骨嶙峋、满是青筋的身子上长着一绺一绺的毛,由于经常在栅栏下面钻进钻出,背上的毛被磨掉了,尾巴上有一撮毛,一只顽强的黑跳蚤钻进了粉色的腹股沟。透过他身上那贵重的男士香水味,能闻到一阵狗身上的腥臊。

  那位还在滔滔不绝地谈论银行建设的太太,只有从胸部看才是个女人,在那两个布满青筋的小乳房上,长着两个坚硬的、中间有个小孔的乳头,乳房以下则是蜥蜴的身体,这个灵活的蜥蜴是银灰色的,刚刚开始脱皮,尾巴奇怪地弯曲着,准备在遭到突然攻击的时候断裂,在身体上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连那粉白色的脊椎都能看见。

  检察长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他举着装有白兰地的酒杯,在和一位盛装的金发女郎碰杯,那女子一招一式都在竭力模仿玛丽莲·梦露。别洛谢尔采夫一直没有让那个撒着白粉的白脑袋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他不慌不忙地向检察长靠近,走过一个又一个小圈子,竭力不去惊动任何人。他感觉到一阵厌恶。

  在他和检察长之间,一群来宾紧紧地围在一起,这个圈子由歌剧女主角、流行歌星、杜马代表组成,还有几个秃顶男人,他们在那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看样子像是政治理论家。

  市长就站在这个圈子的中央,不停地摇晃着他那个油光光的、铁硬的脑袋。

  别洛谢尔采夫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看到市长,他无法打一旁走过,似乎,市长用一块神奇的磁铁把他吸引住了。

  市长情绪很好,身材矮小,但很结实,脑袋就像一个巨大的、铁硬的、蒙着一层厚皮的脚后跟,脸上的一道道横肉之间,闪着两只小眼睛,这双眼睛就像犀牛的眼睛那样露出凶光。在他的身体和夹克、衬衣、时髦的裤子之间,没有任何空隙。衣服上面一道皱褶也没有,似乎,这身衣服紧紧地套在一个铁墩上,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市长整了整脑袋上并不存在的帽子,继续对那位拍马屁的政治理论家说道:“我坦白地说:如果总统得了病,这种疾病又妨碍他一天工作十个小时,那么,为了国家的利益,他就应该离开自己的岗位,退休回家。我坦白地说:如果克里姆林宫的领导层有贪污腐败行为,我们尊敬的检察长已经指出了这一点,那么,这个领导层就应该受到法律上的惩罚,无论他地位多么高,无论他与总统的关系多么近,无论他是否是总统的亲人。我坦白地说:我们若能以合法的手段夺取政权,我们就将担负起重建伟大俄罗斯的重任。这就是我公开的、诚实的立场……”

  从一旁经过的别洛谢尔采夫听到了这句话,他感觉到了这个富有磁性的铁墩子所具有的引力。市长那种不可遏止的、像地质能量一般的精力,一直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恐怖。

  就是这种不可遏止的能量,使别洛谢尔采夫喜爱的莫斯科城完全改变了模样,变成了另一个城市。仿佛,有人在迫不及待地给这个城市涂脂抹粉,他们是在准备一场奢华的皇帝加冕仪式。

  市长用铁棍狠狠地揍了那些老战士,派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对付他们,警察殴打了这些莫斯科城的保卫者和柏林的占领者,打断了他们的肋骨。不仅如此,他还在俯首山上建了一座胜利者的万神殿,同时还盖了一座清真寺、一座犹太教堂和一座东正教堂,三座教堂不信任地远远对视着,构成了一个惊慌和疏远的三角形。

  他建起了雪白的、金顶的基督大教堂,大教堂高耸在云雾朦胧的莫斯科城上方,就像一轮永不熄灭的金色太阳。但是,教堂的太阳在其中闪烁的那层云雾,却是罪孽和疾病的蒸汽。

  他把精明的高加索赚钱大军请进了莫斯科。他把亚美尼亚人安插进了警察局。他把体胖腿短的塔特人请进了博物馆。他把车臣人请进了赌场和大饭店。他把犹太人请进了银行和托拉斯。他把市场和加油站交给了阿塞拜疆人。一个朝鲜人就像宫廷中的巫师和谋士,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后面。

  市长急于为之建都的国家,就是“新可萨汗国”。市长想让其登上王位的统治者,就是那位身穿紫色衣服、头戴角状钻石皇冠、一头黑色鬈发的美男子。市长用黄金和大理石装点莫斯科,建起空中花园,让水晶似的喷泉冲向天空,在“城市日”那一天,反基督就会乘一辆黑色“林肯”露面,在前面拉车的是上千头从“壳牌”广告上跑下来的长着翅膀的狮身鹰面兽,围在周围的是来自“维克丘卡”色情剧院的裸体青年。市长在大牧首的陪同下,在施尼特克根据布罗茨基的诗谱写的圣乐的伴奏下,将那位美男子领进了圣母安息大教堂。

  在别洛谢尔采夫挣脱市长的磁场走近检察长的时候,他精疲力竭的想象中就呈现出了这样一幅荒谬的画面。

  检察长在继续与那位华丽的、半裸的、把自己装扮成玛丽莲·梦露的歌剧女演员交谈。他温情地吸着一只粉色大虾里面的肉,不时看看女演员开得很低的领口,两个柔软的、圆圆的乳房在那领口里上下起伏。

  “我们将只依据法律陛下的意志行事。我们需要来一场清洗,就像春天的雷雨,能洗净克里姆林宫塔顶上的污泥和腐物。”检察长的发音带有一点法语的味道,似乎有一片粉红色的虾皮在他的嘴巴里振动。“但是,对于一位检察长来说,法律是高于一切的。您知道人们背后怎么称呼我吗?‘法律的骑士’!……”他吸空了大虾,看了看那位女士的乳房。他仔细地把虾壳放在盘子的边沿上。

  就在这时,别洛谢尔采夫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的上帝!”别洛谢尔采夫说着,向检察长递过手去。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这的确是个奇迹!巧合的奇迹!”检察长的胖手掌湿漉漉的,如果掰开那热乎乎的手心,还可以找到一粒葡萄干。

  “今天早晨我还给您打了电话,可您不在家。来这儿的路上,我还在想您的收藏品呢。”

  “瞧,这就是蝴蝶标本!”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了游戏的轻松好玩,于是便用手指了指周围那些闪亮的服装、贵重的珠宝、粘上去的睫毛和头上的假发。“有多少漂亮的蝴蝶啊!”

  “可惜我们没带扑蝶网,”检察长接受了这个游戏,同时盯着渐渐远去的玛丽莲,走动中,她那身银色的长裙紧紧地贴在她的屁股上,分成了两半。

  “瞧,这就是一只非洲蛱蝶。”别洛谢尔采夫用目光指了指那位出名的流行歌星,她披着一条半透明的披巾,透过披巾,可以看到她那两条把裤子撑得紧绑绑的胖腿。“这一位,就是一只柬埔寨眼蝶。”他目送着从身旁走过的一位男人,这是一份有影响的自由派报纸的主编,他穿着天鹅绒上衣,秃脑门闪闪发光。“这就是尼加拉瓜大西洋沿岸的那种蝴蝶。”他又冲一位女议员站着的地方点了点头,那位女议员因为毫无节制地宣传避孕套而名声大噪。

  “我真羡慕您啊!”检察长兴奋起来。“您在热带雨林和草原上采集标本,而我,唉,只能在大城市里采集标本,在鲜花商店里,在那些出售殖民地商品的店铺里。不久前在西班牙,我乘车走在巴塞罗那郊外的一条公路上,路边的一朵花上落着一只很棒的凤蝶,可是我却不敢让汽车停下,加泰罗尼亚的检察长就坐在我的身边……”

  一名服务员走到他俩身边,用托盘端来两只斟满香槟酒的高脚杯。一只杯子离别洛谢尔采夫近一些,另一只离检察长近一些。这位头发被发蜡染得锃亮的服务员,飞快地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眼,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近处的酒杯。人群中似乎闪现出了格列奇什尼科夫的眼睛。别洛谢尔采夫端起了近处的酒杯,把另一只杯子留给了检察长。

  “为您的事业干杯!……”他举起了闪闪发亮的酒杯。

  “为您的勇敢!……为毫无畏惧、不怕责难的‘法律骑士’!”

  “为您出色的标本,为您因此而付出的伟大劳动!”

  两人喝干了香槟酒。

  检察长把喝空的杯子举在空中,迟迟不把它放回托盘。

  “哈一哈!”检察长在放回杯子的时候,轻率地笑了一声。

  “其实,我的舞跳得很棒……女人喜欢力量和财富……星期天在别墅里我试了试我的手枪……我对着一棵白桦树开枪,每一枪都打中了,每一枪!……”

  检察长的脑袋里思绪纷涌,那些念头一个比一个大胆。

  灌下去的迷魂药使他激动了起来。

  “您是说她像一只非洲蛱蝶?”检察长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裤腿紧绷的流行歌星。“真想把这只蝴蝶放到我的收藏中去,在这之前要剥下她这身彩色的破布,好好看一看她的身子!”他认为他的俏皮话很成功,于是便响亮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中!”别洛谢尔采夫也笑了起来。他感到,检察长意识中的所有障碍都不存在了,于是,他准备采取一些大胆、意外的举动。“我们现在就可以到我那儿去,看看我的藏品。那些非洲蝴蝶正等着您呢,我为您专门把它们给挑了出来……我家离这不远,就在旁边……”

  “是啊,我们干吗不去呢?……我早就想去了!……应该去叫辆车!……美高于一切!……美学高于伦理学!……法律,就是伦理学,而非法,就是自然和生活的美学!……”

  别洛谢尔采夫走出大厅,来到细雨中的滨河街上。检察长挥了挥手,叫来一辆汽车。

  “您请,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我们去看看标本!……”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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