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加缪行动” 第二十章

 



  别洛谢尔采夫想弄清楚,那些左右他意志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们败坏了当权者们的名声,让那些强大的政治家们相互顶牛。他们没有加入任何知名的政党,也没有在政府部门担任任何工作。他们不在光亮的杂志封面上露脸,也不在电视屏幕上留下痕迹。他们就像幽灵一样,走进那些禁止入内的走廊,走进那些旁人难以迈进的秘密办公室。接见他们的人,有富豪和部长,将军和外国大使,就连那位非常任性的“女儿”也能听得进他们的话。他们的权力不在于金钱。也不在于军事实力。他们的权力是难以解释的,十分神秘,就像一种魔力,一种神奇的能力。

  也许,他们是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这个团体的菌丝体深深地埋在潮湿的腐殖质里,在这层腐殖质里,被谜一般的契卡人员安德罗波夫巧妙伐倒的那一棵棵勃列日涅夫时期的巨大树木,在慢慢地腐烂着。或者,他们就是保存至今的、非常隐秘的列宁的政治情报机构,他们熬过“改革”的巨大灾难,躲过了满身疙瘩的共产主义鳞甲动物所遭遇到的可怕瘟疫。也许,他们构成了某个全球性秘密团体的一部分,该团体团结起了全世界的情报部门,它无懈可击,无所不能,在非洲的金合欢树下,那位神秘的昆虫学家、特工麦克维伦曾对他提起过这个团体。

  红场上那个神秘的“基金会”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奇怪而又可怕。那个房间的窗户像镜面一样,房间里装了一排五颜六色的电话,屋里呆着一些默默不语、面容模糊的人,他们像幽灵一样在昏暗的过道里来回滑过,这里曾是托洛茨基的办公室,他戴着那副闪亮的眼镜在这里办公,两个镜片就像是两个黑色的小太阳,此刻,却只能听到计算机键盘发出的轻微响声,一张张透明的彩页被缓缓翻过,——就是这样的一个房间,在管理着一个巨大的国家。他们采用针刺疗法,时而刺激,时而压抑,让整个国家昕命于他们,国家就像一个饱受折磨、软弱无力的妇人,她躺在灯光之下,却生不下孩子来。一些戴着面具的人把各种药剂贴在她那个上下起伏的大肚子上,肚子里,一个看不见的婴儿翻来覆去,引起一阵痛苦的痉挛。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基金会”这间装有橡木门窗、铜质插销和门把手的房子,只是一个地下王国浮在表面上的一个很小的部分,这个王国在莫斯科的地下凿出了大量的通道、走廊和坑道,将“基金会”和许多权力中心联系在一起。如果乘上隐藏在走廊深处的一部电梯,乘上那个悄无声息地飞快下降的水晶密封舱,你就会突然来到一个地下站台,站台上有一列天蓝色的小车厢,列车上那些身穿军服的司机默默不语,列车在地下隧道里疾驶,并不与地铁列车相会,大理石贴面、灯光和忙乱的人群从一旁闪过,列车停靠的地下车站是没有名称的。无声无息的电梯会把你带到地面,你一下子就来到了克里姆林宫中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镶嵌着孔雀石和大理石,挂着总统的三色旗帜。或者,步出电梯,你会置身于一座大教堂的祭坛,教堂的四壁画满了壁画,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在等待主教出场。主教身披金光闪闪的衣服,看着镜中自己那灿烂的影像,梳理着柔软的白发,在头发上喷了一些法国香水。他缓缓地在镜前抬起镀金的衣袖,轻轻地试了试嗓子,为布道做准备。或者,绕过警卫,你会出现在国防部长的办公室里,办公室有一个巨大的地球仪,一尊彼得雕像,还有一幅作战地图。

  莫斯科及其教堂、宫殿、大街、高楼和环线道路,都有其地下倒影。莫斯科被倒了过来,尖顶朝下。它面对地狱的镜子,用那地下的、化石般的目光看着自己。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基金会”里有一根极细的光导管在盯着自己,在每时每刻地监视着自己,在审读自己的思想。就连此刻,当他躺在沙发上,看着蝴蝶标本,看着那几只在尼加拉瓜里奥科科河岸上捉到的黑绿相间的蝴蝶,也有人在面带微笑监视着他疯狂的想象。

  电话铃响了起来。不用说,这一定是格列奇什尼科夫打来的,而他开头的几句话,一定会提到蝴蝶。

  “中美洲的蝴蝶尤其漂亮,当莫斯科清晨朦胧的光亮投射到它们的身上,会把它们红黑相间的翅膀照得就像是云母色的锦缎。”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他知道他的话在别洛谢尔采夫身上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

  “我知道你很累了……很想躺一躺,在自家的沙发上打个盹……可是有一件急事……你马上到‘基金会’来……此事不能再耽搁了。”格列奇什尼科夫以这种命令式的口吻结束了谈话。

  当然,他哪儿也不会去的。他不想服从这个人的命令,这个不大聪明、缺乏同情心的人,居然狂妄地自命为别洛谢尔采夫的上司。

  他要继续躺在沙发上。

  他要把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忘掉,他要到别墅去,在别墅里栽几株芬芳的夹竹桃,用小铲子给大丽花那疙疙瘩瘩的根茎和郁金香那开败了花的鳞茎培培土。

  要不,就到谢尔吉镇去,那里有一座带有金色和蓝色穹顶的神奇、神圣的修道院,有一座古代的石砌教堂,银色的圣人遗骨匣覆盖着天鹅绒,他要把前额和蠕动的嘴唇贴在圣骨匣上,轻声地因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请求饶恕。

  要不,就乘上开往普斯科夫的晚班列车,第二天一早,就会看到韦利卡亚河波光粼粼的河湾,面容阴郁的内城,长满牛蒡的城墙,在那里,考古队员曾在潮湿的黑土中进行过发掘,发现了一些已经腐烂的木头路面和木头构件,在那里,还曾有一位蓝眼睛的姑娘,他亲爱的阿妮娅。

  可他知道,他不会坐上开往普斯科夫的火车,他不会把嘴唇贴在银圣骨匣上,他也不会在潮湿树丛前那个杂草丛生的花坛上栽种夹竹桃。他只会站起身来,前往“基金会”。

  格列奇什尼科夫就站在街道上、站在圣瓦西里教堂旁等他。

  格列奇什尼科夫看上去心事重重,紧张地看着四周——看着宣谕台,看着斯巴斯基门,看着空旷的红场,似乎在等什么人。

  别洛谢尔采夫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远处红色的克里姆林宫城墙,以及那排墨绿色的宝塔松。在列宁陵墓的左侧,有一个薄薄的四方立柱,柱子上方是斯大林的胸像,胸像前摆有几朵红色的鲜花。突然,别洛谢尔采夫的脑袋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斯大林并没有被埋进土里,并没有化为灰烬,而是被放进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地下陵寝。他躺在一座水晶棺里。从“基金会”有一条秘密通道通向那个神秘墓穴,只要愿意就能走过去。

  在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张桌子,旁边摆了六把椅子。瓷器和水晶杯闪烁着节日般的光芒,厚重的玻璃烛台上有几支蜡烛在燃烧。门口有一个戴着白手套的服务员时隐时现,在默默地察言观色,看是否该端上食品了。

  “我对你期望很大啊,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尽管我知道你已经精疲力竭了。”

  格列奇什尼科夫用探究的、近乎央求的眼光看着别洛谢尔采夫。

  “在你的帮助下,我们出色地完成了计划的两个阶段。我们采取了两次行动——‘检察长行动’和‘总理行动’。这两次行动是无可挑剔的。而且,敌人既没有发觉行动计划,也没有识破行动的执行者。你的经验和勇敢,你独到的方式,都为行动的成功提供了保障。要是在以前,为此要被授予金星英雄勋章。如今,你也不要担心,你将得到最高级别的奖赏。股份,银行里的账户,加人大型企业董事会……”

  格列奇什尼科夫马不停蹄地讨好别洛谢尔采夫,急急忙忙地许愿,并不给别洛谢尔采夫留有回绝的余地。

  别洛谢尔采夫仔细地听着,极力想提前判断出谈话的进程,在对方的话语中暗含着某个急促、透明的念头,由此,计划的下一个阶段又将像暴风雪一般地掀起。

  他若有所思地乘电梯下楼,这部老式电梯还保持着二战之后那段时间的美学趣味。顶棚四周镶了一圈铜框,铜框上刻有一些小星星,还有一些由大炮和麦穗相互交叉构成的图案。暗淡的镜子镶在镀金的镜框中。电梯的四壁包着有些退色的真皮。

  电梯里的装饰会使人联想到政府的那节普尔曼式车厢,领袖坐在车厢中的一个软席包厢里,看着车窗外闪过的俄罗斯大地,从莫斯科驶向高加索,把那个熏得发黄的烟斗端在嘴边……

  “但是眼前,在‘代表’完成突破、贴近了‘傀儡’的时候,乌云却聚集了起来。那些敌人缓过神来,准备复仇。他们想打倒‘代表’,把他赶下台。”格列奇什尼科夫的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形成了一个反对‘代表’的阴谋。丢了脸的政治家们和失意的将军们联合起来。因为‘代表’的飞升而惊恐不安的自由派人士,也组成了小集团。被收买的特工们在整‘代表’的黑材料。外国的大使们在往他们各自的首都发送一些令人担忧的密电。他们竭力怂恿总统女儿出面反对‘代表’。他们悄声细语,在‘傀儡’耳边说坏话。最主要的两个阴谋家,就是扎列茨基和阿斯特罗斯。他俩都没能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阿斯特罗斯没能让市长当上政府总理。扎列茨基没能让那位优柔寡断、完全效忠于他的总理保住位子。两个大亨于是都成了‘代表’的敌人……”

  他走出电梯,来到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隧道的表面贴着花岗岩和大理石。他走在一盏盏光线柔和、泛红的电灯下。墙壁上有一幅幅镶嵌画,上面画的是战士和水兵,农民和工人,一队队翱翔在蓝天中的飞机,一列列开进的坦克。一枚巨大的、镶嵌着钻石的“胜利勋章”闪闪发光。一幅表现“各民族友谊”的彩色壁画熠熠生辉。隧道里吹过一阵轻盈、温暖的风。

  花岗岩地面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一盏盏电灯问依次向前推进……

  “斯瓦希里‘将军在制定计划的时候曾教导我们,离目标越近,抵抗也就会越激烈。夺取胜利固然困难,但要保持住胜利的果实还要难上一百倍。敌人在聚集力量,要发动狡诈的进攻。必须无情地消灭敌人。如果敌人不投降,就把他消灭。”

  格列奇什尼科夫的脸变得残忍起来。“‘斯瓦希里’就是这样说的。捷尔仁斯基也是这样做的。斯大林同志在遗言中也这样说过……”

  他走过隧道,在地下穿越了红场,红场上,一些闲人在那里溜达,还有一个脚穿白袜、皮肤紫黑的加纳人,在兴高采烈地吃着冰激凌。隧道的尽头是两扇紧闭的大门,大门用颜色很深的橡树板做成,包着铜皮,铜把手上雕有花纹。门头上方有一块浅浮雕,雕的是下垂的旗帜和桂冠……

  “我们应该把这两个大亨都除掉,他们已经成了‘斯瓦希里计划’的主要障碍。我们要发起一次先发制人的打击!”格列奇什尼科夫的眼中闪出了亮光。“要让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讲和,把他俩捆在一起,然后一下拍死。社会已经厌倦他们两人了。人民会欢天喜地地庆祝他们的倒台。我们要把打倒他们两人的荣誉记在‘代表’的账上,‘代表’就会被人民视为大救星。我们要给那两个大亨设一个陷阱,他俩一准会掉进去的。陷阱已经布好了。桌子摆好了,蜡烛在燃烧。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出现在这里……”

  别洛谢尔采夫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走进了门后那温暖的昏暗。昏暗中,在一个罩着水晶罩的基座上,躺着斯大林,淡红色的灯光照着基座。军装上的金纽扣闪闪发光。泛黄的手掌从宽大的衣袖中露了出来,搭在胸口上。花白的唇须和灰色的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眼皮合得很紧,眼窝里聚集着一团褐色的阴影。他像是没死,像是在睡觉,剃得很干净的黝黑面颊,和轻轻抿着的粉红嘴唇,都泛着肉色。墓室里很凉爽,噪音很低的通风设备在不停地运转,空气在墓室中循环。各种设备保持着墓穴中的温度、气压和湿度。仿佛,躺在玻璃盖中的领袖被催眠了,被接通了人工呼吸机和人工血液循环机……

  “你同意帮帮我们吗?……”格列奇什尼科夫的脸色很是兴奋。

  斯大林躺在玻璃棺材中,他没有死。在通风设备发出的轻微响声中,在循环的凉爽空气中,他沉入了梦乡,泛红的夜灯在他身上投下了淡淡的光芒。他的脑袋压皱了枕头。阅兵服上的带穗肩章金光闪闪。时辰一到,当明亮的灯光亮起,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掀开玻璃罩,在那只泛黄的手臂上轻轻打上一针。斯大林就会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他会走上红场,走到列宁墓上的花岗岩阅兵台,接见新生的几代人,一身白装的运动员组成一个方阵,轰鸣的坦克列队前进,领袖登上检阅台,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蓝色的天空中飞满了银子似的鸽群……

  别洛谢尔采夫清醒了过来。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东西。玻璃烛台中燃烧的蜡烛。

  一个长着林鸽似的橙色眼睛的人,在固执、凶狠地发问:“你同意吗?……打算帮帮我们吗?……”

  “我同意,”别洛谢尔采夫说道,“反正不久前我已经做过一次调停人了。”

  格列奇什尼科夫走到窗边,看着广场,竭力想探出头去。

  “他们来了!”他兴高采烈地喊道,同时做了一个手势,招呼别洛谢尔采夫到窗前去。

  两辆汽车分别从两个相对的方向朝“基金会”驶来,一辆冲上了瓦西里教堂的斜坡,一辆从中央商场那边开了过来。

  两辆分量很沉的“奔驰”,车上装有紫色的警灯,车后还跟着几辆吉普车,这些黑色车窗的巨型吉普,就像是涂上了油漆的大卡车。大卡车上跳下几名保镖,这些壮汉剃着短发,叉开两腿,满脸横肉,一副凶相。他们散开来,构成一个警戒赢面,保护着两辆“奔驰”。从那两辆“奔驰”中,几乎同时走出了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他们两人分别恭恭敬敬地打开了自己那辆车的后门,于是,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便走了出来。他俩远远地就满面喜悦地做出了拥抱的姿势,他俩疾步走到一起,相互拥抱,并用手掌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站在窗口的别洛谢尔采夫能看到阿斯特罗斯那张粉白色的、满面红光的脸,以及扎列茨基那个剃得很光的、瘦骨嶙峋的后脑勺。他俩一起走进大楼,把一部分保镖留在了外面。

  一分钟之后,客人们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他们的鞋掌在地板上踏出轧轧的响声,他们搓着手掌,很兴奋地向格列奇什尼科夫和别洛谢尔采夫打招呼。

  “是这样,”阿斯特罗斯张开那两片湿润的粉红嘴唇,说了起来,同时用那双亮闪闪的鼓眼睛看着燃烧的蜡烛和水晶酒杯。“也就是说,在中立地带见面!……瑞士,日内瓦州!……两支敌对的大军宣布停战,坐到了谈判桌旁!……”

  “这些调停人很棒啊,”扎列茨基嘻嘻地笑着,亲热地拥抱了格列奇什尼科夫,“因此,要把他们命名为‘调解寡头争端特别代表’。”

  “都是为了共同的事业,”这个夸奖让格列奇什尼科夫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共同的稳定和繁荣!……”

  科佩伊科和布拉夫科夫离得较远,在干巴巴地、冷漠地握了握手之后,一直面带没有释怀的敌意和警觉。他俩必须表现出这样的姿态,因为他们分别领导着两个敌对寡头的保安部门,而这两个寡头的竞争早就具有了残酷战争的性质。

  科佩伊科和布拉夫科夫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电子装置,在天花板和四壁上检测了一番,以确信房间里的窃听装置已经被屏蔽了,也没有暗藏的麦克风。

  “先生们,请坐到桌边去吧!”格列奇什尼科夫像一个厚道的莫斯科贵族老爷那样,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几个举止优雅的服务员立即走了进来。他们拿来了法国和意大利的葡萄酒,端上了银质的汤碗和菜碟。白色的餐巾和深红的礼服交相辉映,深红色的葡萄酒倒进了水晶酒杯。

  他们落座的方式,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谈判。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面对面地坐着。在他俩的右手,分别坐着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在桌子的两端,坐的是格列奇什尼科夫和别洛谢尔采夫,而且,格列奇什尼科夫还把烛台、菜碟都摆在自己面前,以说明他就是这桌酒席的主席,他第一个站起来祝酒,这就更加确立了他的主席身份。

  “尊敬的先生们!”他站起身来,举着沉甸甸的、泛着红光的酒杯,用有力的手掌把浆洗过的餐巾揉成一团。“我和我的朋友,”他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眼,“我们两人感谢你们接受我们的邀请,感谢你们信任我们,能理解我们无私的愿望,我们想从社会和整个国家的利益出发,保全国家所做出的还不稳固的政治抉择,要竭尽全力,让混乱的局面、恶毒的愿望和没有意义的竞争不致毁灭那些最初的、脆弱的发展成果……”

  两位大亨同时垂下头,仔细辨听着说话者的语调,似乎想在其中发现虚假的成分。

  “我们清楚地了解到了你们不和的程度,你们的利益冲突,你们在气质和天赋上的不同,极高的天赋使你们两人都创建起了强大、繁荣的公司,你们的公司完全可以被称为帝国。你们每个人的公司,都是我们发展的火车头,都是经济、政治和个性方面的行为楷模……”

  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几乎同时用指头摸了摸鼻子。

  “不过,现在到了这样的时候,分歧应该让位于联合和信赖,纷争应该转变成联盟,无节制的力量消耗应该转化为力量的凝聚以及对各种可能性的落实。这样的时候已经到来。你们所知道的那个人迅速的、难以解释的高升,激起了广泛的忧虑,提出了很多尖锐的问题。我们可以在这里讨论讨论这些问题,我有幸以‘基金会’负责人的身份邀请大家共进这桌简单的晚餐,希望大家边吃边谈!”他

  和阿斯特罗斯、扎列茨基碰了碰杯,又向其他的人躬身致意,其做派就像一个在家庭古堡里接待朋友的英国男爵。

  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阵东西,他们一边嚼着美味的食物,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葡萄酒。

  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就像两个忠实的保镖那样,只稍稍碰了碰酒杯,没去动那些食物。他俩皱着眉头,警觉地相互打量着,时刻准备拼死一战,只要他们的主人遭遇到危险。

  “据我理解,您是建议我们签署一份《互不侵犯条约》。”阿斯特罗斯一边嚼着一块美食,一边对格列奇什尼科夫说道。

  “但是要知道,这样的条约我们签过好多回了。上帝作证,我一次也没违反过。让自己的军队越过非军事区,发起突然攻击,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我干的!”

  “难道是我干的不成?”扎列茨基那张病态的黄脸流露出了极度的不满,瘦削的肩膀却在惊讶地上挑。“有很多笑话都谈到了我对和平的爱好。我宁愿遭受损失,也不愿挑起战争。俄罗斯大得很,到处都是没有主人的财富。到处都是没有得到利用的可能性。从空气中都能抓到钱。只要脑袋还长在肩膀上,你就永远能找到自己的金矿,用不着钻到对手的园子里去。只要迈出花园环形街一步,就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你在克里姆林宫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阿斯特罗斯那双蓝色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但在那水汪汪的瞳孔深处,却闪现着一丝钢铁般的暗光。“据说,你能随意出入‘女儿’的场所,她甚至允许你进入她的梳妆间。你知道她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据说,你掌握了修脚的手艺,为此还专门到法国上了一个培训班。”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在我身上发现了比你更多的魅力。”扎列茨基淡淡地笑了起来。他那个椭圆形的秃顶脑袋上覆盖着一层稀疏的黑发,他的脖子很细,整个身子都很瘦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有那双眼睛显得很聪明,富有激情。

  “我毫不怀疑,你的外貌具有欺骗性,你还具有某种无可比拟的内在长处,‘女儿’可少不了你那些内在长处。”阿斯特罗斯恶毒地说道,话语之间带有一个幸运儿和美男子的优越感。“否则,她的举动又该怎么解释呢?根据她的意思,我被排斥在拍卖行动之外,交通项目中最大的一块肥肉就非常便宜地落到了你的嘴里。一定是你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征服了她,使她通过外交部冻结了我租赁一颗美国卫星的计划,让我对西伯利亚地区的电视播出晚了整整一年。难道不就是你吗,在她老爸的耳边吹风,让他撤换了我那个担任财政部长的朋友,结果使得我的银行和公司都濒临破产。如今,还有人建议我再来签署一份什么‘永久性的’和约!”

  “我们要公平地说话。”扎列茨基也激动起来。“在那次对你不利的拍卖之后,是谁在我的‘奔驰’车下面引爆了炸弹?我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我的司机的脑袋却被炸飞了,就落在我的膝盖上。在你租赁美国卫星的投机勾当失败之后,是谁开枪打死了我一个主要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在这之后,肯出高价的电视广告大多跑到你那里去了。在那个腐败的财政部长下台之后,是谁在俄罗斯、以色列和美国的报纸上拼命诋毁我?因此,我更没有道理来严肃地接受这把和平的橄榄枝了,你是在用这些橄榄枝掩饰你的信息大炮阵地。”

  他俩面对面地坐着,互相仇恨,面带凶相,从他俩的脸色来看,似乎不存在任何和解的可能性。

  格列奇什尼科夫在这段时问里一直没有说话。他没有妨碍双方的争执,他要让积聚的不快都浮到表面上来。

  “先生们,你们之间的矛盾吓住了许多人,可实际上,这些矛盾只是两个应该被视为俄罗斯之骄傲的杰出人物之间的一种竞争方式。这些竞争虽然方式尖锐,却派生出了一种经济类别,一种社会类型,一种政治风格,这一切都有助于承受最可怕的时代重压。你们两个人为那些试图复兴我们祖国的天才而又勇敢的人们树立了榜样,对于我们的祖国来说,威胁到她的复兴的最大的恶,就是冷漠、萎靡和熵。”格列奇什尼科夫很客气地、但是也很霸道地说道,就像是一位裁判,在为两支竞赛队伍制定比赛规则。

  “时候到了,该停止急躁的竞争了,把力量聚集起来。因为,我们的价值体系所面临的威胁已经太大了,在最近这段时问里,如果我们想保全自己,就不得不最大限度地聚集起我们的力量。”

  这两个一分钟前还情绪激动、倾诉仇恨的大亨,此时却安静了下来。他俩在认真地昕着格列奇什尼科夫的话。

  “他们用那个‘俄罗斯法西斯主义’的神话来吓唬胆小的知识分子,控制他们的行为,时不时地亮一亮巴尔卡绍夫分子袖口上和旗帜上的纳粹符号,让几十个剃着光头、举着胳膊的小伙子出来游行,现在,这个神话在迅速地变成现实。那个知名人物令人头晕目眩的升迁,最终将导致他从那位老态龙钟的总统手里接过统治俄罗斯的一切权力,就像希特勒从兴登堡手里接过权力一样,人民会把他抬进克里姆林宫。如今,在达吉斯坦的叛乱被平定之后,人们已经在兴高采烈地谈论他了。将军们需要进入车臣,他们把军事复仇的理想寄托在他的身上。在小圈子里,他的言谈充满着对所有外族人的仇恨,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外族人已经压得俄罗斯人喘不过气来了。有情报说,他一旦当上总统,面对上任遗留下来的那些很难解决的巨大难题,他将着手展开调查。为了保持住人民领袖的名声,他将开始挤压那些大商人和大银行家,你们也知道,那些商人和银行家大部分都是犹太人。据我们所知,已经列出了一份名单,准备对有些人进行调查,然后就是:审判,驱逐出境,没收财产,坐牢。在那份名单上,先生们,你们的名字首当其冲……”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两位大亨,他发现,他俩被吓住了。他很佩服格列奇什尼科夫所采用的这种胜券在握的方法,格列奇什尼科夫控制住了两个大亨,触动了“被逐的犹太人”那古老的本能,在两位大亨的心中激起了残存的恐惧和愤怒相互交织的复杂情感,这种情感使得他们的心理失去了防备,变得易于控制了。

  “我们认为,将这个人送进克里姆林宫的力量,就来自那个隐藏得很深的、具有半神话色彩的‘俄罗斯骑士团’,它是由斯大林创建的,斯大林在战争爆发前夕预感到了形势的严峻,就创建了这支超越政党的秘密力量,其任务就是将那个共产主义的国际帝国改造成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君主国,其一切特征都与传统的沙皇俄罗斯相同。斯大林死了,赫鲁晓夫上台,他推行了一种完全两样的、反斯大林的政治,这使得‘俄罗斯骑士团’被迫深藏于地下,却也因此躲过了‘改革’和共产主义的垮台。如今,当俄罗斯社会受到极大的削弱,这个‘骑士团’又浮上了表面,推出了自己的代表人物。他们称他为‘代表’。正是这样一种情况,促使我们把你们这两位新俄罗斯最杰出、最有能力的代表请到我们的‘基金会’里来,让你们联合起来,在那个人的道路上设置一个障碍。”

  格列奇什尼科夫不再说话了,他的面容果敢、严峻,他要留出一段时间,让自已的话渗透到两个大亨那苍白的面庞中去。此刻,这两张脸就像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白碗,里面装满了火红色的、透明的恐惧。

  别洛谢尔采夫明白,陷阱已经巧妙地布好了,它只有一个人口,这两头被恐惧所驱赶的毛皮珍贵的野兽,一准会落人其中。

  “我感觉到,是有人在保护他,在帮他向上走。”扎列茨基痛苦地说道,这个痛苦使他那泛黄的额头起了皱纹。“在我和他交往的时候,在我指挥他行动的时候,我始终觉得,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化解我的指派,就像玻璃让光线一穿而过那样。我们在塔吉斯坦的计划是无可挑剔的,应该能有力地加强总理的影响,保障他的接班人角色。在我的怂恿下,‘女儿’经常去和‘傀儡’谈心,把我的思想传递给‘傀儡’。但是看来,她已经失去对父亲的影响。有一个匿名人在做‘傀儡’的工作,在对他那萎靡不振的病脑瓜施加影响。他赢了我们。剧院里那可怕的一幕,总理被当众干掉了,——是谁藏在那朦朦胧胧的包厢深处?我们必须搞清楚,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推进这位‘代表’,是联邦安全局,还是中央侦查局,还是教会,还是这个神秘的‘俄罗斯骑士团’,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么个‘骑士团’,但是现在,就是魔鬼我也打算相信了。”

  “我也没有白白地浪费时问。”阿斯特罗斯控制住了那种能使人麻木的恐惧。他的面颊上又重新闪现出了浅红的颜色,这说明,心脏下方那个蓝色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充满肾上腺素的血液又急速地流动起来,滋养着不停运转的大脑。“我的人搞到了他的资料。”阿斯特罗斯看了布拉夫科夫一眼。

  “我们得知,他是俄罗斯人,他的亲属以某种最亲密的、非正式的方式接近过斯大林。他天性安静,谦虚,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他爱好文学、历史和国家法。他研究过德国文化,在他的大学生宿舍里曾贴有一幅丢勒的版画肖像和一张‘亨克尔111 ’型飞机的照片。他曾在对外情报部门的德国处工作。他经常去柏林和慕尼黑,在那些地方他完全有可能了解到希特勒主义的原则和氛围。世纪之初俄罗斯的一些亲德派人士,自称为‘欧亚主义者’,他们后来移居德国,为希特勒创建了民族社会主义的理论。在驻扎西方的部队里,在维因斯多夫,他完全有可能遇到一些苏联军事情报部门的代表人物,他们以其亲俄观点而著称,对刚刚解体的苏联充满眷念。据认为,在那个地方,他还与负责出售驻德俄军撤退后遗留财产的商人们有过接触。那些人帮助他进入了自由派政治家的圈子。八月叛乱之后,他成了我们那位彼得堡著名人士的亲信,在民问,人们称那位彼得堡名人为‘小留声机’。正是‘小留声机’使他走上了从政之路。这就是我们暂时了解到的所有资料,不过,搜集信息的工作还将继续下去。”

  阿斯特罗斯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体笨重的布拉夫科夫,后者默默不语,就像一台锁得严严实实的保险柜。

  “我们必须让这个人停住脚步,否则他就会让我们停住脚步。”扎列茨基颤抖起来。“我们的安全部门有什么建议呢?”

  他苛求地、恼怒地看了科佩伊科一眼。“据说,他喜欢高山滑雪?那你们就在他滑下来的滑道上埋上地雷!如果他喜欢钓鱼,你们就派一个武装水手潜到湖里去,从水下向他开枪。听说他的一个近亲做过斯大林的私人厨师,这是真的吗?那就在他喝的汤里扔一片毒药,以纪念他那位亲人的烹调手艺!”

  “这里有一个很棒的想法!”阿斯特罗斯猛然欠起身来。

  “‘小留声机’才是能帮上我们忙的人!在那个家伙当上了总理之后,‘小留声机’立刻就跑到他那里去了,仗着老交情要弄个司法部长当当。他遭到拒绝。他很生‘代表’的气。他就跑来跑去,到处传播‘代表’在与他共事时的那些黑材料。应该和‘小留声机’套套近乎,许诺让他当司法部长,作为交换,让他把‘代表’的黑材料都倒出来,比如说是彼得堡的金融欺诈,或者是芬兰的外汇账户,或者是向拉托维亚走私有色金属,或者就是在卡累利阿地峡(卡累利阿地峡在波罗的海和拉多加湖之间,芬兰湾沿岸有别墅村和疗养区。)的饮酒作乐,要不就是与雇凶杀人有关联!‘’可以看出,阿斯特罗斯来了灵感。“在我的《木偶》节目中,将为‘代表’准备几个情节。以他为原型的木偶将从事贩卖毒品的活动,用狙击步枪杀人,带着大包的美元偷越国境,跑到罗马的温泉浴室里去,与罗马贵妇人一起参加酒神狂欢节。我知道,一个月之后,市长将举行一个热闹的庆祝活动。是一座桥的落成典礼,他沿着莫斯科河把那座桥挪了挪位置,把它变成了‘塞米拉米达空中大桥’(塞米拉米达是传说中的亚述女王,据传为她所建的”空中花园“是世界七大奇观之一。)。莫斯科的名流都会出席庆典。‘傀儡’会到场,‘女儿’会到场,那位‘代表’肯定也会到场。我们把电视记者也请到那里去。‘小留声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上十台摄像机,道出关于‘代表’的那些丑闻。这就将成为‘代表’不光彩的结局。这也将成为‘俄罗斯骑士团’的结局!”

  阿斯特罗斯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他的保护天使为他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阿斯特罗斯贪婪地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阿斯特罗斯的计划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们默默地吃着东西,喝着酒,在与食物一起咀嚼着他提出的这个计划。

  “这个‘女儿’,真是条不讲信用的母狗!”扎列茨基愤怒地龇出牙来。“她对上帝发过誓,说她会支持总理,可她背着我又和这家伙勾搭上了!这条忘恩负义的母狗!而这一切还发生在我为她做成了所有的事情之后!”

  “有人给我看了你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山为她建造的别墅,”阿斯特罗斯哈哈大笑起来,为自己在机敏和智谋上都胜过这位竞争对手而洋洋得意。“据说,你们俩已经一起去过那里了?你们的蜜月过得怎么样啊?”

  “我忍受了她母猪一样的淫欲,她的淫欲能让阿尔卑斯山也发抖。”

  “她感到特别舒服的时候,就会抓住你的屁股,要把它撕成两半。”

  “这条淫荡的母狗,两三个人都搞不够她,她需要一大群男人!”

  “在最最开心的时候,她就会开始骂娘,就像一个泼妇那样。”

  “在床上她需要举重运动员。最好是坦克手和推土机手开着履带车一起上。”

  “她右边的大腿上有一块胎记,就像是一片橡树叶子。”

  “你也别装出一副明察秋毫的样子了。你和她的关系众所周知。我有一张照片,上面就是你在尼斯为她修建的那座别墅。”扎列茨基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我及时地醒悟过来了。做她的情人,可要在管道公司的股份中付出一大块去。我希望,你现在也清醒过来了。“

  “这条卖身的母狗。”扎列茨基又恶毒地重复了一句。

  别洛谢尔采夫知道,陷阱已经合上了。这两个大亨,这两只长着云母色和金色嗉子的彩色野鸡,落进了一张无形的网。

  他俩辱骂“女儿”的那些词,他俩威胁要除掉“代表”的那些话,全都被格列奇什尼科夫一字不漏地录了下来,在需要的时候,那些录音将被用来消灭这两个大亨。

  凶狠的、神经质的扎列茨基在椅子上来回转动。

  “应当摆脱掉‘傀儡’。这个老白痴已经疯了。他那不中用的脑袋已经被我们的敌人所左右了。不知道这个偏执狂的脑袋里还会冒出什么念头来。我们应当团结在市长的周围,让他当上总统。阿斯特罗斯,请你转告他,我建议与他交个朋友,并尽全力支持他。我们要推翻这个腐朽的‘傀儡’。人民会把他扔到河里去的,就像当时扔掉那些雷神偶像那样。让他接受审判,就是死了也要审判他,因为炮击国会,因为分裂苏联,因为车臣战争,因为弄垮了一个伟大的强国。我们要多费些心,让审判公开进行,保持公正!”

  他们又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约定共同行动,——这几天就去拜访“小留声机”。

  别洛谢尔采夫走到窗边,他看到,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走出了门洞。他们拥抱了一下,相互告别,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汽车。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帮助他俩坐进车中。保镖们一边四下张望,提防着突如其来的攻击,一边后退着,钻进了那几辆油光锃亮的黑色吉普车。

  紫色的警灯闪了起来,车队朝两个不同的方向驶去,——一队驶向瓦西里教堂斜坡,一队驶向中央商场,两支车队在泛着金属光泽的空旷广场上留下了几缕青烟。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