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几名警卫搀着“傀儡”的胳膊,将他扶上露台,让他坐在一把藤椅里。他那穿着软便鞋的一只脚,就歪着搁在地板上,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费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使那只脚恢复了自然状态。警卫人员确信他已经坐稳了,确信他那沉重的身子已经全都陷进了扶手椅,这才走下露台。

  他们站到下面的台阶旁,总统那辆豪华轿车也停在那里,就像是一座由玻璃和金属构成的黑色小山,在这辆轿车的后面,还停着一辆巨大的救护车,它就像是用黑色的石英做成的。

  “傀儡”坐在扶手椅里,沉重地喘息着。他的双唇布满了紫斑,破裂的毛细血管形成一张红紫色的小网,罩在他耷拉着的腮帮上。可以看出,他处在痛苦之中。疼痛就像气泡那样,在他的体内来回滚动。

  “女儿,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顺道来看看你……我想,我们也许突然就再也见不上面了……见一面就少一面了,每一次就像是最后一次……我想看看你……”他艰难地说道,他从自己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就像一条死鱼漂上了水面。

  “你受苦了。医生们说,需要治疗,他们能让你解除痛苦。”“女儿”走到他身边,拥抱了一下他消瘦的肩膀,理了理他翻起的衣领。而他则抓起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那布满斑点的扁嘴唇上。

  “浑身到处都疼……脑袋疼,心脏疼,胃疼……有个东西在里面咬我……它在里面掏了一个洞,来回走动,到处下嘴……我夜里疼得睡不着觉,能听到它在那里咯吱咯吱地咬东西,啃骨头,啃肠子……就像豪猪一样……有人说,到地狱去受地狱之苦……哪里还要去地狱,就是在这里,在地上,这苦就难以忍受了……”

  父女俩挽着手,像是在相互搀扶,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那些人,在他们父女在一起的时候,在场的这些人与他们父女周围的那些物件并无什么两样。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这个患病的、被折磨得面无血色的人,发现这个人与先前那个性格狂暴、桀骜不驯的领袖已经毫无相像之处,他不可遏止地想与一种无形的、难以逾越的障碍作斗争,那个障碍压扁了他的面庞,撕裂了他的内脏,粉碎了他的骨头。别洛谢尔采夫竭力想弄明白,这次冲突撞在了怎样一堵无形的墙上,在这张变形的、像血肿一样青紫色的面庞上留下了什么样的抵抗痕迹,在这颗暴躁的、无所畏惧的心灵中扎根了怎样的恐惧。

  “我很想到你这里来,女儿……你是我的骨肉……你从心眼里能理解我……你的姐姐只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心里只想着打扮,只能啄点小食……你们的母亲完全乱了方寸,整天唠唠叨叨的,就像一只抱窝的老母鸡……她很可怜……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的助手,我的顾问……大家都在说什么‘接班人’不‘接班人’的。…——你就是我的接班人,我要把权力交给你……你不会把它弄丢的,你会带着那权力走得更远更高……”

  “你就自己带着它吧,爸爸……大夫们会治好你的病的。到时候你就又青春焕发了……”

  “没有精力了……我已经受够了……他们刚给我装满气,可是第二天,就像一只破球那样,又漏气了……大夫们不让我死,在鬼门关上留住了我……这一回,他们也许留不住我了……我要来看看你……”

  他把腮帮贴在女儿温暖的手上,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那样孤苦无援。别洛谢尔采夫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历史曾选择他来完成它那摧枯拉朽式的残酷事业。历史让他成为一杆长矛,扎进了那只疲惫不堪的鲸鱼突起的脊背,鲸鱼的血流尽了,像一座小山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堆在岸边。

  一个伟大的时代结束了,死亡了。与被打死的时代一同,时代的凶手也即将死去,他被陷在时代那巨大的遗体中而不能自拔,就像那根生了锈的弯曲鱼叉。而历史却冷漠地离他而去,去到别处,在其他民族间游荡。历史在选择自己的英雄,在天空中放出耀眼的光芒。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这个人,他曾认为此人是鬼蜮,是国家不幸的主要罪人。可是此刻,他却对这个人产生了某种类似怜悯的感情。

  “他们全都恨我!……我夺了他们的权,而他们并不想保住权力,连根手指头都不愿动!……这些可怜、卑鄙的家伙,是他们害死了国家!……他们用细细的爪子抓住国家……他们像蚊子那样,用尖尖的吸管吸国家的血!……而我把他们全都赶走了!……在苏联时期,我拯救了可以拯救的一切!……我清除了所有的败类和垃圾!……他们想因为别洛韦日审判我,想把我吊死在别洛韦日的松树上……可是要不是我,乌兹别克人也许早就把我们撕成了碎片,塔吉克人会生擒我们,哈萨克人会捆住我们……坐在克里姆林宫中的会是一个头戴绣花小圆帽的大肚皮巴依(巴依,中亚地区的大财主。),躺在国家计委里的会是一个裹着缠头的巴依,领导政治局的是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烤羊肉串的小贩……我们高唱着共产主义的凯歌,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我摘下挂钩,让那些败类乘坐的车厢滑了下去……我们保住了性命,可他们却翻了几个跟头,一个人都没活下来……是我一个人亲手干的,所以这手上沾满了血!……”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来。

  “我向国会开了炮,我血洗了莫斯科……可是,莫斯科的这场小流血却避免了俄罗斯的大流血……哈斯布拉托夫和鲁茨科伊想发动一场国内战争……那些爱慕虚荣的人和那些叛徒想搞垮军队……如果他们胜利了,俄罗斯就再也不存在了……我给坦克部队下达了命令,他们打死了很多人……我经常梦见那些人,我会在夜里喊起来,请求他们的原谅,可是他们却把他们被砍下来的脑袋朝我扔了过来……可是,我当时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俄罗斯……我承担了可怕的罪孽,可我是为俄罗斯而承担的!……

  “我摧毁了车臣,向格罗兹尼派去了空军,炸毁了那个神奇的城市。可是,杜达耶夫是个毒品贩子,他砍过许多俄罗斯奴隶的脑袋,他打算点燃高加索,如果不是我们的部队在血腥的新年之夜攻占了那个土匪国家的首府,那么今天,高加索的强盗就会闯进任何一个俄罗斯家庭,夺走女儿和妻子,当着被钉在墙上的男主人的面,强暴他的妻女。”

  似乎,疾病暂时离开了“傀儡”。他的眼睛睁大了,放射出严峻、激动的光芒。松弛的肌肉叉充满了蓬勃的力量,使他居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身材魁梧、庄重,似乎,他脚下踩着的不是木头露台,而是坦克的甲板,四周全是欢呼的人群。他要和整个世界进行决斗,不愿意放弃一朝得到的权力。如果他注定要死去,他也打算把尘世的一切都带到地下去,把克里姆林宫、莫斯科和伏尔加河都带走,千万不能把它们留给别人。

  “哪里有我的战友和助手,哪里有我忠诚的顾问?……所有的人都是败类、白痴和叛徒!……我亲近他们,提升他们,让全世界都把他们当成伟大的改革者和创造者,就像是‘彼得的那窝雏鸟’,而他们却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酒鬼,变成了家贼,纷纷跑到敌人那边去了,于是,我只好把他们扔进了垃圾堆,他们直到现在还在那里腐烂呢。那个学问浅薄的报人,我想让他成为伟大思想的喉舌,历史事件的见证人,可他却只在澡堂里才是好样的,抱着啤酒瓶和大鲤鱼,所以老百姓都叫他‘一瓶半’。那个好强词夺理的理论家,我委托他创建伟大国家的意识形态,给了他非同寻常的权力,可在他那个鱼骨头脑袋里却只有一些小诡计和下流话,他让老百姓讨厌,于是他们就叫他‘花柳病’。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无赖,我让他负责开展工业改革,可他却偷走了半个国家,让我和百姓吵起了架,因此,他的外号名副其实,叫‘小无赖’。我那位副总统,在澡堂里给我搓背,发誓永远爱戴我,可后来却背叛了我。那个背信弃义的车臣人,我让他成了俄罗斯的第二号人物,他自命为斯大林,他模仿斯大林,也端着那个可怜的烟斗,是他在莫斯科挑起了争端,想让我重复齐奥塞斯库的命运。而那位‘主要卫士’,那条蛆虫,我在大路上捡到他,把他洗干净,给他穿上制服,让他掌了权,他手中的大权就连贝利亚也做梦都不敢想,可他却像个无耻的骗子一样出卖了我,用他那些曲意逢迎的卑鄙笔记来败坏我的名声。他们全都恨我,全都在盼着我下台。他们会把我从坟墓中刨出来,把我的尸体扔出去喂狗。我放心不下你啊!”

  他搂着女儿,被恐惧压倒了。

  “他们会把仇恨全都发泄到你的身上。你不要相信任何人。扎列茨基和阿斯特罗斯会首先出卖你,把我所有的罪过都算到你的头上。需要一个保护人。我不仅要把权力交给他,还要让他来照顾你和你的母亲。这个人能让那些混蛋都乖乖地坐在墙角里。有这样一个人,这你是知道的。我相信他,对他心知肚明。你要依靠他……”

  听到“傀儡”这段忧伤、绝望的忏悔,别洛谢尔采夫并没有产生对“傀儡”的仇恨,而只有一种奇怪的、强烈的同情。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他在作最后的道别,告别人间的生活,告别绿草,告别蓝天,告别繁花似锦的花坛,告别妻子和女儿,告别尘世的事业。再过一分钟,警卫们就会把他塞进那辆棺材似的黑色汽车,把他拉到太平问,放在冰凉的大理石板上,沉默不语的外科医生们会拿起刀子,从那冰冷的尸体上切下坑坑洼洼的黑色肝脏,切下满是伤痕和窟窿的紫色心脏,他们不停地忙乎着,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捅遍了他那具死尸的边边角角。

  “让我吻吻你……原谅我,女儿。”他俩站在阳光灿烂的露台上,拥抱了一下,可以看到,“傀儡”的脸上老泪纵横。

  警卫们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的胳臂,扶他走下楼梯,又小心翼翼地帮他坐进了汽车。车队绕过花坛,驶进林阴道,黑色的车窗闪闪发亮,红色的尾灯渐渐消失在远处。

  “女儿”回到露台上。

  “我同意您的建议。我赞成清除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您要让我掌握事情的进展。”

  “我每一步都会来请示您的。”格列奇什尼科夫谦逊地回答,同时吻了吻“女儿”作为告别而递过来的那只手。

  他们驶出了庄园。他们在傍晚那天蓝色的公路上疾驶。

  一辆豪华轿车呼啸着迎面驶过,停在了庄园那扇雕花大门前,然后缓缓地驶进了林阴道。

  “是‘代表’。”格列奇什尼科夫说道,他的眼中闪烁着得意的神情。

  这些匪夷所思的印象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疲惫不堪。他想躲起来,闭上双眼。

  他让格列奇什尼科夫送他回家,可后者却说道:“一切伟大的事件都进展神速。你今天就能看到,事件将以怎样的速度展开。‘斯瓦希里计划’获得了额外的加速度。你马上就换到阿斯特罗斯的车上去,你们一起去见‘小留声机’。他已经在等你们了。”

  他们的“奔驰”停在凯旋门旁,不到一分钟,一辆底盘很高的吉普车就停在了他们旁边。那辆重型吉普的门打开了,别洛谢尔采夫钻进了那深色丝绒般的车内。在绒面革的座椅上坐着阿斯特罗斯。

  他友好地笑了一下,伸出了那只胖乎乎的、温暖的手。“‘小留声机’请我们去做客。我建议去饭馆,可他老婆却把他看得很紧,就像对待一条小狗那样,一天要遛两次。没法子,我们就去看看他的新居吧。据说,他在艾尔米塔什和俄罗斯博物馆的仓库里搜罗到了一些很棒的绘画藏品。”

  他们顺路买了一束白玫瑰,阿斯特罗斯说是“给太太买的”,然后,他们就钻进了那些古老的胡同。

  胡同里坐落着一个个宅子、一座座恬静的教堂和一个个可爱的莫斯科院落,然而,一幢漂亮的大楼却蛮不讲理地把这些宅子、教堂和院落挤到了一旁,用高高的铸铁栏杆围出一片整洁的空间,大楼的屋顶很尖,带有许多穹顶和尖塔,得意洋洋地刺向天空,大楼的表面装着贵重的玻璃,看上去就像一座冰清玉洁的水晶宫。

  这座蔑视旧莫斯科胆怯建筑的大楼,确立了进攻性风格的胜利,在这座大楼里,居住着成功的莫斯科新贵族。

  一个犯罪团伙的首领占据了其中的整整一层,他控制着莫斯科的各个小商品市场。

  几套连在一起的住房,窗口分别朝向四面八方,从这里,那位有权有势的房主能够看到克里姆林宫、科学院、奥斯坦基诺电视塔和政府大厦。

  一个大主教也占了一整层,他被人们当成了大牧首,每次乘坐那辆黑色的“卡迪拉克”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他都要伸出那只戴着好几个戒指的毛茸茸的手,让司机亲吻。

  大楼的一套房子被一位著名的银行家送给了他的情妇,他用玛瑙为她的卧室贴面,用希腊罗得岛的大理石为她装修浴室,还为她建造了一个供冬季观赏的热带花园,花园里有活蝴蝶飞来飞去。那女人深居简出,但人们有时能在半夜里看到她,——她不穿衣服站在阳台上,似乎想飞向克里姆林宫墙上那些红色的星星。

  这里还住着一位富裕的阿塞拜疆人,有人说他是毒品贩子。会有一个排的俄罗斯特种部队士兵把他一直送到门洞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短距离跃进,搜索出一条通道,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人迈着一双罗圈腿,沿着那通道快步走过,他那对宽大的眉毛就像是狗尾巴。

  旁边住的是劳动部长,他的亲属都移居美国了,只有他孤身一人住在这里,他有时会举办一些庆祝活动,常有一些迷人的长腿女人前来出席,她们就像是尤达什金的模特。

  “小留声机”就和这些显贵们住在一起,他没能占据整层楼,而只占了一层楼的一部分,从这一部分,越过一片铁皮屋顶和教堂的穹顶,可以看到莫斯科那朦胧、飘渺的远方,远方的奥斯坦基诺电视塔就像一支注射器,在夜间灌满蓝色的溶液,然后扎进了莫斯科那根粗大、肿胀的血管。

  “可以拜访一下伟大的隐士和智者吗?”阿斯特罗斯透过那扇包皮铁门问道,这时,门铃就像一架悦耳的拨弦钢琴,奏出一段斯卡拉蒂(斯卡拉蒂父子都是意大利著名的音乐家,这里指的可能是拨弦钢琴家的儿子多门尼科。斯卡拉蒂(1685一1757)。)的旋律,从打开的门后露出女主人的脸来,这张脸显得很年轻,由于经常采用药敷而容光焕发,由于经常使用面霜而白里透粉,她那笑眯眯的嘴唇上方有一颗引人注目的黑痣。

  “这里是隐秘的幻想和沉思的殿堂吧?”阿斯特罗斯迈过门槛,把那捧怒放的玫瑰递给了女主人,他得到了女主人一个迷人的笑容,根据这个笑容判断,阿斯特罗斯很受这家人的喜爱和期盼。

  “他有些不大舒服,情绪不太好,”女主人小声地说道,用眼神指了指长长的过道和远处那个灯火通明的客厅,她把扣得不紧的衬衣又稍稍撩开了一些,这件衬衣勉强能罩得住她那对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乳房。“我们就尽量不要去打扰他了,好吗?”

  “你们别听她的!”“小留声机”那个熟悉、夸张的大嗓门在远处响了起来,他在迫不及待地让客人到他那里去。“她老是用那些药片来折磨我,老是像个牧羊犬似地看着我!”

  在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客人们已经迈进了客厅的门。

  他向客人们伸出了长长的手臂,手上的指头在微微地颤抖。

  “我们来看望您,表达我们的敬意。我们感到,您退出社会生活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损失。我们还需要您,还需要您沸腾的热情和无尽的智性。缺少了您的浪漫主义,社会生活就变得生硬、自私和贫乏了。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接受您的思想情感‘活水’的洗礼。”

  阿斯特罗斯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松开“小留声机”那双抖个不停的手,而后者半闭着眼睛,很赏识地听着,看得出来,他是在体验一种快感。

  “一切都有自己的时限啊,”他悲哀地笑了笑,“会出现新的时代,新的英雄,新的颂歌。一位智者和年老政治家的伦理学,一位疲于生活的共和国元老的伦理学,就在于及时隐退,离开喧嚣的罗马,隐居在乡村,在幸福的孤独和思考中度过余生,置身于钟爱的雕像和书卷之间,看着高卢远征时的战利品。应该庄重地、平静地隐退,就像傍晚的太阳那样,在身后留下长长的霞光。”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垂下了脑袋。

  “您是一个杰出的政论家和演说家。失去您的发言,如今的元老院就变得口齿不清了,毫无生气。失去您的活动,如今的政治就像是一座失去了蜡烛、长满了绿锈的铜烛台。”阿斯特罗斯准确地把握住了谈话的风格,使男主人所扮演的那个失宠流亡者的角色得以延续下来。“但是您要相信,您并没有被忘记。您身后留下的那个位置还在期待着您。没有人能取代您。我们,您的这些朋友,将让您返回元老院,将让您返回俄罗斯。”

  他们坐在一张红木圆桌旁,女主人在桌上摆了几只镀金杯子,用香茶和薄饼来招待客人。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小留声机”这张熟悉的面庞,这张脸曾上千次地出现在电视屏幕和杂志封面上。他那双东张西望、眼神多变的眼睛,流露着智慧、猜疑和狡猾。他那双灵活的歪嘴,时刻准备滔滔不绝地发言,情绪激昂地夸夸其谈。他那个突出的下巴显得有些位移,因为他已经学会老是那样高傲地抬着下巴了。在近距离看到这张脸,看到这张从群众集会、代表大会、成功演说和坦荡仕途的氛围中脱胎出来的脸,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很是奇异。这张脸如今衰老了,退色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天蓝色细粉,这张脸就像是一个死人的遗容面具,它被人从刚刚逝去的时代身上揭下来,像一件博物馆展品那样,被送进了莫斯科的这套豪华住宅。

  “所有这些都是我的偶像,都是我的凯旋和我的流亡的见证人,”“小留声机”悲哀地笑了笑,他看到,别洛谢尔采夫正在用目光打量着那些挂在墙上的画作和放在小桌上的照片。

  “这些都是我的交谈者,我沉默不语的朋友,它们能分享我最隐秘的思想。我的藏画并不多,可是它们却能使我想起巴黎,那个美丽永存、缪斯长在的城市,使我想起我流亡时居住的城市,为了逃避不公正的压迫我躲到了那里。马蒂斯,雷诺阿,德加,无与伦比的夏加尔,不可思议的毕加索,令人陶醉的莫奈,他们是我童年生活中粉红的空气!”他以一个疲倦、忧伤的手势指了指那些画。那些画是一流的,价值连城。

  “小留声机”是在因为盗窃国库而受到起诉之后才流亡巴黎的,在巴黎的流亡生活使他变成了一个趣味优雅的收藏家。

  “而这些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人物,我都和他们结下了友谊。和他们共同改变世界,书写历史。”他用苍白、柔弱的手指了指那张帝国风格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些镶着严整镜框的照片,它们记录下了“小留声机”和名人们的交往。萨哈罗夫院士和“小留声机”、戈尔巴乔夫和“小留声机”、玛格丽特·撒切尔和“小留声机”、布什总统和那个一成不变的“小留声机”、俄罗斯皇位继承人和那个容光焕发、略带殷勤的“小留声机”。

  “你们也许很喜欢这些东西,这可是俄罗斯民主革命的一个小型博物馆,我力所能及地投身到了这场革命之中。”他指了指那个玻璃橱柜,橱柜里放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的那顶毡帽,我戴着它在第比利斯淋过雨,我当时正在那里调查军人的兽行,他们用工兵铲杀害了格鲁吉亚的儿童和妇女……我那副被打碎的眼镜,在人民代表大会上,我要求逮捕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的成员,我由于激动而弄掉了眼镜……那支‘派克,钢笔,我用它签署了一道命令,使我心爱的城市恢复了‘圣彼得堡’的名字……那只麂皮手套是加琳娜·斯塔罗沃伊托娃的,直到今天,还能闻到一点她使用过的香水的味道……那个天主教十字架是格列勃·雅库宁的,我们那位民主运动中的阿瓦库姆把它送给了我……这朵干枯的玫瑰,属于兴高采烈的哥伦比亚大学学生献给我的那束花……”

  别洛谢尔采夫透过玻璃看着这些藏品,这些东西是虚荣的主人留给后代看的,其中的每件东西,都是别洛谢尔采夫之不幸的标志和象征。

  “这是一份无价的收藏,”阿斯特罗斯巧妙地恭维道。“要是送到‘索斯比’去拍卖,您能得到一大笔钱。”

  “等我死了之后再卖吧,”“小留声机”带着明亮的忧伤说道。“她的生活还得有点依靠。”他降低嗓门,指了指旁边的房问,女主人的身影闪现在那个房间里。

  “您的忧郁症让我很伤心。”阿斯特罗斯热情地说道。“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您,人们还需要您,我们在等待您重返政坛。”

  “唉,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就像古人说的那样,”“小留声机”聪明地回答道,他从自己痛苦经验的高度俯就地看着热情的阿斯特罗斯。“人都是忘恩负义的。人都是要淡忘先驱的。我们是第一浪潮的民主人士,我们曾奋不顾身地冲向克格勃的刺刀,冲向红色帝国的原子弹和导弹,冲向残酷的政党专政机构。我们赢得了胜利。我们是自由的骑士,是民主的情人,我们赶走了红色毒龙。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时刻准备走进监狱,毫不惧怕毒药和子弹。我记得,我曾和萨哈罗夫一起去见戈尔巴乔夫,我们对他说道:”快下决心吧!您要么作为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和改革家而被载入史册,要么身败名裂地被埋在倾塌的共产主义的废墟中。‘我们警告他,可能会发生动乱。他沉思一番,然后痛苦地做出了决定。可是他们如今在哪里呢,那些奋不顾身的民主革命的英雄,那些自由的圣徒?萨哈罗夫忍受不了极度的紧张,被这些怀有敌意、希望他死的大多数给害死了。加琳娜。斯塔罗沃伊托娃被残忍地杀死在自家的门洞里,无私而又圣洁的她,预言过自己悲剧性的死亡。我也受到了诽谤和侮辱,那些忘恩负义的民众不时对我恶言相向,可正是我让他们摆脱了世界上最残酷的专政,把他们从黑暗带进了光明。取代我们的是一些披着民主外衣的无耻之徒。他们全都是些投机者、阴谋家、披上伪装的共产党人和秘密的法西斯分子。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人民忘掉我们,把我们从教科书上清除出去,从民主的史册上抹掉我们的名字。他们期望的结果,就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我们的坟墓前献上一朵感激的玫瑰……”“小留声机“脸色苍白,用一只手捂着胸口。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力去控制那阵痛苦的激动。

  “您说得对,”阿斯特罗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小留声机”那苍白的手,“法西斯分子和共产党人非常仇恨我们这些民主派人士,他们是想报仇。他们纷纷掌了权,当上了省长和部长,打通了通向克里姆林宫的路。正在发生一个缓慢的转折,这个转折是由那些潜藏在各个生活部门的克格勃秘密特工促成的。正是捷尔仁斯基创建的这个秘密地下组织,把不久前刚得到任命的总理推到了权力的顶峰。您很熟悉这位新总理,您和他一起工作过。您为他提供了庇护,让他开始了新的仕途。这个被有些人称为‘代表’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留声机”抑制住了激动。他没有回答阿斯特罗斯的问题,而是在继续他那悲伤的自白:“在我为了躲避迫害者而流亡巴黎的时候,我住在一栋漂亮的老房子里,就在卡普勒林阴道上。我喜欢站在阳台上,在春天那天蓝色的黄昏中,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灯,看着闪烁不止的广告牌,栗子花在细雨中开放,就像是一支支白色的蜡烛,和毕加索在画中所描绘的一模一样。我手里端着一杯我爱喝的‘加缪’牌白兰地,小口小口地喝着,脑子里在想着俄罗斯,想着她渴望走向欧洲的强烈愿望。她就像一只从石板下挣脱出来的白天鹅。我那座很像巴黎的城市彼得堡在呼唤我。我写过关于巴黎和彼得堡的诗。我设计过一座纪念俄罗斯第一批民主人士的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总有一天要被竖立在马尔索夫广场。我决定返回祖国,在祖国,等待我的很可能是监狱和辱骂。我常常在想象中对我那些诽谤者朗诵巴里蒙特的诗句:”请你们轻轻的脱下过去偶像的外罩。你们祈祷得太久,过去的光明并未暗淡……”“小留声机”幻想地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似乎又站在巴黎的阳台上,看着傍晚的卡普勒林阴道,看到的却是漂亮的涅瓦大街和海军部大厦的金色尖顶。

  在阿斯特罗斯那双突出的蓝眼睛的深处,有一小块金光在闪烁,就像是那种钓鱼用的带钩的金属片。

  “我知道,您回到俄罗斯之后曾去找过他。您向他提出要一份公职。您要求让您担任司法部长,在这个位子上您可以继续为国效劳。利用您丰富的司法经验,利用您在民主派圈子里的威望,您可以缔造出一个法制国家。可是,您得到的却是一个侮辱人的、干巴巴的拒绝。这就是您为他所做的一切所得到的回报。”

  别洛谢尔采夫看到,“小留声机”正在灭亡。这个自命不凡的人没有听到日益迫近的灾难发出的轻微轰鸣,没有觉察到那道会带来致命危险的暗影,他是注定要灭亡了。别洛谢尔采夫并不觉得他可怜,因为这个像五彩焰火一样激情四射的时代宠儿,就是祖国所遭遇到的那些无尽灾难的始作俑者。

  “你们说的那个‘代表’,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官场小人,一个善于钻营的家伙!”女主人站到门口,一脸的激动和不满。

  “我们给了他工作,把他从大街上捡了回来,当时,愤怒的人群正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捕捉克格勃的特工。我们给了他一个位子,一个安身之处,把他带进我们的圈子,我们信任他,原谅了他的错误,对他那些可疑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有权希望得到感激的回报。如今,命运使他官运亨通,我们却滑了一跤,痛苦地倒在地上,可他却不来扶我们一把,不过来帮助我们,不过来救他的恩人。我们去寻求他的支持时,他带着高傲的冷漠拒绝了我们。他这样做是要遭到可怕的报应的。恩人是不能出卖的。我丈夫是一个伟人。他是属于俄罗斯的历史的,就像艾尔米塔什博物馆、青铜骑士雕像和圣彼得堡城的名称一样。许多人都将与他握手视为一种荣誉。总有一天,人们会为他建立一座纪念碑,心怀感激的同胞们会把鲜花放在他的脚下。而这个一时得势的小人却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我这位伟大丈夫上衣上的一粒灰尘!”她激动地耸着肩膀,这使得她的乳房暴露得更充分了,在那片粉红的、愤怒的嘴唇上方,那颗黑痣也变得更显眼了。

  “你呀,亲爱的,对他的评判也太严厉了。”“小留声机”很感激妻子的这段独自。

  “有人说他曾参与向芬兰非法倒运外汇,这事是真的吗?”阿斯特罗斯小心翼翼地继续着他的讯问。

  “这事我不能予以驳斥。”“小留声机”觉得,他是用外交官那种模棱两可的语言做出回答的,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位外交官。

  “有人说他对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品的失窃负有责任,该馆的许多珍贵藏品后来都落到德国私人收藏家的手中,这事是真的吗?”

  “我不能予以驳斥。”

  “在彼得堡知识分子圈子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他可能参与了暗杀加琳娜·斯塔罗沃伊托娃的行动,因为后者知道他的一些不良行为。这有可能吗?”

  “我不能予以驳斥。‘’”小留声机“越发地狠下心来,对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充满了仇恨。

  “您应该帮助我们。”阿斯特罗斯做出一副表情,似乎他无比地兴奋,很相信他面前这位民主骑士的正直。“我们要让‘代表’停下来。他会给我们所有的成就和自由带来威胁。跟着他夺取权力的,将是那些残存下来的契卡人员、充满复仇渴望的共产党人和疯狂的俄罗斯法西斯分子,在他们面前,就连纳粹的冲锋队员看上去都像是人权卫士了。我们应该帮助市长,让他当上总统。我们应该排挤这位‘代表’。您刚才对我说的话,您能不能在公开场合再重复一遍?您能否再建立一个道德功勋,作为对您所有那些建树的补充?”阿斯特罗斯带着崇敬之情看着“小留声机”的眼睛。

  “我可以这么做。只是请您不要告诉我的妻子。她不会让我这么做的。为了自由和民主,我必须这么做。萨哈罗夫也会这么做的。我要遵循他的遗训来行事。”

  “您是一个伟人。您比索尔仁尼琴还要崇高。您是俄罗斯的精神领袖。我和市长谈起过您。他说,除了您之外,没有一个人适合担任司法部长。我们如今没有了萨哈罗夫,没有了利哈乔夫,但是谢天谢地,我们还有您!”

  “什么‘您’呀‘您’的?”模样可爱的女主人再次出现在房间门口,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激动不已的丈夫。“你不能激动,你的心脏不好!”

  “我的心脏充满了爱。亲爱的,把你珍藏着的那瓶我们从巴黎带回来的‘加缪’拿到这里来。我想和朋友们喝一杯。”

  女主人谴责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服从了丈夫的任性要求,走了出去,一分钟后回到客厅,手里端着一个银托盘,托盘上摆着一瓶黑色和金色相问的酒瓶,几个水晶杯子,还有一个盛着黄色柠檬片的小碟子。

  “只能喝一小口。你别忘了,你的心脏很弱啊。”

  “小留声机”斟上白兰地,举起了酒杯。

  “为我们的联盟干杯!……为我们的精神友谊干杯!……自由万岁!……万岁,俄罗斯!”他们碰了碰杯,喝下了那芳香的白兰地。

  当别洛谢尔采夫和阿斯特罗斯走出那套舒适的住宅,来到楼梯口上,他们看到,一只深褐色的“君主”蝴蝶正在天花板下方无声无息地飞翔,它的翅膀上长有黑色的纹路和珍珠似的白色斑点。也许,它是从银行家情妇的家里飞出来的,在她家的温室里,冬天也有一只只活蝴蝶来回翻飞。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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