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别洛谢尔采夫清楚地预见到了“斯瓦希里计划”的下一个阶段。在保证计划顺利实施而完成的那一系列阴谋中,如今已经轮到铲除寡头这一步了。无助而又天真的“小留声机”,成了这个阴谋附带的牺牲品。

  清除行动安排在市长的庆典上进行,这对于市长来说就是一个可怕的教训,就是向他发出的一个信号,说明他就将是下一个目标。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特工,别洛谢尔采夫却无法左右这个行动。他不知道该向谁通报信息。派遣他去执行任务的那个中心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孤身一人,被遗忘在打了胜仗的敌人的后方。他为何还要继续战斗下去呢?这依然是一个谜。他独自一人进行这场不为人知的战斗,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分崩离析的祖国这辽阔的大地上,在那些僵死的理想和意义之间,哪儿还保留着生活的领域呢?那些能给人以依靠、让人充满力量和光明的先知们的力量,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最亲近的、最容易感觉到的,还是蕴藏在那座金字塔形花岗岩陵墓中的“红色圣尸”。“红色圣尸”躺在石棺里,已经被祭司和卫兵们所忘却了,可它却透过石头放射出隐秘的光芒。

  别洛谢尔采夫很想去那里,去那座陵墓,他想见一见列宁。

  他有一位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朋友,是一位研究尸体防腐技术的生物化学家,这位化学家曾多次邀请别洛谢尔采夫去参观列宁墓。别洛谢尔采夫称这位生物化学家为“死人医生”,他曾让别洛谢尔采夫去参观他那问秘密实验室,领袖的遗体就在这问实验室里接受定期检查,遗体会被浸泡在溶液和膏油里,杀灭有害的细菌,清除那些开始发生脱落和霉变的部位。他成了列宁永不换岗的卫兵,而那些在列宁墓前站岗的荣誉卫兵都已经被撤掉了,那些数不胜数的朝圣者被挡在外面,满怀恶意的民众围住陵墓,要求对一个死人执行死刑,为了表示他们的侮辱和嘲笑,他们在陵墓旁施行巫术,举行舞会、摇滚音乐会和马戏表演。别洛谢尔采夫给这位“死人医生”打了电话,提醒对方曾对他做出过参观实验室的诺言。于是,他听到了对方这样的回答:“请您马上就来。实验对象就在实验室里,正在进行计划中的保养。我会很高兴见到您的,我要向您介绍介绍我的手艺。”

  别洛谢尔采夫心里一阵激动,他怀着目睹奇迹的强烈期望,奔着对方给的地址去了。

  实验室设在一栋很隐蔽的大楼里,大楼坐落在公园里的一片密林中,像是一座不大的医院,楼上的窗户上涂着油漆,装有窗栅,楼前有一扇铁门,在那扇铁门后面,一名警卫一直在警惕地看着别洛谢尔采夫。

  “死人医生”在办公室里接待了别洛谢尔采夫,这间办公室摆满了高高的架子,架子上摆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像是在博物馆里一样。在那些装有绿色液体的密封罐子里,漂着一些经过防腐处理的人体器官,它们就像是泡菜。半圆形的大脑就像是圆白菜。塞在罐子里的人的心脏,就像是盐渍蘑菇。层层折叠、相互缠绕的肠子,就像是泡菜坛里那些辣根、欧芹和熊葱的长茎。那黄绿色的男性生殖器,就像是西葫芦。仿佛,勤勉的主人在自己的园子里种出这些蔬菜,又把它们腌制起来,留待漫长的冬季慢慢食用。

  这里也摆着一些化石。几枚古老的贝壳,就像是一只只螺旋状的、表面有一层珠母色的高脚杯。那几块松香上还留有远古的阳光,还留有从地球年轻的大气层中捕捉来的气泡,透明的内部可以看到几只斑蝥、蚊子和螟蛾。还有猛犸的骨骼和牙齿,一些已经灭绝的巨鸟的白色头骨。一种爬行动物那长长的骨架,就像是一条长着鸟喙的蜥蜴。

  有几个架子上放着一些人的颅骨,那些颅骨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暗黄,有的淡白,有的发黑,都没有牙齿,或亮出空空如也的颌骨,或张着嘴哈哈大笑。

  空荡荡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放大了的列宁照片,这张照片被打上了格子,划上了一些圆周线,标明了半径,被分解成许多正方形、三角形和变体菱形。这幅肖像是房间里的主要内容,房间里其他所有的物件都服从这幅肖像,主人就像是一个几何学家,他毕生都在研究关于列宁的那个谜一般的定理。

  “他们在到处搜捕我。他们想把我劫走,想拥有这一切,”“死人医生”神情激动地低声说道,同时用手指了指摆满物件的架子,指了指那幅肖像,指了指那几个装有栅格、洒满阳光的窗户。“我的警卫带有武器。我要对您透露一个秘密:我们有手榴弹。一旦遇到攻击,我们就会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他们两次企图弄死我,桌子上的文件也不见了。他们溜进我的办公室,给这张肖像翻拍了照片,”他掉转那双闪亮的黑眼睛和那副尖尖的眉毛,看着列宁的肖像。“可是他们什么都搞不出来。我有意设置了一个错误。比例上的‘德尔塔’。我把人类学数据都译成了密码,他们照例要失败的。‘德尔塔’在这里呢!”他用长长的尖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门。“我绝不会说出这个密码,哪怕是遭到了可怕的严刑逼供!”他很激动,不时看一看洒满阳光的窗户,窗外,公园里秋天的椴树泛出黄绿相间的色彩,“死人医生”似乎在提防那片树叶中会飞出一颗子弹,在窗玻璃上打出一个呈放射状的小孔。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不解,便问道。“他们想从您这里得到什么呢?”

  “他们是间谍。他们比联邦安全局还要强大。他们比中央情报局还要有力。他们来自‘历史战略调控中心’。他们认为,他们已经战胜了共产主义,消灭了苏联,已经掌握了我们发展的所有源泉。可是,共产主义的基因还在这里!”他又用那个像钉子一样的长指头戳了戳脑门。“在这问实验室里,就保存着‘红色理性’的蒸馏甑。一切都将复活,一切都是不朽的!我只要再工作一年,就能掌握不朽的秘密,就能掌握让死人复活的秘密。他们到处搜捕我,想夺走那个‘红色理性’蒸馏甑,想拿到共产主义的基因,要把它消灭掉。可是我躲开了他们,经常变换住处,不在家里过夜。我的警卫手里有手榴弹,我们将战斗到最后。”

  别洛谢尔采夫听着“死人医生”这半疯半癫的话。他知道,这位“医生”的神经很紧张,他被看不见的敌人所包围,面临着一连串的危险。他在保守着一个伟大的秘密,这秘密就包含在那幅列宁画像上的几何图形里,就隐藏在那些椭圆、菱形和圆中,那里还巧妙地设置了一些错误,圆心和半径都被改动了。军事地形测绘员就这样把毛病画进地形图,移动了城市的坐标,改变了两个居民点之间的距离,提供出一个错误的空间。敌人若是利用这样一张糟糕的地图来调动军队,发动攻击,就一定会偏离目标,找不到渡口和山路,在一个不存在的空间里来回乱转。

  “他们知道,我即将揭开长生不老的秘密,即将发现复活的伟大秘密。他们害怕列宁复活过来,害怕‘红色理性’和伟大的‘红色计划’和列宁一起复活,害怕苏维埃联盟重新建立。他们在搜捕列宁,想偷偷运走他的遗体。他们的特工好几次拎着汽油桶潜入列宁墓,想烧毁水晶棺,可警卫制服了他们。‘把列宁遗体搬出陵墓’,——这便是‘历史战略调控中心’的险恶计划,该中心的目的就是彻底消灭‘红色理性’。”

  “死人医生”置身于一个惊涛骇浪般的空间,这个空间使他的形象扭曲了。他面孔的一部分模糊了,看不清了,另一部分却鼓了出来,闪闪发亮。面孔的对称被打破了,两个瞳孔之闻的距离在不停地变化。似乎,他的脸也被置人一个个三角形、菱形和椭圆形,化为多个彩色图形,像倒影一样,变成了重影,甚至是三层的影像,然后又挥发掉了,就像是从装有液态氮的蒸馏甑中冒出来的透明气体。“死人医生”和他别洛谢尔采夫一样,孤立无助,被裹挟进了一个秘密阴谋,背负着一个伟大的计划,要为保护宇宙的大事而操心。这个孤独的祭司在捍卫无人居住的宇宙,要打退残酷侵略者的进攻。

  “关于‘红色理性’,教科书上有叙述,理论家们争论不休,书呆子们和老学究们也在打来打去,可这一理性的惟一内涵就在于战胜死亡。那些相信俄西里斯(古埃及宗教中的水和植物之神,亦为神话中的冥府之王。)能够复活的古埃及人,是‘红色的’。信仰灵魂转世、生命不灭的印度泛神论者,是‘红色的’。那位‘死而复生的’耶稣,是‘红色的’。那位到处宣扬死人能复活的尼古拉·费奥多罗夫(尼古拉·费奥多罗夫(1828 1903 ),俄罗斯空想宗教思想家,在《共同事业哲学》等书中提出一些使死者(先人)普遍复活、用现代科学手段克服死亡的”方案“。),号召人类团结起来,复活先人,借助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1857—1935),俄罗斯科学家,现代宇航学的奠基人。最早论证了利用火箭进行星际航行的可能性。)的火箭把他们送到银河系的各个行星上去,这位费奥多罗夫,也是‘红色的’。苏维埃联盟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有三亿人在这间实验室里学会了文字和科学知识,掌握了原子能,组建了火箭部队,打开了通向宇宙的出口。他们能够让月球和干枯的火星焕发生机,使冥王星和木星免遭毁灭,制止黑洞在宇宙中的蔓延,从反世界那里夺回被它吞噬的行星和太阳。他们能够完成上帝的使命,保障宇宙的不朽。那些四处搜捕我的人,那些想劫走列宁遗体、毁掉‘红色基因’的人,就是黑洞的使者,反世界的来客。戈尔巴乔夫脸上的那块红斑,就是黑洞轮廓的再现,我们的宇宙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奔向那个黑洞。卡济米尔·马列维奇(马列维奇(1878—1935)。俄罗斯画家。“至上主义”抽象艺术的创始人。)笔下的那些红方块和黑方块,表现的就是宇宙的基因密码,宇宙中的红色理性和黑色理性是针锋相对的……”

  别洛谢尔采夫一边听着,一边看着那些摆满各种东西的架子,架子上的藏品铭刻下了生命的渴望,那些生命一朝诞生,便永远留存了。那块扁平的石头上留下了一种古代蕨类植物的印记。纤细的茎叶铭刻在石头上,齿状边缘和叶脉都清晰可见,那些弯曲的细茎还未来得及灌满绿色的体液,还没有接受到灿烂的阳光和甜蜜的微风。这个偶然成为化石的生命的影子,就像是那株未能幸免于难的植物发出的无声呼喊。

  “红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地方。对于人类来说,它比胡夫金字塔、帕台农神庙和中国的万里长城都更加重要。俄罗斯建造了这个广场,就是为了让地球上的人死而复生。白色的王公和沙皇躺在克里姆林宫的教堂里,等待复活。红色的领袖和英雄则在克里姆林宫的宫墙里等待复活。维克多·安皮洛夫和他的战友、和那些勇敢的工人一起奋起保卫的,并不仅仅是列宁的陵墓和遗体。他们保卫的是俄罗斯制定的战胜死亡的伟大计划。布尔什维克就带有‘红色理性’的神秘主义,这种神秘主义后来消耗殆尽,被人民淡忘了,可是,它却被保存在这座石头陵墓里,保存在水晶棺里,伟大的先知躺在那儿,等待天使吹响号角,宣告旧世界的终结和逝者的复活。反世界的间谍,黑洞的使者,却想阻止这场复活。他们在历史中制造反常,歪曲未来无穷生活的前进路线。他们向我们提供一些不正确的原始数据、有误的染色体和偷换了的骨骼,其结果,复活出来的就可能不是英雄和正人君子,而是畸形儿和妖怪。他们在彼得保罗要塞里埋葬的并不是沙皇的遗骨,而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西伯利亚苦役犯马克伊。兹洛巴的骨头,这个苦役犯是个吃人生番,他在托姆斯克省放火烧了六个村庄,害了十九条人命。如今,教会却把他当成受难的沙皇进行歌颂。如果我们把他的基因和人类学密码用来复活人,那么,我们复活出来的就不是一位君主,而是一个苦役犯。我常和我的一位神甫朋友一起去看卓娅·科斯莫捷米扬斯卡娅、亚历山大·马特洛索夫和那二十八位潘菲洛夫近卫师官兵的墓地。他们都是神圣的受难者,把生命奉献给了不朽……”

  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放着基辅洞穴修道院一位古代修士风干的手掌,那只手掌就像是一串项链或一把宝剑,被放在一块丝绒坐垫上。这只没有腐烂的手,颜色蜡黄,里面现出一根根脆弱的细骨头,它散发着某种勉强可以觉察到的光亮,似乎,那只手掌中一切肉体的东西和暂时的东西全都挥发掉了,剩下的只有光的微粒。

  “列宁没有死。他只是暂时离开了他的物质躯体,他的精神实质还一直在等待返回肉体。印度人将他视为大圣,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他会数次在人间现身。在危急关头,他就会降临于世界,使人类免遭毁灭的厄运。在印度人看来,是列宁教会人类使用车轮和火。他给了人们最初的字母表和数列。印度人断言,列宁的化身之一就是基督,他能让毁灭的人类再活上两千年。此刻,列宁正在等待时机,以便返回他先前的躯体,第二次降临于世界。我曾与列宁交谈过,听到过他的意见。是他向我发出了邀请,我们于是就谈了起来。他向我道出了一些神奇的消息和惊人的思想。他向我指明,大西洲(古希腊传说中大西洋上的一座大岛,后因地震沉没。)在什么地方,被焚的亚历山大图书馆遗址,以及那些无价的古代手稿的残片,如今又在什么地方。他告诉我,天堂是如何建造起来的,作为天堂住所的未来建筑将是什么模样。他知道永动机的秘密,这种永动机是以对万有引力的把握为原则的。他说,宇宙中存在着其他一些有人居住的星球,他还给我看了几张那些星球的风景图片,那些星球上动植物的种类,以及那些智慧生命的模样。他提醒我,危险迫在眉睫,反世界的间谍正在逼近。他还领导着我复活死人的研究工作,不断指出我研究中出现的错误。他通常都是夜间出现,在天亮之前,我能根据我体内的温度变化感觉到他的来临。也许,纯洁的受孕就是这样产生的……”

  在“死人医生”的话语中,别洛谢尔采夫听出了一些他不久前曾经听到过的东西。先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坐在水流湍急的莫斯科河的岸边,对他谈到过天堂和不朽,谈到过神圣复活的功勋,谈到过在与地狱和黑暗的使者进行决斗时付出的牺牲。

  别洛谢尔采夫自己,也在期盼着死人的复活。他一生都是在连续不断的死亡中度过的,在遭到屠杀和焚毁的园子里度过的,他渴望天堂的花园,渴望永恒绽放的鲜花,渴望不朽的奇迹。

  “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在研究不朽的问题。在印度,在中国,在东方的阿拉伯国家,都有人在研究。我们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工作。列宁的复活将在春天发生,地点在俄罗斯,时间是东正教的复活节,或者是五一节,或者是胜利日。那将是一个好天气,蓝蓝的天空,怒放的鲜花,茂密的树木。钟声响起,人们聚集在红场,聚集在克里姆林宫前,高声地祈祷。太阳在空中放射出光芒,周围是神奇的彩虹,列宁将步出陵墓的大门,他生机勃勃,闪闪放光,起死回生了。沙皇和王公们也将从白石棺木中站起身来。那些复活的飞行员、宇航员和英雄也将从克里姆林宫的宫墙上走出来。几十亿复活的人将从世界各地的棺木中站起身来。普天之下的复活奇迹将发生。‘红色理性’将返回我们的生活,苏维埃联盟将重新建立!”

  这个黑眼睛的瘦子激动地站起身来。他举起那双瘦削的手,这双疲惫的手终生都在为创造奇迹而工作。他就像是在欢迎新世界、新大地和新天空的诞生,在新的天空中,无数银光闪闪的火箭和飞船在飞翔,把数十亿复活的人送往宇宙的其他行星。

  “我们走,”“死人医生”对别洛谢尔采夫说,“我让您看一看列宁。”

  他俩离开办公室,从一个武装警卫的身边走过,沿着一段光线很暗的楼梯下到地下室。他们走过一段长长的混凝土过道,这样的过道常常出现在地下仓库和导弹发射井里,最后,他们来到一扇铁门前。“死人医生”转动把手,于是,他们走进一个贴着白色瓷砖的空间,这地方既像是手术室,又像是理发室,里面有几盏镀铬的外科手术灯、几面镜子和一张长桌子,还有许多摊开的手术刀、镊子、画笔、颜料瓶、粉盒和化妆盒。

  旁边摆着一些蒸馏甑、曲颈瓶和装满各色溶液的大小瓶子。

  这里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架非常古老的电话,这种电话由机身、摇柄和听筒构成,很容易使人想起人民委员会(人民委员会,1917—1946年间苏联国家权力的最高执行机关,后改名为“部长会议”。)的时代。仿佛,一位身穿背心、狡黠地眯缝着眼睛的熟人,说完几句发音有些模糊的话,刚刚挂上话筒,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这边请。”“死人医生”用手指着隔壁房间的门,让别洛谢尔采夫走在前面。

  他走了进去,看到了屋内的一切。

  房间的四壁贴着白色的瓷砖,雪白明亮的灯光下面是一个长长的搪瓷浴盆,里面装满了黄绿色的液体。浴盆的上方系着两道用床单拧成的带子,带子上平躺着一具尸体,身子没沾到那绿色的液体。这具尸体呈褐色,被风干了,筋腱松弛,皮肤下面的骨头戳了出来,两个膝盖骨也很突出,皱巴巴的皮肤上渗出几滴黄色的油脂。胸口被切开了,一道光线射进那黑暗的胸腔,可以看到里面黄色的肋骨和凹陷的脊椎。腹股沟被切除了,在那个四周留有一圈苍白乱毛的孔洞里,塞着一团湿布。两只被纱布条捆着的胳膊,无力地搭在满是皱纹的瘪肚皮上,两个尖尖的胳膊肘顶了出来。尸体的后脑勺抵着搪瓷浴盆的边缘。半张的嘴巴里塞着一个布团,似乎是为了不让这具尸体喊出声来。咬着布团的黄牙从退了色的嘴唇中龇了出来。脸上和嘴唇上方的胡须是用胶粘上去的。光秃秃的脑门上,凹陷下去的太阳穴上,皱巴巴的耳朵上,都渗出了透明的油脂。

  一滴水珠从尸体上滑落下来,滴进那绿色的溶液,在灯光下溅起一道涟漪,别洛谢尔采夫突然意识到,躺在他面前的就是列宁。

  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声。

  “对不起,我马上就回来。”“死人医生”急忙冲过去接电话,随手掩上了身后的门,把别洛谢尔采夫一个人留在搪瓷浴盆前,列宁就躺在浴盆上方拧成带子的床单上,身体没沾到液体。

  这副景象是让人震惊的,是难以承受的,是荒诞不经的。

  手上的指甲是芥末色的,缩成一团,布满裂缝和皱纹。脚上的两个大脚趾歪到一旁,压住了其他几个脚趾,脚趾甲翘了起来,似乎还在继续生长。脚后跟瘦骨嶙峋的,裹着一层褐色的皮肤,好像是骷髅的腿上也穿了一双袜子。切开的胸腔能产生共鸣。胸腔里的布团被熏黑了,上面布满结了痂的脓血,就像是一滴滴凝固的松香。胸腔深处的肋骨和脊骨闪着白光。

  一开始,别洛谢尔采夫想跑开去,想闭上眼睛,立即逃走,以便让自己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一些不可能真正发生的噩梦和幻象。

  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惊慌,留了下来,他听到门那边隐约传来了“死人医生”在电话中滔滔不绝的声音。

  在这个装满绿色液体毒药的搪瓷浴盆前,一个伟大的神话倾塌了。在这四堵倒映着无情灯光、贴着医用瓷砖的墙壁之间,一个不朽圣人的圣像被打碎了。看到这具皱巴巴的、变了形的遗体,这具被开膛破肚、清除了内脏的遗体,禁忌就被打消了。看着那拧成道道的旧床单,十字交叉地托着死者干枯的腰部和瘦骨嶙峋的背部,神圣的信仰便烟消云散了。那颗滴落到化学溶液中去、在绿色的水面溅起微小涟漪的水珠,破坏了那个上帝般的形象,那个形象曾受到普遍的爱戴,引起神秘的崇拜,它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对理想生活、宇宙革命和全民功勋的向往。

  骗局的被揭穿,是很让人震惊和痛苦的,那些精明的祭司制造了这场骗局,他们设计了神奇的葬礼,设置了水晶棺,让克里姆林宫宫墙上的红星射出的神秘红光,能一直照到陵墓的深处。这个干枯的、畸形的肌体,被装扮成一个熟睡的勇士,让成千上万的朝圣者前来瞻仰,他们带着神秘的颤抖走进陵墓,然后又怀着对勇士体制之不朽的神秘信念走到门外,来到灿烂的阳光下。身材匀称的年轻士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守卫着陵墓的入口。威武的坦克,行进的团队,在空中飞过的飞机,震得玻璃棺木微微颤动。欢呼的人群举着红色的旗帜、标语和‘红色圣徒’的圣像,从陵墓前走过。领袖们组成一个坚定不移的紧密队列,站在陵墓上方的检阅台上,展示他们和‘红色宗教’缔造者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系。但是这些年里,躺在陵墓中的,已不再是那个失去了神秘光环的熟睡的上帝,而只是一个僵死的外壳,他们不让这个外壳分解开来,化为原子,融人世界的海洋。他们让这外壳发出臭气,让人讨厌,对一个无法摆脱其迫害者的僵死物质实施强暴。

  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遗体,如今却无能为力,孤苦无援,这使别洛谢尔采夫感到非常痛苦。所看到的一切,使他产生出一种深重的迷惑,感觉到了对世界的不解,这个世界失去了其无穷的复杂性,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骗局。

  房间里散发着福尔马林药水、微甜的沼气、酸腐的挥发气体交织在一起的味道,还有一种医院里常有的味道——太平间的味道,死亡散发出的淡淡的臭味,弥漫在太平间里。这味道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头晕,他的肺叶吸入了这半腐烂的褐色皮肤、鳞片一样的蜡黄趾甲和散乱的灰红色头发所散发出的微粒,一想到这些,他差点儿晕了过去。

  “死人医生”还在隔壁忘情地打着电话。

  想到“死人医生”刚刚说过的那些关于死人即将复活的热烈话语,别洛谢尔采夫竭力想搞清楚:神奇的生命力量将注入这具僵死的身体,使一根根血管充满火热的鲜血,面颊和双唇现出红润,胸部吐出一口深深的叹息,肌肉产生活力,眼皮睁开,快乐的眼睛里闪烁出明亮的目光,于是,这具僵死的躯体就复活了,兴奋起来,变成一个丰满的白色躯体,在不停地呼吸。可是,那神奇的生命力量自何而来呢?通过哪根脐带?借助哪根导管?在这个僵硬的物体中,期待复活的‘红色意义’隐藏于其间的那个神奇之点,又究竟何在呢?

  也许,它就藏在抹着闪亮膏油的扁平颅骨中?可是,颅骨中的大脑,那个曾经十分强大、威风凛凛的大脑,那个像盏探照灯一样照亮世纪、创建出一个征服世界的伟大学说的大脑,却被切割了下来,放进一个装有福尔马林药水的罐子里,泡在药水里的大脑就像一个巨大、肥胖的软体动物。

  要不,就在那覆盖着惺忪的睡眼、像圆鼓鼓的核桃皮一样的眼睑下面?可是,那两个眼球已经被从眼窝里摘除了,里面的黏液被用刮刀清除了,眼睑之下放进两个裹着皮革的玻璃珠。

  要不,就是在心脏里?这颗心脏在生前曾因前所未有的幻想而展开,因强烈的仇恨而收缩,因伟大的激情而颤抖。可是,这颗布满紫色血斑的心脏,黏糊糊的,亮光光的,被摘出了胸腔,就像一个红蘑菇,被扔到滑溜溜的大理石台面上,病理解剖学家将一个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心脏的内部,触摸着心室。

  也许,就在那两个睾丸里?那里燃烧过被扑灭的男性激情,燃烧过在革命、恐怖、内战和疯狂的思想活动中受到压抑的爱情。可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切下了这个生殖器官,把它扔到搪瓷桶里,它躺在桶里,就像一头被宰杀的小野兽。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这个紧邦邦的皮囊,疯狂的幻想家“死人医生”

  想让那个巨大、狂暴的时代回归这个皮囊,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燃尽了,销声匿迹了,可它却在被震撼过的大地上留下了熔岩的痕迹。

  这个被解剖过的躯体,无援地躺在卷成带状的毛巾上,就像一只开了口的茧,彩色的蛾子钻了出来,飞走了,只剩下这个无用的、僵死的空壳。被切开的胸腔,这个四周带有烧灼痕迹的黑洞,表明了爆炸的朝向,爆炸的扇面是向外的,其火力是由里向外的,所发出的能量震撼并移动了地球的轴心。别洛谢尔采夫仔细地看着这具注满各种油膏的空洞躯体的内部。

  在那躯体僵死的姿势中,在枯萎的跟腱、蜷曲的趾甲和变形的关节那残存的张力中,在龇着牙齿、塞着东西的嘴巴显出的表情中,存在着一种奇异的、似乎是活生生的哀求,这哀求是面向别洛谢尔采夫的。别洛谢尔采夫无法弄清这个哀求的含义,无法弄清死去的领袖向他道出的这无声话语的内涵。

  这是一封若断若续的书信,还没有被完全破译出来,它在别洛谢尔采夫的意识中唤起了这样的印象,似乎他阅读的是一种残存在干枯细胞中的信息。

  那里有伏尔加河,以及辛比尔斯克附近那片巨大的、阳光灿烂的水面,那些木头码头、市民的小屋和砖头砌成的白色钟楼,还有那耀眼的河水,一艘轮船正在河面上吃力地逆流而上。那里有喀山,以及城中的一座座清真寺,一个个鞑靼人的市场,那里还有一座帝国风格的大学,在大学图书馆的书橱里,一部部法语和德语古籍那烫金的书脊闪出微暗的金光,在大学生们的聚餐会上,一个微醉的人弹起了吉他,一位头戴深色蝴蝶结的小姐把轻盈的手搭在一个人那浅色头发的脑袋上。那里有涅瓦河,以及工厂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工人们五一节集会时的红色旗帜,火车机车那满是水汽的钢铁躯体和熊熊燃烧的火炉,还有一张张被烈火映红的瘦削、粗糙的面庞。那里有日内瓦,以及那片朦胧的、碧绿的湖泊,在露天咖啡馆里,在那一张张雕花小桌旁,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不时响起疯狂的喊叫声,一个满脸胡须的人,皮肤黝黑,戴着一枚粗大的金戒指,在拍打着他那肥胖的、满是汗水的胸口。那里有一列长长的火车,这列由蓝色和绿色车厢组成的火车,正在穿越德国秋天的密林,在一问包厢里,香烟飘出蓝色的烟雾,激烈的争论持续不断,一个军官,模样就像是蓄着唇须的恺撒,在朝半掩的门里张望,透过落满雨点的车窗可以看到,一列列满载士兵的闷罐车带着轰鸣迎面驶过,露天站台上立着一门门轮式大炮。芬兰车站,雨水泛出金属般的光泽,探照灯闪着水银般的蓝光,一个人用有力的手把他托到装甲车上,扶他站在光滑的钢板上。从涅瓦河上射出的炮弹发出一声巨响,深夜的办公室里,窗玻璃被震得直响,一辆满载的卡车冲进敞开的雕花大门,车厢里挤满了军帽、军大衣和闪着寒光的刺刀,驾驶舱里架着一挺去掉了外罩的机枪。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教堂的穹顶和十字架闪闪发光,广场上的一个木质讲坛,在这个讲台前面,走过一个团队,走过一顶顶布面的头盔,一颗颗军装上的星星,一杆杆步枪上下舞动,骑兵们踏出清脆的舞步,骑兵连长戴着红色的蝴蝶领结,淡黄色的唇须柔软蓬松,锋利的刀刃上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车间里一座座钢铁机器,一个个铸铁车轮和链条,金属和润滑油的味道,一张张黝黑的、沾满石墨的面庞,一个身穿紧身裙子的女性冲他一笑,厚厚的眼镜片闪出一道光芒,她开了火,于是,心脏下面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两只眼睛跟前,是一个棱角分明的汽车轮胎。

  淡蓝色的冬雪,红色的松球,被雪覆盖的一条长椅,一个身穿皮袄、头戴貂皮帽的迷人女子,她的艳丽,香水的味道,严寒中神奇的亲吻,置身在阳光灿烂的、松软的林中空地上,一只狐狸扒开积雪,就像一道火红色的弧线,从一旁跑过,它还掉过头来,用那双兴奋的金色眼睛看了他俩一眼。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还带有皇室徽章的遗迹,一张长长的橡木桌子,战友们的脸上带着倦容,爬满了一道道坚定和凶狠的皱纹,眼中闲烁着炽热的光芒,在那些夹鼻眼镜、深色的大胡子和灰白的鬈发之间,有一张镇静的高加索脸庞,还有那副浓密的栗色唇须和那双干巴巴的淡黄色眼睛,放在一摞纸上的那只烟斗,其内部已经烧糊了。

  别洛谢尔采夫接收到了从那具半腐烂的身体上发出的无声的信息,他竭力想猜透其中的含义。这具躯体在怀旧,它被强制性地留在另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在肉体上吞噬了他的朋友和敌人,他爱过的女性,被处死的沙皇,那些骑着烈马从高加索一直冲到维斯瓦河(位于波兰。)畔的骑兵军战士,那些为沃尔霍夫水电站(位于列宁格勒州的沃尔霍夫河上。1921—1926年问建造,以列宁的名字命名。)浇注混凝土地基的工人,那只在白雪皑皑的林中空地上一闪而过的狐狸,那尾在伏尔加河的波涛中跃起的鱼。那只环绕着伊凡大帝钟楼飞翔的鸽子。这具被毒液浸泡过的躯体,已经无力继续置身于另一种生活,另一个时代。它在吁求自由,它想获得释放。

  别洛谢尔采夫明白,那个伟大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那个时代脱离了历史,就像日珥一样。他别洛谢尔采夫自己,也终结在了那个完结的时代里,获得了最有力的、最佳的体现。

  他的爱情,他的服务,他生活的最高意义,都在这个神秘的日珥中燃尽了,这个日珥来自宇宙隐秘的深处,它化身为一个人,这个人僵死的、让人嫌弃的肉体,就被放在卷成条状的不干净的毛巾上,吊在搪瓷浴缸的上方。

  别洛谢尔采夫走出这个地方,来到隔壁的房间,在这里,“死人医生”早已把别洛谢尔采夫抛在了脑后,对着电话滔滔不绝,正在批驳一种转移堕落灵魂的理论。别洛谢尔采夫离开实验室,走进了公园里的树林,秋天就像一只羽毛蓬松的金鸟,已经落在了那些树木的枝桠上。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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