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炸药行动” 第二十七章

 



  普斯科夫之行,并不是一个成年人返回青春和初恋之地的普通旅行。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置身于这些曾经让他感到神奇、他在其间体验过爱情的教堂、湖泊和松林。他来这里,带有一个让时间倒转的神奇目的。他来到普斯科夫,是为了像潜水员那样潜入逝去时代的巨大海洋,在那里,在沉没的船只间,在沉没的陆地上,在海底的世界中,寻找一个小孔,他将钻进那个小孔,往后退,钻回那些逝去的瞬间。他将这次旅行当成了一件巨大的精神工作。他去了,就是为了不再返回。

  沉浸在这些庄严思绪中的他,被清晨的一阵电话铃声给惊醒了。声音很熟悉,这声音带有勉强可以觉察到的双重毛病,就像是在同一枚硬币的表面冲压上了两种不同的花纹。

  声音很客气,充满歉意,但是它却像一根过热的电线一样,其中充满着歇斯底里的激情。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我本来不想打扰您,而且还这么早。不过,有些迫切的情感使我不得不这么做。我需要和您见一面,不会占用您很多时间,但要马上见面。请您不要拒绝我的请求。”

  “请问您是谁?”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一阵痛苦,他觉得,在他那崇高的哲学体系之上,悬挂着一种威胁,就像是一根断了的电线悬在脑袋上方。

  “我是瓦西德·扎伊尔别科夫。请您相信我,情况非常严重。”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回忆起了那个脸庞瘦削的、年轻的车臣人,他的两根眉毛连在一起,像是一笔描出来的,他所说的俄语很有旋律感,是对高加索音乐和牛津音乐的奇异改编。

  这个回忆,还有总理在安全会议上的报告,还有引人注目地高挂在舞台上方的那个盒子,那盒子用亮闪闪的绳子捆绑着,就像是一场可怕的魔术表演,盒子里突然滚出了舍普顿那翻着两个白眼珠的脑袋,——所有这一切都令人恐怖,于是,别洛谢尔采夫打算躲到一边,躲开头上那根致命的电线。

  “很遗憾,瓦西德,您不赶巧,我马上就要出门。我未必能帮得上您的忙。”

  “我只需要跟您短暂地碰个面,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不超过一分钟。这次会面关系到我们所有这些俄罗斯的爱国者们。这不是我个人的事情,也不是您个人的事情。请原谅我的大话,可这的确是一件全民族的大事。您要是不和我见面,将来您是一定不会饶恕自己的。也许,在当今的俄罗斯,您是惟一一位能够听到我的话、能够避免灾难的人。”

  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普斯科夫城,以及它那一座座白色的教堂,高高地悬挂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方的一朵朵淡蓝色的云彩,一片片粉色的松林和湖泊,——所有这一切都漂浮起来,渐渐远去了。

  “我一个月后就回来,我们到时候再见面吧。”别洛谢尔采夫试图拒绝,他也知道,他的这个尝试是枉然的,新的危险就像一道长长的阴影,正站在他的门口。

  “事情不能拖延,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几百条性命就攥在您我的手上。作为信教的人,作为我们共同祖国的公民,我们都没有权利逃避。我需要和您见面,只谈五分钟。”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门口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了。

  “半小时后我赶到特维尔林阴道。您来吧。我给您五分钟的时间。”

  “足够了,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我相信您,就像相信一位俄罗斯的公民和爱国者……”

  他俩在一张沉重的木头长椅上碰了面,他们的头顶上方是泛黄的椴树,树下是一堆堆金黄的落叶。林阴道上充满了紫色的空气和甜蜜的腐叶气味,路上的行人很稀少。瓦西德脸色苍白,显得优雅漂亮,在他向别洛谢尔采夫投来那双贪婪、索求的炽热目光时,露出了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

  “我得到一个紧急的信息,是从车臣、从沙米尔·巴萨耶夫那里得来的。这个信息让我感到很沉重。我和巴萨耶夫没有任何联系。但是他在利用我,把我当成了一个中继站,我也无法回避这份危险,无法拒绝这个负担沉重的角色……”

  “我并不认为来自沙米尔·巴萨耶夫的信息会对我有用。我和您的相识是很偶然的。这是一个小插曲,仅此而已。我绝对不是那种需要您的信息的人。“

  “将军,您是一位侦察员。您到过塔吉斯坦,和伊斯马伊尔·霍扎耶夫进行过谈判。您曾经卷入过那些悲剧事件,您还会卷入这样的事件。您是莫斯科惟一一个能够处理这一信息的人……”

  “斯瓦希里”行星就像“黑矮星”一样,是肉眼所看不见的。它具有可怕的万有引力,能吸收世间的各种现象,能扭曲光线,解构时间,形成一个旋涡。

  “巴萨耶夫让我转告:俄罗斯人欺骗了他。他们答应在塔吉斯坦保持中立,不出动空军,让部队自由地撤回车臣。可是结果,他们进行了密集的空袭,撤退的路也被空军和炮兵的炮火切断,结果给他造成了巨大损失。而且,联邦军队还在车臣边境地区增加了兵力,将入侵伊奇克里亚。塔吉斯坦的陷阱是俄罗斯人设下的,为的是创造一个借口,以便发动一场新的车臣战争。一切迹象表明,离战争爆发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星期了……”

  这个车臣人是个使者,是个谈判代表。借着他这张能言善辩、装备着俄语词汇的嘴巴说话的,是那位头戴一顶斑斑点点的巴拿马草帽、蓄着半脸黑胡须的战地指挥官。这位牛津车臣人瓦西德在林阴道所说的这番话,是绝对可信的。这些话不需要去验证,而要将它当成一个能影响到国家命运的、有战略意义的战争信息。于是,他,别洛谢尔采夫,一名被国家所抛弃、自己也打算逃离的侦察员,就又重操旧业了。

  “沙米尔·巴萨耶夫让我转告:如果俄罗斯军队不停止增兵,如果强击机和直升机大队不一直撤退到莫兹多克,如果不在达吉斯坦停止迫害车臣人的朋友,那么,莫斯科就将面临大爆炸。不是那种无轨电车上的爆炸,那样的爆炸只能吓着退休老人和无票乘客,也不是那种发生在市场货摊和人行过道里的爆炸,而是能炸倒几栋高层居民楼的大爆炸,其强大的威力能叫爆炸地点立即变为一片焦土,大楼和楼里的人都将化为一阵青烟……”

  别洛谢尔采夫的面前是一个年轻、残忍的敌人。他那双像黑色的水银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充满着仇恨,他的天性是别洛谢尔采夫所难以理解的。这个年轻的车臣人,坐在莫斯科的长椅上,却把死神带给了莫斯科。

  “巴萨耶夫说:一个星期内解决问题。否则,俄罗斯就会在爆炸中发抖。俄罗斯已经被埋满了炸药。炸药被运进了每个大城市,爆破手已经抵达核电站、水库大坝和化工企业。车臣移民遍布每个地区,每座省城,搜寻破坏者的行动是毫无意义的。巴萨耶夫说,他曾用普普通通的袭击让俄罗斯在布琼诺夫斯克下了跪,如今,他还要用大爆炸让俄罗斯下跪。如果最后通牒没有被接受,那么,莫斯科人就要因为他们住在佩恰特尼基而抱怨了,就要因为他们住在莫斯科而抱怨了。您必须把巴萨耶夫的最后通牒传达给领导层……”

  别洛谢尔采夫被“佩恰特尼基”一词惊住了。

  “我没有能力影响到部队的集结和机群的转移,”别洛谢尔采夫说道,他努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会出现“佩恰特尼基”一词。“我只是一个退休将军。我和联邦安全局的联系早就中断了。我们的相识是偶然的,同样,我去见伊斯马伊尔。霍扎耶夫的那趟旅行也是偶然的。您向我透露的巴萨耶夫的这份最后通牒,不可能被当局了解到。您可以直接把它递交给国家的政治领导层。要不,就通过媒体传播出去。我未必能帮得上您的忙。”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最后通牒非得由您来转交不可。您和俄罗斯社会中实际左右政治大局的强力集团有联系。最近这段时间里展开的好几个行动,都有您的参与,这些行动证明了您的影响力。我奉命把最后通牒的内容转告给您,因为这是一个最有效的办法,它可以改变事件的进程,避免双方的流血,制止战争。您是俄罗斯的一位爱国者,您不会错过这个给患难中的俄罗斯以帮助的机会。”

  车臣人居高临下、一脸高兴地看着别洛谢尔采夫,似乎控制住了别洛谢尔采夫的意志。身边的莫斯科已经埋满了炸药。

  “您为什么要说‘佩恰特尼基’呢?”别洛谢尔采夫问道,试图抹掉车臣人那双明亮、兴奋的眼睛中所放射着的得意。

  “佩恰特尼基‘?……不,您是听错了……我说的是莫斯科……请您相信,我是个身不由己的人,我是在完成命令。”车臣人褐色鼓眼皮下的那双眼睛暗淡了下来,激动的、咄咄逼人的声音也变得负疚了,发颤了,在他的声音里,英国式的发音也变得更突出了。“我和您一样,也是莫斯科的居民。我爱莫斯科。这里有我的事业,我的亲人,我的家。我和您一样,也不愿看到这些爆炸。我害怕爆炸。如果能帮一帮莫斯科人,帮一帮同胞们,我们还是该做的,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谢谢您抽时间见我……我过几天再给您打电话……再见。”

  车臣人站起身来,他身材匀称灵巧,腰身很细,像一个骑手。他沿着林阴道走去,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淡紫色的空气中,融入了林阴道上那缤纷的暗影。

  应该立即行动起来。应当马上去联邦安全局,去找几位从前的同事,别问他们在为谁服务,只要把这个车臣人的威胁告诉他们就行了。但是在那里,一位聪明的、富有经验的侦查员会一层层地剥开整个“斯瓦希里计划”的线团。前往联邦安全局的想法被推翻了。

  他往“基金会”给格列奇什尼科夫打了一个电话,很幸运,格列奇什尼科夫居然在那里。

  “当然,你来吧!……准备上路了?……一个装钱的信封在等着你呢!……过来吧,我们至少要喝上一杯,为你饯行!……”

  在“基金会”里迎接别洛谢尔采夫的,是他那位春风得意的朋友,格列奇什尼科夫的身上焕发出一种淡淡的成功光芒,洋溢着热爱生活和心平气和的神情。

  别洛谢尔采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谈到了他和那位车臣人的会面,道出了那个最后通牒的实质。

  “他说,莫斯科已经被埋上了炸药……破坏小组到处都是,他们甚至到了核电站和化学工厂……每个省都有他们的侨民……如果不停止集结军队,不撤走空军……我相信这不是口头威胁……”

  格列奇什尼科夫那副橘黄色的眼睛抖动了一下,稍稍有些暗淡,像是换了一片滤色镜,但与此同时,那双眼睛依然闪着光芒,依然含着微笑。

  “这些该死的黑毛!……动起手来了!……无论在哪里,在售货亭,在警察局,在牙科诊所,在银行里,到处都坐有黑毛,在数着俄罗斯人的钱!……我们要赶走他们,把高加索人清除出俄罗斯!……把阿塞拜疆人送回巴库,就用他们贩运毒品的车厢……把车臣人送往马加丹,送往北极圈里的伊奇克里亚,用那种打上铅封的车厢……你别在意!………这个瓦西德伊尔别科夫是个小商贩,小骗子……我们要训他一顿,让他别一大早就给体面人打电话!……”

  “他不是吓唬人,不是讹诈……请你相信我的直觉……从他的眼睛就能看出来,他已经做好了引爆炸药的准备……他说,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选中了居民楼,炸药运来了,爆破手也有了……他说,莫斯科已经被埋上了炸药……他选中了我,要我来和你联系,把他要求停止集结军队的话传到克里姆林宫去……他清楚我们所有的事情,他清楚我们的达吉斯坦之行……相信我,这的确是真的……”

  格列奇什尼科夫的黄眼睛又抖动了一下,变得更暗淡了,可它还在继续微笑:“要是你如此不安的话……那我们就来通知安全局的朋友们,给莫斯科刑侦局发个信号……让他们去审查那些车臣头目,清理一下地下室和仓库……让他们起用高加索同乡会里的情报人员……只要发现了苗头,爆炸物就会被排除……可是你用不着如此激动……这样的虚张声势,在莫斯科每天都有……”

  “你没有看到他的眼睛,没有听到他的腔调……他们能下得了手,就像对待舍普顿将军那样……请你相信我,我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在吓唬人,什么时候真的打算杀人……他们要炸莫斯科的居民楼……他说漏了嘴,提到了佩恰特尼基……应该在那个地区组织高密度的搜查……”

  格列奇什尼科夫耷拉着眼皮,藏在眼窝里的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不停地来回转动。

  “我不相信他们已经做好了爆炸的准备。不过,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如果他们干下了这样的坏事,那将对他们非常不利,反而会助我们一臂之力,尽管这看上去很是奇怪。”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一个严谨的开战理由。我们需要人民赞同我们进军车臣,这一次,我们要把他们全都打死在他们的蛇窝里,在格罗兹尼,在维杰诺,在阿奇霍伊·马尔坦,在维坚山谷和阿尔贡山谷。我们需要向全世界展示莫斯科硝烟弥漫的弹坑。展示被炸死居民的葬礼,为的是让欧洲别再说三道四了,当我们把格罗兹尼变成一个有毒的、填满了碎骨头的大坑。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个理由,让‘代表’亲自指挥进军车臣。一劳永逸地消灭那些车臣恶棍,为被炸毁的楼房、被杀死的儿童和被侮辱的俄罗斯荣誉复仇。到那个时候,人民就会把他抬进克里姆林宫,把他当成他们的救星。”

  “你欢迎在莫斯科发生爆炸?你打算为了‘斯瓦希里计划,而利用爆炸事件?可是要知道,这是很无耻的!这比犯罪还要可怕!”

  “你是这么认为的?”格列奇什尼科夫抬起了眼皮,他那双橘黄色的圆眼睛里闪出了愤怒和蔑视。“我可不会去制止他们。让他们炸去吧。如果历史要从无数版本中选择这样一个发展版本,如果历史能借助这些爆炸打开通向未来的通道,如果上帝恰好乐意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么你我又怎么能阻挡得住呢?我们是什么人,怎么能阻止上帝的意愿呢?”

  “你的话太可怕了。你在期待这些爆炸。也许,这些爆炸就是你安排的?也许,那些车臣人和你,你们是在共同行事?就是你本人在挑拨他们去准备这些可怕的爆炸?”

  “也许吧,”那双橘红色的眼睛充满了笑意。“小的历史需要小的流血。大的历史需要大的流血。伟大的历史需要伟大的流血。历史的颜色是鲜红的。人类能记住的一切事业,都具有流淌出来的血红蛋白的颜色。我们正在创造伟大的历史,我们正在步出一条死胡同,是那些叛徒和傻瓜把我们引进了这条死胡同。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们需要一次大爆炸。‘斯瓦希里计划’是一个受历史支配的计划,其中也不排除要借助于特定的爆炸。如果说,历史的创造需要一辆由俄罗斯司机驾驶的装满黑炸药的卡车,需要一位驾驶着炸弹汽车的车臣爆破手,需要一位藏有爆炸物的阿塞拜疆商人,那么,我们都不妨利用一下。我们是什么人,怎么能看清楚神的手势?我们是神的武器,我们的双手散发出的不是神香的芬芳,而是黑炸药的味道!”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他面对的是一个疯子,他狂妄地自视为柏拉图所言的创造者。

  “你曾在那间满是尘土的储藏室里躲避世间的喧嚣,你被带了出来,带到了历史的身边,你应该因此而充满感激才是。你的身上有历史性创造活动的光芒,有神的手臂的光芒。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你还将做更多的事情。你可以去组建一个新的政党,一个能对‘代表’提供支持的政党。你可以去挑选一些人,创建一个总部,再在各个地区设立分部。你手上会有很多的钱,媒体也会掌握在你的手里。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就将创建一个党派,我们要用俄罗斯一种具有图腾意义的动物来给这个党派命名,我们要把那些被收买的民主派赶下政坛,要把那些过了时的、赤手空拳的共产党人赶下政坛。我们要创造出一个强大的杠杆,让‘代表’借助这个杠杆来开始他的革命。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要用爆炸来惊动半睡半醒的人民,让他们达到歇斯底里的状态。我们必须向部队解释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进入格罗兹尼,并在进入之前就把它变成一片废墟。我们应当把‘代表’展示给人民,他要飞到车臣去出席胜利大阅兵。我们应当让‘傀儡’离开权力,而心怀感激之情的人民会在大选中把权力交到‘代表’的手上。如果这一切都需要流血的话,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让它流呗……”

  “你疯了!……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要把我们的谈话公开出来!……我要到报社去,在新闻招待会上发表一个声明!……”

  那两个橘黄色的眼睛暗淡了下来,就像两盏烧毁的灯泡,可以看到其中的钨丝在慢慢地变暗。格列奇什尼科夫面带着幸福的微笑。

  “我是在逗你玩呢……你太敏感了……哪里有什么爆炸,哪里有什么车臣人……一个小小的讹诈者,一个小滑头,一个散布虚假声明的行家里手……你想要我们把他抓起来、弄出一份口供来吗?……放心吧,朋友……你太累了,你的神经受损了……说句实话,你出门旅行去吧,去休息休息……去肯尼亚,去蓝色海岸,要不就去你那座神秘的普斯科夫城……这里有钱,这些钱足够你去度假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信封胀得就像是一块铜锭,里面装满了美元绿钞。“谢谢你来看我……我现在要去见‘代表’……我们要讨论一下组建一个新政党的问题……”

  他拥抱了别洛谢尔采夫一下,把后者送到了门口。

  别洛谢尔采夫沿着滨河街走着,走在波光粼粼的河流和五光十色的车流之间,在车流的那边,就是克里姆林宫高高的红墙,在红墙的上方,在绿荫的掩映中,耸立着一座座白色的教堂。他为不久之前受到的迷惑而感到吃惊。他先是被那个无耻的车臣年轻人给讹诈了,然后又被格列奇什尼科夫那虽然残酷、却显然友好的玩笑给耍了,格列奇什尼科夫是想来嘲笑一下别洛谢尔采夫的疑神疑鬼和惊慌失措。谢天谢地,这场傻瓜游戏结束了,心平气静的他漫步在硕大无比的莫斯科城里,城中生活着无数个生命,其中的每一个生活都像是一个小小的贝壳,紧紧地贴在石头堡垒上。这座城市在喧闹着,沸腾着,把玻璃的反光投向天空,它并没有注意到别洛谢尔采夫,别洛谢尔采夫则很高兴地感到自己是这个亲爱的、永恒的城市中默默无闻的一分子。

  可是突然,慌乱又再次袭来。他想到了格列奇什尼科夫那双魔鬼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是火黄色的,就像是电灯泡,别洛谢尔采夫明白了,格列奇什尼科夫清楚爆炸的事情,爆炸就是他安排的,在他和那个车臣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可怕的联系,这座城市,这座有一面面窗玻璃、一座座金色的教堂和汽车上的一张张面孔在其中交相辉映的城市,正在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他在滨河街上奔跑起来,河上的大桥被炸毁了,在刺眼的火光中裂成碎片,钢梁扎进了河中,汽车和行人像垃圾一样跌进河水,被烧红的钢铁和石头落进河中,烧得河水直冒泡,各种汽车像冰雹一样白天而降,搅得水面一片动荡,折断的路灯杆和烧焦的旗帜也纷纷掉进河中。

  他赶紧跑向基督救主教堂,那座白色的教堂突然在一阵沉闷的爆炸声中坍塌了,四角的穹顶不见了,墙上裂开一道大豁口,那道豁口就像一截旧胶片,在其间可以看到浑浊的烟雾和镀金穹顶的残片。

  他穿过马涅什广场,这座车水马龙的广场,建有一座白色雕花宫殿的广场,也整个儿地竖了起来,然后又跌进了黑色的深坑,汽车也掉进了深坑,像是被从一只烤盘上给掀了下去,白色的帕什科夫宅子不久前还得意洋洋地耸立在绿色的高坡之上,此刻却成了一颗蛀牙,蛀牙的黑洞里冒着青烟。

  别洛谢尔采夫喘不过气来。他瞪大眼睛,捂着胸口,祷告道:“主啊,救救莫斯科!”

  而城市却在透明的薄雾中颤抖,似乎已经开始被爆炸所撼动了。

  他的疑虑变成了疯狂。他看到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怀里抱着一个模样很逗的小女孩,小女孩穿了一双条纹状的长袜,戴着一顶可爱的小帽子,他在想,再过一分钟,她们两个人就将被炸死。他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河面上吹来的风拂动着她的一头金发,他想象到了这位女士在棺材和坟墓中的模样,她也成了爆炸的牺牲品之一。他给一位自我感觉很好的胖子让了道,胖子随意地扎着领带,手上提着一个时髦的小箱子,别洛谢尔采夫在想,这个胖子也会躺在废墟里,沾满鲜血的白骨会从撕破的裤子里露出来。

  他怀疑迎面走过的每一个人。这个黑色头发、满脸胡须的年轻人,很可能就是车臣的爆破手,他已经把炸药埋在了门口,在等待时机按下爆破按钮。这个秃头驾驶员,胖胖的面颊红润润的,他飞快地开着一辆带篷的大卡车,闯了黄灯,为的是赶紧把炸药运到地方,那炸药就藏在装满土豆的车厢里。

  这个傲慢的司机,开着一辆很长的进口豪华轿车,车上还装有紫色的警灯,他也可能是破坏者的同谋,他正在传递一道秘密命令,根据这道命令,一个小时之后,莫斯科就将发生大爆炸。

  别洛谢尔采夫在全城到处乱跑,走过一条条林阴道和滨河街,走过一道道行人如织的大街和一个个僻静的小胡同,他在等待着灾难的发生,口中一直在无声地祷告:“主啊,救救莫斯科吧!”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亲爱的朋友,你这是从哪里来呀?”

  在一条胡同的中间,这个喊声让别洛谢尔采夫停下了脚步,在这条胡同的尽头,可以看到那淡黄色的“克鲁泡特金”地铁站,小胡同里还挂着一面餐馆招牌,这招牌画得很热闹,很傻气,上面有一个海盗船上的舵轮以及一块旧战船上的木头船板。“我一直在追着你,我在想:这到底是不是你啊?”

  站在别洛谢尔采夫面前的是卡达奇金,他的身体很健壮,穿了一件贵重、宽松的上衣,他长了一颗圆圆的脑袋,一双蓝色的眼睛。他那头灰色的头发被理成了运动员式的平头。他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像救星一样,前两次在非洲,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的,一次是在从卢班戈到亚历山大港的路上,当时,别洛谢尔采夫正面临着被俘虏的危险,一次是在那干涸的河床上,别洛谢尔采夫藏了起来,躲避“野牛”护卫队,他听着濒死的大象发出的呻吟,而在沿着河床开过来的一辆装甲运兵车上,卡达奇金耷拉着两条套着脏球鞋的长腿,坐在那里,同时在冲着车里的驾驶员不停地骂娘。此刻,他就站在别洛谢尔采夫的面前,站在莫斯科的市中心,别洛谢尔采夫觉得,这就是最渴望的相见,这就是最救命的声音。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咱俩碰了一面,后来又失去了联系。你过得怎么样啊?”卡达奇金看了看别洛谢尔采夫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庞,想猜透他慌乱的原因。

  “好像一切都乱了套了。”别洛谢尔采夫无助地回答。

  “听着,”卡达奇金摇晃了一下他那颗大脑门的圆脑袋,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看了看那块餐馆招牌。“我们到那里去吃顿饭吧。我们在那里聊聊天,叙叙旧。”

  别洛谢尔采夫没有表示异议,他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他害怕放走这位可靠的、有力的朋友,他需要得到他的再一次帮助。

  他俩走进餐馆,这是一个舒服的莫斯科小院,四周是高高的砖墙,墙上爬满了青藤。一道银色的瀑布自商处落下,流向一个深暗的小潭,潭中漂着几朵睡莲,长着几根芦苇。阳光透过稀疏的黄叶洒了下来,树荫下有几张木头小桌,两位朋友选中了紧邻瀑布的那张小桌,小桌上摆着鲜花,散满了阳光的斑他的疑虑变成了疯狂。他看到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怀里抱着一个模样很逗的小女孩,小女孩穿了一双条纹状的长袜,戴着一顶可爱的小帽子,他在想,再过一分钟,她们两个人就将被炸死。他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河面上吹来的风拂动着她的一头金发,他想象到了这位女士在棺材和坟墓中的模样,她也成了爆炸的牺牲品之一。他给一位自我感觉很好的胖子让了道,胖子随意地扎着领带,手上提着一个时髦的小箱子,别洛谢尔采夫在想,这个胖子也会躺在废墟里,沾满鲜血的白骨会从撕破的裤子里露出来。

  他怀疑迎面走过的每一个人。这个黑色头发、满脸胡须的年轻人,很可能就是车臣的爆破手,他已经把炸药埋在了门口。在等待时机按下爆破按钮。这个秃头驾驶员,胖胖的面颊红润润的。他飞快地开着一辆带篷的大卡车,闯了黄灯,为的是赶紧把炸药运到地方,那炸药就藏在装满土豆的车厢里。

  这个傲慢的司机,开着一辆很长的进口豪华轿车,车上还装有紫色的警灯,他也可能是破坏者的同谋,他正在传递一道秘密命令,根据这道命令,一个小时之后,莫斯科就将发生大爆炸。

  别洛谢尔采夫在全城到处乱跑,走过一条条林阴道和滨河街,走过一道道行人如织的大街和一个个僻静的小胡同,他在等待着灾难的发生,口中一直在无声地祷告:“主啊,救救莫斯科吧!”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亲爱的朋友,你这是从哪里来呀?”在一条胡同的中问,这个喊声让别洛谢尔采夫停下了脚步,在这条胡同的尽头,可以看到那淡黄色的“克鲁泡特金”地铁站,小胡同里还挂着一面餐馆招牌,这招牌画得很热闹,很傻气,上面有一个海盗船上的舵轮以及一块旧战船上的木头船板。“我一直在追着你,我在想:这到底是不是你啊?”

  站在别洛谢尔采夫面前的是卡达奇金,他的身体很健壮,穿了一件贵重、宽松的上衣,他长了一颗圆圆的脑袋,一双蓝色的眼睛。他那头灰色的头发被理成了运动员式的平头。他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像救星一样,前两次在非洲,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的,一次是在从卢班戈到亚历山大港的路上,当时,别洛谢尔采夫正面临着被俘虏的危险,一次是在那干涸的河床上,别洛谢尔采夫藏了起来,躲避“野牛”护卫队,他听着濒死的大象发出的呻吟,而在沿着河床开过来的一辆装甲运兵车上,卡达奇金耷拉着两条套着脏球鞋的长腿,坐在那里,同时在冲着车里的驾驶员不停地骂娘。此刻,他就站在别洛谢尔采夫的面前,站在莫斯科的市中心,别洛谢尔采夫觉得,这就是最渴望的相见,这就是最救命的声音。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咱俩碰了一面,后来又失去了联系。你过得怎么样啊?”卡达奇金看了看别洛谢尔采夫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庞,想猜透他慌乱的原因。

  “好像一切都乱了套了。”别洛谢尔采夫无助地回答。

  “听着,”卡达奇金摇晃了一下他那颗大脑门的圆脑袋,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看了看那块餐馆招牌。“我们到那里去吃顿饭吧。我们在那里聊聊天,叙叙旧。”

  别洛谢尔采夫没有表示异议,他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他害怕放走这位可靠的、有力的朋友,他需要得到他的再一次帮助。

  他俩走进餐馆,这是一个舒服的莫斯科小院,四周是高高的砖墙,墙上爬满了青藤。一道银色的瀑布自高处落下,流向一个深暗的小潭,潭中漂着几朵睡莲,长着几根芦苇。阳光透过稀疏的黄叶洒了下来,树荫下有几张木头小桌,两位朋友选中了紧邻瀑布的那张小桌,小桌上摆着鲜花,散满了阳光的斑点,两位朋友开心地相互打量看。

  一个东方人长相的侍者走了过来,他彬彬有礼,并没有引起别洛谢尔采夫那种病态的警觉,侍者记下了卡达奇金在那本厚厚的皮面菜谱中一个接一个点下的菜。很快,木头桌子上就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杯盏,出现了一瓶冰镇的伏特加酒,两只酒杯,一盘鲜嫩、芳香的绿菜,一块满是窟窿眼的羊奶酪,红花和黑花菜豆,冒着热气的黄颜色小包子就像是崭新的小行星,一只椭圆形的盘子上堆满了烤肉串,还有一罐撒有绿香菜的酸奶和一块热乎乎的、像一轮满月一样金黄的烤馕。别洛谢尔采夫觉得自己饿了,他因为这桌丰盛的东方食物而感到开心,他也因为这家餐馆的主人独具匠心的装饰而感到开心,餐馆的主人把一个简陋的小院子变成了一个带有迷人瀑布的神秘岩洞。

  “来吧,干杯,为了相会,为了非洲,为了友谊!”卡达奇金端起了斟得满满的酒杯,在他俩碰杯的时候,杯中的酒溅出了几滴,洒在桌子上。食物被消灭了。烤肉串融化在嘴里。包子那滚烫的汤汁流到了舌头上,但很快就被冰凉的酸奶所中和了。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奇遇啊?”卡达奇金问道,他同时在啃着那根串着甜肉香肠的小铁扦。“你在莫斯科跑来跑去,像是有整整一个‘野牛营’跟在后面追你,要不,你就是在跟踪那个想偷偷从你眼皮底下溜走的麦克维伦?有什么不走运的事吗?”

  “多少年投见面了啊。岁月似水啊。”别洛谢尔采夫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他感觉到一阵甜蜜的醉意,瀑布中一道道银色的水流,伴随着这醉意泻进了水池那幽暗的深处。“自从我们在卢班戈分手之后,我还一直能闻到那直冒热气的桉树扫帚的味道,从那个时候起,整整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国家不存在了,军队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你和我,怀着同样的痛苦。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

  “又在两个非洲国家做了两任武官。然后在中央侦查局的核心机构。在一切都乱了套的时候,卡拉巴赫,亚美尼亚,我又在第七近卫师干过,在波罗的海沿岸地区。我看到,猿猴们怎样夺取了伟大的军队,为首的那只猴子进了克里姆林宫。在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成立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可以把这些恶棍干掉了!我拉起了一个营,控制了好几个军事单位。可是后来,事情弄砸了,虚张声势,令人作呕。当那些吸毒者开始扯掉红旗,我用狙击步枪打过他们,后来,我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从那时起,我什么事情都折腾过。我卖过牙膏和鞋油,灯泡和电池。就像当年流亡到伊斯坦布尔的那些军官。只不过我没有仓皇逃亡罢了,其他全都一模一样!”

  “难道真的毫无出路了吗?那个当初被我们追得满世界跑的敌人,如今却追得我们满莫斯科地跑。政治家们都是些混蛋,他们首先出卖了一切,普通民众也不愿露头,这都很好理解。可是强力部门呢?那似乎全都是由骑士们组成的克格勃呢?还有你的中央侦查局呢?为什么没有抵抗?”

  别洛谢尔采夫想把他被卷入其中的“斯瓦希里计划”告诉给这位战友,但是,一阵不安和沉重又封住了他的嘴。

  卡达奇金又斟满了酒杯,他俩默默地喝着,也没有碰杯,似乎在喝追悼国家的苦酒。

  “当然,我已经退休了,变成了一个小商人,但一些关系还是保存了下来。有时候遇到自己人,也会聊上几句。”卡达奇金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是在考虑,是否该把自己这些不太确切的、没有太大价值的想法告诉别洛谢尔采夫。“是有一些传闻,有一些暗示,说在你过去干过的那个部门,有一帮人结成了一个秘密联盟。它有些像一个秘密骑士团,在大灾难之后保全了下来。它保留下了关系、资金和各种能力。它在新的权力机构、银行和电视台里都布下了网络。这个‘克格勃骑士团,与国家所有有影响的势力都保持着非正式的联系,它对时局有着很大的左右力,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比如检察长下台,总理退休,一帮新政治家出人意料的登场,——这一切都是你从前那些同事们积极活动的结果,那些人正在慢慢地浮到表面上来……”

  似乎是在印证他的话,在哗哗的水流不断注入的水池里,一条眼睛很鼓的红鱼从幽暗的深处浮了出来。它用那双望远镜一样的鼓眼睛看了一下,吐出一串银色的水泡,又游回了池底。复又警觉起来的别洛谢尔采夫觉得,这条鱼是在跟踪他们,窃听他们的谈话,在这个没有人的小院落里,他们仍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监视者就是这些不会说话的鱼,这些闪亮的光斑,以及站在远处的那个态度恭顺的侍者。在卡达奇金的话语中,他捕捉到了一种很微弱的磁拉声,似乎是小铃铛上的一道裂纹,能改变铃铛发出的清脆声音。

  “据我所知,在中央侦查局中也存在着这么一个组织。一个组织严密的秘密团体,其中包括一些退休将军、渗透进各个商业部门的军官、使馆的武官、军区司令和总参谋部人员。这个组织似乎也组成了一个骑士团,他们在严格地保守着秘密。

  当今政治生活中许多难以解释的现象,比如党派的垮台,公司和银行的发迹,当局一些周密行动的失败,这一切都证明了这两个骑士团的存在,证明了它们两者之问的竞争和斗争,证明它们对俄罗斯国家的未来持有不同的看法。这两个秘密团体的决战还在后头,这场决战将决定俄罗斯的命运,将决定我们存在与否。这事你一点都没听说吗?“

  那道裂纹歪曲了声音,使声音消失了,就像那个佛教铜铃铛上的裂纹一样,那个画有一个有翼舞女的铃铛是他从吴哥带回来的,一直摆在他的桌子上。别洛谢尔采夫捕捉到了这个很轻微的虚假之音,它深深地隐藏在老朋友那信赖的语调之中。于是,他俩的见面就不再让他感到是偶然的了。在舍普顿的脑袋被剁掉那天的见面,不是偶然的,在这等待不祥后果的日子里的见面,也同样不是偶然的。当年,他俩在阳光灿烂的卢班戈机场分了手,轰鸣的发动机把别洛谢尔采夫带到一座沙山的上空,山顶上有一尊巨大的基督雕像,在那次分手之后,有许多事件在他俩的头顶上滚滚而过,这些事件有可能已经改变了他们两人,可能会将他俩变成敌人,将他俩置于相互敌对的不同阵营。他俩都不应该暴露自己当今的真实身份,只应该回忆回忆那段充满美和危险的往日时光,那段有意义的伟大时光,当时,他们这两个在非洲工作的特工虽然分属不同部门,却在为一个共同的整体、即自己的国家而服务。

  “我一点都没听说,”别洛谢尔采夫懒洋洋地说道,他在用一种古老的方式竖起一面挡板,挡住了那些需要隐藏的思想。

  这块挡板就是回忆,回忆非洲,回忆它神秘、优美的大自然,就是在那样的大自然中,他履行着自己的战斗任务;回忆非洲的红土地,那红土地上飘着轻烟,落有有毒的尘土,地上满是死去的飞鸟留下的白骨,还有一团团的黏土,就像是浸透了鲜血,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他曾用红色的黏土为一位漂亮的非洲女人画像。“一点都没听说。这两个骑士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当然也很难说清楚。我知道得很少。也许,这是几个幻想家的主意,他们试图在一片废墟之上,在彻底的毁灭之中,看到一种抵抗的幻觉。”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卡达奇金在他自己和他想要说出的话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这段距离的长度,就是信赖的程度和欺骗的程度,就是隐瞒的深度,这位从前的战友对别洛谢尔采夫显然是有所隐瞒的。

  “在国家安全部门的内部,在贝利亚垮台之后,在赫鲁晓夫对情报部门的精英进行了镇压之后,似乎就出现了一个组织严密的秘密核心,他们对那些监视克格勃的党内官僚和共青团新官充满仇恨。这个秘密小组恢复了机构的影响,最后除掉了赫鲁晓夫,但这只是一个中间目的,国家安全部门秘密活动家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夺取国家的政权,取消老掉牙的意识形态,对因循守旧的国家和社会进行激进的改革。这个以安德罗波夫为首的小组,就是‘克格勃秘密骑士团’的基础……”

  别洛谢尔采夫听着卡达奇金的话,似乎把他的话摊在了一张薄薄的香烟纸上。根据空白处的轮廓,根据谈话中缺失的片段,他可以猜出对方隐蔽的动机。他机械地听着,并不想去理解对方的意思,而只想去回忆非洲大自然的画面,并以此来抵御卡达奇金那富有洞察力的目光。

  那辆由安哥拉司机驾驶的吉普车在林间的车辙上颠簸前行。一辆架着双筒高射机枪的小卡车撞击着低垂的树枝。炽热、潮湿的非洲风吹进敞开的车窗,那风儿芬芳而又圆润,就像是女人的腋窝。

  “这个由安德罗波夫领导的小组,包括一些走红的政治记者、党内领导人的顾问和一些带有自由主义观点的著名作家和演员,当然,还有一些情报人员、外交官和经济学家,每一个经常出国的人。每一个享有超常自由的人,每一个拥有信息和影响的人,都成了小组的成员。在这个小组里经常举行聚会,大家不断地讲着各种笑话,漂亮的女人们在俱乐部成员之间轮流周旋,就是在这样的小组里,许多重大事情被决定了下来。一些人被推到了报纸和杂志的显著位置上。有必要担任大使和党内机构领导的人士,都能够得到任命。一个个代表团被派到国外。一种种权威奖项被颁发了下去。渐渐地,一个自由主义的社会阶层形成了,他们环环相扣,保持着私下的友谊,在这个阶层里,变革的思想渐渐成熟了:缓和,趋同,改革。在安德罗波夫担任党的头领的时候,仍然处于保密状态的‘克格勃骑士团’,在党内、文化界、权力部门和信息机构中都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在那里,已经不公开地宣布了变更社会制度的想法……”

  一只蝴蝶在捕蝶网中挣扎,薄纱后面透出了红色和绿色的斑点。一座座圆形的尖顶茅屋,那儿养了一群瘦削的牲畜,一个黑皮肤的布须曼人,浑身满是疮痂,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肚子上搭着一块脏布,肩膀上挎着一只弯弓,木头箭囊里插着几支带有鹰翎的箭。

  “萨哈罗夫提出的趋同,后来形成了苏联和美国情报机构的趋同共存。中情局和克格勃的大头目签订了一项秘密协议,决定建立一个统一的中心,负责处理裁军、减少对抗、避免地区冲突等事宜。这个中心被设想为未来的‘全球政府’的雏形,为了建成那样一个‘全球政府’,苏联和美国都发生了变化。在与里根在雷克雅未克举行的会谈中,深受‘骑士团’影响的戈尔巴乔夫做出许诺,要在九一年废除共产主义,解散苏联。共产主义的垮台,苏维埃国家的解体,在创建新体制的过程中出现的混乱,克格勃的解散,这些因素曾一度打断了改革的进程,使‘骑士团’被迫再次转入地下。这个‘骑士团’在地下活动,利用与美国的关系,正准备废止腐败透顶的自由主义体制,把一个‘情报人员’推上前台,这个人可以继续新的全球体制的建设,在这个新体制中,美国占据着最高位置,俄罗斯则将融入‘世界新秩序’的观念之中。据说,这个‘骑士团’是由对外情报机构和意识形态反侦查机构的一些将军组成的,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什么‘辛吉’还是‘法尔希’,还是什么‘斯瓦希里’。这事儿你一点都没听说过吗?……”

  他在碧绿的海水中游动,不时潜到闪亮的湿树枝下面,潜到树枝上那些气味芬芳的长长的叶片下面。阳光呈扇形射进了水中。

  “你从来没听说过‘克格勃骑士团’?可是你和那些将军们不是常有来往吗?”卡达奇金那双专注的蓝眼睛似乎能探出别洛谢尔采夫内心的秘密,穿透了那层挡板,于是,别洛谢尔采夫便从那片被闪亮的芬芳树叶所环绕的海水中钻了出来,吻了吻从遥远的岸边折来的树枝,把那树枝抱在胸前,不让卡达奇金走进他潜意识的深处,用一阵水花和光斑阻挡着他。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说过,”别洛谢尔采夫懒洋洋地回答。“那个‘中侦局骑士团’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个足够写一部侦探小说的神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再重复一遍,我离他们很远,”卡达奇金那朦陇的眼神向远处看了一下,似乎在证明他离他们有多远,可是凭借这个远望的延伸,别洛谢尔采夫却明白了,卡达奇金离他们其实很近,他说给别洛谢尔采夫听的这些话也都是完全可信的。“据说,‘中侦局骑士团’,或者叫‘俄罗斯骑士团’,是由斯大林组建的,是他与托洛茨基分子进行斗争的一种工具。斯大林担心来自内部的报复行为,担心德国人的入侵和占领,于是便创建了‘俄罗斯骑士团’,这个‘骑士团’提出了‘俄罗斯胜利’的思想体系,停止了对东正教的迫害,恢复使用皇家军队的肩章,重新提起了普希金、德米特里。顿斯科伊、库图佐夫和列夫。托尔斯泰的大名。正是这个‘骑士团’,出席了在克里姆林宫圣乔治大厅举办的盛大招待会,斯大林在那次招待会上曾提议为俄罗斯人民干杯。正是这个‘骑士团’借朱克夫之手除掉了贝利亚,把克格勃挤压到了社会生活领域,从那之后,这两个安全部门就成了势不两立的对手……”

  汽艇在林波波河黄色的河面上行进,河面上有一个个泛着油光的巧克力色旋涡,河边漂着一长溜被折断的、长满水锈的水草,天边有起伏平缓的群山,从不远处的海洋上腾起的薄雾笼罩着那些群山。一个黑皮肤的渔夫站在小船上,一边理着钓线,一边看着汽艇。

  “当安德罗波夫的秘密小组占据了主要位置,趋同共存开始之后,另一个使‘俄罗斯骑士团’趋于活跃的人物,名叫罗曼诺夫,他领导过一个军工联合体。克格勃和中侦局这种为世人所不知的争斗,最后导致了罗曼诺夫的被解职和戈尔巴乔夫的上台,这就意味着国家的完蛋。但是,‘俄罗斯骑士团’并没有完蛋,它只是更深地潜入了地下,让那些海啸般的改革在自己的头顶上汹涌而过……”

  “波拉诺”旅馆里的一个房间,海浪发出温柔的涛声,雨点打在夜间的窗户上。黑皮肤的女皇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脑袋枕着一个胳臂。他从盘子里拿起两个亮闪闪、沉甸甸的苹果,去装饰她的乳房。他把一串葡萄放在那黝黑的大腿上。

  他把一枚饱含果汁的草莓放在她的阴唇上。在她鼓起的黑肚皮上,他摆了一片红色的西瓜。于是,她就像是丰收女神,挂满了天堂的鲜花和果实,而他,她的祭司和情人,在感受着她温暖的皮肤散发出的芳香,她乳头上的苹果甜味,她腋窝处的蜜香,灯光照在水晶果盘上,映出一块颤动的绿色反光。

  “在最近这十年里,当国家在混乱中挣扎,强盗们掌了权,敌方的情报人员控制了整个国家,在这段时间里,‘俄罗斯骑士团’一直在积聚力量。它团结起许多知识分子军人,许多俄罗斯的作家和哲学家,许多不愿向敌人提供丰富知识的学者,许多爱国的政治家和神甫。‘骑士团’的任务,就是不让共产党人和保皇党人分道扬镳,不让‘红色势力’和‘白色势力’出现分裂,而这样的分裂正是那些夺取了政权的自由派人士所梦寐以求的。如果说,‘左派’俄罗斯人和‘右派’俄罗斯人并没有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那么,这便是‘中侦局骑士团’的功劳,它保存下了发展的潜力……”

  他坐在地上,被木头制作的捕兽器夹住了,他在等待天亮时分的死刑,他身上每一个酸痛的关节,每一个没有愈合的伤口,每一块淤斑,每一个受尽折磨的细胞和血球,都在为获救而祷告。突然,夜空中充满了陨落的流星和泛着绿光的焰火。

  无数道金色的线条画满了天空。星星落进了草丛和树林,无声地燃烧着,在叶片间冒出冷冷的蓝色火花。而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这非洲的奇迹,这是上天在把他拯救。

  一傀儡‘的现政权马上就要垮台了。前来接替他的将是另一个人。两个秘密机构,‘中侦局骑士团’和‘克格勃骑士团’,正在为争夺‘代表’而斗争。这是关于俄罗斯未来的两种思想在交锋。‘克格勃骑士团’要让俄罗斯融入全球的发展,把俄罗斯建设成一个拥有丰富的能源、淡水、矿产和洲际大通道的国度,他们不需要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不需要一种独立自主的文明和文化。过剩的人口将用柔和的手段加以清除。

  美国将成为全球发展的中心,与全球化统一和全球化管理相抵触的一切,都将受到打压。‘中侦局骑士团’则为独立自主的伟大俄罗斯设想了多种模式,他们希望俄罗斯能为垂亡的世界提供出一种对比,希望伟大的俄罗斯思想能够拯救世界,使世界免于毁灭。这两种模式正在进行一场决战,正在进行一场全球规模、宇宙规模的最后决战……”

  炽热荒原上的非洲舞蹈。半裸着身体的青年手持长矛,姑娘们的腰部挂着由长长的青草和花朵编成的草裙。铜锣发出热烈的响声,赤裸的脚掌跺着地面。泛着光泽的黑皮肤,大张着的血红嘴巴。突然,一场倾盆大雨浇了下来,混淆了天与地的界限,把树木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绿色水盆。

  “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政权就会出现交替。哪方能够控制住‘代表’,哪方就将获得胜利。两个机构机会均等。两个情报机关都将使出最复杂的计谋,未来就取决于这些计谋。”

  卡达奇金不再说话了,这使得别洛谢尔采夫有可能对他所说的话进行一番思考,将这些信息和这些信息的提供者作了一番对比。这些信息的提供者是卡达奇金,秘密的“俄罗斯骑士团”的成员。这种同一性持续了一秒钟,然后,卡达奇金就隐身到光线的长度中去了。

  “所有这一切并不非常可信。的确,这像是一个小说家天真的想象。我离这一切很远。我说的这些,都是在澡堂里听来的,我经常端上一杯冰啤酒,参加那些闲来无事的聚会……”

  别洛谢尔采夫的心放了下来。刚刚有人给他送来一封信,但他连信封都没打开,就把那封信扔进了垃圾箱。他这位老战友,这位远征非洲时的朋友,是来征召自己入伙的。他是在打探“斯瓦希里”阴谋。他是另一个平行阴谋的代表。莫斯科已经被埋上了炸药,可是还不知道,爆炸按钮被什么人紧捏在手中。处在危险境地中的别洛谢尔采夫,同时也置身于各种变故和阴谋之间,只有他一个人能拯救莫斯科。

  “这顿午饭很棒,”别洛谢尔采夫说道。“这样的会面太宝贵了。我们不应该再失去联系了。老朋友不应该长时间不见面。”

  他俩站起身来,把钱放在桌子上,远远地向那位侍者表示了感谢。顺着砖墙流下的那道瀑布,散发出一阵清凉。别洛谢尔采夫与卡达奇金相互拥抱了一下,就分手了。他俩分别朝小胡同的两头走去,两人都没有再回头张望一下。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