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别洛谢尔采夫乘坐早晨的航班返回了莫斯科。他回到家里,脱下衣服,把衣服卷成两团扔进了洗衣袋。他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躺在搪瓷盆里,打开龙头,水哗哗地流了出来,装满了浴缸,他看着,水花在他竖起的两个膝盖问起伏荡漾。

  水,在泰勒斯(泰勒斯(约公元前625 一约公元前547 )。古希腊思想家,米利都学派奠基人,认为万物起源于水。)看来,就是万物的始初,同样,德国人文德尔班(文德尔班(1848—1915),德国哲学家,新康德派中巴登学派的创始人,认为哲学就是关于价值的学说。)也在一本书中谈到过水的神圣性质,爷爷曾送给别洛谢尔采夫一本文德尔班的书,要他好好地学习。

  别洛谢尔采夫走出浴缸,套上浴袍,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脚印,他回到房间,他那些蝴蝶标本在房间里等他,他已经把自己的大部分生活经历都转化成了这些标本。这次的达吉斯坦之行没有带回新的标本。那只红色的夜蝴蝶没能归入藏品,在重型火焰喷射器喷射之后,那只蝴蝶曾在卡拉一马希村的上空振翅飞过。

  别洛谢尔采夫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电视。他立马就惊恐地认出了那两座嶙峋石山下的塔吉斯坦村庄。一队军车在山路上尘土飞扬地开进。榴弹炮连在猛烈开火。野战医院里是那些不停抽搐的伤员,他们的头上吊着白花花的盐水瓶。长长的道路消失在天边,火箭弹划出道道轨迹,炮弹隆隆落下。电视记者拍摄了被攻占的村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一辆燃烧的坦克,坦克兵们站在清真寺旁。空空的院落里有一张铁床,床上躺着一个死去的裸体女人。一只满是灰尘的军靴踩着一本破烂不堪的《古兰经》。一个被刺刀捅死的瓦哈比人,黑色的大胡子中间是一张龇着白牙的嘴巴。

  那些镜头消失了,出现了总理那张兴高采烈的脸,他正在那里得意地夸夸其谈:“瓦哈比教义是一种完全没有敌意的乌托邦学说,它是从当代伊斯兰主义中派生出来的,主张普遍平等……塔吉斯坦的两个小村庄,天真地宣布了它们的独立,这是一场滑稽戏,是一个大笑话,我们对此将报以微笑。这些山民很快就会清醒过来,我们会在共同的节日里和他们一起,为伟大的、不可分割的俄罗斯干杯!……”

  总理消失了,又出现了那些炮火连天的镜头,一栋栋被炸毁的房屋,一个被打死的瓦哈比人,他那张蓄着大胡子的脸贴在一挺重机枪上,清真寺上被轰出的缺口,一只被坦克轧死的山羊,长角的脑袋被压得惨不忍睹。

  别洛谢尔采夫关掉电视,他知道,他为之走了一趟塔吉斯坦的“总理行动”,就要结束了。

  电话响了起来。格列奇什尼科夫因为别洛谢尔采夫的归来而感到欢欣鼓舞:“你干得太棒了,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就像一个狙击手那样精确,无可挑剔!……可是你不应该冒险,没必要到火线上去嘛!……我们非常为你担心……你缓过神来了吗?……我请你晚上来看表演……”

  “是军事行动表演吗?”别洛谢尔采夫不开心地说道。

  “绝对不是!……是大剧院,《黑桃皇后》……池座里最好的位置!……”

  “你认为我必须去吗?”

  “一定要来!……总统、总理和‘代表’都会到场!……莫斯科的上流社会全都会到场!……你有晚礼服和蝴蝶结吗?就从你的标本中拿一个戴上吧!……”他笑着挂了电话。

  莫斯科傍晚的空气,其颜色就像是成熟的苹果,别洛谢尔采夫沿着特维尔大街徒步向大剧院走去,莫斯科天然的美丽和人工的雕琢都让他惊叹不已。白石砌成的大剧院富丽堂皇,漂亮、明亮的三角墙上有一座黑色的四套马车,在那一根根庄严的圆柱旁,戏迷们鱼贯而人,手里捧着一束束鲜花,准备献给自己喜爱的歌唱家。不时驶来几辆豪华轿车,车里的司机都保养得很好,车前车后还跟着几辆重型吉普车。忠实的保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走向台阶的人,在那些人中间。

  有部长,有银行家,有著名的政治家,有外国的外交官,还有来自邻近城市的省长们。整个广场都站满了警察。安全部门的特工们混在人群中间,在圆柱旁边来回溜达,用微型对讲机小声地说着什么,就像是一些隐藏在树林中的鸟儿。人们在等待总理和总理的到来。莫斯科的上流社会——政治家,文学家,电视节目主持人,都很想来观看这场演出,因为,身患重病的、很久没在公开场合露面的总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决定来观看这场演出。

  别洛谢尔采夫和格列奇什尼科夫在剧院的前厅里碰了面,他们在排队租望远镜。今天的望远镜很抢手,每个人都想看一眼坐在皇帝包厢里的总统。他们想核实一下传闻,那些传闻说,总统已经迈不动步子了,周围寸步不离地跟着一大群医生。

  别洛谢尔采夫和格列奇什尼科夫弄到了两只望远镜,然后就走进了休息室。在这里,他们看到了许多著名人士,这些人士常常在电视屏幕上露面,而来到这里的则是他们的肉身。

  市长的身影从一旁闪过,他没有穿他通常那身工地主任和筑路工人的衣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晚礼服,这身礼服套在他那个五短身材上,显得很不合身,使他就像是一只秃头企鹅。

  阿斯特罗斯从他们身边走过,他面带嘲讽,情绪热烈,在对那位举止得体的以色列大使说着什么。扎列茨基像只松鼠一样溜了过去,他的丝绸领带上别了一个镶有钻石的夹子。

  “今天将上演一场惊人的演出,”格列奇什尼科夫神秘地说道。“你还记得吗,总统是从那场芭蕾舞《天鹅湖》开始发迹的,那么今天,他将在歌剧《黑桃皇后》中走完自己的路。二十世纪末的俄罗斯政治是在柴可夫斯基音乐的伴奏下展开的。我们坐到座位上去吧,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一切。”

  于是,他俩走进了大厅,走进了这个巨大的金色贝壳,这枚贝壳色彩鲜艳,金光闪闪,充满了嘈杂的声音和神秘的轰鸣。高悬的钻石大吊灯流光溢彩,就像是帝国永不熄灭的光源。

  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一阵甜蜜的不真实感,一种神奇的幻觉,似乎要迷失在华丽的假定性之预感中,此时,粗糙、自然的生活被人工的诡计所扼杀,音乐、灯光、非自然的姿势和话语,共同创造出一种昙花一现的生活假象,创造出了那道落进了金色陷阱的彩色光影。

  乐池里传出了各种轻微的响声,仿佛,在乐池那红丝绒的深处,播撒了一把声音的种子。

  座位上渐渐地坐满了人。红色的羊皮座椅越来越少,身穿黑色和白色礼服的观众则越来越多了。一副副望远镜的镜片在闪闪发亮,女人们裸露的脖子上珠宝闪烁。金色的贝壳合了起来,它那鲜嫩的核心在微微地颤动。

  突然,一阵骚动席卷了整个剧院。所有的望远镜和所有的面庞都转向了皇帝包厢,那个包厢就像一架巨大的金色马车。总统走进了包厢。他走得很慢,似乎在吃力地保持着平衡,穿一身黑色西服的他,面色忧郁,脸庞浮肿,那双小眼睛里目光暗淡,他走到护墙旁,慢慢地环视着大厅,钻石大吊灯使他眯起了眼睛。

  众人全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热烈鼓掌。他听着这掌声。过了好几秒钟,似乎是在要别人相信,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受人爱戴,像从前一样无所不能。他的脸上现出一个软弱的笑容,他艰难地向全场的人躬身致意。在他的身后,出现了穿一身深蓝色天鹅绒的总统夫人,还有总统的小女儿,女儿裸露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钻石项链。掌声没有停止,此刻是在向至尊的家庭致意。全场的观众都在向这个家庭致敬,池座里的观众自下而上,楼座里的观众自上而下,全都在喜悦、忠诚地看着那个金色的包厢,包厢里有三张非常相像的苍白的面庞。

  随后,出现了第四张面庞——总理那张圆乎乎的、面带卑谦微笑的面庞。总理起先躲在后排,后来,等总统坐了下来,掌声渐弱的时候,总理方才上前一步,在包厢第一排占了一个座位,挨着总统夫人。总统坐了下来,无力地微笑着,那张像小眼睛蒙古皇帝似的脸庞,就像一张僵死的面具。他扭动着浮肿的脖子,吃力地转过头来,继续微笑着,直到看到了总理。

  一看到总理,他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涨得通红,嘴角撇了下来,眼睛也睁大了一些,射出一道愤怒的寒光,那道寒光就像是从石头缝里射出来的。

  他对总理说了句什么,但由于还有一些掌声,听不清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话。

  观众们发现了总统变了脸,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听起金色包厢里传出的那个嘶哑的声音。总理站在那里听着,可以看到,总理面色通红,满脸是汗。

  “您也想来听歌剧?”索比诺夫(索比诺夫(1872 1934 ),俄罗斯歌唱家。)、夏里亚宾(夏里亚宾(1873—1938),俄罗斯歌唱家。)和科兹洛夫斯基(科兹洛夫斯基(1900一1993),俄罗斯歌唱家。)等人曾在其中演唱过的这座古老大厅,具有很好的音响效果,这使得最远几排的观众也能清楚地听到总统的话。

  “您现在应该去埋葬那些士兵,由于您愚蠢无能的行动,他们死在了塔吉斯坦。”

  大厅里鸦雀无声,就连乐池里也没有一丝动静。“您现在该呆的地方不是歌剧院,而是塔吉斯坦!”

  总理那鼓鼓的腮帮和松弛的下巴都涨得通红,额头却惨白惨白的。他蠕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无声地说了些什么。

  “赶快离开这里!”总统在驱赶总理,总统的脸也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总理转过身去,走了出去。大厅里如此安静,仿佛连总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天花板下方的大吊灯慢慢地暗淡下来,放射出一种神奇的微光。昏暗之中,序曲突然奏响了,就像有一枚焰火在夜空中绽放开来,成千上万的礼花和亮点缀满了天穹。

  大幕拉开了,夏园出现了,还有那熟悉的铸铁栅栏,那一尊尊古希腊罗马风格的诸神雕像。在夏园的林阴道上出现了彼得堡的贵族,他们的服饰各式各样——制服、宽下摆的裙子、燕尾服和镶着花边的帽子,就像是一群朝生暮死的飞蛾。

  第一幕结束,大幕拉上了,雕花天花板上吊着的水晶灯耀眼地亮了起来,人们这时才发现,在总统的身旁坐的是“代表”,他显得很镇静,很可爱。别洛谢尔采夫举起望远镜向包厢看去,眼前闪过总统夫人的蓝色天鹅绒,闪过总统女儿裸露的脖子,闪过总统那白发苍苍的脑袋,最后,他看到了“代表”那张被镜头放大了的清秀面庞。一个朦胧、神奇的光斑落在他的鼻梁上。

  “我们可以走了,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格列奇什尼科夫得意地说道,“我们不在场,他们也能把戏给唱完的。我们自己要去吃顿清淡的晚餐,喝上一小点威士忌。我们要为所有傻瓜和瓦哈比人的那个朋友干一杯。”

  第二天早晨,别洛谢尔采夫打开电视,听到一道命令,命令罢免了总理,任命“代表”为临时代总理,直到杜马通过这项任命时为止。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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