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别洛谢尔采夫将吉普车换成装甲运兵车,超越后备部队,赶上开进的部队,他与联邦安全局的特工谈妥了,利用自己与军方情报部门的关系,最后来到了卡达尔地区。

  卡达尔山谷就像一个很深的杯盏,四周都是高高的石壁。灰色的峭壁上有一丛丛小树林,树林举起茂密的树冠,投下一片片温情的绿荫。在山势较低的地方,树林就变成了墨绿的果园。

  卡拉·马希和恰班马希,这两个村庄让别洛谢尔采夫想起了自己的梦,想起了外婆所讲的高加索故事,想起了普希金的诗句,这使他产生了一种神秘的、难以释怀的感觉,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曾来过这里,也许是在前世。仿佛,一个很小的天蓝色天体落到了地球上,它保留了它那种外星的美丽和非人间的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又是受到古代神灵的护佑的。

  别洛谢尔采夫坐在山路的路边,看着这两个动荡的村庄。

  听着路边螽斯无休止的呜叫,他知道,这个天蓝色的天堂景象,只不过是远方物体所引起的视觉欺骗。在那色彩缤纷的山谷里,就暗藏着一片片雷场。在那一座座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果园边,是一道道的战壕和联络线。在那些像宫殿一样的雕花拱廊里,设下了一个个据点。在那些葡萄园里,则隐藏着一个个观察哨,一个个狙击手。在巡逻队、哨兵和黑胡子士兵的护卫下,巴萨耶夫,这个总也抓不到的瘪嘴巴、翘胡子的车臣人,就坐在那白色的柱廊之下。沿着羊肠小道,一头头毛驴驮着沉重的武器,日本制造的微型电台在不停地呼叫。别洛谢尔采夫看到的玻璃反光,是阳光在卡车的挡风玻璃上照出来的,那些卡车上装的是轻型火炮。那道在清真寺的尖顶上一闪而过的光斑,则是一副望远镜的反光,那副望远镜正在盯着他别洛谢尔采夫看。

  螽斯起劲地呜叫着,像让别洛谢尔采夫相信这个天蓝色的天体。别洛谢尔采夫打心眼里愿意相信这一点,愿意排斥那个残酷的战争消息,保护这个隐秘、神奇的天堂。

  部队行进在山路上,把路上的石头碾得嘎嘎直响。车辆的驾驶员和部队的指挥官都不相信这个天蓝色的天体,他们仔细地打量着狭窄的山谷,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几辆武装扫雷车在缓慢地推进,这些扫雷车都装有宽大的履带,高高的炮台油乎乎的,两只带有滚轮的支臂伸在前面,就像是几只丑陋、笨拙的螃蟹。这些扫雷车走在步兵的前面,爬过一道道山坡,越过一座座葡萄园和一条条沟渠,在搜寻各种地雷,它们伸在前面的滚轮会被炸飞,钢铁的身躯也会被炸翻,司机的耳膜会被震破,鲜血会从耳朵里流出。

  一队坦克在开进,炮筒左右摇摆,磨得锃亮的履带就像是一副副钢铁手镯,钻出炮塔的坦克兵的脑袋,就像是一个个拳击手套。像电锯一样隆隆作响的牵引车,拖着一个榴弹炮连。

  一只只炮筒嗅着空气,在结实的车轮上颠簸起伏。

  沉重的“布拉蒂诺”火焰喷射车也开了过来,这东西就像是一只只恐龙,脚步迟缓,相貌凶恶,肚子里装满了阴险的火焰。那橘黄色的火苗会一窜而出,把球状闪电投向建筑物的深处,于是,那剧烈的爆炸就会掀掉半个村庄,把房屋和树木、动物和战士全都变成一阵闪亮、透明的分子云。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在路面上沉重碾过的装备。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螽斯的呜叫就不再能被人听到了。但是,等队伍隆隆驶过,消失在远方,螽斯便又叫出声来,在宣传这个山间的天堂。

  摩托化步兵乘着装甲运兵车前进,这些运兵车车身很低,轻便灵活,就像一只只浑身满是斑点的蜥蜴。机枪闪着暗淡的光,枝形天线在不停地摇摆。士兵们散落在炮塔和装甲车上。

  别洛谢尔采夫看见,一辆装甲运兵车在追赶队伍。一个士兵赤裸着上身,骑在车载机枪上,浅色的头发高高扬起,他睁大眼睛,因为速度和迎面吹来的疾风而欣喜不已。他身上发达的肌肉上挂满了闪亮的汗水,胸口上有一个展翅飞翔的鹰的文身。

  道路上尘土飞扬。机械化部队的头领出现了。敞篷卡车装满了民军。达吉斯坦人穿着陈旧的迷彩服,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膝盖上横着卡宾枪,在脏兮兮的车厢里来回晃荡。在第一辆汽车的驾驶室上方,飘扬着一面绿色的旗帜。部队在尘土飞扬地挺进,在队伍的最后,是一辆老式装甲运兵车和一辆吉普车,车窗的后面闪过了伊斯马伊尔·霍扎耶夫的脑袋,以及他那灰白色的大胡子、紧锁的额头和毛茸茸的高筒羊皮帽。

  指挥部设在山沟中一道干燥的石头沟壕里,上面罩着伪装网,这斑斑点点的伪装网将沟壕变成一处绿荫,绿荫中隐藏着参谋部的军官、望远镜、测距仪、用石块压着的标明了目标的地图、电台和战地电话,战地电话上的电线伸向四面八方,就像是些藤蔓植物。指挥部里充满了各种喊声和呼叫声,以此与隐藏在山问的“暴风雪”榴弹炮连以及那些齐射装置保持着联系,那些炮火正在等待命令,向目标开火。在远处的机场E ,强击机已经做好了起飞投弹的准备。坦克也都没有熄火,它们躲在掩体里,一等命令下达就直接发起攻击。步兵们走下装甲车,躺在温暖的山坡上,在等着大地发生颤动,一枚枚火箭弹从他们的头顶上呼啸而过。

  指挥部就像一个准备进行手术的外科医生小组。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将军那消瘦的面庞和斑白的双鬓,这种姓名不详的将军,一个又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活的自然规律的执行者,当人类的一部分要把另一部分从地球上除掉,用火与铁将他们消灭。在阿富汗的山脚,在安哥拉的沙漠,在尼加拉瓜的副热带地区,在埃塞俄比亚的石头山冈,在柬埔寨的热带雨林,在贝卡阿山谷的橄榄林里,他都见到过这种冷冰冰的、没什么典型特征的面庞。如今,这张冷冰冰的、在罗马军团和拿破仑军队中都同样出现过的面庞,又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俄罗斯南部的土地上,这张脸的主人正打算把两个动乱的达吉斯坦村庄从地球上抹掉。

  军官们的声音都停下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将军。

  将军用望远镜观察着山路,在放大的镜头中可以看到,有一群山羊走在山路上,一个头戴红帽的牧羊人在挥动一根柔软的鞭子。

  将军放下望远镜,看了看地图,参谋长怕阵风吹动地图,又压上了一块石子。

  别洛谢尔采夫并未听清将军说的话,但仅凭着将军嘴唇的动作他就猜了出来,将军说了是“空军”。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空军瞄准手的身上,他用嘶哑的嗓音催促着飞行在远方的飞机:“我是‘元素钴’!……梯队两千!……目标‘206’。‘209 ’,‘203 ’……爆破弹和杀伤爆破弹……火箭四枚……能见度……听明白了吗,‘104 ’?……”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云雾缭绕的蓝天,看得久了,眼中那透明的天空竟绽放出花朵来。阳光中,一些长着细茎的白色花序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它们旋转着,被拉长了,变成了一缕缕白色的鬈发。仿佛,有一个隐身的智者在蓝天上书写阿拉伯文。那些弯弯曲曲的花纹成了红外线模拟器的目标,在那些花纹中,突然传出了金属般的轰鸣声。一架飞机像流星一样冲向地面,地面上随即出现一串黑色的爆炸云。天空中出现一个白色的阿拉伯词组,似乎有人在书写《古兰经》的神圣篇章。

  “我为什么要看到这一切?”别洛谢尔采夫忧伤地问自己。

  他感觉自己是被强拉到这个山坡上来的,有人强迫他在这里连续地看下去,做一个见证人。

  方格伪装网的下面一片紧张。炮兵指挥官那颤抖的嗓子声音最响,他大声叫喊着,连嘴里的黄牙都龇了出来:“我是‘花岗岩’!……用两个连的‘郁金香’!……目标‘103 —04’,‘106 一01’……爆破弹,齐射……开火!……”

  山那边烈焰熊熊。“暴风雪连”把炮弹射向山坡,在那面山坡上的山洞里,掩藏着车臣人的机枪。白色的山峰被削平了,山上的石头滚了下来,雪崩腾起一阵烟雾,吞没果园,巨大的花岗岩石块在田野上滚动,滚烫的石块落上了房顶。

  “我该做什么?”别洛谢尔采夫忧伤地自问。

  走近一些,用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将军的太阳穴上?冲进沟壕,夺下他们手里的望远镜,把军用地图撕碎?用一把快刀割断那束电线?用充满激情的祈祷唤来一场沙尘暴,让沙子迷住这些军官的眼睛?

  生化部队的指挥官,一位个子不高的美男子,正在为重型火焰喷射器指引目标:“我是‘巴松管’!……目标‘2 —500 一1 ’!……距离两千米!……彼得罗夫,狠狠地揍他们!……”

  仿佛,躲藏在山中的那头恐龙伸开丑陋的爪子,站了起来。它伸出裂成两半的火红色舌头,急速地舔着村庄。在那个舌头舔过的地方,腾起一个火球,然后变成一条灰白色的狐狸尾巴,从大地上抹掉了村庄的一部分,连同那些果园、房屋和清真寺。

  别洛谢尔采夫精疲力竭地看着。“代表”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权力顶峰的,而他,别洛谢尔采夫,在帮助“代表”走向权力。他毁灭了这个天蓝色的天体。

  炮火攻击停止了。村庄变成了一堆燃烧的破布,一股股灰色的烟雾飘向空中。将军俯身面对地图,看着参谋长用透明的尺子标明的那些被击中的目标。

  “107,我是‘巨石’!”将军把嘴巴贴近电台的送话筒,下达了攻击命令:“开始攻击,‘107 ’!……‘109 ’,我是‘巨石’!……开始攻击,‘109 ’……‘群山’,‘群山’,我是‘巨石’!……把‘盒子’开到边界线上!……”

  于是,军官们再次离开战壕的壁沿,扑向电话和电台。

  噱咙的日光中充满着喘息声、咳嗽声和愤怒的叫喊声,军官们把进攻部队推向前去,把他们从隐蔽处赶到空地上,空地上子弹呼啸,手榴弹在四处爆炸。

  别洛谢尔采夫俯卧在战壕后面,把沉重的望远镜举在眼前。他在倾听战事,并通过军官们那一张张扭曲的睑来判断战事的进程。

  “你的‘盒子’哪儿去了,吉莫尼亚!……我有两个‘两百’!……对准那个蓝色建筑开火!……那里有个狙击手!……”

  士兵们匍匐在村庄和道路之问那片光秃秃的牧场上。他们以蛇形动作向前奔跑,不时有人倒在温暖的土地上,面庞倒扣在羊粪上,倒扣在烧焦的青草和荆棘上。车臣人的机枪在地上射出一道道烟尘,在空地上搜寻那一个个带有斑点的小鼓包,在被射中的时候,那些小鼓包就会高扬起双手。

  一位肩部受伤的中尉在对着报话机吼叫,咒骂坦克手,直到一辆重型坦克开出隐蔽处,撞倒两棵苹果树,用直射击中了那座蓝色的房屋,一堆轻盈的废屑从地基上飞起。炮筒里冒着青烟,士兵们在牧场上奔跑,那位中尉就要失去知觉了,他对着已经没有了声音的报话机低声说道:“狠揍他们,吉莫尼亚,亲爱的……”

  战斗推进到了据点的后面。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躺着一个瓦哈比人的尸体,大张着的嘴巴里满是鲜血,嘴巴四周是黑色的大胡子,肮脏的手里握着一支冲锋枪。一位俄罗斯狙击手的子弹打穿了他的喉咙。

  “男子汉们,开火呀!……没有你们可冲不过去啊!……”

  坦克对准绿色的围墙和雕花的铁门开火。炮弹穿过缺口,落进果园,放倒了那儿的老梨树。

  士兵们冲进了烟雾。他们冲向大门,把手榴弹扔进棚屋敞开的房门,扔进燃烧房屋的窗口。在棚屋里,被打中的牲畜嗷嗷惨叫,一团团鸡毛飞了起来。

  “2 号,我抬不起头了!……清真寺上有火力压制我!……向阁楼开火,向穹顶开火!……感谢真主,我说!……”

  榴弹炮的第三次射击掀掉了清真寺的高塔,打哑了机枪据点。

  清真寺里展开了一场白刃战。

  一个蓝眼睛、浅头发的车臣人打出一梭子弹,击中了一位奔跑的特警队中士。那位中士在倒下之前,扔出手中的军用匕首,扎中了车臣人的一只眼睛。

  一个毛烘烘的瓦哈比人像头熊似地抱住一个战士,掐断了那士兵脆弱的骨头。

  一名身穿海魂衫的军官将刺刀刺进那个瓦哈比人的肩胛骨,把他从花纹地板上挑了起来。

  毛拉躲在雕花圆柱后面用手枪向一个士兵射击,打穿了那士兵的脸。另一个士兵则使劲抡起枪托砸倒毛拉,并继续用枪托狠砸那毛拉的脑袋,直到那脑袋裂开,鲜血直流。

  满地都是彩色玻璃的残渣,做礼拜用的小地毯被撕成了碎片,地上还有一只孤零零的红衬里套鞋。

  “谢谢,‘2 号’!……我送你一包‘万宝路’!……感谢真主,我说!……”

  别洛谢尔采夫在望远镜里看不清人影,看不见坦克的移动。爆炸的云雾在镜头中被放得更大了。报话机里传出的声音,就像是被割裂的喉咙里发出的呼哧声。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产生出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下到山谷中去,冲进硝烟和战火,站在村子的中央,站在交战双方的中间,伸开双臂,挡住坦克,制止机枪的扫射,让进攻的士兵退回去,让战斗结束,人们醒悟过来,把武器放到地上,默默地走到溪流旁,清洗自己负伤的双手,清洗流着血和脓的眼睛。但是,这个念头却是荒诞的。不现实的。

  “我起火了,‘菊花’,我起火了!……”一辆坦克被击中,一边的履带被打断了,像只陀螺似地在原地打转,尾巴上还挂一截杨树,坦克上的炮在向一个砖头建筑开火,机枪呈扇形左右摇摆,对着空旷的街道盲目地扫射。从街道两旁的隐蔽处,突然跃起几个掷弹手,就像尖尖的尾巴一样跟在那个钢铁陀螺的后面。他们同时扔出了手榴弹。黏稠的泥炭渗进装甲,冒出火舌,烧死了坦克手。一声爆炸,炮塔轰地一下飞了出去,炮管哐啷一声砸在花坛上。坦克的空洞就像篝火一样,冒出一阵青烟,弹药在不断地爆炸,闪出一道道火光。一些掷弹手不断地变换位置,经过那辆被打毁的坦克,冲过了街道。

  “‘8 号’,我报告,损失太大了!……阵地守不住了!

  ……大批敌人突破了防线!……我请求向我开火!……目标‘20—6 ’!……“

  身穿黑色制服的车臣人端着机枪连续地射击,灵活地交互跃进,撤出了村庄。他们突破了松散的包围圈。他们向躲在羊圈里的特警队员扔手榴弹。他们用一梭梭的子弹打死了那些与一辆装甲运兵车一同陷在壕沟里的那些伤兵。在白刃战中,他们默默地挥舞短剑,杀光了迫击炮连。他们退进山中,脖子上挂着机枪,黑色的队形很紧密,在阳光下的山坡上留下了一道尘土的流苏。

  一个濒临死亡的迫击炮连军官,肚子被刺穿了,他托着流出来的肠子,艰难地对着步话机喊道:“‘8 号’,我的损失太大了!……阵地守不住了!……目标‘20一6 ’!……开火!……”

  一架着了火的直升机落向村庄,它的螺旋桨死死地抓住天空,尾部冒出一道浓烟,不时落下几个火团。正驾驶被一梭机枪子弹打中。随机机械师的肺部被打穿了,在金属地板上抽搐。副驾驶控制不住飞机,他看到,旋转的大地越来越近。

  房屋的瓦顶是红色的,清真寺残缺的尖顶是白色的。村庄的院落里站着一些留着大胡子的人,他们把枪口举向天空,向直升机射出一串串子弹,用一张火力网网住了飞机,打得机身哐哐直响。

  飞行员透过被打碎的前窗看到了一个院子,看到一门车臣人的火炮,几个炮兵正在冲着攻上来的俄罗斯步兵开火。他使尽最后的力气,压着操纵杆,让飞机撞向那门大炮,他看到,地面在飞速地迫近,玻璃碎片闪闪发光,一只惊恐的母鸡跑过院子,炮架旁的一个车臣人昂起那张满是大胡子的面庞,傻傻地看着,这呼啸而来、像一团火球一样的死神怎样降临在他的头上。直升飞机撞向大炮,螺旋桨分崩离析,驾驶舱顿时破裂,就在这时,从那团火球中传出了驾驶员最后的呼叫:“永别了,男子汉们!……”然后,一切都淹没在了火海之中。

  一阵潜意识的力量左右了别洛谢尔采夫,促使他去部队的驻地看一看,看看各个连队、联络点、后方仓库和公共澡堂,于是,他就向设在一片平缓谷地里的野战医院走去。

  在这里看不到战场,山坡后面耸起两个树木葱郁的石头山峰。野战医院设在一个很长的帐篷里,帐篷的一端系在一辆军用大卡车上。一个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挽起袖口的男卫生员站在门口,疲惫不堪地抽着烟,目送着那两副担架,几个士兵抬着那两副担架,使劲跑向直升飞机,他们四个人抬一个伤员,第五个人则跟在担架旁边,手里举着一个盐水瓶,把着胶皮管。阳光照在盐水瓶上,发出耀眼的光亮。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发出轰鸣。飞行员挥着手,催促那些抬担架的士兵。担架被抬到呼啸的直升机旁,卸下伤员之后,放在了地上。机舱的门关上了,飞机在地面上搅起一阵尘土,就向着太阳飞去了。那几个士兵疲惫地拖着担架,缓缓地往回走来。

  别洛谢尔采夫下不了决心掀开帐篷的胶皮帘子,往里面看上一眼,里面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的动机是病态的,莫名其妙的,也许可以视为一种不知分寸的好奇心,可是,他依然下不了决心走进去,而是站在入口处,这里堆着一些绷带和药盒子,还摆着一个搪瓷桶。几个士兵坐在担架旁的地上,疲倦地抽着烟。

  在白色的石头道路上,腾起一团尘烟,响起一阵马达的轰鸣。一辆装甲救护车开了过来,履带上满是尘土,两只前灯呆板地亮着。它在野战医院旁停了下来,尘烟落下了,马达也静了下来。士兵们冲向救护车,打开车尾的那两扇铁门,抬出一副躺有伤员的担架。他们抬着担架向帐篷跑去,脚下的皮鞋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别洛谢尔采夫看了看帆布担架上那个修长的、软绵绵的身躯,这伤员身上的军装已经破烂不堪,别洛谢尔采夫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脸上长着一个尖鼻子,蓄着军官的小胡子,一双鼓出来的眼睛流露出梦呓的神情。

  “放到第一个台子上!……”一个已经不太年轻的医生走出帐篷,他穿一身绿色工作服,头戴一顶帽子,他让担架从身边走过,然后看着从救护车里抬出的第二个伤员。“你们把担架给我按次序抬进来!……别挡着道!……”他冲一个士兵喊道,这个士兵精疲力竭,汗水浸湿了小胡子,使小胡子显得颜色更深了。

  第二副担架从别洛谢尔采夫身边抬了过去,别洛谢尔采夫没有看到面庞,只看到了一个缠满了绷带的大脑壳,绷带上渗出了斑斑血迹。

  装甲救护车疾驶而去。士兵们鱼贯步出野战医院,躲到卡车后面的阴凉里去了,不一会儿,那里就飘起了一股香烟的烟雾。

  “桶!……把桶拿过来,见鬼!……”从帐篷里探出一个戴着眼镜和绿色手术帽的脑袋来,他恶声恶气地说道,没见到那几个士兵,他扫了一眼满是垃圾的地面,那只搪瓷桶就立在那堆垃圾之中。

  “桶,快拿过来!”大夫冲别洛谢尔采夫下达了命令,别洛谢尔采夫听话地提起桶,赶紧钻进了帐篷。

  在入口处这个隔问的地上,摆着好几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伤员,他们在不停地呻吟着,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或在缓慢地蠕动着,浑身都是黏液和血迹,周围散发着伤口和排泄物的酸腐气味,伤员的眼睛是呆滞的,充满了泪水,在他们上方的胶皮篷顶上,吊着几个盐水瓶。

  第二个隔间是手术室,里面摆着两个台子,台子的上方亮着镀铬的手术灯。两张台子旁都有一组外科医生在做手术。

  地上堆着揉成一团一团的衣服。手术器械在耀眼的灯光下闪闪发光,鲜血四溅,雪白的骨头露了出来,裂成了碎片。伤员的面庞被一个枕头捂住了。凹下去的肚子在微微颤抖,肚脐眼里满是污垢。一条赤裸的、满是汗毛的腿打了两个弯,一处在鼓出来的、发青的膝盖,一处在膝盖以下,小腿被打断了,只剩下一些筋腱和皮肤还连着。一名外科医生使劲地咬着牙,用一把手锯吱吱嘎嘎地锯着这截小腿,就像是在锯一截水管。

  他的助手拖住那条腿,用手抓着脚后跟和蜷缩着的脚指头。

  小腿被锯了下来,助手四下里扫了一眼,看到了别洛谢尔采夫手里的桶,就把那条腿扔到了桶里。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了那截小腿的分量,看到了翘起来的黄色脚指甲和满是老茧的、黑青的脚掌。

  几位医生俯下身去,面对伤员剩下的那截腿,用镊子夹出细小的骨头屑,在伤口上涂了一些酒精和碘酒,迅速地敷上了一层湿漉漉的填塞物。

  伤员脸上的枕头动了一下,在嘴巴那个地方凹成一个洞,然后又重新鼓了起来。

  “你应该看到这一切!”帐篷顶部传来一个声音,别洛谢尔采夫看着眼前的一切,居然没有昏过去,没有被那一个残忍的、惩罚的意志弄得神经错乱。

  在旁边那个台子上,医生们正在解一堆粘在一起的绷带,绷带后面现出两个鼻孔和一张嘴巴来。随着绷带一层层地揭下,绷带上的血迹也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湿润了,最后露出一个浅色头发的脑袋,脑壳被机枪子弹打伤了。从那个圆圆的枪眼里,不时鼓起一个小小的血泡。浅色眉毛下的一只眼睛紧紧地闭着,似乎是在忍受剧痛。另一个眼睛被子弹打中了,眼球掉了出来,露着肿胀的眼白和红色的网状血管,瞳孔也已经放大了。医生们清洗了伤口,敷上填塞物,于是,长笛的音色改变了,仿佛,演奏者用指头按住了笛子上的音孔。

  “你应该看着这一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于是,别洛谢尔采夫就看着,感觉着,自己的一只眼睛也掉了出来,大脑中央出现了一颗刺人的疼痛之星。

  两位伤员被抬下台子,在他俩身上那像白色毛巾一样的干净绷带上,有人又绣起花来,绣出了红色的树叶和浆果。另外两个伤员又被抬到了手术台上。

  “这是头一个负伤的坦克手。”一位医生看着助手们给伤员解下那身烧糊了的、湿漉漉的衣服,对另一个在用酒精擦眼镜的医生说道,“在格罗兹尼,负伤的可尽是坦克手和军车司机。”

  那个医生没有答话,他打开一个塑料瓶,喝了几口热水。

  助手们从烧伤的坦克手身上脱下那件粘得紧紧的军服,军服和背部的皮肤一同被揭了下来,就像是撕下了一片膏药。

  医士们除去伤员背上的碎皮,仿佛在后背上发现了一幅临摹画——鲜红的,湿润的,布满血泡,被滚烫的装甲和火焰烧得凸凹不平。伤员躺在那里,失去了知觉,胡子拉碴的面颊被熏黑了,医生拿起注射器,扎进一根鼓起的青色血管,注射了满满一针管的麻醉剂。

  这个场面让人看不下去。对于他最终将要面临的末日审判而言,这样的场面也足够了。

  别洛谢尔采夫向出口走去,但又突然转回身来。

  在旁边那个手术台上,躺着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士兵,他身材匀称,肌肉发达,就像一尊古希腊雕塑。他的胸口上文了一个蓝色的雄鹰图案,两个翅膀伸到两个乳头。额头上有一绺浅色的头发,在平时的清晨,这绺额发是会雄赳赳地迎风飞扬的,而此刻,它却被黏糊糊的汗水弄湿了,暗淡地贴在脑门上。士兵大声地喘息着,每喘息一次,被打穿的肚子都会冒出一小股血水。

  “妈妈,亲妈妈,快来帮帮我!……”伤员怨诉地祈求道。

  “妈妈,亲妈妈,疼啊!……快来帮帮我!……”

  那位士兵用一双蓝色的、充满泪水的眼睛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下,但没能看清人影。

  这位士兵不可能知道,就是这个驼背的、不幸的人,就是这个面庞瘦削、上了年纪的人,导致自己受到了这致命的伤害。

  别洛谢尔采夫走出帐篷,来到傍晚这透明的蓝色天空下,天空中,一架直升飞机就像一只小蛾子一样越飞越近,照例运送着伤员。

  路上又腾起一团烟尘,一辆越野救护车闪着猩红的车灯。

  汽车开到近处,停了下来,但车灯还亮着。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别洛谢尔采夫看到,这是几个塔吉斯坦民军,他们身穿满是尘土的迷彩服,端着卡宾枪,头戴各式各样的帽子。越野车尾部的车门打开了,从车里抬出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的是伊斯马伊尔·霍扎耶夫,他脸上的胡子向上翘着,两只大大的手掌捂在肚子上。别洛谢尔采夫认出了伊斯马伊尔·霍扎耶夫那紧皱起来的严厉眉毛、坚毅的嘴唇,以及那个像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鹰钩鼻子。

  “怎么回事?……”别洛谢尔采夫一声惊呼,急忙冲向那副正要被抬进帐篷的担架。

  “在卡拉马希村胸口中了一弹。”那个头戴高筒皮帽的民军回答说,就是这位民军,不久前还在霍扎耶夫的老果园里烤过羊肉串。

  一位军医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摸了摸霍扎耶夫的手腕,又用指头分开那凌乱的大胡子,摸了摸动脉。

  “死了……身体都凉了……你们把他抬到直升机上去……”

  直升飞机卷起一阵旋风,落了下来,几个人抬着担架向飞机跑去。

  他,别洛谢尔采夫,对霍扎耶夫的死是负有责任的。霍扎耶夫在自己的家中接待了他,就像接待一位盼望已久的客人。

  霍扎耶夫躺在干净卧室的丝绸枕头上,脑袋上方挂着一杆老式的山民猎枪。他没有想到,在另外一杆枪里已经装上了一颗准确的子弹,那颗子弹后来射进了他的心脏。

  “在正午的暑热中,在塔吉斯坦的山谷里……”别洛谢尔采夫冷冷地嘟囔道,让过担架,目送着被打死的霍扎耶夫。

  “胸口中了一颗铅弹,我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担架渐渐远去了,但还能看到那丛翘起来的大胡子和那个像石雕一样的大鼻子。

  “我胸前的伤口还冒着热气……”从一辆装甲车上又抬下来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失去知觉的人,悬挂在他上方的盐水瓶闪着暗淡的光亮。“我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尽……”

  别洛谢尔采夫站在傍晚的山冈上,站在起飞的直升飞机和驶去的装甲救护车之间,两座山峰都亮了起来,就像两盏红色的长明灯。

  清晨,瓦哈比人的抵抗被粉碎了。一部分人被烧焦了,被埋在废墟的下面。另一部分人跟随着总也抓不住的巴萨耶夫冲进了深山,他们浑身是血,肩上背着伤员,撤回了车臣。

  村里的老百姓怀里抱着孩子,消失在山区的小路上,他们躲进邻近的山谷,听着炮弹如何将家园炸成灰烬。

  伤亡惨重、疲惫不堪的攻击部队也撤出了卡拉一马希村。

  接替他们开进村庄的是内务部队。他们展开了“清洗运动”,像梳头一样对被毁的花园和炸塌的建筑物进行搜寻。他们向地窖里扔手榴弹。他们对着草棚和鸡笼胡乱射击。他们把火焰喷射器的红色火舌喷向那些还有瓦哈比狙击手在继续射击的枪眼。

  别洛谢尔采夫与内务部队的一个小分队一起进入了村子。他沿着村里的街道走到山上,坦克在路上轧出了一道凸凹不平的辙印。脚下有一块被坦克轧皱的红黑相间的地毯。

  一块彩色的丝巾被钢铁履带碾碎了,那高加索式的图案卡在了履带的缝隙里。两只眼睛被烟熏得直流泪水,强烈的臭味让喉咙发干,四周全是冒烟的破烂,氧化了的装甲渐渐冷却下来,烧焦的尸体还在冒烟。沾满鲜血的绷带,压扁的铜弹壳,一只被打成碎片的东方花瓶,一只皱巴巴的皮鞋,一头死羊,这头羊被砸扁了,红色的肉里面翻出了白色的碎骨头,四周是一圈羊皮,那颗龇牙咧嘴的脑袋上,拖出一个肿胀的舌头。

  别洛谢尔采夫走在坦克的车辙里,一个无形的人从那朦胧的阳光中对他说道:“这都是因为你。这就是你的路。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经过一扇满是窟窿的大门,走进一个农家院落,房子被一枚直接命中的炸弹摧毁了,就像是一头驮货的牲口被杀死了。在倒下的时候把背上的东西撒得满处都是:彩色的枕头,碎破璃。金属制品,陶器,罐子,餐具,书本,床的残骸,还有一个纸灯罩,一只铜茶炊。

  这时,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一种无论如何都难以填满的空虚。他面对那位让他体验到这一切的人,祈祷起来。

  走在这个地狱中,别洛谢尔采夫相信了,是他自己创造出了这个地狱,他所依据的是自己的形象,他把自己一直生活于其中的那个地狱给再现了出来。

  “你杀了我吧!”别洛谢尔采夫在祈祷,他看着空中飞过的一串串曳光弹,真希望其中的一串能改变方向,来把他打死,他一下子倒在一棵树干上,再也不会看到身边这些恐怖的场景了。

  他继续向前走去,走过一片片冒烟的火堆和废墟,同时在不断地祈求子弹能落到自己的身上。

  几个士兵身穿厚厚的防弹背心,头戴沉甸甸的黑色钢盔,就像宇航员一样,他们冲到一扇绿色的院门边。其中的两个战士站到两边,背对着围墙,端着带有枪托的冲锋枪。另外两个战士后撤几步,用枪筒瞄着院门。另一个战士皱着眉头,手里举着一颗手榴弹,冲了过去,用肩膀撞开院门,随着一声叫喊,摔进了院子。其他几个战士灵活地跟了进去,潜进了院落的深处。别洛谢尔采夫满不在乎地跟在战士们的身后。

  这座房子完好无损,房子的地基用石头砌成,房前有一道木头长廊,瓦片屋顶下面接了几根描有花纹的排水管。栏杆上晾着一些衣物——几件洗过的衬衣和女裙,几个花花绿绿的枕套。院子里有一个炉灶,炉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锅。

  院子中央那块干燥的地面上,躺着一个被打死的小女孩,她身穿一件漂亮的百褶裙,一头黑发,黝黑的面庞上已没有了生气。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俯身面对着小女孩,这女人的眼圈乌黑,眼睛里露着凶光。她的上衣解开了,她把淡紫色的乳房伸到小女孩的脸上,把那个硬邦邦的褐色乳头往小女孩僵死的嘴巴里塞。她在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唱着什么,毫不在意那几个士兵,士兵们那满是尘土的皮靴从她身边迈过,低垂的冲锋枪口从她乱蓬蓬的脑袋上方滑过。

  阳光灿烂的院落里摆着一张弹簧铁床。床上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她的两只胳臂软绵绵地耷拉着,两个士兵对这具赤裸的、正在慢慢变凉的尸体实施了强奸。他们脱下防弹背心和钢盔,扔掉冲锋枪,一个士兵爬到那女人的身上折腾起来,瘦削的屁股前后摆动,另一个士兵则用手抓着女人一只光秃秃的脚掌,他那双眼睛没在看别洛谢尔采夫,而是在望着天空,阳光在他的眼中映出了疯狂的反光。

  “你就杀了我吧!”别洛谢尔采夫喊了出来,他站在这个分崩离析的行星上,这个行星洒满了阳光,直到天边都是荒凉空旷的,在这个行星上摆着一张铁床,在死去的女人和趴在她身上的士兵的重压下,床上的弹簧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

  穿过街道,士兵们包围了一栋屋顶上爬满葡萄藤的石头房子。这座石砌地基的房子有一扇蓝色的木板门。士兵们用冲锋枪对着这扇门,其中一个士兵在用扩音器喊话。那金属般的声音砸在房子的墙壁上,砸在那扇蓝色的小门上:“放下武器走出来!……举起双手!……我们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否则,整座房子都将被炸毁!……”

  “谁在里面?”别洛谢尔采夫问一位神情疲惫的军官,这军官头戴一顶钢盔,脸上挂满了黏稠的汗水。

  “瓦哈比人的头目……我们打死了他儿子,他在用机枪扫射……看来,他的子弹打完了……”

  “放下武器走出来!……”那个士兵在继续喊话。“举起双手!……我们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门打开了,从黑暗的门洞中伸出两只长长的胳膊,一个身体肥胖的人走了出来,他那长长的大胡子一直垂到胸前,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他的上衣很瘦小,不合身地紧绷在胸口,裤子也显得太短了,裤子下面露出的那截胖腿上,套着一双足球鞋。这个人的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阳光,他懒洋洋地、有些茫然地看着士兵们。

  “走过来!……”军官命令道,同时走近那个大胡子……“举起手来!……”看到那个瓦哈比人垂下了胳膊,军官拉长声音喊道。

  瓦哈比人缓慢地垂下了那两个满是老茧的宽大手掌。他似乎没有力气举起双手。他把两手伸向腰间,动作僵硬地解开上衣。他的眼睛突然瞪圆了,冒出一道凶光。他的手里握着一颗手榴弹。一阵密集的扫射打穿了他的胸口,胸口上蜂窝似的伤口里冒出了鲜血,与此同时,也响起了一声剧烈的爆炸,看来他是将手榴弹扔向了士兵。胸口被打得稀烂的他,倒了下去,那些被炸伤的士兵则在一旁呻吟,抽搐。另一些士兵退后几步,从远处射击,用密集的枪弹包围了这个倒地的敌人。

  别洛谢尔采夫走出院门,向村边走去,那儿散落着最后几座被摧毁的房子和院落,每个院落中都落进了炮弹或导弹。

  村子静卧在那里,满是折断的脊椎、洞穿的脑壳和流淌的鲜血。村后是连片的葡萄园、牧场和粮田,这是一代又一代的山民用锄头和镐头在石头山上开辟出来的。炮弹把这里的土翻了一层,对防线进行轰炸的飞机把这里炸了个遍,暴乱者曾守在这里,把沟渠变成战壕,在晾干房里安放了无后坐力炮,埋伏有狙击枪手。如今,在这里忙活的是工兵,他们拿着探雷器走过枝蔓纵横、挂满暗红色果实的葡萄园,在树根下挖出一枚枚地雷。

  “别往这边来……这里是雷场……反步兵地雷和反坦克地雷都有………”一个个子矮小、神情疲惫的工兵对别洛谢尔采夫说道,他在不停地往地上插小红旗,旗子上写有“地雷”两字。他跟在战友们的后面,用探雷器探测地面,不停地蠕动着龟裂的嘴唇,念叨着他自己编出来的祷告词,但愿“别被地雷炸死”。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那一小队向前走去的工兵,阳光照耀着被他们踏起的轻尘,于是,他们似乎全都被金色的光环所环绕了,马上就会飞向天空。

  别洛谢尔采夫站在一个警告性的小红旗旁边。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问石头砌成的晾干房,房里的横杆上挂着一串串葡萄,它们被温暖的风吹干,就变成了皱巴巴的、味道很甜的葡萄干。

  突然,伴着一阵吆喝声和喊声,从那半圆形的门洞里冲出一位骑手。马儿竖起两只前蹄,原地转了一圈,踏得石子乱飞。骑手剃了个光头,黑色的胡须迎风飞扬,腰问围了一圈铜光闪闪的机枪子弹带,他野性地大叫一声,带着仇恨的目光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眼,然后就策马向山中跑去。骑手用一只手端着轻便机枪,紧拉着缰绳,他的另一只胳臂被打断了,红色的断面上鲜血淋漓。骑手策马向山坡冲去。马蹄下面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马被掀翻在地。另一次爆炸则发生在倒地的骑手身下。

  别洛谢尔采夫回到了村里。上帝不让他被子弹打中,不让他被地雷炸死,不让他死在达吉斯坦的群山中。上帝要让他活下来,接受新的考验,承受新的悲伤。

  别洛谢尔采夫在村里走着,迎面驶来一辆装甲车。装甲车上坐着一些枪手,他们枪口朝天,像车臣人那样头上缠着绿色的头巾。

  将军站在车舱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他的面庞严肃硬朗,就像是罗马硬币上的雕像。将军的神情是冷静的,他仿佛明白,他刚刚赢得的这场小小的战争还将导致许多场隐在战争的爆发,他注定要在那些战争中度过晚年。

  装甲运兵车远去了,在装甲车的尾部铺了一块深红色的塔吉斯坦地毯,地毯上坐着一个摄像师,他把镜头推向了眼前的硝烟和废墟。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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