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别洛谢尔采夫对布拉夫科夫的造访,并未使他走进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所在的那家监狱医院,但是,这次造访却使他最终心怀恐惧地确信了,“斯瓦希里计划”的下一步,就是莫斯科的大爆炸。卡达奇金提到的那个无所不能的“克格勃骑士团”,绕过国家安全机构,绕过联邦反问谍机关,绕过“代表”本人,正准备在莫斯科制造一场大灾难。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穿过硝烟和血迹,穿过惊呆的人民痛苦的呻吟,最后攻占克里姆林宫。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先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正在监狱的小窗户后面呼唤他,想在去世之前把那神圣的秘密转告给他。为了获得探监的许可,别洛谢尔采夫决定去找科佩伊科,科佩伊科常去列福尔托沃探访扎列茨基,为的是从那个身陷囹圄的寡头那里获得一些最新的秘密情报。

  科佩伊科既不在分析中心,也不在格列奇什尼科夫的“基金会”里。他呆在扎列茨基从前的府邸里,呆在莫斯科郊外那座“接待大楼”里,这座大楼非常有名,因为在那里曾经举办过许多秘密的会议、喧闹的庆典、精英们的会餐,以及受扎列茨基庇护的那些著名歌手和诗人们的演出。别洛谢尔采夫急忙赶往莫斯科的那片保护区,在保护区中那些古老的花园、陈旧的教堂、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阿列克谢·米啥伊洛维奇(1629——1676),1645年起的俄国沙皇。)时期的建筑和具有帝国风格的宅子之间,就坐落着扎列茨基的那座府邸——几幢淡绿色的房子,建筑表面带有白色的浮雕,房子四周围了一圈铁栅栏。

  先前的主人雇佣的那些警卫还在继续工作,他们疑惑地、有些难为情地放进了别洛谢尔采夫。警卫人员领着别洛谢尔采夫走进了房问,房间里还保留着不久之前的奢华所留下的痕迹,但那种奢华已经被彻底颠覆了。仿佛,一支特种部队向这座房屋发起过攻击。漆得锃亮的镶木地板上,到处都是瓷器、贵重布料和镀金木框的残片。雕花的镜框形成一个空洞,中问翘出一截明晃晃的碎玻璃,就像是一颗孤零零的獠牙。

  缎子布的壁纸上只剩下几个白色的方形图案,那是被摘下的油画留下的痕迹。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在把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往院子里抬,钢琴不时撞在门框上,发出几个沉闷的响声。别洛谢尔采夫打昕了一下,问首长在什么地方。一个有些难为情的警卫向他指了指一扇敞开的门,那扇敞开的门通向一个内院,院子里烟雾弥漫,有什么东西在劈啪作响。

  一堵顶端竖有尖刺的高墙,把内院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了,这个封闭的院子原来是一处刑场。院中燃着几堆火,那些著名的莫斯科现代派画家的画作被扔进火堆,冒出一股股有毒的彩色烟雾。火堆的旁边,是一堆堆的碎瓷器和水晶残片,它们原本都是些贵重的萨克森瓷器和塞夫勒瓷器(德国的萨克森和法国的塞夫勒都是欧洲著名的瓷器产地。),都是些——长颈酒瓶和高脚酒杯,不久之前,这些瓷器和酒具还装饰过精英招待会的酒桌和宴席。一套套“扎伊采夫”牌西服和“狄奥尔”牌西服,一件件时髦的大衣和风衣,一条条丝绸领带,一副副绸缎帐幔,都被撕成了碎片。敞开的车库里停着扎列茨基出门乘坐的那辆“奔驰”,但是车窗全都被砸烂了,细碎的窗玻璃亮闪闪的,在地上堆成了堆,锃亮的两侧车身上有几个可怕的窟窿,用来进行破坏的工具,一把弯弯的尖头撬棍,就扔在一旁。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科佩伊科,就站在这里,置身于这场浩劫,这场无情的杀戮,这场针对寡头体制圣地的仪式性羞辱。

  他身穿一套哥萨克将军制服,佩带着金色的肩章,胸前挂着乔治十字勋章和多枚沙皇颁发的勋章。火红色的裤缝紧贴着他那两条健壮的大腿,最后钻进了那双锃亮的靴子,靴筒里还插着两根马鞭子。那个大脑门的圆脑袋上,戴着一顶哥萨克军帽。一只肿胀的大手握着腰间那把佩刀的把手。他由于愤怒而满脸通红,一双眼睛恶狠狠地、得意洋洋地看着毁灭的全景图。在他的脚下,一只被踩碎的杯盏变成了一堆粉红色的碎片。

  “过来,我请你喝‘雀巢’,”科佩伊科认出了别洛谢尔采夫,他用靴子践踏着那堆粉红色的碗碴,声音嘶哑地大笑起来。“要不,就请你喝香槟?”他上前一步,用脚后跟踩碎了一只水晶高脚杯,高脚杯里溅出一道明亮的水花。“你想去兜风?我带你去!”他远远地冲那辆被毁坏的“奔驰”啐了一口,把吐沫吐在闪亮的车窗上。“你好像很喜欢那些时髦的画家吧?那就让我们来看画展吧!”他弯下腰,抓起一幅没有烧尽的、上面画了一个蓝色怪兽的油画,把它扔进了火堆。“烧吧,好好地烧吧,别让火灭了!”他咧开嘴巴,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眼睛里也出现了两个红色的亮点,那是火堆的反光。

  “扎列茨基真是走运,因为他此刻呆在监狱里,”别洛谢尔采夫试着开个玩笑,“我想,他要是在这里,你会把他也扔进火堆,强迫他去嚼玻璃酒杯。我知道你已经无法忍受他了,可是我没想到竞到了这种程度!”

  “我恨犹太人!……我是一个哥萨克,我没忘记,他们是怎样搅了顿河哥萨克的自由生活!……报复这些家伙,这些该死的托洛茨基分子,就是为了静静的顿河,为了皇帝,为了神圣的罗斯!……我那位被他们枪杀的爷爷,现在正在天上看着我:‘就要这样对待他们,好孙子!……狠揍这些犹太人下贱的后代!……而我们全镇子的人都会为你祈祷!……’”

  那几个身穿工作服的工人终于把三角钢琴抬出房门,拖到了院子里,这架雪白的钢琴上描有金色的花纹,就像一个有生命的生物,孤零零地沐浴着阳光,亮闪闪的,如同一位乳房雪白的高大女人,或是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白色鲸鱼。

  “那些政委冲进我们的镇子,包围了农舍,把所有的哥萨克都赶到广场上,然后就开枪扫射。我的爷爷身中数弹,头上被打出一个洞,临死之前他还在大声叫喊:”你们这些犹太佬,哥萨克人的血会淹死你们的。儿子辈报不了仇,孙子辈也要报仇的,他们会活埋了你们,你们从正教徒那里抢走的所有黄金,都会被大火烧光!‘他们用枪弹打穿了他的心脏,而那个政委,那个犹太佬,穿着马裤,蓄着胡子,透过一副夹鼻眼镜看着一切,嘴里还抽着香烟。这是我父亲临死前告诉我的。我一直记着他的遗嘱!……”

  科佩伊科侧着身子,迈着碎步,摩拳擦掌地走到钢琴边,走到钢琴那鼓出来的平整侧面。他眯缝着眼睛,用敞开的鼻孔吸了吸空气。他蹲下身子,滚圆的肩膀连同金色肩章都耸了起来,他拔出军刀,那军刀在阳光下闪出一道寒光,他举起军刀,用尽力气向钢琴劈去。一声呻吟飞向天空,坚硬的碎片落到地上,钢琴上裂开一个新鲜的口子。他退后一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军刀在空中画了一道闪亮的花字,然后将军刀刺进了钢琴那白色的肉体,仿佛,在一声哀号之后,从那白色的肉体里流出了鲜红的血液。被切断的血管咕咚咕咚地流血,每一根被斩断的琴弦都卷曲起来,发出了一声紧邦邦的道别之音,仿佛有一个隐身的钢琴家在演奏那种能让科佩伊科暴跳如雷的施尼特克音乐。他扑向钢琴,叫喊着,用军刀乱劈钢琴,发泄着心中的仇恨,在为燃烧的农舍复仇,为被枪杀的哥萨克男人、哭喊的哥萨克女人和被挑在刺刀上的哥萨克孩子复仇,为那头在烈火熊熊的镇子里奔跑的白色奶牛复仇。

  两个工人小心翼翼地抬出一个巨大的瓷花瓶,生怕碰坏了花瓶,花瓶上画有花朵图案,还盘着一道中国龙花纹。别洛谢尔采夫想了起来,他曾在一份时尚杂志的插图中看到过这个一人高的花瓶。照片上的花瓶,插满了大束的玫瑰,在花瓶的四周还围着一圈忸怩作态的著名银行家,以及他们那些饱食终日、半裸着身体的妻子。他们全都满面春风,洋溢着事业有成、大权在握的神情。此时,工人们把这只花瓶抬到了室外,它被摆在烟雾弥漫的院子里,那圆滚滚的外形和雕花的大瓶口,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像。

  “犹太佬用他们的仪式杀死了皇帝。他们开枪打死了几个姑娘,打死了皇后。皇帝抱住年幼的王子,说道:‘向我们两个开枪吧!’那些犹太佬并没有发抖,他们开枪打中了小男孩,打死了正教徒的沙皇。然后,他们端起左轮手枪,对着那几个金发公主,对着已经死去的皇后,对着负伤的皇帝,对着被子弹打穿的王子,又补了几枪。还是那种犹太佬政委,抽着香烟,把烟灰弹在沙皇一家滚烫的鲜血上……我恨他们!……”

  他从地上捡起撬棍,砸向花瓶,把那花瓶看成是扎列茨基和他那些富有的犹太朋友,看成是尤罗夫斯基(尤罗夫斯基(1894——1959),苏联导演、演员、人民艺术家,两次获得国家奖。)和勃留姆金,看成是臀部肥大的捷姆利亚奇卡(捷姆利亚奇卡(187 ()一1947),苏联国务和党的活动家,曾任苏维埃检察委员会主席,苏共中央委员。)、罗扎·卢森堡和丽季娅·勃里克(女艺术家,曾与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相恋。),看成是那些脚登马靴、挎着驳壳枪的面色残忍的犹太共青团员,看成是土生土长的俄罗斯将军们那些犹太人老婆,看成是那些部长,看成是卡冈诺维奇、梅赫利斯(梅赫利斯(1889 1953 ),苏联国务和党的活动家,曾任国家监察部长。)和伊里亚·爱伦堡(爱伦堡,1891 —1967。俄罗斯作家,犹太人。)。由于这充满仇恨的一击,花瓶顿时化为一堆碎片。

  七八个工人四面围着一个巨大的皮沙发,把沙发竖起来,拖到了外面,他们手忙脚乱,哼哼哧哧地搬着沙发走下大理石台阶。

  “索洛韦茨基岛的受难者们,那些大法师,俄罗斯有名的神甫,修士和司祭,普通的乡村百姓,都被犹太佬装上了一艘驳船,送进冰冷的大海。修士和百姓闻到了死神的气味,于是就唱起了赞美诗,歌颂上帝,祝福俄罗斯。驳船被大炮打中,沉到了海底,沉到了冰层的下面。一个住在白海边的人告诉我,气候平静的时候,从海底还时常传出赞美上帝的歌声……”

  工人们终于把沙发拖了过来,让它斜歪着躺在地上。

  “烧了它!……浇上汽油!……一只臭虫也别剩下!……”科佩伊科疯狂地喊道,然后亲自冲向不远处的一个汽油桶。他往那只沙发的豪华皮面、红木扶手和带皱褶的羊皮枕垫上浇了大量的汽油,然后从火堆中捡出一个火种,扔向沙发,那沙发轰地一声就烧着了,就像一头睡熊突然从熊窝里钻了出来。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很吃惊,这个已不年轻的契卡分子,经历过克格勃的训练,就像溪流里的鹅卵石一样,受到过党的意识形态的打磨,外表平淡,已毫无出众之处,可是,他在内心里却依然是一个愤怒的、遭受过凌辱的哥萨克,他熬过了几十年的光景,终于可以从隐秘的地窖里钻出来了,换上一身哥萨克军装,别上圣乔治勋章,拿起爷爷留下的军刀,呼喊着驰骋在故乡的草原上,斩落那些长着鹰钩鼻子、戴着夹鼻眼镜、蓄着黑色山羊胡子的可恨脑袋。

  “他们什么时候都存在,每条缝都钻。俄罗斯人简直没地方可去了。你随便往哪里一看,到处都是犹太佬。政府里是犹太佬,电视台里也是犹太佬,银行里是犹太佬,情报机关里还是犹太佬。前不久我去过奥尔登卡的教堂,想为爷爷点一支蜡烛,一个司祭瞪着我,他皮肤很黑,鹰钩鼻子,满脸的大胡子,就像卡尔·马克思那样,他亮出了他那犹太佬的红舌头……我恨他们!……要用火焰喷射器烧他们,就像烧臭虫那样,好让他们知道他们在俄罗斯的地位,老老实实地呆在他们的犹太教堂里!……”

  工人们从房间里搬出一台巨大的“松下”电视机,电视机的屏幕泛出奶白色的光泽,工人们还搬出一个装有多台录像机的床头柜,根据扎列茨基的命令,这些录像机曾被用来录制各种电视节目,科佩伊科冲到电视机前,对着屏幕踹了一脚,电视屏幕砰地一声裂开了,从被打碎的显像管里流出一些有毒的灰东西,就像是恶的精灵。科佩伊科抬起他那哥萨克的靴子,把一堆录像带踢进火堆,溅起了一片红色的火星。

  他的愤怒得到了发泄。他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院子,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

  “我们到屋里去吧,”他对别洛谢尔采夫说道。“神甫要来给这个地方祝福,要把犹太鬼魂赶走……”

  别洛谢尔采夫站在那些垂头丧气的警卫和心惊胆战的仆人们中间,那些仆人一直在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场面。在这间接待大厅里,不久前曾聚集过犹太银行界和企业界的精英,民主运动和民主党派的首领,在这里,“拉斯卡拉歌剧院”的巡演歌唱家曾用意大利语演唱过歌剧咏叹调,美国的爵士乐歌手也做过表演,在这里,曾为以色列的总理举杯祝酒,曾伴着施尼特克的音乐朗诵过布罗茨基和曼德里施塔姆的诗作,放荡的美女曾在桌子上跳康康舞,她把一绺黑发贴紧在太阳穴上,裸露着乳房,不时撩起绸裙的下摆,亮出肥胖的大腿,而此刻,这里却只有一位身穿紫色法衣的东正教神甫,他在一只铜碗里浸湿刷子,把圣水洒在墙壁、吊灯和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壁毯上,洒在哆哆嗦嗦的警卫和恭恭敬敬的仆人身上,而那位佩带金色肩章的哥萨克将军,这座宅子的新主人,在起劲地对着自己画十字。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几个水珠落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心里产生了诧异,看来,卡达奇金关于那个“中侦局俄罗斯骑士团”以及那个亲西方的“克格勃骑士团”所说的话,并不正确。科佩伊科是一位安全部门的老兵,可是他却显示出了一种强烈的俄罗斯色彩,以及对世界主义军团的刻骨仇恨。这就是说,并没存在什么“骑士团”,在这个被颠覆的生活中,一切都混淆了,在一片混乱和崩溃之中,一些聪明的恶棍在无尽地作恶。

  在祈祷的歌声中,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在身边响起。科佩伊科挪了一下穿着军裤的腿,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位在不停地洒水的神甫。

  “是我,塞蒙先生……我再重申一遍,我们打算把一部分石油股份卖给美国人和以色列人……当然,还有一部分铝厂的股份……当然,我们期待能有资金注入我们的传媒业……您别去听那些关于‘俄罗斯法西斯主义’的无稽之谈,塞蒙先生……那些话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散布的……如果您需要确认一下,我让我的那些朋友,其中包括一些信教的犹太人,就戴着小圆帽去谈判……谢谢您来电话,塞蒙先生……”

  科佩伊科面带崇敬之情关掉了那个微型手机,手机上那些闪亮的绿珍珠熄灭了。“你想和我一起去列福尔托沃?”他问别洛谢尔采夫。“我去换身衣服,我们马上就走……”

  别洛谢尔采夫目送着远去的哥萨克军裤和金色的肩章,他的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俩坐上汽车,沿着车水马龙的花园环行街驰骋,这条环行街就像一道烟雾弥漫的壕沟。他们钻进了科杰尔尼切斯基街上那座高大楼房的阴影。他们挤进了亚乌扎河畔的滨河街,沿着大理石的河沿,沿着微波不兴的绿色河面,拐过一个个平缓的弯道,走过一座座修道院,一家家航空实验室,一个个绿树成阴的花园,一幢幢斯大林风格的笨重大楼,向列福尔托沃驶去。在监狱里,一位上了年纪的侦查员接待了他们,这个侦查员的长相,就像一只羽毛凌乱的麻雀,科佩伊科对他的态度很随便,以“你”相称,随意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还没进门,这个侦查员就说道,扎列茨基今天早晨犯了心脏病,被诊断是血液有毛病,躺进了监狱里的医院。

  “他在我们这里是弱不禁风啊,”科佩伊科笑了一下,“承受不了粗话。他想从我们这里逃到巴黎去,可我们却把他装进了笼子……你知道吗,”他又拍了一下那个侦查员的肩膀,“你去跟你的人说一说,让他们领我的朋友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去医院,见见那个自称是加斯捷洛的精神病人。让他们两人单独呆一会儿。我们两个来聊一聊,下一步的调查该怎样开展。我们要搞清楚,公民扎列茨基和沙米尔·巴萨耶夫有什么关系,和国家的转变有什么关系,谢天谢地,他们谋划的国家转变终于被我们制止了。然后,我们就去医院见我们那位被调查者。”

  侦查员叫来了一位看守队的军官,这位军官就像是用一些钢铁的血管、坚硬的脆骨和吱吱作响的筋腱装配出来的,他领着别洛谢尔采夫走过许多铁门铁窗,走过一道道电子门锁和一道道空旷的、能产生出沉闷回声的走廊,一切都处在摄像头的严密监视之下。几名看守为别洛谢尔采夫打开医院的门,把他领进了病房。别洛谢尔采夫走进一个围着铁栅的玻璃小房间,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

  他躺在那里,四肢都缠着绷带,打着石膏,他们把他那脆弱的肉体封死在石膏中,以免他再随意乱动。他的脸显得很小,颧骨突出,鼻子干瘪了,花白的眉毛稀稀拉拉的没有几根。

  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这些管子在不停地、一滴一滴地吸吮他的活力,他的半个身子都已经被吸空了。似乎,他马上就要干枯了,那个石膏茧子里只会剩下一个轻飘飘的、无色的外壳。别洛谢尔采夫看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即将死去,也许,他最后的时刻正在到来。别洛谢尔采夫默默地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走上前去,一直在盯着那双紧闭着的、像两个深色块茎一样的眼睛。但是,那两个眼睑却抖动了一下,接着,就露出了一双明亮、安详的眼睛。

  “我在等着你来……我早就去过你那里了,可你今天才来……我常常能见到你,你却见不到我……我现在安静地躺在这里,却把你们的假期都取消了……我要去休息了,你们却还得在这里干活……”

  别洛谢尔采夫很可怜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他的眼睛朦陇起来,于是,那些彩色的管子都飘浮起来,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脑袋四周形成了一圈闪亮的小花圈。又有一个人要离开人间了,他不为人们所理解,他还没有说完自己的话,他艰难地想表达出他获得的知识,他的知识包含着完整的世界观,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容纳的,他前言不搭后语,竭力想把他的所知表达出来。这个被束缚在牢笼中的灵魂,被关在医院病房里的灵魂,被塞进石膏蚕茧中的灵魂,在努力地挣脱,想获得自由,它在请求别洛谢尔采夫的帮助。

  “我不能彻底走开……他们把我留在了人间,还给了我翅膀……我要飞到天国,看看我的妻子和儿子,给他们送上一束花,然后就回来……我还得保护我的女儿……我读一本书给她听,书名叫《我独自一人上了路》……她就用手绢给我擦眼泪……她很好看,你会看到的……我走了以后,她就会轻松一些了……她将走上战场,就像卓娅·科斯莫捷米扬斯卡娅那样……我的胸口很痛……因为,一个人……”

  别洛谢尔采夫眼泪汪汪地听着。他捕捉到了一些稀疏的光点,这些光点从无形的天空中落下,落进这间幽暗的监狱病房,它们闪烁在病房的角落里,就像一盏盏静静燃烧的长明灯。在他的面前,这个被裹得像块石头一样的老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正在慢慢地死去,可是自己却无力去帮助他,也没有能挽救他生命的祈祷词和法术。

  “我对你说,不要把死亡当成死亡,而要把它当成永恒的生命……我践踏了死亡,因此我就会死去,而永恒的生命,就是俄罗斯……我们情愿全都死去,只要能让俄罗斯挺起身来,而俄罗斯就包含着我们永恒的生命,就像契卡洛夫(契卡洛夫(1904-1938)。苏联飞行员,苏联英雄。)常说的那样……你要爱一切人,为一切人哭泣,要呼唤我们所有的人,这样我们就能挺起身来……皇帝们会走出棺材,领袖们会走下宫墙,你我也能走出痛苦……为什么我的车上一边是圣母,一边是斯大林同志?……飞机就是这样的,一模一样……我爱所有的人,因此我才痛心……”

  别洛谢尔采夫的心中生出一阵柔情,一阵痛苦的爱怜,似乎躺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的兄弟,就是他的父亲。

  “在信仰中,也存在着最没有信仰的人……迷路的人却走到了地方……被打垮的人却飞了起来……你是一名俄罗斯战士,没有信仰你是站不稳的……列宁还活着,他不需要保护,他也没有坟墓……圣谢尔吉站起身来,在大地上四处行走,他在坟墓里感到太挤了……他出现在街垒中,站在一旁,听我给妻子和儿子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你要有信仰,要完成自己的事业,我会帮助你的……不过请你把女儿领来和我告个别……”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马上就要死了。

  别洛谢尔采夫很想在一旁扶住他,延续他的生命,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交给他,把自己充满活力的热血输给他,为的是不让自己成为大地上的孤儿,为了不让那闪光的思想在自己身旁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一个国家,这就是俄罗斯……只有一个民族,这就是俄罗斯人……那些芬兰人、德国人和保加利亚人,都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民爱所有的人,因此他们才饱受折磨……我们热爱青草,热爱星星,热爱儿子,热爱过路人,每一个从空中和地面路过的人,热爱每一个车轮,每一支向我们飞来的箭头,每一颗向我们飞来的子弹,因此,我们才活了下来……从我们这里将诞生另一个世界,一个永远不会消亡的世界……由于我们的忧伤,所有的人们都将得到欢乐……你要相信最后的胜利,那场胜利就是太阳,就是星星,就是月亮,就是俄罗斯,就是菊花,就是母亲,就是女儿,在那场胜利中,你我都再也不会死亡了……告个别吧……请把手递给我……”

  别洛谢尔采夫俯下身去,把那几个从石膏绷带里翘出来的苍白指尖握在手心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用一种安详的、渐渐远去的眼神看着他。

  门被打开了,维罗尼卡走进了病房,她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她慌乱地看了看别洛谢尔采夫那张有些眼熟的面庞。但是,她没能回忆起他们见面的场景。然后,她的视线就停留在了父亲的身上,她走到床前,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塑料袋,用唱歌似的声音温柔地开了口,就像是一位母亲在对生病的孩子说话:“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喜欢吗?……我给你带来了鸡汤,还是热的呢……还有橘汁,是你要的……要想恢复健康,你就要补充维他命……”

  在她一边说话一边走近她父亲的时候,因先知的死而感到震撼的别洛谢尔采夫,还是得以看出了她身上发生的变化。

  她头上扎着的一条普通头巾,遮住了她那头漂亮的金发。她身上那件露出膝盖的超短裙也不见了,换上了一条不太合身的长裙子。她的脸上没有抹那种能把面庞变得像赛璐珞洋娃娃一样的面霜,也没有涂那种能让嘴唇显得妖艳、迷人的口红。她显得很朴素,不那么招人了。她身上也不再散发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像热带花卉的芬芳一样的香水味了。

  “我们今天的体温怎么样?……医生都对我们说了些什么?……”

  她摸了摸父亲从石膏绷带里翘出来的指头。然后,她惊恐地、迅速地把手放在了父亲的额头上。她看了看那两只不再转动、像两个透明石子儿一样的眼睛。她转过身来,看着别洛谢尔采夫,希望从他这里得到帮助和解释,希望他来做证,说她父亲还活着,只不过是入睡了,要小憩一下。可是,别洛谢尔采夫的面庞却像一面镜子,映射出了刚刚发生的死亡。

  于是,维罗尼卡便把双手抱在胸前,呆在了父亲那已无气息的身体前。然后,她像鸟一样尖叫了一声,扑倒在父亲的胸前,抱着那个坚硬的石膏蚕茧,父亲的身体就在那个蚕茧里慢慢地变冷了。她像个老太婆一样哭了起来,歇斯底里,哭得喘不过气来,传统的哭诉伴着疯狂的呼喊。

  “爸爸啊,我的亲爸爸,你为什么不等到我回来啊?……我急着往这里赶啊,可是拦不到出租车啊!……医生告诉我,说你好些了,可是你却躺在这里,手都冰凉了!……我还没对你说一声我爱你哪,没有你我可活不下去啊!……我昨天梦见了妈妈和安德留什卡,我们坐在桌边,你走进来,给了我们每人一个苹果!……你就是我的苦苹果啊,我的亲爸爸!……我在你面前有罪啊,你却全都原谅了我!……你守着我,护着我,可是现在我却孤身一人了,谁都可以来欺负我了!……爸爸啊,快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女儿,女儿是多么的爱你啊!……你给我买过一个洋娃娃,我把它弄丢了,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们都对你干了些什么呀,把你的手弄断了,把你的腿全都捆住了!……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啊,不带你的女儿一起走啊,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就可以和妈妈、和安德留什卡在一起了,大家互相照顾!……我现在该怎么活下去啊,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啊!……”

  她趴在父亲的胸前,一度失去了知觉。

  几个医护人员走进来,拿氨水熏了熏她的脸,把一杯缬草酊倒进了她苍白的双唇之间,然后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她抬出了病房。

  别洛谢尔采夫也走出病房,来到医院的走廊上,他看到了科佩伊科,精神抖擞的科佩伊科披着一件白大褂,与那位侦查员一起走来,边走边打量着一问间病房。

  “这一间好像就是精英病房?”他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招呼别洛谢尔采夫过去。“应该探望一下病人……毕竟是过去的上司吗……而你,”他声调威严地对那位侦查员说道,“去闲逛半个小时吧。我和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去看看这位被审查的人……”说完,他推开门,走进病房,让别洛谢尔采夫跟在他的身后。

  在一张宽大的病床上躺着扎列茨基,他的两个膝盖顶起了被子,窄窄的秃脑袋深陷在枕头中。他脸色蜡黄,就像是被涂上了一层碘酒,两只紧握着的瘦手摆在被子上面。在他的旁边竖着一个输液架,这个架子就像一棵大树,上面挂满了果实似的大小玻璃瓶,缠满了各种藤蔓似的管子。各种有色和无色的液体通过这些管子流进了寡头那虚弱的身体,和他的淋巴、血液融合在一起,派生出了那种芥末似的黄颜色。

  他的脑袋上方摆着一台心电仪显示器,仿佛,扎列茨基的生命就被焊接在这个有条绿色蛆虫在其中起伏爬动的玻璃匣子上了。

  在他俩走进病房的时候,扎列茨基认出了科佩伊科,于是,他那双带有黄眼白的深色眼睛中便流露出了仇恨和恐惧。

  他试图钻到被子下面去,把脑袋更深地埋进枕头,而心电仪上的那根绿线竞中断了片刻,然后就更快地跳动起来,也上下起伏得更厉害了,就像一条敏捷的绿色小龙。

  “您好啊,亲爱的同志!”科佩伊科声音低沉地说道,他站到病人的面前,叉开双腿,两只健壮有力的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他那低沉的声音,他那有力的肩膀上披着的白大褂,他那颗剃得光光的圆脑袋,都使扎列茨基产生了一种惯性的恐惧,仿佛,刽子手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将面临着极度的痛苦。

  “你要为这一切负责,叛徒!……我的律师已经写好了抗议书!……要递交最高法院!……要递交海牙法院!……要递交人权委员会!……这会是一条丑闻,一条世界性的丑闻!……整个知识界都会出面为我辩护,整个国际社会都会出面为我辩护!……我准备了两封信,要同时递交两位总统,俄罗斯总统和美国总统!……你会被撕成碎片的,就像一个法西斯分子和反犹分子那样,而我决不会去救你,连一个小拇指头都不会伸过去!……”扎列茨基抽搐起来,两条腿在被子下面乱踹,像是在使劲往什么地方爬,整个脑袋都陷在了枕头里。

  “海牙法院,你是说?……太棒了!……”科佩伊科若有所思地用生铁一样的嗓音说道,同时看着那个显示器,显示器上断断续续地闪过一道曲线。

  这个若有所思的、像生铁一样的嗓音,就像一枚被装进大炮的炮弹,吓得扎列茨基从自己那干瘪的胸腔里挤出几声鸟叫似的抱怨,仿佛有人在树林里掐死一只雏鸟。

  “好吧,我清楚自己的疏忽……我输了,没能识破你……应当善于失败……你把我的财产全都拿去吧,你反正清楚我的所有业务……有价证券,不动产……你知道我的钱存在哪些银行,我的钻石放在什么地方……你全都拿去吧……我再重新来挣……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善于发现的脑袋……我的生意就是一连串天才的发现,这样的天才发现将为我带来新的金钱……”

  他怀着优越感傲慢地看了科佩伊科一眼,但是立即就因为自己大胆的目光而感到害怕了。他缩起两个瘦削的膝盖,用干瘦的尖指甲死死地掐着被子。

  “算了,算了,我善于失败……”

  “你善于失败,你是说?”科佩伊科阴沉着脸反问道,他看着扎列茨基身上的被子,似乎是在估量着,怎样才能更灵巧地把那床被子掀掉,让那个可怜的、软弱的身子,连同那枯萎的肌肉、扁平的胸脯和稀疏的体毛,全都暴露出来。

  科佩伊科的目光,就像是一位棺材匠人在为活着的客户目测尺寸,由于这样的目光,扎列茨基的生命线又变成了一串虚线,虚线的上方还有一些小小的喷泉,那就是临死之前的恐惧。

  “我们来达成一个协议,你放我走,我把关于整个上层人士的黑材料都交给你……有关于‘傀儡’的,他的账户在哪里,他建在墨西哥和西班牙的宫殿,在委内瑞拉的油田,在纳米比亚金伯利岩矿中的股份……与‘女儿’有关的胶片有两公里长,在床上的镜头,和随便什么人乱搞,和阿斯特罗斯的,和司机的,和网球教练的,和花匠的,和警卫长的……可以给《花花公子》,能卖十万美元……我要告诉你,是谁开枪打死了利斯季耶夫,是谁炸死了霍洛多夫,是谁刺杀了我……我还要给你有关格列奇什尼科夫的黑材料,他把孩子们叫到自己身边,他们一起吃同一块糖果……黑材料,这可就是权力啊……你将变成最强大的人……你放我走吧!……”

  “你说什么?想走?”科佩伊科拉长嘴唇,露出一个有弹性的恶毒笑容。

  “给我点盘缠吧!……五百美元!……我会离开这里,你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你也有孩子,你也有母亲啊!……我求求你了!……”扎列茨基嘟嘟嚷嚷地说道,他在科佩伊科那对圆眼睛中看到了某种决然、可怕的眼神。

  “五百,你是说?”科佩伊科缓慢地移动着,就像一尊从纪念碑底座上倒下来的花岗岩雕像。

  他走上前去,推倒了那个挂满盐水瓶的输液架,拔掉了那些连接心电仪和扎列茨基心脏的细线。输液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各种彩色的液体溅在地板上。

  显示器上的生命线消失了。扎列茨基张着菱形的嘴巴,由于憋气,长长的紫色舌头伸了出来。他抽搐了几下,浑身颤抖,像是被冻的。他的脑袋垂了下去,缩成一团,似乎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漏斗,淌进了地下的一个排水孔。一秒钟之后,他就已经不存在了。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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