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别洛谢尔采夫机械地重复着:“佩恰特尼基……斯温恰特尼基……接住压花的饼干……彗星会爆炸……”他开着自己那辆破旧的“伏尔加”,穿过整个莫斯科城,开向他不久前还与先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在其中见过面的那间车库,此刻,他猜测,在红场上的那次爆炸和即将来临的这场灾难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解释的联系,他希望能了解到一些关于迫在眉睫的莫斯科大爆炸的一鳞半爪的信息。

  车库的两面都大敞着,空荡荡的,透过车库可以看到远处那一栋栋白色的高层大楼。在那个洼坑里,不久前还停着一辆蒙着帘布、像歼击机似的闪亮汽车,如今,只有谢廖加一个人萎靡不振地坐在那里,他依然扎着那块绿色的三角头巾,满是油污的手上拿着一个毫无用处的铁块。他正眯缝着眼睛看着太阳,突然见到来人竞有些慌乱,等看清是别洛谢尔采夫之后,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加加林式的微笑,他像只猴子似的,从那个满是油污的洼坑里敏捷地跳了出来。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您一定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我起先还不相信,我以为,他改装那辆汽车是为了参加赛车……他是要去参加我们的‘一级方程式’……穿过红场……我帮他装上了尾翼,铆上了侧翼,画上了红星……可您瞧他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谢廖加用一团棉纱擦着双手,他不愿把那双满是油污的手伸向别洛谢尔采夫。

  “他是背着我和车臣人艾哈迈德谈好的,从艾哈迈德那里买来了炸药……艾哈迈德那里藏有炸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在汽车上装满炸药,就向目标冲了过去,就像加斯捷洛那样……现在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失去了保护人和导师的他,眼中流露着不幸和慌乱。别洛谢尔采夫却暗中留意到了车臣人艾哈迈德,留意到他那里藏有的炸药。

  “警察到这里来过了,用探雷器把车库搜了一遍……看来,他们是在找炸药……我没向他们揭发艾哈迈德……我不喜欢那些警察,他们在市场上收阿塞拜疆人的钱,不去管艾哈迈德贩卖儿童的事情……维罗尼卡,就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女儿,也来过这里……她扑倒在地上,哭着说道:”爸爸啊,是我杀了你啊!……是我撕碎了你的心!……你是因为我才去的啊!‘她还说,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现在躺在监狱中的医院里,马上就要死了,可是他们不让她去见父亲……也许,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您能去给活动活动……您有很多熟人,很多关系……只要让我们到医院里去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眼……我要给他输血……“

  “你听着,谢廖加,”别洛谢尔采夫抓住少年的小手,领着他离开了车库,“我要对你说一件事情……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相信……你要保密……我自己也不大清楚……”

  他领着谢廖加向河边走去。“你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你要明白,这事有多么危险……车臣人正在准备一场大爆炸……不仅是车臣人,还有另外一些残忍的人……他们要在莫斯科制造爆炸事件,引起惊慌,为的是在此之后夺取政权……但这些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不是时候。”他领着谢廖加,离车库越来越远,车库正张着它那只敏感的铁耳朵,听着他俩的交谈。他们走上河岸,一阵风儿吹了过来,把别洛谢尔采夫的话吹到了河中央。

  “其中的一次爆炸可能就会发生在这里,在佩恰特尼基……你说过,艾哈迈德那里藏有炸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还买过他的炸药……我们应该把炸药搜出来……去报警是没有用的,去通知当局也是没有用的……他们都是一伙的……我们应当自己去搜出那些炸药,把它销毁……”

  谢廖加那敏锐、机灵的眼睛中燃烧着激情。他还不太明白这项任务的意义,但是,他那年轻人的冲动,他因为失去导师而感到的痛苦,却都找到了出口。

  “该怎么干?”

  “侦查……你去把孩子们集合起来……对艾哈迈德进行跟踪和监视……弄清他所有的路线和关系……所有的车库和仓库……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别让人发现,因为这非常危险……你就是孩子们的头儿……他们的信息都汇总到你这里……你再告诉给我……这是我的名片,电话……白天黑夜,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每天晚上来这里一趟……我们应当把爆炸物排除掉……这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命令……他躺在那里,躺在监狱的病床上,遍体鳞伤,他在召唤着我们……“

  “我去干掉艾哈迈德,我有一把快刀。”谢廖加恶狠狠地说。

  “别瞎来。他比你有劲儿,也比你更狡猾。你的任务就是去弄清炸药的存放地点……你马上就去把孩子们集合起来……”

  “好的,”谢廖加回答。“他们现在在街心公园里。您捎我一段吧。”

  他锁上车库,坐进了别洛谢尔采夫的“伏尔加”。

  他们的车行走在一幢幢白色的高楼之间,其中的每一幢楼都有可能被埋上了炸药。有的大楼带有阳台,阳台上晾着衣物;有的大楼带有敞廊,敞廊里摆有色彩斑斓的秋天的花朵;有的大楼前有一块儿童活动场地,场地里满是玩耍的孩子。

  在一个有冰激凌出售的街心花园里,聚集着几个孩子,别洛谢尔采夫大老远地就看了出来,那几个孩子很面熟。

  “他们上夜班之前在这里玩一玩,”谢廖加说道,钻出了汽车。“我十月份就去参军。我到兵役委员会去过了,我的身体很健康。我请求到达吉斯坦去服役,车臣人溜到那里去了。无论是在这里,在佩恰特尼基,还是在那里,在塔吉斯坦,我都要给这些畜生一点颜色看……您多保重,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我会给您打电话的。请您试着去看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替我问个好……”说完,他快步朝街心公园跑去,身材瘦削,身手敏捷,扎着一个军用三角头巾,他把两个指头放进嘴里,打了一声呼哨,招呼孩子们到自己身边来。

  别洛谢尔采夫开动了汽车,他一遍遍地说着:“佩恰特尼基,爆炸分子……首都,梯恩梯……”

  他决定去找被安插在阿斯特罗斯电视公司里的布拉夫科夫。因为在那里,根据各种间接的征兆,应该可以感觉到爆炸的临近。此外,布拉夫科夫经常去探望被关在监狱里的阿斯特罗斯,想从阿斯特罗斯那里套出一些有关金融账户、离岸特区和假冒公司的最新信息,以便把那些钱都转到自己的名下。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也被关在同一座监狱里,躺在监狱中的医院里,别洛谢尔采夫希望在布拉夫科夫的帮助下能见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

  奥斯坦基诺电视塔又一次让他感到吃惊,因为它就像一个耸人云端的巨大烟囱,其顶端的黑烟就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他走进电视中心的玻璃笼子,电视中心就像一个倒扣过来的玻璃杯,杯子里是一群被毒蘑菇弄昏了脑袋的昆虫。

  他乘电梯上楼,在宽敞的电梯里,还有两个人和他站在一起,他觉得他们的脸很熟。那个女的个子很小,很优雅,一双眼睛充满了《圣经》式的忧伤,她是一位著名的电视主持人,阿斯特罗斯曾经给她戴上钻石皇冠。那个男的则有些好动、蛮横,他是个爱说俏皮话的人,以主播俄罗斯历史节目而著称,在他那些节目中,他对那些君主、统帅和作家全都持批判态度,把他们全都描绘成了可笑的、自负的、有些令人讨厌的傻瓜。他们两个照了照镜子,相互交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别洛谢尔采夫,似乎,别洛谢尔采夫就是电梯里的一个零件。

  “阿斯特罗斯是个失败者。他过于激情,城府不深,也不够警觉。他被人给取代了。”那个像拇指姑娘一样的女主持人说道……“我还是很感激他的,他给了我房子、奖项和成功,但所有这一切他也不是白给的。他被弄垮的时候,我也松了一口气。”

  “那还用说,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他是怎样追你的。你是个宠儿,是彭帕杜尔(法国围手路易十五宠幸的女子。),你只穿了两天的丧服,然后布拉夫科夫就接见你。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但从那个时候起,你的妆就化得更精致、更奢华了。”这个爱说俏皮话的男人抖了抖他套着锃亮皮鞋的双脚,这是在表示,他的双关语让拇指姑娘得到了满足。

  “布拉夫科夫是个强悍的男人,真正的契卡人员。他身上有些东西好像来自叶卡捷琳娜时期的贵族。他答应增加工资,改善住房条件。他可能很无情,但也可能非常慷慨。难道你不这样看吗?”

  “你说得对。有人写了一封信,对被捕的阿斯特罗斯表示支持,他们要我在信上签名,我拒绝了,虽说阿斯特罗斯待我也不薄。不该去支持他。你知道吗,布拉夫科夫把我叫了去,让我做一个节目,谈一谈俄罗斯的圣徒谢尔吉- 拉多涅日斯基和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让他们的金色光环稍稍退点色,将他们和方济各和圣奥古斯丁这样的天主教圣徒作个比较,以显示出他们的土气和缺陷。他甚至还提议让我到意大利的阿西西去看一看,当然,我也没有拒绝。”

  电梯停下了,他们两人走了出去,临出门之前又看了一眼镜子,但还是没太注意站在他们身边的别洛谢尔采夫。

  他来到了布拉夫科夫那问非常宽敞的会客室,不久之前,这间会客室还属于阿斯特罗斯。透明的穹顶下方现出一行绿色的象形文字,似乎是古老的迦勒底文字又默默地浮现出来了,这被忘却的语言包含着被忘却的秘密,只有特定的对象才能理解。

  那些等待接见的来访者,和几个星期前来求阿斯特罗斯的人几乎一模一样。几个头戴黑色帽子的拉比,长长的鬈发拖到了地面。一个衣着鲜亮的商人,就像一只野鸡,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来回乱转。一个态度恭顺的将军,裤子上有两道蓝色的裤缝,他渴望得到一小块导弹和一小片原子弹。双层橡木大门后的那间办公室已经换了主人,可这些来访者们却依然在期待同样的恩赐,几乎没有觉察到主人的更替。

  办公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女秘书走了出来,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女秘书和女演员明涅莉十分相像,似乎,布拉夫科夫是从美国订购来了她那性感的大鼻子、黑中泛蓝的鬈发、鲜嫩欲滴的红嘴唇、显得不太自然的大白牙,以及像盏灯似的从白牙后面露了出来的红舌头。她的乳房就像两只大红薯,有力地顶起了紧绷绷的上衣。两只健壮的小腿肚子突然变细了,下面是两个干瘦的脚踝和娇小的鞋子,就像是两个被削尖的蹄子。女秘书用凶狠、严厉的目光扫了扫那些精神猛地振奋起来的来访者。看到别洛谢尔采夫,她的脸上却裂出了一道甜蜜的微笑。

  “正在等您呢,请吧!”她用迷人的声调说道,同时却用那双严厉的、鼓出来的黑眼睛制止了其他来访者。别洛谢尔采夫跟着女秘书身上的香水昧,跟着她沙沙作响的服装,跟着她那双小皮鞋踏出的性感的脚步声,走进了办公室。

  这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它就像是一个调度大厅,四周的墙壁是椭圆形的曲面,上面镶满了电视屏幕。甚至连天花板上都装有电视屏幕,那些屏幕在光亮的地板上投下了倒影。不过,所有的屏幕都关闭了,它们泛着奶色的微光,就像是长了一层自翳。因为,办公室的主人正在和一位来访者谈话。主人朝别洛谢尔采夫点了点头,摆摆手让他在稍远的地方坐下,并以此表明,他的谈话马上就要结束了,然后就会全身心地来接待他很愿意接待的这位朋友。别洛谢尔采夫坐了下来,并借机打量起布拉夫科夫来。

  在挤走阿斯特罗斯并把他关进了监狱之后,布拉夫科夫的身上迅速地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原先是一个小心谨慎、沉默不语的警卫人员,从不抛头露面,在那位光彩夺目、声音洪亮的老板身边,他不过是一个影子,可是如今,他却突然鲜花盛开了,挺起了脊梁,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抖擞的精神,他做起了有力的手势,面部的表情严厉起来,嗓门也变大了,威风凛凛的。

  “你去对他说,让他别再装疯卖傻了,别再考验我的忍耐力了。”布拉夫科夫对一个律师模样的人说道,那人战战兢兢的,就像是煤油灯上的小火苗,在风中不住地来回摆动。“我给了他很好的补偿,他可以去希腊,也可以去西班牙。他把那些工厂交给我,他就不再会受到追究了。否则,就是牢房,检察院,查封财产。铝喜欢铝,石油喜欢石油,钱喜欢钱。”

  “好人喜欢好人。”那人嘲讽地、同时也像是讨好地插了一句。

  “说得对,”布拉夫科夫迁就地微笑了一下。“我们不会忘记你,我们会衷心感谢你的。”说完这话,他就像一位驯兽师那样,用眼神把那位来访者从座椅上提溜了起来,那人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还讨好地鞠了一躬。

  “唉,谢天谢地,”等那位来访者走出门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布拉夫科夫说道。

  “非常高兴在我的府邸里接待你。”他用他那只滚烫的大手握了握别洛谢尔采夫的手,他的手掌散发着一种由不可遏止的精力和如愿以偿的成就交织而成的热量。“说吧,朋友,我能帮你什么忙。”

  “对于你来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在你经常去的列福尔托沃的医院里,躺着一个人,他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可他姓什么,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他在红场上引爆了自己的汽车,但他的目的不是政治性的,而是神秘主义的。他不是恐怖分子,而是一个旧礼仪派信徒,一个自焚者,想让自己成为牺牲品。我要见见他。请你给安排一次会回。

  “是的,是的,这事我听说过。一个傻瓜,一位圣徒。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飞行员加斯捷洛。我的上帝,现在的精神病人太多了!需要来一场精选和清洗,除掉那些有缺陷的人……

  当然,我这就来给你安排会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手机,这只像海马一样的手机不久前还属于阿斯特罗斯。他灵巧地拨着按键,就像是在演奏一只微型长笛。“请叫一下叶夫戈拉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他语气威严地命令电话另一端那个看不见的人。“什么时候回来?……您告诉他,说布拉夫科夫打了电话,让他往我的手机上回电话!”他把那个闪着多个亮点的小型海洋动物揣进了上衣里面的口袋。“这是一个老侦查员。他在主审犯人。过三十分钟他会回电话的……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在我们的电视厨房里都在烹调什么样的菜肴。”

  他按了一个隐蔽的按钮,于是,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所有屏幕都一下子亮了起来,色彩鲜艳的画面在不停地运动,似乎有一只神话中的怪鸟飞进了办公室,它从头到脚都长着闪亮的眼睛。这只怪鸟就是毁灭和死亡天使,就是爆炸和葬礼的天使。

  在所有的屏幕上,同时闪现出一幢幢被炸毁的楼房,一座座变成焦土的城市。本·拉登对那些恐怖分子下达了命令,于是,非洲的几座美国使馆就飞上了天。一位双手戴着手铐的恐怖分子被押上电椅,接下来,是一座超级市场的画面,坍塌的混凝土楼顶砸向大群顾客。阿尔斯特那冒着青烟的废墟,喀布尔那散发出臭味的瓦砾,被彻底摧毁的武科瓦尔,被炸毁的格罗兹尼的断垣残壁和座座坟墓。到处都是哭泣的面庞,被炸飞的手脚,被石头砸扁的脑袋,从肚子里流出来的内脏。还有消防队员的灭火场面,救护人员的施救,水柱,钢盔,推土机……这些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死亡和伤残的画面,被无数地重复,给人留下了十分震惊的印象。别洛谢尔采夫的心脏剧烈地颤抖着,瞪着紧张、慌乱的眼睛,目睹着这幅世界末日的画面。

  布拉夫科夫按下一个开关,对一个人说道:“很好,不过足够了!……您还要播放一些那样的节目,好让人们看过之后都跪在地上,爬到我们面前,求我们去救他们!……您要组织几个摄制组,就当有一群洲际导弹落到了莫斯科!……几个小组去爆炸地点!……几个小组去医院,去太平间!……几个小组去墓地!……另几个小组去到莫斯科的各大广场,去采访居民!……我当然是在夸大其词,但情绪上的冲击力一定要是决定性的!……”布拉夫科夫扮演起了导演的角色。“我还会要求您把这一切再播放一遍,但是要再浓缩一些!……”

  与此同时,大为震惊的别洛谢尔采夫却像一位炮火中的航空瞄准手,在灵巧、精确地判定方位:在这个地方正在策划什么行动,某种具有震撼力的宣传战,某种信息爆炸装置,足以洞穿任何一个无动于衷的心灵,撼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意识。这样的信息爆炸,会比即将发生在佩恰特尼基的爆炸还要厉害一千倍。

  “我一定会帮助你的。”布拉夫科夫关掉电视屏幕,站起身来。“这个侦查员叶夫戈拉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是我们的小伙子。我们让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我俩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去看一看木偶厅吧,看一看我想出来的一个小故事,我们今天就要播出。”

  他们沿着玻璃过道走去。在一个个透明的、就像动物饲养箱一样的隔问里,在明亮的灯光下,在耀眼的苔藓和地衣之问,活动着一些长着鳞片的、带有斑点的、色彩多变的生物,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都是一些身着半透明奇装异服的人。别洛谢尔采夫曾在生机勃勃的阿斯特罗斯的陪同下访问过这个玻璃王国,从那时起到现在,这里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变化。这是令人吃惊的,因为,带有新思想、新美学和新政治的新主人,本应当对这座娱乐工厂进行一番彻底的变革,拒绝对欲望的颂扬,拒绝那种“人类学矫正”(阿斯特罗斯曾以这个词命名了他的一个实验室)。

  “我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动,”布拉夫科夫看出了别洛谢尔采夫的不解。“重要的不是火炮的口径,不是炮弹的杀伤力,而是炮火的目标。我们的目标,你也明白,不在这里。”他对什么也不明白的别洛谢尔采夫说道,别洛谢尔采夫想到,目标也许就是那些被灌醉的人们,他们瞪着空虚的眼睛,看着不停闪烁的电视屏幕。

  他俩来到一个有持枪警卫看守的地方,这个地方还装有电子门和密码锁。布拉夫科夫做了几个神秘的手势,把手掌放在一块闪亮的钢板上,眼睛对准一个扫描瞳孔构造的目镜。

  门无声地打开了,于是,他俩走进了那个熟悉的房间,这个房间像是一间诊室,也像是一位炼金术士的实验室,房间里充满了福尔马林水的气味和腐物的气味,到处都是人体骨骼和鸟兽的尸体。一把勺子从椅子掉到地板上,发出一个轻轻的响声,跳起来迎接他们的,是那个熟悉的侏儒,他的两只眼睛红得像樱桃似的,和一条西班牙狗的眼睛很相似,他的嘴巴很红,一道细细的西班牙式小胡子从左耳一直延伸到右耳。

  “您好,大师。我给您带来一位客人。你们好像见过面。”

  侏儒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两条罗圈腿砰地一碰,腿上穿的是一条像口袋一样的中世纪裤子。

  别洛谢尔采夫惊奇地发现,侏儒的腰间佩带着一把很小的剑。“好啊,好啊!”布拉夫科夫大笑起来。“一位地地道道的罗密欧!”

  侏儒并不在意布拉夫科夫的嘲讽,他客气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你瞧,我一直梦想做一个导演,无论是戏剧导演还是电影导演,都行。可是,我们的契卡工作却使我失去了这样的可能性。只是在许多年之后,我才试图落实自己的这个秘密爱好。我马上给你看一看我的第一次尝试。当然,大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但其中也不乏我的贡献。今天,我们就将把这出戏播放给人们看。这出戏名叫《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是《圣经》神话中约旦河口或死海西岸的两座城市,困城中居民荒淫无度,城市为天火所焚。)。”

  别洛谢尔采夫警觉起来,以为他记得阿斯特罗斯的说法,后者曾将木偶戏称为一种左右世界的魔法方式。每一出戏都间接地预告未来,将尚未发生的事件引入具有魔力的陷阱,那些由这个黑胡子小人制作出来的事件,都将在生活中发生。

  台子四周堆满了真人骨架似的木偶,台子上,在那些水晶金字塔和玻璃棱镜之间,摆着一台带有录像机的“松下”大屏幕电视。布拉夫科夫把一盘录像带放了进去,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到电视机前,用遥控器打开录像机,电视机上出现了图像。

  这是一座城市,城中的建筑像是宝塔,像是古希腊罗马的寺庙,像是穆斯林的清真寺塔,在城中这些神话般的高塔之间,仿佛浮现出了让人难以辨认的克里姆林官、圣瓦西里大教堂和莫斯科大学的高楼。在城中那些既像是古罗马的宫殿又像是莫斯科地铁车站的大厅里,正在举办一场狂欢节。著名的政治家,内阁成员,杜马各派别的领袖,自由派作家和艺术家,他们身上穿的东西像是睡衣,又像是法衣,他们正在集体淫乱。一个个不堪入目的场景,性交,手淫,女同性恋的做爱,男同性恋的鸡奸,被拉来作为性行为对象的驴子、狗和母牛,——所有这一切都纠缠在一起,同时响起一片呻吟、叫喊和充满快感的哭嚎。

  突然,上帝出现了。身披一件白色长斗篷的“傀儡”也出现了,他头上戴着一个硬纸板做成的光环。他扫视了一下可怕的狂欢场面,两手用力后伸,他对那些罪孽之人发出了警告,说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如果不在市民中间找出最后那名惟一的虔诚者,上帝就会让滚烫的焦油泻进这座城市,让陨落的星星砸向这座城市,把一切都化为灰烬。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他与莫斯科的市长非常相像。他身穿宽大的僧袍,戴着枷锁,他不停地用铁条抽打自己,躺倒在钉床上。他站在一具棺材前彻夜地祷告,在那具四周摆着蜡烛的棺材里,躺着死去的“小留声机”,他的脑袋上有一顶罗马士兵的头盔。那位虔诚的信徒扑倒在死人的身上,吻着罗马军团头盔下那冰凉的额头,与此同时,他慢慢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僧袍,突然,他躺进了棺材,趴在“小留声机”的身上,展示出了他那可怕的堕落行为,他那恋尸欲的心理实质。

  上帝再次出现,他与身穿朴素衬衫的“傀儡”有些相像。

  他面带可怕的愤怒,向这座罪孽的、肮脏淫荡的城市发出了诅咒。他派复仇天使来惩罚这座城市。

  天使飞到城市的上空,他皮肤黝黑,长着胡子,鼻子很大,身穿斑斑点点的巴拿马呢布军装,很像沙米尔。巴萨耶夫。他有一副有膜的翅膀,就像蝙蝠一样。他怀里抱着一个罐子,他不停地从罐子中舀出燃烧的液体,把它洒向城市,于是,一幢幢楼房发出爆炸声,燃起熊熊大火,那些罪孽的男女也葬身于火海。在血红色的天幕中,高耸的清真寺、佛塔和克里姆林宫的高塔构成了一道深暗的轮廓。

  上帝又出现了,一位庇护天使跪在上帝面前,请求上帝饶恕这些罪孽之人,这个天使的长相很像“代表”,背后有一副折叠起来的白色翅膀。天使对上帝说,城里还存在着一个虔诚的信徒,所多玛不应该被毁灭。天使的话让上帝感到吃惊,但上帝还是生了慈悲之心,让天使飞过去制止毁灭城市的行动。

  接下来是一个战斗场面,那个长着蹼翼和车臣人大鼻子的黑色复仇天使,在和白翅膀的庇护天使搏斗。两副翅膀相互撞击,搏斗中也用上了柔道的手法,脚下使绊儿,一个又一个跟头,最终,白翅膀的天使获得了胜利。他从巴萨耶夫的手中夺过火罐,把它远远地扔到了天边。

  他向下飞去,像一只鸽子一样姿势优美,他收拢银色的翅膀,落在青烟弥漫的城市里。他从一片废墟之中领出了那个虔诚的信徒——一个身穿短裙的小女孩,她的额头上蓄着刘海,细长的眼睛像是日本人,她的相貌很像那个著名的自由派议员。他俩面带幸福的神情,手挽着手,走在大街上。那些获得宽恕的、为自己的罪孽感到后悔的居民,那些看上去很像党派领袖、议会议员和政府部长的人士,唱着庄严的颂歌,用歌声陪伴着天使和那个女孩。

  电视屏幕熄灭了。布拉夫科夫激动地搓揉着他那双滚烫的大手,看着别洛谢尔采夫。

  “怎么样?你怎么看?谁才是真正的导演,是我还是阿斯特罗斯?”

  “你是一个伟大的导演,”别洛谢尔采夫热烈地赞扬说,他想掩饰住自己的恐惧,因为,片中的寓意已经被他猜透了,佩恰特尼基的爆炸也许今天夜里就会发生。“一出非常出色、机智的戏。它是我看过的这类节目中最棒的一出。阿斯特罗斯比你差远了。”

  “还有哪!……”布拉夫科夫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疯狂,喊了起来,一阵血液涌上他的鼻头,使他的鼻子肿胀起来,泛出紫色。“听到了吗,大师?……你要让那个该死的寡头看一看,我们能搞出什么样的节目来!……要让他说出来,他在塞浦路斯的不动产究竟在什么地方!……要让他说出在纽约银行的中间人!……要让他一一道出那些倒卖石油和天然气的冒牌公司!……”

  黑胡子侏儒以惊人的速度跳向旁边的台子,阿斯特罗斯的木偶就摆在那里,侏儒非常精确地再现了阿斯特罗斯那春风得意的面庞、牛奶一样的脸色和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侏儒开始践踏、抽打那个木偶,把那个不幸的木偶撕成了碎片,他的喉咙里还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是一条正在吃鸡的黄鼠狼,从母鸡被咬断的脖子里流出了一摊鲜血。侏儒用他恶毒的小拳头击打木偶那张娇生惯养的面庞。他用尖尖的鞋后跟踩那木偶。他抽出那把小小的宝剑,把剑刺进了那个布制的身体,刺得木偶中的锯末都飞了出来。侏儒累得气喘吁吁,他愤怒地瞪着血红的鼓眼睛,用一根尼龙绳套住木偶的脖子,把木偶挂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上,然后熟练地拉紧了绳子。

  阿斯特罗斯在绳套里来回摆动,缓慢地旋转着,无力的手臂耷拉着,紧贴在身体两侧,手上的几枚钻石戒指还在闪闪发亮。

  布拉夫科夫喘着粗气,张着嘴,看着那个被实施了绞刑的木偶。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掏出那个带有荧光斑点的微型软体动物:“是我!……叶夫戈拉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谢谢你来电话!……你说什么?……什么时候?……几分钟之前?……好的,你一有机会就马上来电话……”布拉夫科夫把不再做声的电话握在手里。他目光慌乱地看着别洛谢尔采夫。

  “那个侦查员打来电话……他说,几分钟前,阿斯特罗斯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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